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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森林

作者:塔娜.法蘭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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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不會吧,連環性侵殺人魔?隔了二十年?再說,你們是怎麼知道髮夾這回事的?」
「那又怎麼樣?」凱西冷冷地說,我覺得她有點不公平,「不知道誰會喜歡她,穿著打扮那麼可笑,妝也化得太濃了——」
席夢搖搖頭說:「最近沒有,不過她身體一向不怎麼強壯,」她說到這裡突然眼皮一垂,遮住眼睛:「生前。」說完她又抬頭看著我:「我已經教凱薩琳六年了,頭幾年,她大概是九歲來的吧,那時候常生病。她妹妹潔西卡也是,不過都是感冒、咳嗽之類的,我想她應該只是體質脆弱吧。但凱薩琳不時會上吐下瀉,偶爾甚至嚴重到需要住院,醫生都覺得是慢性胃炎。你知道,她本來去年就可以進皇家芭蕾舞蹈學院,結果夏天竟然大病一場,醫生決定開刀研究清楚。可是等她康復,學期已經開始太久無法入學了,因此她只好今年春天再甄試一次。」
「所以還是差不多,」我說:「她讓女兒裝病,其中一個或全部,但凱薩琳考進芭蕾舞蹈學院,決定喊停,所以母親就殺了她。」
寫著「潔咪/彼得失蹤案,八四年偵字三三七九一號」的箱子還在原地,跟我兩年前放的位置一樣。我猜一直沒有人動它。我抽出檔案,翻到失蹤人口組詢問潔咪母親之後寫成的尋人啟事。謝天謝地,啟事還在:金髮、淺褐色眼球、紅色T恤、牛仔長褲剪成的短褲、白色運動鞋、紅色髮夾上有草莓圖案。
冬天有霧的夜晚走在石頭小徑上,感覺就像踏進狄更斯小說裡,燈光昏黃潑灑出暗影奇形怪狀,附近教堂鐘聲迴盪,跫音步步消失在夜色之中。凱西說她常常覺得自己就是緝捕開膛手傑克的艾伯瑞探長。有一年十二月一個月圓如鏡的夜晚,她還在大院表演側手翻,從這一頭連續側翻到另一頭。
「都柏林小舞者振翅而飛。」愛爾蘭時報,日期是六月二十三日:「『我想我會很想念家人,但我真是迫不及待了,』凱薩琳說:『我從六歲就想當舞者,現在夢想終於實現了,真是不敢相信。我有時候都覺得自己還在作夢呢。』」
席夢勉力轉過頭來,直視凱西的雙眼。「謝謝。」她說。
「過去幾個月,您有注意到什麼不尋常的人嗎?」我問:「讓您擔心的人?」芭蕾教室、游泳俱樂部和童軍團是戀童癖的最愛,如果兇手想找獵物,這裡最可能是他遇上凱薩琳的地方。
「我也覺得根本是胡說八道,組長,」我說:「可是小女孩死在獻祭用的石壇上,已經有記者在問了,所以我們必須設法排除這個可能。」要證明某件事不存在本來就很難,缺乏證據就說它不存在,只會讓陰謀論四起,因此我們必須另闢蹊徑。
「已經說了,組長,」凱西說:「他今天下午必須出庭,他說明天早上已經是盡快了。」庫柏和組長兩人形同水火,庫柏其實說的是:「請你好好跟歐凱利先生說,全愛爾蘭不是只有他一個人的案子。」凱西接著說:「我們目前列出四大偵查方向,然後——」
「不過,她最近還有嘔吐或腹瀉嗎?」我問。我們應該去找凱薩琳的病歷紀錄,而且越快越好。
這篇報導顯然讓基金進帳不少,這點我們還要追查,但報導對辦案一點好處都沒有。戀童癖也會讀早報,這張相片又這麼顯眼,這下嫌犯可能涵蓋全愛爾蘭了。我瞄了其他佈告,芭蕾短裙出售,尺寸七到八號;黑岩區家長是否有意提供中級班學生的共乘服務?
「最後一個可能很棘手,組長,」凱西說:「戴夫林,就是女孩的父親,他在納克拿里鎮搞了一個反高速公路抗爭,顯然惹毛了一些人。他說過去兩個月接了三通匿名電話,警告他收手,不然就要傷害他的家人,所以我們必須查明高速公路通車對誰特別有好處。」
不曉得為什麼,我突然覺得心情舒暢,渾身充滿甜美的感覺。我想,吸毒者將海洛因打進血管的瞬間,或許就是這種滋味吧。我看到搭檔雙手一撐輕鬆滑離桌邊;我看到自己單手熟練俐落地將筆記闔上;我看到長官悄悄調整西裝外套,檢查肩膀有沒有頭皮屑;我看到燈光過亮的辦公室裡一疊麥克筆註記過的檔案夾堆在角落,夜色緩緩攀上窗緣。我看到,再一次發現,一切都無比真實,而這就是我的人生。要是凱薩琳沒有出事,或許她也會有同樣的感覺,當她腳趾長滿水泡,汗水淋漓,渾身地板蠟味在學院教室裡練舞,當清晨的早餐鐘聲在走廊迴盪,或許她會像我這時一樣,愛上一切的瑣碎辛苦,更勝於心中美好的想像,因為唯有這些才能讓你感覺踏實、歸屬。
海報上是凱薩琳,我卻沒有馬上認出她來。她穿著白紗罩衫,一腳誇張地往後高高抬起,彷彿輕而易舉。
「她死前有受苦嗎?」席夢驀地冒出一句,眼睛看著其他地方。
辦公室除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組長自己的之外,就只有一張椅子,那種假皮做的人體工學椅。這表示他不希望你佔用他太多空間和時間。我坐了下來,凱西靠坐在我身後的桌邊,歐凱利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這就表示跟他媽的地產開發商和郡政府有關囉,」歐凱利說:「天哪。」
愛爾蘭警署的總部設在都柏林城堡,雖然隨處可見英國殖民的遺跡,但對我來說卻是警探工作最棒的額外享受。城堡裡的房間經過精心翻修,就跟一般商業辦公室沒有兩樣:夾板隔間、日光燈、萬年不換的地毯和顏色非常辦公室的牆壁。幸好城堡外部列名古蹟,得以維持原貌,除了精雕細琢的古老紅磚和大理石,城垛和角樓也都保存下來,常常能在意想不到的角落發現風化得面目模糊的聖人雕像。
辦案初期,除非有特定的嫌疑犯,否則只能盡量挖掘被害人的生平,希望有什麼蛛絲馬跡蹦出來。我有把握凱西是對的,我們必須多了解戴夫林一家,而且席夢也有話要說。這種情形很普遍,人會急著說話,因為只要停下來,就得獨自面對發生的事情。我們會傾聽,會點頭表示了解,心裡暗暗抽絲剝繭。
「很難,」我說:「她們還活著,所以有保密的問題。要是能取得家長同意……」她聽了搖搖頭。「怎麼,妳有什麼想法?」
在她下方一行大字寫著:「送凱薩琳進皇家芭蕾舞蹈學院!讓我們都以她為榮!」接著是募款活動細節:喀麥隆舞蹈中心學生之夜,六月二十日晚間七時,聖艾本教堂聯誼廳。全票十歐元、半票七歐元,收入將全數移作「替凱薩琳付學費」基金。
她領我們走進教室,在角落擺了三張椅子。長邊有一整面牆是鏡子,外加三條高低不等的扶手,讓我一直不小心瞄到自己的動作,最後只好挪動椅子,避開自己的視線。
平常冷戰我都比凱西能撐,但這會兒我實在忍俊不住,噗哧笑了出來。過了一會兒,凱西也笑了。
「這麼重大的案子,我不可能放給三個菜鳥辦。你們兩個是運氣好,休息時間沒跟其他人出去透氣,而是上網看色|情|圖|片還是幹嘛,才會撈到這個案子。」
席夢偏著頭說:「沒錯,她很喜歡苦練,不只因為會有好結果,因為她就是喜歡。有跳舞天分的人不多,性格適合當舞者的人更少,兩者兼具的人……」說著她目光又飄向遠方:「有時晚上只有一間教室在用,她就會問我可不可以讓她到另外一間練習。」
「戴夫林夫婦知道女兒要進芭蕾舞蹈學院,他們有什麼反應?」凱西問。
她是第一個這麼問的人。我正想照章行事,跟她說驗屍結果,給她不算回答的回答,凱西卻直接說:「看起來沒有。我們還不確定,但應該沒拖很久。」
「首先,是被害人家屬,」凱西說:「組長,您也知道統計數據,大部分兒童謀殺案都是父母所為。」
「你聽好,」她說:「我不是在嫌羅薩琳或酸她什麼,我是有點擔心。」
「她母親呢?」凱西說:「她也跟凱薩琳很親近嗎?」
「因為意志力?就像席夢說的那樣?」
「拜託,羅伯,幫幫忙像個大人好不好。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她笑的時間都不對,而且你也看到了,她沒穿胸罩。」我是注意到了,但我沒想到凱西也發現了,聽她說出來讓我很不高興。「她也許真的『很不錯』,但就是有地方不對。」
「請叫我席夢就好。」她說。她一雙眼睛真是特別,很大,幾乎是金色的,眼皮很厚。
「拜託,不會吧,凱西,現在是怎樣?這個月的《柯夢波丹》有報導邪教崇拜嗎?」組長對這種事輕蔑到了不分青紅皂白的地步,簡直令人嘆為觀止。我有時覺得很好玩,有時候很氣,偶爾又覺得滿安心的,看我當時心情而定。但無論如何,起碼我們事前就已經猜到他會有什麼反應。
「這也可以解釋羅薩琳為什麼穿得像四十歲老女人一樣,」凱西說:「她想裝大人,逃離母親的掌握。」
「沒錯,那有什麼問題,就找湯姆吧,留個字條給他,他一向很早進組裡。」
凱西在等我回答。窗外的光照著她的雙眼,讓她的眼眸顯得又大又深,非常專注。我知道她在等我說「管他什麼髮夾,我們就當沒這回事好了」之類的話。就算是現在,雖然回想沒什麼用,我還是常常在心裡幻想要是當時講了那樣的話,後果會是如何。
窗外,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滑板小子的叫喊聲越過玻璃,揚起、變弱。我想像凱薩琳獨自在教室裡緩緩轉身、單足屈膝、抬腿,同時分心注視鏡子的模樣。街燈映在地板上,形成橘黃色的方塊,錄音機吱嘎運轉,放著法國作曲家薩提的〈吉諾佩第〉鋼琴曲。席夢自己看來也很Serieuse,我不曉得她怎麼會淪和_圖_書落至此,在史帝羅根一間店面樓上教小女孩跳芭蕾維生,空氣中還飄著隔壁薯條店的油炸味。女孩們的母親頂多想培養小孩的體態,或弄一張女兒穿芭蕾短裙的相片裱框起來。想到這裡,我突然明白凱薩琳對席夢來說意義多麼重大。
「他媽要等到明天?」歐凱利氣炸了:「叫那個混帳庫柏優先處理這件事。」
「有查到線索或嫌犯嗎?」他氣急敗壞地說。他繫了一條領帶還不錯,準備等下約會用,但他古龍水搽太多了,我聞不出牌子,但感覺很貴。「我明天他媽的有一場記者會,你們最好別跟我說什麼都沒有。」
歐凱利瞄了一眼時鐘,順手想理理頭髮,但突然放棄了。再二十分鐘就八點了,凱西再次交疊雙腿,好整以暇地靠坐在桌邊。「我覺得這麼做可能有好有壞,」她說:「也許我們應該討論一下……」
「凱薩琳,十二歲。」我說。
她突然倦了,雖然優雅依舊,但眼神裡閃著疲憊。「謝謝您撥時間和我們談話,」我說:「如果還有需要請教您的地方,我們會再跟您聯絡。」
「他們家三個女孩我前前後後都教過,」席夢說:「潔西卡年紀還小的時候,感覺很有潛力,也很努力,但越大就越在意自己,結果反倒有反效果。她到後來連單獨練習都好像折磨一樣,於是我便跟她父母說最好不要再讓女兒痛苦下去。」
「你來看這個。」凱西悄悄說。
「羅薩琳是有點天分,但缺乏決心,又想速成,我想她只學了幾個月就改學小提琴了吧。她說是父母的決定,但我猜是她自己覺得無聊。小孩子就是這樣,我們看多了,他們要是沒有馬上進步或發現練習很辛苦,很快就覺得挫折然後放棄了。不過坦白說,她們姊妹倆就算再努力,也不是進皇家芭蕾舞蹈學院的料。」
「羅薩琳呢?」凱西問。
席夢想了想,搖搖頭說:「沒有。大家都很崇拜她的舞技,我們替她成立的募款基金也有很多人支持,但沒有誰舉止異常。」
「所以我們才需要他啊,組長,」我說:「要是我們到時得碰郡政府,但不想多起事端,就得找跟那個圈子有點關係的人才行。」
「他們非常支持。」席夢想也不想就直接回答:「我鬆了一口氣,但也覺得很意外,因為並不是所有家長都願意送這個年紀的小孩到那麼遠的地方求學,更別說許多父母都有理由反對小孩成為職業舞者。戴夫林先生尤其支持凱薩琳進學院,他應該和她很親吧,我想。我非常敬佩他這點,就算讓女兒離開身邊,也要做對她最好的事。」
「我不曉得。」我說。知道自己沒有喪失理智,而兩件案子的關聯也不是我幻想出來的,感覺的確不壞,但我現在開始傷腦筋,到底自己是真的記得,還是以前在檔案裡看過所以才有印象。
「可是凱薩琳……」凱西忍不住身體往前說。
「山姆已經不算菜鳥了,組長,他到組裡已經七年了。」
「你是說孟喬森佯病症?」凱西伸手到後座,在我外套口袋裡東摸西找,挖出煙來。我抽紅萬寶路,凱西沒什麼特定的牌子,但通常都買Lucky Strike淡煙,我一直覺得那是小女生抽的煙。她點了兩根煙,遞了一根給我:「我們拿得到她姊姊和妹妹的病歷檔案嗎?」
我很好奇這筆錢現在該怎麼辦。
「是您自己訓勉我們要時常重翻懸案的,組長。」凱西一臉無辜。她說的是真的,歐凱利確實講過,我猜他不是從研討會聽來的,就是從影集「CSI」看來的,不過他經常跟我們說這些有的沒的,而且我們哪來的時間?「那傢伙很可能出國了,或是蹲在牢裡,不然就是他只有壓力太大才會出手——」
「其次,」她說:「我們起碼還得試著查一下,看是不是邪教徒幹的。」
「老實說,組長,」我回答:「我比較想找山姆。」不是我討厭湯姆,但這件案子我實在不想找他。他那個人個性抑鬱,這件案子已經夠讓人沮喪了,不需要他來雪上加霜。再說他是那種緊咬不放型的,肯定會在舊檔案裡抽絲剝繭,想查出「亞當」是誰。
席夢微微聳了單邊肩膀。「沒那麼親,我覺得。戴夫林太太她……她有點迷糊,好像老是搞不懂女兒在做什麼,我想她可能比較沒那麼聰明吧。」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可惜沒有。我們很注意這點。十年前有個男的喜歡靠在上坡那裡的牆邊用望遠鏡看我們教室,我們通知警察,他們卻無動於衷,直到那傢伙騙了一個小女孩上車,警方才採取行動。從那之後,我們就一直很小心。」
我們會花幾小時查證,確定凱薩琳的死不符合某個據說存在的邪教團體的據說存在的神秘儀式,例如沒有放血、獻祭裝扮或邪教圖騰之類的叭啦叭啦,之後讓湊巧完全不信邪的歐凱利站在電視鏡頭前,向大眾m.hetubook.com.com說明一切。
我沒答腔。凱西把沒抽完的煙扔到窗外,兩手往口袋一插,像個賭氣的青少年整個人癱在座位上。我扭開大燈加速前進。我很氣她,我知道她也很氣我,但我不大曉得兩個人怎麼會弄成這樣。
凱西搖下一截車窗,風將她的劉海吹向一邊。「我也不曉得……她妹妹潔西卡——她一副驚弓之鳥的樣子,可能因為凱薩琳失蹤了,但她實在太瘦了,就算套著超大號毛衣,還是看得出來她只有凱薩琳的一半,更別說凱薩琳一點也不胖。還有那個姊姊……她也有地方怪怪的。」
遇到這種事,很少人能保持沉默,但席夢不是常人。只見她一手伸到腦後,想等自己完全準備好才開口。過了很久,她才說:「跟平常差不多,有點太興奮,要好幾分鐘才能安靜下來專心跳舞。不過這很自然,因為她再過幾星期就要去皇家芭蕾舞蹈學院了,夏天越過去她越興奮。」她微微側頭繼續說:「她昨天晚上缺課,但我以為她只是又生病了,早知道我要是打電話給她父母——」
「您是喀麥隆女士?」
「我們誰壓力不大?」歐凱利說:「連環殺人魔,真是太好了。還有咧?」
「收訊不良?」我冷冷地說。
席夢盯著凱西,看了很久很久。「凱薩琳非常……Serieuse。」
我把檔案藏在外套裡,免得遇到組長不好交代。我沒有理由不能拿走檔案,尤其這件命案和當年關係這麼明顯。不過,我還是覺得自己做了錯事,所以偷偷摸摸,好像夾帶違禁品潛逃一樣。我回到組裡,凱西在電腦前面,她沒有開燈,這樣才不會被組長發現。
「星期一晚上您在課堂上有看到凱薩琳,對吧?」我說:「她看起來怎麼樣?」
「她家教好,這也有問題嗎?」
這麼說來,我是在另一件事看到他的名字了,因為我之前說過,我幾乎不曉得有高速公路這回事。不過,這可以解釋他為何沒有報警處理威脅電話,因為警察怎麼看都不像是站在他這一邊的,尤其高速公路這件事。「檔案裡有提到髮夾。」我說。
難怪她講話語調那麼特別,她發音帶了一點法文腔,只不過很輕、很難辨別。「認真。」我補充說。
喀麥隆舞蹈中心在史帝羅根一家錄影帶店樓上。街上三個小鬼穿著垮褲,踩著滑板在矮牆跳上跳下,大吼大叫。助教路易絲很年輕,長得非常漂亮,黑色連身舞衣、黑色芭蕾舞鞋和黑色半長裙。我們跟她上樓的時候,凱西促狹地看了我一眼。路易絲帶我們進去房裡,跟我們說喀麥隆女士課快上完了,於是我們就在走道等她。
「那不錯,」凱西語帶猶疑地說。她把電腦關機,轉身看著我說:「你覺得高興嗎?」
我說話的語氣一定有哪裡不對勁,只見凱西斜了我一眼說:「你喜歡她。」
「所以身分確定了,是這樣?」
凱西跑去看牆上的軟木佈告欄,我則是四處張望。舞蹈班有兩間教室,門上開了小圓窗,路易絲在其中一間教剛學會走路的小孩子表演鳥和蝴蝶之類的動作,另一間教室有十幾個小女孩,穿著白色連身舞衣和粉紅褲|襪,兩兩一對隨著老錄放音機〈花之華爾滋舞曲〉的沙沙樂音跳躍、轉身,從這一頭到另一端。不誇張,她們的動作在我看起來簡直就像表演特技。
另外一班也下課了,我聽見走道上家長的聲音,接著又是一波小腳雜沓和說話的嘰喳聲。
「女孩頭部受撞擊,有窒息跡象,可能遭到強|暴。」凱西說。日光燈映在她的眼裡暈成了灰色,她感覺很疲倦,顯得格外年輕,但說話還是這麼鎮靜,真是令人難以想像。「不過要等明天早上驗屍之後,才能知道確切死因。」
然而,當時已經晚了,那一天又拖得太長,我只想趕快回家。再說,被人像小孩一樣關心呵護只會讓我渾身不自在。感覺起來,順其自然似乎比快刀斬亂麻要輕鬆得多。「妳可以聯絡蘇菲,問她血跡鑑定的結果嗎?」我問她。在幽暗的辦公室裡,透露這麼一點點脆弱應該無所謂。
「千萬別忽略直覺,」歐凱利說:「這樣很危險。」凱西晃著腳,若無其事地點了我背後一下。
「收訊他媽好得很,」她說:「組長想知道我們幾點回去,為什麼搞了這麼久,但我現在懶得跟他說話。」
這時,教室的門開了,許多看起來一模一樣的小女孩一湧而出,嘰嘰喳喳,推來推去,尖叫聲此起彼落。「請問有什麼指教嗎?」喀麥隆女士站在門口問。
「當然,」凱西說:「不過要等一下,好嗎?在歐凱利組長氣炸之前,我們要跟他說一聲。你在地下室的時候,他傳簡訊給我,我根本沒想到他知道怎麼傳,你說呢?」
她聲音很美,跟男人一樣低沉,卻絲毫沒有男性的感覺,而且她比我想的還要年老,臉龐削瘦,刻滿皺紋。我發現她可能以為我和凱西是來幫女兒問舞蹈課的家長,一時衝動很想將計就計,和_圖_書問她價錢和上課時間就離開走人,讓她再誤會一下下,不要打擾她和她的明星學生。
「但她昨天晚上已經死了,」凱西柔聲說:「您不可能挽回什麼。」
席夢笑了,鼻子嗤了一聲說:「家長才沒那麼有野心呢,他們只想讓女兒學學芭蕾,體態優美一點,完全沒打算讓她們成為舞者。我敢說一定有幾個女孩嫉妒,絕對有。但嫉妒到殺了凱薩琳?不可能。」
我到現在都還記得那一刻,因為(如果你要我坦白說的話)那種經歷太希罕了。我快樂的時候很少察覺自己是快樂的,通常都是事後回想才會發現。我的天賦(或者說致命缺陷)是回顧過去。不少人埋怨我太追求完美,只要案子查到一個程度,當線索從混沌中浮現,我就會開始克制心情慾望。然而,事實沒有那麼簡單,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完美是由無數折騰惱人的平凡瑣事累積而成。我想你可以說我的毛病不是近視,而是遠視:通常要隔著一段距離,要到事情太晚、太遲了,我才會豁然明白。
「你說羅薩琳?」我說。
我有。悲傷有時就和希臘悲劇裡的面具一樣有效,能抹去演員的真實身分,有時卻能去蕪存菁,揭露真相。
「長話短說,」他說:「我八點還有約。」組長的老婆去年甩了他,根據小道消息,組長發展了幾段關係,全都一塌糊塗,還包括一次非常失敗的相親,跟他相親的女人竟然是他擔任副組長期間三天兩頭逮捕的妓|女。
我的手機響了。「喔,幹,真是的。」我們異口同聲地說。
「而且女孩家有點不對勁,組長。」這句話這回輪我來說。我們必須事先暗示,這樣之後如果有必要,才有藉口調查戴夫林家。但要是讓凱西說,歐凱利肯定又會開始長篇大論,拐彎抹角重彈這只是女人直覺之類的老調。我和凱西這時候已經很會應付歐凱利了,兩人一搭一唱就跟流行樂團「海灘男孩」一樣天衣無縫。我們很能掌握什麼時候該互換角色,由誰帶頭由誰支援,誰扮白臉誰扮黑臉.我什麼時候應該發揮自己冷漠疏離的調調,平衡凱西的古靈精怪,才不會顯得吊兒郎當,只不過偶爾當然也會弄巧成拙。「我也說不上來為什麼,但是那一家人真的不對勁。」
「不只是認真,」凱西說。凱西母親是半個法國人,而她小時候夏天都會到普羅旺斯拜訪外公、外婆。她說她現在已經說不出法文了,但還聽得懂。「是很拚命。」
雖然說來有些冷酷,但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幹警探的不讓員警代勞,總會親自跟被害人家屬報告不幸的原因。不是為了表示關心,而是想看家屬當下的反應。這種事情做多了,我們很清楚大概會遇到什麼。
我搞不清楚自己是希望前者還是後者,早知道剛才就不要大嘴巴,把這件鳥事講出來。
「妳覺得是性侵害?」這時我才明白自己心裡早就懷疑了,但我很不喜歡這個想法,所以一直裝作沒這回事。戴夫林家三個女孩子,一個太性感,一個瘦得皮包骨,一個莫名其妙經常生病,然後被人殺了。我想到羅薩琳低頭湊近潔西卡,心裡突然湧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忿忿不平。
「沒錯,應該是,」我說。我口氣有點防備,我也不曉得為什麼。「她看起來是個不錯的女孩子,很保護潔西卡。怎麼,難道妳不覺得?」
「也許。」她語氣不是很肯定。
「組長,我們需要幫手,越多越好,」我說道:「還有,我想我們還需要組裡多派一個人支援。」
「拜託,羅伯,你電視劇看太多了是不是?當然不是,是擾亂安寧,他去參加反高速公路抗爭,越過了警方的封鎖線。法官判他罰款一百英鎊和二十小時社區服務,後來加到四十小時,因為戴夫林說他覺得示威就是在做社區服務。」
我撥了歐凱利組長的分機號碼,跟他說我們回來了,他說:「他媽的總算回來了,你們是去幹嘛?上旅館啊?」他要我們立刻進他辦公室。
「這說得通,」凱西說。她側頭望著路旁飛逝的樹木,後腦勺對著我。「不過話說回來,母親也有可能,庫柏推斷女孩曾經遭人強|暴,但如果他的判斷是錯的,這樣就變成是代理孟喬森症了。瑪格莉特似乎很習慣被人欺負,你沒發現嗎?」
「我是羅伯警探,這位是凱西警探,」今天這句話我已經講過一千次了:「我們可以跟您談一會兒嗎?」
「妳也教潔西卡跳舞?」凱西說:「她也參加了皇家芭蕾舞蹈學院的甄試?」
她沒有起身送我們離開,我知道那是因為她不曉得自己做不做得到。關上門,我從小圓窗瞄了她最後一眼,她還是直挺挺地坐著,雙手放在腿上,有如童話故事裡的女王,獨自在高塔上哀悼憂傷,思念被巫婆擄走的公主。
「這點大夥兒都心知肚明。」歐凱利惡狠狠地說。山姆二十七歲就進組裡了,他叔叔雷蒙算是小有名望的政治人物,當過司法院或環保局次長之類的。不過,和_圖_書山姆表現很好,無論他本性如此或刻意謹慎,總之他沉著可靠,大家都愛找他支援,使得惡毒的批評幾乎無從而生。當然,他偶爾還是會被人尖酸抨擊,但通常是無意識的,就像歐凱利這樣,而不是真的敵意。
我跟席夢說了凱薩琳的事,這回絕對輪到我了。我本來以為她會哭,結果沒有。席夢只是稍稍仰頭,臉上的皺紋似乎更深了,但就這樣。
我再次使出收訊不良的絕招。之後我一路跟凱西討論案情,列出未來的偵查重點。歐凱利組長最喜歡事情有條有理,只要我們把重點先列好,說不定他就不會追問我們為什麼沒有回電了。
女孩的指導老師是個盤了髮髻的女人,雖然滿頭白髮,身體卻像年輕運動員般又瘦又挺,黑衣黑裙黑鞋,跟路易絲一模一樣。她手拿指示棒,輕拍女孩的腳踝和肩膀,大聲下著指令。
「再來,」凱西說:「是單純的性侵害,某個戀童癖幹的,不是讓女孩閉嘴,就是他習慣把被害人殺了。如果案情朝這個方向發展,我們就得連帶追查一九八四年納克拿里鎮兩名孩童失蹤的案子,因為年齡相同,地點相同,而且被害人屍體旁邊還發現一滴舊血,化驗結果顯示跟當年的血跡樣本吻合。另外還有一個髮夾,也跟當年失蹤小女孩的打扮符合,所以不能排除這兩件案子有關聯。」這段台詞絕對只能讓凱西說。我之前說過,我是說謊大王,但是聽凱西扯謊還是讓我不由得心臟狂跳,而且老實說,組長並不像他外表看起來那麼好騙。
「戀童色|情|圖|片?」
大多數人都是嚇得腦袋一片空白、站立不穩、不知所措。悲劇就像完全陌生的世界,看不到任何指示,遇上的人必須強抑心中的驚詫,自己想辦法一步一步走出來。然而,瑪格莉特卻一點也沒有吃驚的樣子,反倒默默接受,彷彿悲傷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感受。
「很好,不錯。」歐凱利說著開始翻箱倒櫃,想找筆記下來。
「班上有誰對凱薩琳有超乎尋常的感情嗎?」
席夢笑了笑,開始回想。這種事很瑣碎,卻讓人難過。她的視線從我們身上飄開。「我很擔心她的健康,不曉得她有沒有辦法撐過訓練,跳舞的人不能因為生病缺太多課。凱薩琳今年又拿到入學資格,有一天下課之後,我把她留下來,告誡她一定要繼續看醫生,直到找出病因為止。她聽完搖搖頭,表情嚴肅像發誓一樣跟我說:『我不會再生病了。』我很努力想讓她明白她不能置之不理,不然可能自毀前程,但她說來說去就是那一句。不過,她後來真的沒再生病了,我想可能是她長大了,身體自然強壯了,但也可能是意志力造成的結果。凱薩琳一直是……生前一直是意志堅強的孩子。」
「戴夫林性侵她們,凱薩琳的做法就是裝病,可能因為羞恥或想減少被性侵的機會。她考進芭蕾舞蹈學院,發現自己必須健康起來,於是決定停止這一切。她可能頂撞父親,威脅要說出去,所以就被他殺了。」
「馬克沒問題,」她說:「瑪格莉特也是。戴夫林有案底,今年二月的事。」
「算了,管他的,你們要找山姆就找吧,」歐凱利忿忿地說:「重點是把案子搞定,還有別讓他惹毛什麼人。我每天早上都要看到報告在我桌上。」說完他就起身匆匆將文件收成一堆,然後放我們走了。
「百分之九十九確定,」我說:「屍體清理完畢之後,我們會找家長來認屍,不過凱薩琳有一個同卵雙胞胎妹妹,長相就跟被害人一模一樣。」
凱西的手機響了。「喔,真是的,」她看著手機螢幕說。「喂?組長……喂?……組長?爛手機!」她把手機掛了。
「說不定她一直讓自己生病,」我說:「想要上吐下瀉並不難,她可能只是想要獲得別人關心,不過等進芭蕾舞蹈學院就沒這個需要了,到時就算沒生病,所有人也都會注意她,報紙啦,募款啦,命運之神啦……我需要來根煙。」
海報下面是一張剪報,沙龍相片裡的凱薩琳靠著扶手,鏡中雙眼凝視攝影師,神情既專注又永恆。
「有人嫉妒她的才能嗎?」
大樓一片漆黑,只有歐凱利組長辦公室還亮著一盞燈。已經七點多了,其他人都回家了,我們躡手躡腳溜了進去,凱西到組裡用電腦查馬克和戴夫林家的資料,我到地下室找舊案存檔。地下室本來是酒窖,效率驚人的「裝潢大隊」還沒翻修到這裡,所以還是石板地、石樑柱和矮拱壁凹。雖然地下室裝了電燈,而且擅自下來違反安全規定,但我還是跟凱西說好,要找一天晚上拿兩根蠟燭到這裡來,找找看有沒有秘密通道。
「又生病了?」我問:「她最近常常生病嗎?」
「『我不會再生病了,』」我們回到車上,凱西說:「她就不再生病了。」
「真是浪費時間,」歐凱利說:「但好吧,就做吧。去找性犯罪組,去找牧師,反正找誰都可以,只要去掉這個麻煩就好。再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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