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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森林

作者:塔娜.法蘭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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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爸媽也察覺了我的改變,但卻不像各位所想的那樣,高興我總算適應了,反而非常詫異,覺得我好像變成了陌生人,不再需要他們,讓他們很緊張。我母親會踮著腳在家裡走路,怯生生問我想不想吃點心。父親會試著跟我像兩個大男人一樣對話,但總是在清清喉嚨,翻翻報紙和我被動漠然的沉默之後無寂而終。我在理智上可以了解,他們送我到寄宿學校是想保護我,讓我擺脫記者、徒勞無用的警方偵訊和好奇同學的不斷騷擾,也知道這應該是不錯的決定,但我心裡始終有股說不出來的強烈感覺,而且似乎有幾分道理,就是他們是因為怕我才把我送走。我就像根本不應該活過幼兒期的恐怖畸形兒或弟弟死於分割手術的連體嬰,因為活了下來,反而變成人世間的怪胎。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凱西問。
鏡頭轉到歐凱利組長,他站在感覺有點壓迫的紙板牆前,牆上蓋了警署紋徽。他穿著非常難看的格紋布夾克,在螢光幕前看起來好像會自動縐掉似的。組長清了清喉嚨,開始唸我們給他的報告,現場沒有宰殺牲畜的跡象等等。凱西眼睛盯著電親,頭也不回地伸出一隻手,我看到她手上拿了一張五英鎊的鈔票。
「哎,我不記得了。很久以前——去年吧,我想應該是——」
再說,我其實沒什麼選擇。頭一年的痛苦是那麼強烈而持續,已經讓我瀕臨崩潰:我習慣站起來就會頭暈,記不得同學的名字或餐廳要怎麼走。十三歲這個年紀雖然恢復力驚人,但也不是毫無極限。再這樣下去,我可能沒幾個月就會精神崩潰,做出什麼醜事來。不過就像我剛才說的,我只要面臨困難,就會生出絕佳的求生本能。第二年開學的那天晚上,我還哭著睡覺,隔天醒來就決定再也不要想家。
「你檢查過自己的屁|眼沒?」
我們時間抓得剛剛好,我剛端著咖啡回座位,酒保便把電視音量調大,新聞片頭音樂隨即奔流而出。凱薩琳是頭條,主播神情嚴肅,拿捏得恰到好處,句尾都略帶抖音,暗示這是一場悲劇。《愛爾蘭時報》那張很沙龍的照片打在螢幕一角。
「這案子不是臨時起意,」考古隊員又開始放「剪刀姊妹」專輯,凱西一腳跟著節拍晃呀晃的,一邊說道:「就算兇手不是她父母,這傢伙也不是隨便跑出來看遇到哪個可憐小孩就下手,而是計畫周全。他不是想殺小孩,是想殺凱薩琳。」
而我當時想出來的解決之道就和全世界其他小孩一樣,就是遁入想像世界。同學聚在一起吵吵鬧鬧,我會坐在搖搖晃晃的椅子上,想像潔咪在我身邊動來動去。我會想像關於她的所有細節,包括膝蓋的形狀和偏頭的角度。夜裡,我會好幾個小時睜大眼睛,周圍的男孩都在打呼,喃喃說著夢話,我會集中身上所有細胞的力量,直到自己確信明早醒來,彼得會在我隔壁的床上。那時,我經常在冰淇淋汽水的空瓶裡塞紙條,再把它放到流經學校的小溪裡。紙條寫著:「潔咪和彼得,求求你們回來,求求你們。愛你們的亞當。」你瞧,我知道自己會被送來這裡,是因為他們失蹤了。我知道他們只要哪天晚上從森林跑回家,全身髒兮兮的黏滿蕁麻,吵著要吃點心,我就能回家了。
「老怪胎一個,」走出費滋傑羅太太家,我說。她讓我整個人都開心起來。「希望我到了八十八歲也能像她這麼活力充沛。」
「妳說的模樣是什麼意思?」最後我總算開口了,只是說了等於沒說:「個性?長相?還是什麼?」
「我很好奇,」凱西說:「彼得和潔咪是什麼模樣。」
「好多了。你剛才說什麼?」
小梅笨拙地聳聳肩,搔搔後頸說:「他是很認真的人,所以我才會喜歡他。」天哪,果然是小女生。我突然很想拍拍她的肩膀,提醒她要做防護措施。
「跟誰碰面或有人激你,不然就是有重要的東西忘在那裡回去拿。我們會找她朋友談談,看她有沒有跟他們說什麼。」
中午,我和凱西又到羅瑞的店買了塑膠味三明治果腹,兩人坐在社區的石牆上用餐。馬克打算派新任務給隊員,這會兒正像個交通警察比手畫腳,大動作指揮來指揮去。西恩高聲抱怨不曉得什麼事情,其他人立刻大喊要他閉嘴,別再心不在焉,快點幹活。
我和凱西立刻打算追問下去,結果卻被薇拉搶先一步:「薇樂莉!我是怎麼跟妳交代的?不准說這件事,那只是一場誤會,就這樣。羅薩琳做了很冒險的事情,妳阿姨和姨丈才會那麼擔心,但他們已經原諒她,一切都過去了……」
我想了很久很久。我對彼得和潔咪的回憶早就因為反覆召喚而稀薄了,投射在我心裡有如模糊閃爍的投影片:潔咪全神貫注,步步踏實,吃力地爬上高高的樹幹;彼得的笑聲彷彿閃電,從前方如幻似真的耀眼綠意穿透而來。只要稍稍改頭換面,他們就能化身成為迷人故事書裡的主角,成為消逝文明的璀璨神話,讓人很難相信他們曾經活生生存在,是我的朋友。
我們開車回基址,留馬克一個人在後座悶悶不樂,我去找小梅談話,凱西則去找其他隊員聊聊。我問小梅星期二晚上是怎麼過的,她突然滿臉通紅,不敢看著我,但最後還是說她和馬克在院子裡聊到很晚,談著談著兩人吻了起來,結果就在他房裡過夜了。期間他只有離開一次,不超過兩分鐘,去上洗手間。「我跟他一直很處得來,之前就常被其他人笑,我想和他上床是遲早的。」她還證實馬克偶爾會在外頭過夜,也跟她說過曾經到納克拿里森林裡露營。「但我不曉得其他人知不知道,他對這件事有點三緘其口。」
「薇樂莉!www•hetubook•com•com哎,警探先生,我不曉得她是從哪聽來的。戴夫林連手指碰小孩都不敢,怎麼可能打她們?羅薩琳很敏感,她跟父親吵架,他不曉得女兒其實很不安……」
薇拉阿姨全家大小都很惹人厭。十五歲的大女兒坐在扶手椅上,像孩子的媽一樣交叉雙臂拱著胸脯,無聊輕蔑地對我們翻白眼。十歲的二女兒長得跟卡通裡的小豬差不多,屁股在沙發上扭來扭去,嘴巴開開嚼著口香糖,不時伸舌頭呼出來又吞進去。就連最小剛會走的小孩都是一副老人樣,讓人害怕。他小臉圓圓胖胖,憂心忡忡,鼻子像鳥嘴一樣尖,躲在薇拉腿邊盯著我看,閉緊雙唇,接著嫌惡似地將下巴往脖子裡收。我不懷好意地想,要是這小毛頭開口說話,肯定像一天抽四十根煙的老人一樣沙啞。屋子裡都是包心菜的味道,真不曉得羅薩琳和潔西卡怎麼會想到這裡來,但她們就是來了,這點讓我很不舒服。
「說不定是警察拿走了,西恩,你最好別大聲嚷嚷。」
「其實,」我有點不知所措地說:「之前就是她打電話來的。她明天下午要來找我,她說她有事情想跟我說。」
「是有可能。」我說。彼得和潔咪還活在某處,臉龐混雜在流動的人群之中。我十二歲的時候想過這一點,但對我來說卻是最無法忍受的可能:他們那天只是拚命往前跑,拋下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我到現在還是有個習慣,只要在機場、演唱會或火車站之類人很多的地方,我就會下意識左右張望。這幾年症狀已經輕多了,之前我會非常焦慮,腦袋像卡通人物一樣瘋狂轉動,生怕錯過任何一張可能是潔咪或彼得的臉龐。「但我覺得機率不高,現場有很多血跡。」
凱西拿著鋁箔包果汁,抬頭瞄了我一眼說:「是啦,但你是和朋友在一起。我是問什麼能讓你晚上一個人出門?」
「唷,西恩月經來了。」
我想起一圈淡黃色的微光像柳枝一般,在斷折樹幹和舊牆碎片間搖曳,想起在森林裡靜靜守夜。「我們做過幾次,」我說:「在樹屋過夜。當時這裡都還是森林,一直到路邊。」我們將睡袋放在硬紙板上,漫畫書湊在手電筒的微光旁。突然一陣窸窣,拿起手電筒只見一對黃澄澄、亮閃閃的眼睛在幾棵樹外劇烈晃動,我們三個人都嚇得尖叫,潔咪跳起來朝外面扔了一顆柑橘,那東西跳著跑開,枝葉沙沙作響……
下定決心之後,我發現適應起來其實還滿簡單的,讓我有些意外。我沒花多少工夫就學會同學之間代代相傳的奇怪用語,例如低年級生叫「菜鳥」,老師叫「惡魔」,說話的口音也在短短一週之內從都柏林腔變成英國腔。我和查理成了朋友,他上地理課坐在我旁邊,一張臉圓圓的,很嚴肅,咯咯笑起來很迷人。後來年紀大一點,我們會共用讀書室,偷抽他唸劍橋的哥哥給他的大麻煙,好奇又困惑地討論女孩子,一聊就是很久。我的學業表現勉強算是中等(我拚命告訴自己,學校是我永遠逃離不了的宿命,結果反而忘了為什麼要讀書),游泳卻很在行,夠資格參加校隊,沒想到老師同學對我的敬佩比對成績好的學生還多。我進學校第五年,他們甚至選我當模範生。不過,對於這一點,我的看法就跟自己為什麼會當上警探一樣,是因為我看起來像。
我和凱西都等不及她把話說完。「羅薩琳為什麼要逃家?」我問薇樂莉。
「三天左右吧,搞到連警察都來了。」
我很殘忍地想,幸好薇拉星期一整晚都沒睡。雖然說起來很恐怖,但我真的懷疑過羅薩琳和潔西卡。潔西卡看來不怎麼強壯,但肯定心裡有毛病。大家常說瘋狂帶來力量,這樣的說法其實不無道理。她很可能非常嫉妒凱薩琳得到眾人讚美,要是姊姊的成功讓她的腦袋越來越糊塗……我知道凱西想法跟我一樣,只是她也沒有提。不曉得為什麼,她這樣讓我很不高興。
「才不是,」薇拉氣得尖叫說:「她是故意說給可憐的瑪格莉特聽的,願神寬恕她。她說她跟學校朋友在一起,朋友叫什麼,凱倫。她過完週末就回家了,平平安安的。」
「去幹活,西恩。」馬克大吼。
「我怎麼知道?有吧,我想。羅薩琳說凱薩琳就要去唸芭蕾舞蹈學院了,真棒,但我實在看不出來這有什麼了不起的。」
「我想彼得是個很特別的小孩。」我說。
「她媽媽有點嬉皮,長頭髮、長蓬裙,常常在優格裡面加小麥胚芽,讓潔咪帶到學校休息時間吃。」
老太太說,她在都柏林出生,「是自由人後代,從小在自由人環境裡長大。」二十七年前擔任火車駕駛的先生(「願他安息。」)退休之後,兩人便搬到納克拿里,從此小鎮就成為她的小天地。我敢說鎮上誰來誰走,誰又幹了什麼醜事,她一定都如數家珍。她當然認識戴夫林一家人,也很讚許他們。「喔,他們一家很溫馨,瑪格莉特一直是個好女孩,從來不讓母親擔心,只是——」她側身靠近凱西,洩密似地低聲對凱西說:「只是後來不小心有了。妳知道,孩子,政府和教會老是說未婚懷孕多糟糕,但我要說偶爾發生一、兩次其實無傷大雅。戴夫林從前是個小混混,那是沒錯,但他一知道多了一個小生命,就完全變了一個人,真的。他找了工作,掙到房子,漂漂亮亮辦了婚禮。他是徹底改頭換面了,只是沒想到可憐的孩子出了這種事,真恐怖,願她安息。」
薇樂莉靠回沙發上,眼睛瞪著我,駕輕就熟的厭煩臉孔浮現一絲沾沾自喜的微笑。二女兒用袖子揩揩鼻子,仔細檢視袖子上的痕跡。
她沉默了一會兒,喝了咖www•hetubook•com.com啡,若有所思地望著電視螢幕。「你覺得會不會有哪個記者非常拚命,結果……」
「我也不曉得,就是好奇。」
薇拉輕輕喘叫了一聲。「天哪,薇樂莉,妳怎麼可以這麼說!真的,警探先生,戴夫林和瑪格莉特為他們那幾個女孩子盡心盡力,把自己都累壞了……」
「救命啊!我受到歧視了!」她隔著帽子大喊:「快點打電話給兩性平權委員會。」推著娃娃車的年輕媽媽狠狠瞪了我們一眼。
「隨便。」薇樂莉說完又聳了聳一邊肩膀。
「而且他對這裡很熟,」我說:「才能摸黑拖著屍體走到祭壇。這下越來越像當地男孩子幹的了。」陽光下,森林綠油油的,鳥兒鳴唱,枝葉婆娑。我感覺背後房子一排接一排,表情無辜,全都一個模樣。我差點就脫口而出,他媽的什麼鬼地方,只是終究沒說。
她在胸前比了十字,拍拍我的手臂說:「你大老遠從英國跑來找兇手是誰,真是了不起,願主保佑你,年輕人。」
薇樂莉一邊肩膀聳了一下。「她受不了她老爸整天要她做這做那,我猜他可能打了她還是怎樣吧。」
「那他們的個性呢?」凱西抬頭看了我一眼。風將她的頭髮壓平在頭上,光光滑滑,感覺很像海豹。我們出來散步,她有時會伸手勾著我的手臂,但我知道她現在不會這麼做。
「嗯,對啦,就是這樣,怪不得羅薩琳會離家出走,原來是他們對她太好了。」
「我會拿檔案給妳,」我說。沒想到我竟然說得這麼吃力,好像拿的不是檔案,是我自己的日記似地。我覺得很氣惱。「看妳有什麼想法。」
「妳克制一點。」我說著把她外套的帽子罩到她頭上。
「她跟一個男的不曉得跑去哪。」薇樂莉得意地說。
雖然我和潔咪辯說威利明明可以改名叫比爾,而且不要再老是「我媽說,我媽說」的,但我們都大概明白彼得的意思。我覺得非常歉疚,後來看到他的時候想分他半條巧克力棒,結果可想而知,他只是懷疑地看了我一眼就快步逃開了。我的思緒忍不住飄到威利身上,開始好奇他後來怎麼樣了。如果是電影,他現在一定是諾貝爾獎得主,是個大天才,有個超級名模老婆,但我們說的是現實生活,我想他可能還穿兔子毛衣,在當醫學研究的實驗對象吧。
「我想查清楚羅薩琳為什麼逃家。」我們走下車道的時候,我對凱西說。薇拉家的二女兒鼻子貼在客廳窗戶上,朝我們做鬼臉。
「彼得是老大,」我說:「從我們還很小的時候就是了。他誰都敢講,每次遇到麻煩都是他那張嘴幫我們脫罪的。不是因為他很聰明,我不覺得他很聰明,而是因為他很有自信,很喜歡人,而且心腸又好。」
「有差嗎,你現在不就這樣了?繼續講潔咪吧。」
查理家在希爾佛郡。放假的時候,我經常往他家跑,用他父親的舊賓士練車。兩人在鄉間小路上風馳電掣,窗戶全開,音響大聲放著「邦喬飛」的音樂,我和查理扯開嗓門,五音不全地跟著唱和。甚至,我還和他的姊姊妹妹談戀愛。我發現我不再那麼急著想回家。我們家在雷克斯利的房子又破又暗,帶著潮味,我雖然有自己的房間,但母親把我的東西全都擺錯了,感覺很糟,很像臨時搭好的避難所,而不是真正的家。街上的小鬼光從髮型看起來就很危險,還常用我聽不懂的話嘲笑我的口音。
凱西將貝殼收進口袋,抬頭望了我半晌。「我不知道細節。」
「這裡有多的。」有人大喊。只見泥刀在眾人手上傳來傳去,刀鋒閃閃發光。西恩拿到刀總算開始工作,雖然嘴裡還在嘀咕。
這時,舊畫面播完了,金髮記者準備來個動人的結尾:「……然而,納克拿里鎮全體居民此刻能做的唯有等待……與期盼。」鏡頭再度轉到祭壇前,停了很久,營造悲傷的氣氛,接著突然拉回攝影棚,黃臉主播又開始報導沒完沒了的審判最新消息。
開始漲潮了。三地毛海灘坡度很緩,退潮時海水幾乎消失不見,只剩地平線遠方的一小塊灰色,漲潮時海水從四面八方一湧而上,速度快得驚人,因此不時有人受困淺灘。幾分鐘之內,海水應該就會漲到我們腳邊了。「我們最好開始往回走了,」凱西說:「山姆要來吃晚飯,還記得吧?」
「嗯,對喔,」我草草應了一聲。我喜歡山姆,大家都喜歡他,除了庫柏之外,但我現在似乎沒什麼心情招呼另一個人。「妳幹嘛要找他來?」
她凝視著遠方轟轟作響的渡輪,小巧別致有如玩具,穩穩橫越地平線。細雨打在她仰著的臉上,我讀不出她的神情。「為什麼?」我說。
「我沒有他媽的泥刀,怎麼幹活!」
訪查了快一個小時,我們終於走到納克拿里路二十七號的費滋傑羅太太家。沒想到,費滋傑羅老太太居然還健在。她真是了不起,高齡八十八歲,骨瘦如柴,瞎了一眼,身子駝得幾乎趴在地上,還是完全不顧我們再三推辭,在廚房裡大聲詢問,顫抖雙手端著沉甸甸的托盤出來,倒茶給我們喝,還問我們知不知道她三個月前在城裡被年輕小夥子搶走的皮包找到沒有,為什麼沒找到。讀過她在舊檔案裡的褪色字跡,再聽她抱怨腳踝腫脹(「我這腳踝真是要命,受不了哪。」)同時生氣拒絕我幫她拿托盤,感覺真是奇怪,就好像黃金法老或狄更斯筆下的哈薇夏小姐走進酒吧,開始抱怨有人酗酒一樣。和圖書
「妳們有聊到凱薩琳嗎?」
凱西帽子往後一甩,沿著沙灘就是連續幾個側手翻和騰空筋斗,外套在她肩膀跳上跳下。我對凱西的第一印象果然沒錯:她小時候學了八年體操,顯然是個高手。後來她退出了,因為她覺得競爭和練習很討厭,她只是單純喜歡體操,喜歡充滿張力、速度和有點危險的幾何動作。十五年後,她的身體依然記得幾乎所有的技巧。我趕上前去追到她身邊,只見她氣喘吁吁,拍拍手上的砂礫。
問他們有沒有注意到什麼不尋常的事,他們的答案不是鎮上那群怪胎,例如對垃圾桶大吼大叫的老頭和兩個喜歡把貓淹死在河裡的十四歲小鬼,就是和命案完全無關的鄰居嫌隙或夜裡的奇怪碰撞聲響。有幾個人提到當年的案子,但都沒說出什麼有用的線索。在基址、高速公路和凱薩琳之前,那件案子是納克拿里出名的招牌。我覺得自己還認得幾個名字,兩、三張臉,但一律擺出制式表情,不動聲色。
「她離家多久?」
她慢慢點點頭說:「我知道,但要是被他發現……」
「妳太激動了,」我跟凱西說:「冷靜一點,不然我等下回家就不買冰淇淋給妳吃囉。」
不過,除了小不點還不會說話,他們全家說法都一樣。羅薩琳和潔西卡每隔幾星期就會來過夜,凱薩琳偶爾也會來(「我好希望她們更常來,真的,」薇拉緊緊捏著椅套一角說:「可惜沒辦法,我太容易神經緊張了,你知道。」)。薇樂莉和夏蓉偶爾也會到戴夫林家過夜,只是次數比較少。大家都不曉得過夜的點子當初是誰提的,但薇拉記得好像是瑪格莉特。星期一晚上,羅薩琳和潔西卡大約八點半到,看電視,跟小寶寶玩(這一點我實在很難想像,因為那小鬼從頭到尾幾乎都沒動,我猜感覺應該很像在玩特大號馬鈴薯吧),大約十一點上床睡覺。兩個人睡同一張行軍床,在薇樂莉和夏蓉房間。
「喔,那個啊。」她馬上正經起來,將外套拉好,我們兩人沿著海灘漫步,足印裡有陷進沙裡的貝殼。
我和凱西把東西扔在她家之後,就去海邊散步。我很喜歡三地毛的海灘,偶爾夏日午後,感覺很美,天空有如旅遊海報的背景一樣藍,年輕女孩全都穿著細肩帶,肩膀曬得通紅。然而,我卻對非常愛爾蘭的日子情有獨鍾。我喜歡風雨拂在臉上,眼前一片模糊,暈染成飄忽不定的清教徒半色調:鉛白的雲朵,鉛綠的海洋在地平線遠方,沙灘一片慘黃,邊緣鑲點著碎貝殼,海浪在岸邊畫出一道道凌亂抽象的銀灰線條。凱西穿著草綠燈芯絨長褲和那件赤褐厚粗呢大外套,風吹得她鼻子發紅。穿著短褲、頭戴棒球帽、表情認真的大塊頭女孩(很可能是美國女學生)在我們前方沙灘上慢跑,年紀太輕的媽媽身穿運動服,推著兩人座娃娃車在步道上賣力前進。
「她去哪裡,妳知道嗎?」
「不可能,」我回答得很乾脆。各位應該猜得出來,這點我自己早就反覆推敲過。舊檔案沒提到我的新名字和新學校,我們搬家的時候,父親給警方的是我祖母家的地址。祖母在我二十歲左右過世,家族便將房子賣了。「我爸媽沒有登錄在電話簿上,我家的電話登記在希瑟名下……」
「還有她去了哪裡,」凱西說道:「你可以找羅薩琳談談嗎?我覺得你可以比我問出更多東西。」
凱西說了我才發現,我一直把一九八四年當成與世隔絕的時空,只屬於我們,完全沒想到凱西也在,而且離我們只有幾公里之遙。彼得和潔咪失蹤當時,她很可能正在和朋友玩、騎腳踏車或吃點心,完全不曉得出了什麼事,對將來會遇到我和納克拿里鎮,對其中複雜曲折的關聯毫無所悉。「我們一定會跟妳講話的,」我說:「我們會說:『死小鬼,快把午餐錢拿出來。』」
「記者目前所在的位置,就是昨天早上小凱薩琳屍體被人發現的地方。小凱薩琳雖然年紀輕輕,卻已經是感情和睦的納克拿里小鎮的風雲人物,剛剛取得尊貴的英國皇家芭蕾舞蹈學院入學資格,原本預定幾週後就要入學。小女孩不幸遇害,當地居民今天都非常哀痛,因為小凱薩琳是他們唯一的驕傲和喜悅。」
凱西歪著頭對我半笑了笑:「一九八四年我才十歲,你忘啦?你們不會跟我講話的啦。」
那天下午,我們都在社區挨家訪查。訪查這種事很無聊,不會有人感謝你,而且支援刑警已經做了,但我和凱西都想了解左鄰右舍對戴夫林一家的看法。鄰居普遍的感覺是他們家人不錯,但鮮少跟其他人往來,和大家處得不是很好。在納克拿里這種小地方,左右鄰居都是這種階級,保持距離就是瞧不起人,跟無可饒恕的勢利眼差不了多少。不過,凱薩琳就不同了,她這位準芭蕾舞蹈學院學生是納克拿里的驕傲,是他們的希望。就連窮鄰居都派人參加募款,所有人都跟我們說凱薩琳的舞蹈對他們意義重大,有些人還哭了。很多人都參加過戴夫林的「反高速公路」抗爭,但一聽到我們提他就滿臉忿忿不平,有幾個甚至氣得長篇大論,罵他阻礙社區發展,破壞當地經濟。這些人都在我的記事本上留名,名字旁邊還打了星號。大部分鄰居都覺得潔西卡不怎麼成材。
「妳有什麼想法?」我問。
麻煩顯然就是從這裡開始的:想也知道,四個女孩子幾乎整晚都在聊天說笑。「她們幾個女孩子都很可愛,警探hetubook•com.com先生,這點我沒有話說,但年輕人有時就是不曉得她們讓我們這些老骨頭多傷腦筋,是吧?」薇拉緊張地乾笑一聲,手肘輕輕頂了一下二女兒,對方立刻扭著身子閃得更遠。「我到她們房間五、六次,要她們安靜。你也曉得,我受不了噪音。等她們睡了,都已經兩點半了,你能想像嗎?但那時我已經神經緊繃到靜不下來了,只好起床去泡茶,結果整夜都沒闔眼,隔天早上一直心神不寧。後來,瑪格莉特打電話來,我們當然都嚇壞了,對吧,孩子們?我怎麼也想不到……我當然以為她只是……」她伸出纖細的手顫抖著摀住嘴巴。
這條線索很可能解釋了我一直想不透的一件事,就是失蹤人口組為何一下就認定凱薩琳是離家出走。十二歲不上不下,失蹤人口組通常不會驟下定論,跳過二十四小時的等待期,馬上開始找人,透過媒體大肆報導。然而,逃家是會傳染的,年紀小的會模仿年紀大的。失蹤人口組一查戴夫林家,就會發現羅薩琳逃過家,因此假定凱薩琳是有樣學樣,跟父母起了爭執,一氣之下跑到朋友家,而她也會像姊姊一樣,氣消了就回家,不會出事。
要是被組長發現,我們很可能會被調回去幹基層員警,起碼絕對會被踢出重案組。我一直不去想這件事。「不會的,」我說:「他怎麼會發現?要是真的被他發現了,我們就推說妳完全不曉得。」
我們快六點就結束訪查,到慕尼酒吧去看新聞。社區就這麼一間酒吧,在羅瑞的店旁邊。我們雖然只拜訪了少部分人家,但已經大致掌握居民的反應,而且今天也工作得夠久了,感覺跟庫柏碰面好像已經是兩天前的事。我覺得頭昏腦脹,心裡有股衝動很想一直訪查到我以前住的那條路,看潔咪的母親會不會來應門,彼得的兄弟姊妹現在是什麼模樣,又是誰住在我以前的房間,但我曉得這不是個好主意。
「五月,」薇樂莉說:「今年五月。」
我們吃完三明治,就去找薇拉阿姨和她小孩。下午天氣又熱又悶,社區卻像瑪莉.席列斯特無人船一樣空空盪盪,門窗緊閉,沒有半個小孩在戶外玩,全都關在屋子裡被父母盯著,以策安全。小孩既緊張又困惑,只好偷聽大人談話,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案子,工作,死人。」
凱西記事本往書包裡塞到一半,突然抬頭直直望著我,讓我不敢看她。我想她是不是在氣羅薩琳找我不找她,因為她一向最受家屬歡迎,這點我和她都已經很習慣了。這麼想讓我感覺很虛榮:看,有人比較愛我耶,很幼稚,也很丟臉。我和凱西就像兄妹,彼此相處愉快,但偶爾也會像兄妹一樣爭強好勝。沒想到她只說了一句:「太好了,這樣你就可以不露痕跡提到逃家的事了。」
「妳不覺得這樣有點怪嗎?」
「我們走吧。」我說,盡量讓語氣聽起來很輕鬆。
對了,我後來還是適應了寄宿學校的生活。第二年開學那一天,爸媽送我到學校,我又哭又求,緊抓著車門把手不放,滿臉不快的舍監只好攔腰抱住我,將我手指一根一根扳開,我突然明白無論我怎麼做、再怎麼哀求,他們都不會讓我回家。從那一刻起,我就再也不想家了。
只見她睫毛眨了眨,我發現自己的語氣比我想像的還要急切。「我們現在連兩件案子到底有沒有關聯都還不曉得,」我聲音放得更輕:「就算有,我也很可能回想起什麼,或許對案子有幫助。拜託,凱西,這回就求妳幫幫我。」
當然,我問的是案子,但凱西顯然有點恍惚。她今天耗的精神比誰都多,而且幾乎一整天都坐在室內。「各位聽聽看,女人問男人想什麼是罪大惡極,是女人太黏人,需索無度,男人是百般不願。可是換成男人問女人……」
「梅克,我發誓如果發現是你,一定把它插|進你的屁——」
「你現在叫羅伯,我們不會有事的。」
凱西聳聳肩:「隨便。」
「我覺得她很可能是私生女。我是說潔咪,不是她媽,因為沒有人知道她爸的事。有幾個小孩常奚落她,後來其中一個被她痛打一頓,他們就住嘴了。我有問過我媽,潔咪的父親在哪裡,她叫我不要多管閒事。」我其實還問了潔咪,但她只是聳聳肩說:「管他的。」
凱西停下腳步,彎腰拾起一枚鮮橘色的扇貝,仔細檢視著。「他們可能還活著,對吧?」她用袖子抹去貝殼上的沙,然後吹了吹。「在某個地方。」
「案子?」凱西甜甜地說:「工作,死人?」我朝她做鬼臉,她咧開嘴對我微笑。
她講「我們」的口氣很實際,是真的在思考,跟平常辦案一樣,彷彿面對的是語帶保留的證人或在逃嫌犯,這讓我感覺很溫暖。「要是事情搞砸了,弄得很慘,我會讓妳對付狗仔記者的。」我說。
「他們個頭都跟我差不多,」我說:「中等吧,我想,就是很中等。兩個都很瘦,潔咪是淺金色頭髮,鮑伯頭,有點朝天鼻。彼得是淺咖啡色頭髮,媽媽幫小男孩剪的那種亂蓬蓬髮型,綠眼睛。我覺得他應該長得很好看吧。」
「噁,」凱西說:「我還不曉得八〇年代竟然買得到小麥胚芽呢。」
那小鬼(應該是薇樂莉吧,我想)翻翻白眼,嘟起嘴巴,彷彿在說怎麼會有人問這麼蠢的問題。「事情。」和-圖-書
「好點了?」我問。
我就知道她會問,也知道她為什麼非問不可,但我還是心頭一震。我看了一眼酒吧的人,他們全都專心看著電視。「不會,」我說:「不然我就得抽手了,但是我想辦這個案子,凱西。」
「那姨丈和阿姨呢?妳們有聊到他們嗎?」
鏡頭再轉回黃臉主播。「納克拿里的離奇事件還不只如此。一九八四年,當地有兩名孩童……」螢幕出現那兩張用了再用的學生照:彼得一頭劉海,調皮地笑著;討厭拍照的潔咪神情猶豫,對著攝影師聽話地似笑非笑。
「這很難得,」凱西說:「這個年紀的小孩通常很壞,我敢說我就是。」
「酷,那我要去學空手道。」
「納克拿里鎮頗具爭議的考古基址昨天發現一具少女屍體,身分經指認後證實為凱薩琳,年十二歲。」男主播說道。他要不是電視機的顏色偏了,就是抹了太多助曬膏,一張臉黃澄澄的,眼白亮得嚇人。吧台前的老傢伙一陣騷動,慢慢抬頭望著螢幕,酒杯喀地敲在吧台上。「凱薩琳家住基址附近,星期二清晨即告失蹤,警方表示死因不單純,呼籲民眾踴躍提供線索。」專線電話號碼出現在螢幕下方,藍底白字。「以下是本台記者馬娜韓在現場為您報導最新消息。」鏡頭轉到祭壇前,高鼻子的金髮女記者頂著吹整固定的髮型,報著感覺起來根本不必現場報導的消息。民眾已經開始到石壇邊獻花誌哀,除了玻璃紙包的花束,還有一隻粉紅色的泰迪熊。背景遠方有一條警用膠帶纏在樹上,孤零零地獨自飛舞,應該是蘇菲和鑑識小組漏掉的。
「如果你是十二歲的小孩,」凱西說:「什麼東西能讓你半夜溜出門?」
電視裡出現模糊的舊畫面,警察帶著激動的德國牧羊犬走進森林,潛水夫從河水裡探出來搖搖頭。「凱西,」我說:「我知道這個要求有點過分,但是拜託妳,我真的很想辦這個案子,我不會搞砸的。」
「那彼得呢?」
我在寄宿學校的頭一年,心裡一直想著他們。我非常想家,想得不得了。我知道所有小孩離開家都會難過,但我覺得自己的痛苦遠遠超過其他人。我的憂傷持續不斷,就像牙痛般折磨人,讓人感覺虛弱。每學期開學,爸媽送我到學校,我總是大吼大叫不肯下車,最後被硬拉進校門,爸媽才能順利離開。各位可能覺得我一定因此成為同學最愛欺負的對象,但他們只是完全孤立我,我想或許是因為他們發現我已經慘到底了,他們怎麼做都沒用。我會這樣,不是因為學校像地獄一樣可怕,其實我覺得以寄宿學校來說,我唸的那間算是很不錯的(學校小小的,在鄉下,複雜細微的學長學弟制,成績至上,還有其他老套),但我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要,我只想回家。
「回到前一天晚上,」凱西對大女兒說:「妳和表姊、表妹都在聊什麼?」
其他隊員跟凱西說,星期二晚上馬克和小梅最後離開院子,隔天一起從他房間出來,大家早上狠狠嘲弄了他們好幾個小時,直到凱薩琳的屍體被人發現為止。他們說馬克有時會在外頭過夜,但不曉得他去哪裡。他們對這個「很認真的人」的看法從「有點怪」到「就是負責開車的」都有。
「去借一個。」
「有啊,羅薩琳說他們對她很壞,什麼事都不准她做。」
「潔咪就跟男孩子一樣,」我說:「很怕生,尤其是大人,但其實什麼都不怕。妳們兩個如果認識,一定會互相喜歡的。」
她把書包甩到背後,我們沿著馬路往回走。一路上,她手插口袋看著兩旁的田野,不曉得是不是在怪我沒有馬上跟她說羅薩琳來電的事。我是應該早點跟她說才對。我用手肘輕輕推她,試探一下。她又走了幾步,突然腳踢起來,朝我屁股踹了一下。
娃娃車裡兩個小麻煩正為了幾個顏色鮮豔的玩具大打出手。「布蘭妮!賈斯汀!」小孩的母親朝他們大吼:「你們再不閉嘴,就會他媽的死得很難看!」我一手勾住凱西的脖子,把她拉到夠遠的地方,兩人才放聲哈哈大笑。
「要喝茶。」小娃兒語氣堅決地說。我猜對了,他聲音果然粗得跟低音管一樣。
搖搖晃晃的手持攝影機鏡頭轉向一名拿著花手帕的老婦人,站在羅瑞的店門外。「哎呀,太恐怖了,」她俯視地上,搖搖頭停頓了很久,嘴裡唸唸有詞。一個傢伙騎著腳踏車從她背後經過,愣愣看著鏡頭。「真是太恐怖了,我們都在為他們一家人祈禱。怎麼有人這麼狠心,傷害這麼可愛的小女孩?」吧台前的老人們氣憤地竊竊私語。鏡頭又轉回金髮女記者。「不過,這不是納克拿里鎮頭一回有人被殺。早在幾千年以前,這塊巨岩——」她手臂一揮,有如房屋仲介指著全套廚房說:「曾經是祭壇,據考古學家表示,督伊德教徒可能在這裡使用活人獻祭。然而,警方下午表示,沒有證據顯示凱薩琳的死是邪教所為。」
凱西喝了一口咖啡。「你會跟組長說嗎?」她問。
我們住的那條路上有個小孩叫威利,這個名字本來就很容易被人笑(我真搞不懂他父母親當初取名字的時候在想什麼),沒想到他還戴著厚厚的大眼鏡,又因為胸部有毛病,一年四季都穿著胸前繡滿兔子圖案的手織套頭厚毛衣,而且講話經常是「我媽說……」,所以我們每天都高高興興地欺負他,例如在他學校習字本裡面塗鴉,在樹上朝他腦袋吐口水,拿彼得家兔子的大便跟他說是葡萄乾巧克力之類的。然而,十二歲那年夏天,彼得要我們別再這麼做。「這樣不公平,」他說:「他是無辜的。」
「他不可能會相信的,再說那也不是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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