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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森林

作者:塔娜.法蘭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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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再說,他們幹嘛要把兩個十二歲小孩搞到失蹤?他們只是湊巧人在附近,又有點素行不良,契爾南和麥卡比才會訊問他們三個。
「你那時覺得他們是危險人物嗎?」
「能做DNA嗎?」我問。
我們還跟庫柏在停屍間的時候,天氣就變了。大雨停了,馬路在和煦的陽光下漸漸收乾,路肩旁的樹木還沾著雨水,閃閃發光。我和凱西下車的時候,感覺空氣彷彿換過了似的,洗得乾乾淨淨,洋溢著濕土和樹葉的清新。凱西脫下套頭毛衣,綁在腰間。
十點五十五分整,她準時敲我房門,輕悄悄但又確定能讓對方聽見地嬌聲對我說:「安安,羅伯。」
「死者有掙扎痕跡,在重擊之前,這點我要提醒三位。死者很可能當場昏迷,手掌和前臂都有自衛留下的傷痕,包括瘀青、擦傷和右手三根指甲斷裂,可能是死者抵擋石塊攻擊時弄斷的,」庫柏用拇指和食指拎起屍體手腕,翻轉手臂讓我們看清楚傷痕。凱薩琳的指甲已經被剪短拔下送去化驗,手背上一朵麥克筆畫的簡單笑臉小花已經褪色了。「我還發現死者嘴角瘀青,嘴唇內側有齒印,表示歹徒曾經用手摀住死者嘴巴。」
「應該記得吧。」最後我說。與其說記得,不如說我對感覺有印象:粉粉的檸檬糖、酒窩和花香味的香水。「金屬製品」和珊德拉坐在樹幹上……「其中一個叫珊德拉。」不曉得為什麼,我心裡突然冒出這個名字,同時舌根一陣嗆辣,感覺很像恐懼,又像羞恥。
我們還在諾桑柏藍路上。大雨重重拍打車窗,感覺好像潛在水裡。都柏林是為行人和馬車設計的,不是給汽車走的,到處都是狹窄曲折的中世紀小巷,從早上七點到晚上八點都是尖峰時間,只要天氣一轉壞,整座城市就會立刻動彈不得。早知道昨天晚上就應該留字條給山姆。
「我們在死者陰|道內發現泥土和兩小塊木屑,一塊燒得焦黑,一塊表面有狀似乾淨薄釉的塗料。我推測工具長約十公分,直徑三到五公分,薄釉木頭材質,有多年使用痕跡和特殊烙印,是鈍器,沒有尖角,可能是掃帚柄之類的。擦傷分散、明顯,表示只有單次插入。我沒有發現陰|莖插入的跡象,肛|門和嘴部也沒有性侵的痕跡。」
我和山姆都知道她話裡的意思。愛爾蘭的政治圈還跟原始部落一樣,裙帶關係錯綜複雜,神秘難解,有時候連局內人都滿頭霧水。對我們這些外人來說,兩大黨根本沒什麼差別,同樣沾沾自喜站在政治光譜的極右端,但許多人還是各擁其黨,熱情效忠,只因為他們的曾祖父在內戰期間曾經為某黨效命,或因為爸爸和某黨候選人有生意往來,誇讚那傢伙是大好人一個。貪污被視為理所當然,甚至嫉妒羨慕,被殖民者的投機性格還深植在我們的血液裡,逃漏稅和暗盤交易被當成是反叛精神的表現,跟當年私藏馬匹和馬鈴薯種子不讓英國人發現一樣勇敢。
「等一下,」凱西突然說:「所以她根本沒被強|暴?」
珊德拉:圓臉、氣色紅潤、胖胖的、胸部很大,坐在牆上咯咯嬌笑,直筒窄裙掀到腿上。我和彼得、潔咪都覺得她很優雅成熟,她那時應該十七、八歲吧。她從紙袋裡掏出糖果給我們。有時除了珊德拉,還會有另一個女孩,很高,大大的牙齒,掛了一堆耳環。好像叫克蕾兒?還是西雅拉?珊德拉教潔咪對著心形小鏡子上睫毛膏,後來潔咪一直眨眼,似乎感覺眼睛很重,很不舒服。「妳看起來很漂亮。」彼得說,不過潔咪後來還是覺得睫毛膏很討厭,就到河邊用T恤的衣角把熊貓眼圈洗掉。
「妳看。」我說著把戴夫林的資料拿給她。
我不曉得怎麼回答,因為他和他那群夥伴看起來真的跟他媽的時光考古隊一模一樣。凱西轉開收音機,馬克點起煙,朝窗外厭煩地大大吐了一口。看來這一天又很難熬了。
回程的路上,我沒說什麼話。我知道癱在後座的傢伙很可能就是殺害凱薩琳的兇手,卻不曉得自己感覺如何。當然,我滿希望他就是我們要找的人,理由很多。首先他惹惱過我,而且如果犯人是他,我們就能在還沒開始前把這個詭異不安的案子結束掉,說不定下午就搞定了,我也可以把舊檔案放回地下室,因為一九八四年馬克才五歲,住在離都柏林很遠的地方,不可能是嫌犯。歐凱利組長會拍拍我的背,我會找奎格利收回搶計程車踹人案,將納克拿里拋到腦後。
「行啊,」凱西說:「他說他們只剩幾星期了,對吧?如果我判斷沒錯,要讓他開口說話最好的方法就是佔用他的工作時間。」
「看情況。」我說。「什麼情況?我連要幹嘛都不曉得。」
要說一九八〇年代的愛爾蘭還很淳樸似乎說得過去,畢竟我們都聽說當時許多崎嶇多岩的窮鄉僻壤還有職校,父親和神職人員也備受敬重。然而,這一切都只是誇大不實的傳聞,根本就不存在。人就是喜歡覺得自己善良淳樸,而且堅信如此,但其實很可能是故意遺忘,甚至因此招來禍端。彼得的母親在森林外圍喊了我們,接著就雙手在圍裙一抹,留下我們繼續玩耍,回家準備茶點了。
我覺得暴力室好像擠滿了人,大夥兒全都士氣高昂、蓄勢待發,張著好奇的大眼注視我們。我還記得自己當年幹支援的時候,非常希望被徵調到這種案子來幫忙,也記得自己是怎麼看著重案組警探的:滿臉敬畏,一種「有為者亦若是」的感覺脹滿胸臆。然而,眼前這些傢伙(他們有不少都比我年長)卻讓我感覺很不同,他們毫不掩飾內心對我們的冷冷審視,而我最討厭變成眾人的焦點。
「我們還沒摸到頭緒,」凱西嘴裡咬著麥克筆蓋說。她在白板按時間順序畫出凱薩琳生前最後一天的行蹤,同時說:「等庫柏的驗屍報告出來之後,事情可能會比較明朗,但現在我們什麼都不曉得。」
我們局裡沒有側寫專家,真的有需要就向英國警方借調,但組裡同事通常都找凱西代勞,雖然理由很牽強,只因為她在三一學院唸過三年半的心理學。我們都沒跟組長提這件事,因為他覺得罪犯側寫應該比心理學高一級,但叫我們聽英國佬的話他又心有不甘。總之,我覺得凱西那幾年唸佛洛伊德和泡實驗室其實沒什麼用,但她對這方面似乎還相當在行,總是能挖出一、兩條很有用的線索,而且事後通常證明相去不遠。
他們三人供詞都很短,而且幾乎一樣,只有旁邊小字註明夏恩「很緊張」和卡塔爾「很不合作」等等。戴夫林沒有得到任何評論。八月十四日下午,卡塔爾和-圖-書三人拿到失業救濟金,搭巴士到史帝羅根看電影,傍晚七點回到納克拿里(這時候,我和彼得他們已經錯過茶點時間了),又去森林附近的空地痛飲到半夜。
「嘿,妳脖子上那個是草莓嗎?」紅髮女孩高聲說:「各位,小梅被人種草莓了!」四周立刻爆出道賀的哄笑聲。
筆錄上的字跡已經褪色污損了,有些地方幾乎無法辨讀,我感覺有細沙沾在嘴唇上。當年負責這件案子的兩名警探應該都退休了,但我還是記下名字,契爾南和麥卡比,免得我或凱西之後想找他們談話,還得重翻一次。
這時,馬克厲聲說了什麼,那群人馬上半開玩笑地吼回去:「唷,脾氣不好喔!」說完就甩甩頭髮上的水珠,回去工作了。我心裡突然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嫉妒,嫉妒他們可以這麼放肆地打打鬧鬧,鋤頭滿足地在空中劃圈,鋤在地上噗噗作響,沾滿泥巴的外衣在陽光下隨意曬乾,對一切充滿信心,感覺放鬆又有效。「這種生活真不賴。」凱西說著仰起頭,對著天空兀自微微一笑。
我住在孟克斯當一棟公寓裡,跟一個不曉得該如何形容的女人合租一層樓。她的名字叫希瑟,公務員,聲音跟小女孩一樣,每次講話都像要哭出來似的。我起先覺得同住這個點子不錯,現在只覺得焦慮。
三人之中有一個隨時戴著墨鏡,連下雨也不例外。那傢伙有時會給我們水果口香糖,我們會拿,但會小心保持距離,雖然我們知道他是從勞瑞店裡偷來的。「別靠近他們,」母親告誡我:「他們跟你講話也不要回答。」但卻沒跟我說為什麼。彼得問「金屬製品」可不可以借抽一根煙,他教我們怎麼拿煙,看我們咳嗽就哈哈大笑。
我會住到這裡,是因為覺得住海邊不錯,房租也負擔得起,而且希瑟很迷人(一百五十多公分,身材嬌小,大大的藍眼睛,一頭秀髮披垂到臀部),讓我忍不住幻想兩人會像好萊塢電影一樣,意外譜出一段美好戀曲。
「青春期白人女性,」庫柏從我們面前一閃而過,走到桌前示意助理讓開說:「十二歲,我是這麼被告知的。身高和體重偏低,但還在正常範圍內,疤痕顯示受過腹部外科手術,很可能是剖腹檢查,有一段時間了。沒有明顯疾病,就我看來她死時很健康,雖然這麼說有點矛盾。」我們三個像聽話的乖學生走到桌前,腳步聲在瓷磚牆上反射出平淡微弱的回音。助理交叉雙臂靠著水槽,嘴裡無意識咬著口香糖。丫字形切口還有一邊翻開著,顏色很深很嚇人,縫針隨意插在一片皮肉上,以策安全。
「他媽的是怎樣?」他語氣很兇:「你們兩個都抽煙,我昨天有看到。」
「一步一步來好嗎?希望各位不介意,」庫柏不滿地說:「好了,頭部有兩次撞擊,都是ante-mortem,就是死前,」他好心替山姆說明,山姆嚴肅地點點頭。「全都是粗糙有角但不尖銳的硬物造成,跟蘇菲女士拿給我檢驗的石塊吻合。其中一擊較輕,在後腦靠頭頂的部位,留下小範圍擦傷和輕微出血,但沒有造成顱骨碎裂。」他將凱薩琳的頭轉向一邊,讓我們看後腦的小腫塊。凱薩琳臉上的血已經清除乾淨,以便檢查有沒有內傷,但臉頰上還是有淡淡的血痕。
「喔,是這樣。」庫柏說。從他語氣聽來,他顯然覺得我們有點不識相,竟然在他面前提歐凱利的名字。
「我在工作,能不能等到午飯時間?」
「用推土機不好嗎?」我說。
隔天早上,窗外大雨傾盆。我發簡訊給凱西,跟她說會去接她——她那輛高爾夫車一下雨就會掛點。我開到她家門口,按了按喇叭,只見她披著卡通帕丁頓熊穿的厚呢風衣,手拿裝了咖啡的保溫瓶跑了出來。
「所以,女孩可能有閃躲,或趁兇手揮舞石塊的時候逃走?」
「那你呢?你記得她們嗎?」
馬克像個沉默寡言的山中老頭倚著鋤頭,不動聲色地瞇起眼睛盯著我們。
「你等一下就知道了。趁我還沒改變心意之前,趕快坐好抽你的煙。」
「對我來說,腸胃殘留物判讀比現場研判更精確,換句話說,重點是掌握死者最後用餐的時間。死者在死亡前幾分鐘才吃了巧克力餅乾,至於正餐已經消化得差不多,但內容應該是豆類,時間大約四到六小時之前。」
就要做第一次案情簡報了,我一向很喜歡簡報開始前的這一刻,總是讓我想到舞台開場前那種心無旁騖的嘈雜:樂團調音,舞者在後台做最後的伸展操,同時豎耳傾聽,等待一聲令下甩開罩衫和暖腿裹套,開始奔騰舞動。不過,我從來沒接過這麼大陣仗的案子,所以心裡的期待反而讓我緊張不安。
現在回頭看這件案子,最驚人的就是我們的家長竟然很晚才開始擔心。現在的小孩子只要手機沒接,爸媽就馬上打電話報警,失蹤人口組接過太多小孩只是放學留校或流連電玩的報案電話,都已經接到麻木了。
「綠燈了。」凱西輕聲說。車子又前進了一、兩公尺。
大型手提收錄音機音量全開,放著「剪刀姊妹」合唱團的專輯,隊員全都跟著哼哼唱唱,伴隨此起彼落的鋤頭聲,還有一個女孩子拿著鏟子當麥克風。旁邊三個人拿著瓶子和水管在打水仗,互相躲來躲去、高聲尖叫。
小梅推著滿載泥土的手推車,從側面走上大土堆,只見她嫻熟地伸腿頂住車身,手腕一轉就將土倒了出來。沒想到回程途中,她被水管的水噴了滿臉。「可惡!」她大吼一聲,扔下手推車,開始追拿著水管的紅頭髮小個子女孩。女孩邊跑邊尖叫,結果被盤在地上的水管絆倒,小梅一手掐住對方脖子,兩人開始搶奪水管,又叫又笑鬧個不停,水柱在空中畫出一道道弧線。
「去你的。」小梅大吼,滿臉通紅大笑著。
「不過,我們本來就不打算叫你去查家長,」我說。我分到的差事是用藍色寶貼萬用膠將命案現場相片貼在白板另一頭。「我們想請你追高速公路這條線索,追查打給戴夫林的恐嚇電話和基址附近的土地所有權,還有興建高速公路能讓誰獲取暴利。」
門外,女人尖細的說話聲從走廊另一頭傳來,接著是關門聲。停屍間裡的空氣又沉又悶,讓人透不過氣來。庫柏環視了我們一眼,沒有人說話。他知道我們不想聽這些,遇到這種案子,你只能祈禱被害人當時完全不曉得自己遭受了什麼。
「那些女孩子呢?她們也有被問話嗎?」
「不錯,」我說,身體還是維持朝房間走的姿勢,把房鎖打開(鎖是我搬進來之後幾個月裝的,跟希瑟推說是為了防止宵小闖進來竊取機密檔案)。接著說:https://m.hetubook.com.com「那妳好嗎?」
那三個阿飛,我們當時都這麼叫他們,雖然我不確定他們誰真的有機車。他們很可能只是穿得像阿飛而已:黑色皮衣,拉鍊開到腰際,邊緣縫滿金屬釘,滿臉鬍碴,長頭髮,其中一個還照例留了龐克頭。另外就是高筒馬汀大夫鞋和寫著「金屬製品」和「炭疽熱」字樣的T恤。我一直以為那是他們的名字,是後來彼得跟我說,我才曉得那是重金屬樂團。
「死後?」我說:「您確定?」這點顯然讓人鬆了一口氣,排除了某些不堪入目的可能,但也代表一定程度的變態罪行。山姆的臉不由自主扭曲了一下。
我等著,身體因為窗戶縫隙透進來的冷風微微發顫。過了幾分鐘,有東西動了,在暗處,比四周的黝黑還黑,接著牠從陰影裡走了出來,到草坪上。原來是一隻公狐狸,體型很大,因為夏天皮毛稀疏,感覺有點瘦。狐狸神情戒慎,再次抬頭嗥叫,讓我有種錯覺,彷彿聞到牠身上陌生野性的氣味。狐狸跑過草坪到大門邊,像貓兒一樣身子一彎就穿過了柵欄的縫隙,我聽見牠的尖叫聲消失在夜色之中。
我和凱西都沒有喝一杯的心情。凱西打了蘇菲的手機,跟她說髮夾的事,說自己腦袋就像百科全書,對過去所有的懸案瞭若指掌,所以才會注意到髮夾。我感覺蘇菲不是很相信,但也不怎麼在乎就是了。之後,凱西就回家打報告給組長,我則帶著舊檔案回家。
「陰|道外部和內部前七公分有新的擦傷,處女膜有新的撕裂傷,但沒有出血也沒有發炎,所以絕對是死後所為,錯不了。」我驚詫地縮了縮身子。我們三個都不希望發生這種事,想到就覺得猥褻下流,但庫柏卻饒富興味地瞄了我們一眼,站在桌前不動。
馬克嘴角忿忿地抽動了一下。「妳覺得咧?我們只剩四週要完成一年的工作,只好用推土機硬幹了。」
至於貪污的首選,就是眾人皆知的愛爾蘭人的最愛:土地。房地產開發商和政治人物向來都是哥倆好,幾乎每筆土地交易都會有牛皮信封、無法解釋的規劃變更和複雜的海外匯款出現。納克拿里高速公路開發案要是都沒聽說什麼親朋好友或知交故舊插手的消息,絕對是項奇蹟。要是有,雷蒙一定會知道,但也一定不會讓這些人曝光。
凱西翻回費滋傑羅太太的筆錄。「她說『言辭輕佻』,我猜絕對是對女孩子說的。」
都柏林所有屍體都會送到市立停屍間,不過納克拿里在市區之外,通常郊區的屍體都送往當地最近的醫院,同時進行驗屍,但這也要看情況。停屍間沒有窗戶,很髒,綠色地磚上厚厚一層灰,老舊的陶瓷水槽沾滿不曉得是什麼的污漬。房間裡只有兩張驗屍桌,看起來像是一九五〇年代之後就有的。桌子是亮白色的不鏽鋼,邊緣的溝槽閃閃發光。
我和凱西、山姆走出醫院,三人面面相覷。「已經好久沒來了。」山姆輕聲說。
我和凱西把麥克勞林案(我們接下這件案子之前在處理的案子:兩個天殺的有錢小鬼踹死另一個有錢小孩,因為他們在等深夜計程車的時候被對方插隊)交給奎格利和他的新搭檔麥坎,就去找空的暴力室
我們到的時間差了點,正好遇上庫柏拇指和食指拎著防水的綠色袍子從停屍間裡走出來。「是警探大爺啊,」他挑了挑眉毛說:「真是稀客。要是早點通知你們要來,我一定會在這裡等候各位大駕光臨。」
有人在窗外樓下尖叫,把我吵了起來。我勉強直起身子,心臟怦怦地敲打肋骨。我醒來之前在作夢,感覺很亂很吵,我和凱西在一間擁擠的酒吧裡,有個頭戴羊毛格紋貝雷帽的傢伙在對她咆哮,但我起先卻以為是她在說話。我睜開眼睛不曉得自己身在何方,夜色深沉,四周一片靜寂。那個人,不知道是年輕女人或小孩,還是一直在窗外尖叫。
「我手下再幾分鐘就可以將死者整理完畢,」庫柏說著大手一揮,分毫不差地將凱薩琳的頭部擺正。「三位到時就可以通知家屬了。」
她在座位上蹺起二郎腿讀筆錄,不時把保溫瓶遞給我。「你還記得這幾個傢伙嗎?」讀完之後她說。
驗屍的時候,警探通常不會在場,但需要一個在命案現場待過的人出席,以確定法醫沒有驗錯屍體(以前就發生過屍體腳趾標籤搞混的紕漏,結果法醫報告說被害人是肝癌死亡,讓警探當場傻眼)。不過,這種事我們通常都推給員警或鑑識人員做,只會在驗屍結束後跟庫柏一起檢視報告和照片。
他是在揶揄我們來太晚沒看到驗屍,雖然老實說現在還不到十一點,但庫柏通常六、七點就來上班,一直到三、四點才離開,他老是要人記住這一點。他的助理全都恨透他了,但庫柏完全無動於衷,因為助理討厭他,他也討厭助理。他對事情的好惡全憑無法預測的直覺,但卻洋洋自得。我們目前知道他討厭金髮女人、矮個子男人、耳環超過兩個的人、太常說「你知道」的人,還有一大堆奇奇怪怪、完全不符合上述分類的人。幸好他喜歡我和凱西,不然一定當場叫我們回去工作,等他送驗屍報告過來——他報告全都是手寫,用鋼筆寫得歪七扭八。我滿想學他的,但一直沒勇氣在組裡嘗試。我曾經私底下擔心過,怕自己過了十年、二十年,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竟然變得跟他一樣。
「您要是正好有時間,」我說:「是不是可以跟我們說一下驗屍結果?」
「喔,我還好。」希瑟整了整身上的粉紅羊毛晨衣,用可憐受苦的語氣回答。這表示我有兩個選擇:我可以說「那就好。」然後回房間把門關上,但接下來她會賭氣好幾天,在廚房乒乒乓乓,對我的不體貼表示抗議;或者我可以說「妳還好吧?」但接下來一小時就得聽她鉅細靡遺地抱怨老闆、鼻竇炎和其他大大小小讓她深感委屈的事情。
我開門,大喊一聲「哈囉」,就打算往我房裡衝。沒想到希瑟快我一步,閃電似地出現在廚房門口,抖著聲音說:「嗨,羅伯,今天過得好嗎?」
等我們把暴力室佈置妥當,幫手也陸續到了。歐凱利組長挑了將近四十個人,全都是潛力無窮的後起之秀,機警敏捷,鬍子刮得乾乾淨淨,穿著得體,只等著簾幕一拉就要化身成傑出幹員。他們拉開椅子,拿出筆記本,互相拍背招呼,說些自己人才知道的老笑話,像第一天上學的小孩一樣選好位子坐下。我和山姆、凱西面帶微笑,跟他們握手致意,感謝他們加入。我認出其中兩個:深色皮膚、沉默寡言的那個是史威尼,梅約郡人;再來就是吃到沒有脖子的科克人,不曉得叫歐康納、歐格曼還是什麼。他在兩個不是科克人的長官底下做事,只好故意用他們聽不懂的話大談愛爾蘭人式橄欖球。其他很多人都很面熟,但握著的手一分開,我就忘記他們的名字了,所有人的臉混在一起,變成咄咄逼人的一團糨糊。和-圖-書
「太棒了,」凱西轉頭繼續畫行蹤表。「晚上到我家吃飯,差不多八點來,我們互相報告進度。」說著她在白板找了一塊空白的角落,畫了一小幅地圖告訴山姆怎麼到她家。
「他在記者會上不會這樣說啦,要不要寫『現場沒有雞屍』?」
庫柏故意想了一下,處罰凱西插嘴,接著才很有把握地搖搖頭說:「我認為不可能,要是攻擊時她動了,傷口周圍應該會有銼痕,但是並沒有。不過,另外一擊可就不同了……」他說著將凱薩琳的頭轉到另一側,用一根手指將她頭髮撥開,只見她左邊太陽穴有一小塊頭髮被剃除乾淨,露出一道參差不齊的大裂口,周圍還插著頭骨的碎片。有人,不曉得是凱西或山姆,吞了一口口水。
我沒印象三人當中哪個是戴夫林,我沒辦法將現在這個眼神憂傷、腰寬肚圓、頹坐桌前的傢伙跟記憶中三個瘦巴巴、一臉倒楣樣、陽光下根本分不清誰是誰的年輕人聯想在一起。他們三個我已經全忘了,也不認為過去這二十年來,這幾隻阿飛曾經片刻飄進我的心裡。沒想到事過境遷,這三個傢伙不但還在,還一聲令下就從玩偶匣裡蹦出來,晃呀晃地對我咧嘴微笑,讓我想到就覺得討厭,老大不爽。
「當然沒問題。」庫柏說完幾乎感覺不出來地輕嘆了一口氣,很辛苦似的。其實,他就跟所有大師一樣,喜歡炫耀自己的成果。他扶著停屍間的門,我感覺味道撲鼻而來,夾雜著死亡、寒氣和酒精的獨特氣味,每回聞到總是讓人升起動物本能,不由得往後退縮。
「應該知道為什麼了吧。」我說。
庫柏狠狠瞪了她一眼,連話都懶得回。「被害人死後,」他說:「就差不多一直維持被人發現時的姿勢,也就是朝右側躺,沒有二次淤血,表示死者保持這個姿勢起碼十二小時。屍體沒有昆蟲活動跡象,因此我認為死者在被發現之前,應該長時間在密閉空間裡,或被什麼東西緊緊包裹住。當然,這些都會寫在驗屍報告裡。現在……三位有問題嗎?」
「話要談多久?」馬克說。
我邊想邊開,車子在諾桑柏藍路上緩緩前進。「那得看妳怎麼定義危險,」我想了一會兒之後說:「我們有點怕他們,但我想是因為他們看起來那副樣子,而不是他們真的對我們做過什麼。其實我記得他們對我們還滿好的,我不認為他們會把彼得和潔咪弄不見。」
「而且死者指甲下也沒有血液殘留或皮膚碎屑。」庫柏說,語氣悲觀又帶著淡淡的滿足:「當然,化驗還沒完成,但我覺得應該警告各位別抱太大希望,想說或許可以找到DNA樣本。」
「幸好昨天不是這種天氣,」她說:「不然就要跟證物說再見了。」
幸好我還有第三條路,算是緊急用的絕招。「妳確定?」我說:「我辦公室好多人感冒得很厲害,我覺得自己好像也感冒了,希望妳別被我傳染到才好。」
「信徒。」凱西說。
暴力室通常太小間,而且有人佔用,但我們很容易就要到一間,因為「小孩優先」。這時,山姆也進辦公室了,他跟我們一樣遇到塞車。他家在威司米斯附近,離市區兩小時車程,我們這一輩只能買得起這樣的房子。我和凱西馬上把他抓來,兩人一邊佈置暴力室,一邊唱作俱佳跟他簡單說明案情,連髮夾的事也說了,只不過是和組長一樣的版本。
這時,考古隊員總算發現我們,他們一個個放下手邊工具,抬頭用手臂擋在眼睛上方遮住太陽望了過來。我和凱西在眾人驚訝注視下走到馬克面前,小梅從壕溝裡直起身子,滿臉困惑,撩起披垂的頭髮,在臉上留下泥巴的印子。
「是喔,」山姆試探地說:「已經驗完啦?」庫柏冷冷瞪了他一眼。
「警用車也算工作場所,抽煙是違法行為。」我可沒有胡謅,這可是特地成立一個委員會搞出來的荒謬規定。
在史帝羅根電影院賣票的年輕人顯然嗑了藥,完全不記得有沒有看過戴夫林三個年輕人,連兩名警探搜他的口袋,嚴詞告誡他吸毒的危害,他還是昏昏沉沉。
檔案翻到一半,我看見戴夫林的名字出現在次要證詞的角落。家住納克拿里路二十七號的費滋傑羅太太顫抖著手用老派的花體字向警方表示,有一群長相兇惡的年輕人經常在森林邊緣閒晃,喝酒抽煙,言辭輕佻,有時還會對路過的人大吼大叫,說髒話,因此獨自經過很不安全,這群小鬼應該甩他們一巴掌管教管教。不曉得是契爾南還是麥卡比在旁邊寫了幾個名字:卡塔爾、夏恩、戴夫林。
凱西詳細說明了案情,只略過一九八四年那件案子——畢竟兩案相關的機率極低,她自己有空再查就好——接著我們便開始分配任務:到社區挨家挨戶訪談,成立專線電話並排好班表,找出所有住在納克拿里附近的性侵前科犯,跟各港口機場和英國警方聯絡,看過去幾天是否有惡性重大分子入境愛爾蘭,查詢凱薩琳的病歷檔案和學校成績,對戴夫林全家進行徹底身家調查等等。支援刑警立刻敏捷展開行動,於是我和凱西、山姆便放心離開去找庫柏看他有什麼發現了。
我走到窗邊,小心翼翼將窗簾掀開一角。我住的地方有四棟一模一樣的公寓,中間一小塊草坪,有兩張鐵做的長條椅,這就是房地產經紀人所謂的「公共遊憩區」,雖然始終乏人問津。一樓那對夫妻有幾次傍晚辦過「現做」雞尾酒聚會,結果被人抱怨太吵,管理委員就在門廳貼了一塊礙眼的告示。安全燈的白光照著草坪,反射出很像夜視鏡裡看到的詭異光芒。草坪空盪盪的,角落斜影幢幢,但是太低了藏不了人。這時,叫聲又出現了,聲音又尖又近,非常駭人,讓我忍不住脊骨發寒。
我不認為這三個「年輕人」(我實在很討厭這個詞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嫌犯。雖然當地員警表示他們不時在大庭廣眾之下喝得爛醉如泥,夏恩十四歲的時候偷過店家東西,判了六個月的緩刑,但也就這樣而已,根本不能算是作奸犯科之輩。
「可以判斷女孩是面對兇手或背對他嗎?」凱西問。
「挖掘工作怎麼樣了?」凱西閒聊地問。
「晚安。」我高聲回答,還不忘咳嗽一下。
我有時在想,她是不是一個人坐在廚房裡好幾個小時,將桌布角摺來摺去,就等著聽到我鑰匙插|進鎖孔,立刻從椅子上跳起來,全副心神都飄到我身上。
「根據現有的徵兆研判,她可能趴著遭受第二次重擊,因為傷口大量出血,而且向內流過左臉,鼻子和嘴巴半邊都有積血。」這倒是好消息,如果這麼說不會太過分的話。這表示如果到現場去找,應該會有血跡,另外就是兇手有可能是左撇子。雖然我們不是在演克莉絲蒂偵探小說,真正的命案很少光靠這點線索就能破案,但在目前這個點上,再小的發現都算有進步。
「喔,管他的,羅伯,你就讓他抽一根嘛,」凱西說完又補了一句,聲音輕得恰到好處:「不然幾個小時之後還要帶他出去抽煙,那多麻煩?」我從後照鏡瞄到馬克詫異的眼神。「我也可以要一根捲煙嗎?」她轉身擠到前座中間問。
開車途中,我們列了一長串理由(組長肯定會很滿意),說明凱薩琳的死為什麼應該不是邪教所為。「別忘了加一條『身體姿勢不合邪教儀式』。」我說。這趟又是我開車,因為我還是神經緊繃,如果不找事做,肯定會一路抽煙抽到納克拿里。
「死後,」凱西回頭心不在焉朝醫院皺了皺眉頭說:「那混帳傢伙在搞什麼啊?」
「跟你賭五英鎊他會說,這種話他一向不會錯過。」
「攝影機在哪裡?」
「不會,」山姆馬上回答,語氣非常確定:「沒問題。」
他瞪了我一眼。「你以為我們是他媽的英國第四頻道『時光考古隊』嗎?」
我馬上翻檔案,看他們三個人有沒有被問到話。門外傳來一成不變的規律聲響,又是希瑟在執行她的夜間任務:專心卸妝、搽化妝水、保濕,照醫師指示刷牙三分鐘,最後再輕輕擤不曉得幾次鼻子。
「喔,天哪,」聽完之後他說:「別告訴我是她爸媽幹的。」
我倒了一杯酒。我在書堆後頭放了一瓶伏特加和一瓶奎寧水,免得親切殷勤的希瑟有機會跟我「喝酒談心」。我把舊檔案攤開放在桌上,只是我房間很不適合專心。
山姆離開去查高速公路的事,我打電話回暴力室,吩咐留守的兩名支援刑警帶戴夫林夫婦到醫院認屍。我和凱西已經看過他們得知命案發生第一時間的反應了(這是最關鍵的),不想再看一次,也沒必要。我們必須找馬克問話,而且要快。
「喔,天哪,」希瑟說,她聲音立刻高了八度,大眼睛張得更大了,「羅伯寶貝,我不是故意躲你喔,你不要誤會,但我想最好還是離你遠一點,你也知道我很容易感冒。」
考古隊員分散在基址的下半部,個個精神飽滿,拿著鋤頭鏟子和手推車在幹活,外套全都扔在石塊上,有幾個男的甚至脫下T恤光著上身,但或許是因為昨天的震驚未消,所有人心情都很浮躁。
「不行,收拾東西,我們要帶你回局裡。」
這顯然是暗示我們該離開了。「死亡時間有變嗎?」我問。
然而,我說不上來,感覺就是不對。或許是這樣的結果太平凡,反而讓人驚訝難堪。過去二十四小時,我花了那麼多時間做心理準備,打算接受命案所有可能的發展,完全沒想到只要偵訊一次,抓個人就結束了。
「而且沒有……牲畜……被宰殺。」凱西邊說邊寫。
凱薩琳在冷冷的日光燈下裸著身子,躺在桌上顯得格外嬌小,看起來比前一天更有死亡的樣子。我想起以前人的迷信,說靈魂會在屍體附近徘徊幾天,非常困惑,不確定自己身在何處。屍體呈灰白色,很像傳說中羅斯威爾空軍基地發現的外星人,左側有幾處青黑色的淤血。庫柏的助理已經將頭皮縫合回去,真是謝天謝地,他這會兒正在處理胸前的丫字形切口,像縫帆工用的粗針在她身上留下草率粗大的縫痕。我突然有種無法言喻的罪惡感,責怪自己來遲了,竟然讓她獨自承受這最後的羞辱。她還那麼小,我們應該在場的,庫柏戴著手套的無情雙手對她又捏又切的同時,應該有人握著她的手。我發現山姆竟然悄悄在胸前劃了十字,讓我嚇了一跳。
每位警探都有死穴,就是辦不下去的案子,只要遇到,平常再怎麼訓練有素的超然態度也變得不堪一擊,而且很不可靠。凱西碰上強|暴殺人案就會作惡夢,只是其他同事不曉得。我比較沒創意,對孩童謀殺案特別沒轍。看來,山姆最怕遇到家庭血案。這件案子簡直是針對我們三個人設計的。
達米恩跪坐在守護天使中間,神情依然非常沮喪,看起來有點邋遢。只有雕刻神童西恩很興奮,朝我們揮揮鏟子。
「死者昏迷之後,」庫柏漠然地說:「有物品,可能是塑膠製品,繞過死者喉嚨纏在脊骨頂端。」庫柏將屍體下巴推高,只見頸部一道淡淡的寬痕,塑膠摺曲的地方一條一條的。「如三位所見,纏繞痕跡明顯,因此我研判是死者不動之後綁上的。死者沒有絞扼跡象,我也不認為綁上的物品緊到足以阻絕呼吸道,但眼睛和肺部表面的出血斑表示死者是缺氧致死,因此我猜想死者頭部曾經罩上塑膠袋之類的東西,在頸後打結,罩了數分鐘之久。死因是窒息,外加頭部重擊外傷。」
「印象很模糊,記不清楚了,但社區很小,很難不遇到他們。他們是我們那裡最接近不良少年的貨色了。」
我們全都點頭。我偷瞄了山姆一眼,發現他好像也看得很難受,心裡便稍微舒服一點。
「哦,該死,」一個男的大喊:「又在搞蕾絲邊了。」
不對,不可能這麼簡單。不是我迷信,但要是電話早響或晚響個幾分鐘,要是我和凱西出去抽煙,沒有湊巧留下來玩電腦遊戲,接到案子的就會是湯姆或其他人,絕對不會是我們。這麼強有力的徵兆,絕對不可能是巧合。我感覺事情蠢蠢欲動,動作細微但影響重大,我感覺微小的齒輪就要開始轉動。說來諷刺,但我想在我心底深處,對於接下來的發展簡直迫不及待。
凱西筆蓋一吐,轉身對他說:「沒錯,會有困難嗎?」
「我們需要跟你談一談。」我說。
和-圖-書我自己經歷「震撼教育」那次(雛妓,瘦弱的雙臂滿是針孔和瘀青),眼睛從頭到尾都沒眨一下,但也完全沒興趣再來一次。後來只有小案子,我才會小小犧牲奉獻,參與驗屍,只是沒想到這少數幾次全都是最讓人痛苦不安的狀況。我想,所有警探都很難擺脫第一次驗屍的經歷,真的。我們都忘不了法醫劃開頭皮,將死者的臉從頭骨剝下,一張臉皮軟軟垂著,有如萬聖節面具毫無生氣時,內心那股震驚與厭惡。
任務名稱都是警署高層取的,從簡單直接到艱難晦澀的都有,有些甚至莫名其妙。看來,死在祭壇上的小女孩顯然激起了某位長官對古文明的想像。「獻祭處女。」我說。
「哪種工具?」凱西凝視著凱薩琳喉嚨上的印痕,面無表情地說。
「如三位所見,」庫柏說:「第二擊力道遠遠強過第一擊,落在左耳後上方,造成凹陷性顱骨骨折和大區域硬腦膜下水腫,就在這裡和這裡,」他輕彈手指,接著說:「你們可以看到我說過的銼痕,在主要撞擊點邊緣。死者頭部在攻擊瞬間似乎轉動了,因此石塊先沿頭骨滑了一小段才產生撞擊力,我這樣說夠清楚嗎?」
燉豆吐司,八點左右。這表示凱薩琳是午夜到兩點之間死的,差不多就是這個時間。餅乾不是她溜出門之前從家裡廚房拿的,就是兇手給她的。
「庫柏醫師,很抱歉這時候來打擾您,」凱西說:「歐凱利組長想確定幾件事,我們實在沒辦法擺脫他。」我疲憊地點點頭,眼睛盯著天花板。
「我知道。」我語帶安慰地說。於是,希瑟又一溜煙回廚房去了,我想應該是趕緊在超級均衡的飲食計畫裡加上馬匹分量的維他命C和紫錐菊花茶吧。我走進房間把門關上。
組裡的傳統是第一次接兇殺案的人要親自出席驗屍,美其名是讓你體會自己的工作有多神聖莊嚴,但其實大家心知肚明,這是一種儀式,跟原始部落成年禮一樣,會受到眾人嚴格檢視。我就認識一位非常出色的警探,他在組裡待了十五年還是被大家叫「飛毛腿」,只因為他當初一看到法醫取出被害人的腦部,就飛也似地衝出停屍間。
這棟公寓就跟都柏林其他新房子一樣,感覺廉價又小家子氣:天花板矮了三十公分,門面太平淡,顏色像泥巴,沒創意到醜陋的地步,臥室小得羞辱人,好像在笑你就是沒錢沒資格挑剔。建商覺得隔間是浪費,所以樓上的腳步聲和樓下的樂器聲全都交織在一起。我沒必要知道隔壁那對夫妻做|愛有什麼癖好,但我就是曉得。四年多了,我也多少習慣了,但只要想到房子設置有多簡陋,還是非常不快。
「所以沒有體液。」我沮喪地說。
「您也檢查過身體其他部分,確定沒有精|液,對吧?」凱西說。
「是因為我叔叔嗎?」山姆問。他是幹警探的,講話卻很直,讓我每次都覺得有點錯愕。
「哪些女孩子?」
歐凱利組長砰地把門關上,嘈雜聲立刻安靜下來。「好啦,弟兄們,」他對著寂靜無聲的房間說:「歡迎加入薇絲塔行動。有誰知道薇絲塔是幹嘛的?」
有,他們有看到搜救人員,但只是躲到籬笆後面不讓人看到。沒有,他們沒發現什麼不尋常的。沒有,他們那天沒遇到什麼人,可以證明他們的去處,但卡塔爾說(應該只是想挖苦警方吧,沒想到警方當真了)願意帶兩名警探到空地去看發酵蘋果汁的空罐,而空罐也確實在他所指稱的地方。
我和凱西應該面帶狐疑,不然他不會左看右看我們兩個,笑著說:「拜託,兩位,我從小就認識他了。我頭一回到都柏林還在他家住了兩年呢。他要是幹了什麼壞勾當,我一定會知道。他那人誠實得很,一定會盡力幫助我們的。」
在車上,馬克掏出菸草袋。「不准抽煙。」我說。
我腦袋昏沉沉的,還沒完全清醒,剛剛激發的腎上腺素尚未消退,讓我有些亢奮。我的嘴巴很難聞,很想吃點冰冰甜甜的東西,便開門走到廚房去拿果汁。希瑟跟我一樣,偶爾也會失眠,我發現自己竟然很希望她也醒著,還想找我抱怨,但她門底下是暗的。我倒了一杯她的柳橙汁,在打開的冰箱前面站了很久,杯子貼著太陽穴,身體映著冰箱裡閃爍的燈光左右搖晃。
「怎樣?」
我到現在還沒搬走,一方面是因為習慣了,一方面是因為當我發現希瑟很神經質,當我們都明白「當哈利碰上莎莉」的劇情不可能在現實中出現,於是我決定搬家,雖然希瑟立刻調高房租,但我如果想存錢自己買房子,可是在夢想實現之前又想繼續住在大都柏林地區,和她合住還是唯一的選擇。
「要帶他到局裡嗎?」我在車上問。我們當然可以在出土器物收藏室問話,但我想抓馬克回我們地盤,脫離他的勢力範圍,算是暗中報復他毀了我鞋子。
「喔,」庫柏說:「稍安勿躁,凱西警探,我正要說到呢。強|暴是死後所為,而且用某種工具進行。」他頓了一下,暗中享受他這句話的效果。
「這一擊在幾小時內就足以致命,但下水腫擴散極為有限,因此我們可以肯定地說,死者在遭受石塊重擊之後不久斷氣,但是另有死因。」
我們三個站在太陽下他們抓不到的地方,拉長身子偷看雜誌裡的內容。潔咪說她看到一個沒穿衣服的女生。「金屬製品」和「墨鏡老兄」經常點著塑膠打火機,比賽誰的手指能在火上放最久。夜裡,他們離開之後,我們就會跑過去聞他們壓扁扔在髒草地上的罐子,味道很酸很臭,很大人。
我們在報攤暫停,凱西衝進去買了報紙回來,因為我們想知道事情鬧得有多大。各家頭條都是凱薩琳,而且全都鎖定和高速公路有關,因此標題不外乎是「納克拿里抗爭領袖女兒遇害」之類的,只有大塊頭小報女記者下了標題「挖寶挖到屍體,少女祭壇殞命」,雖然不算扯謊,但也相去不遠。她隱約提到督伊德教,但小心沒有明講是邪教殺人獻祭,顯然想觀望後續發展。希望組長在記者會上表現好一點。沒有人提到彼得和潔咪,謝天謝地,但我曉得這只是時間問題。
「去他的,幹!」歐凱利說:「他們是『故意』讓大家朝邪教作案的方向想就是了,他們在上頭到底都在搞什麼啊?」
凱西當然說對了。我不大清楚「言辭輕佻」的定義是什麼,但我敢說要是戴夫林和他兩個死黨彼此之間講話是那個樣子,肯定會在筆錄裡被大大評論一番。「裡頭沒有女孩子。」我說。
馬克下巴一緊,我以為他想反駁,但他只是扔開鋤頭,用T恤揩揩臉,就開始朝上坡走。「各位再見。」我說,接著便和凱西一起跟在馬克後頭。沒有人答腔,連西恩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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