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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森林

作者:塔娜.法蘭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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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故意偽裝成性侵,以便誤導我們警方?」
山姆笑了,整個人放鬆下來,開始到處找開瓶器。他說:「我發誓絕對不是我的錯。我進組裡辦的前三個案子都發生在下午五點,打電話給他剛好都遇到他正要下班。」
我在那裡住了快兩年,大部分時間都靠政府救濟金過活,只有被人唸或需要錢追女孩子的時候,才會花個幾星期時間去當家具搬運工或建築工人。我和查理自然是漸行漸遠,至於是從哪一天起,我想應該是他頭一次參觀我的房間,雖然出於禮貌極力克制但還是忍不住面露驚慌的時候吧。我們差不多每兩星期會碰面一次,出去喝個幾杯,我偶爾也會跟他和他的新朋友聚會。女孩子幾乎都是這時候認識的,蓋瑪(就是那個喝酒喝太兇的叛逆女)也是。查理的大學朋友都還滿不錯的,但他們講什麼我完全聽不懂,也沒興趣,不是他們圈子裡的笑話,就是術語一大堆,每個人都講得興高采烈,我卻聽得心不在焉。
「我是說,他可以把屍體丟在森林裡或其他地方,可能幾十年都不會被人發現,甚至直接留在原地,結果他卻大老遠把凱薩琳帶到祭壇,有可能是他想讓大家看到,但我覺得應該不是,因為他沒有擺弄屍體,只讓她朝右躺,將頭部的傷藏起來。換句話說,又是想減輕罪行。我覺得他很努力想小心對待她,帶著敬意,確定她不會被動物侵擾,而且很快會被發現。」凱西伸手去拿煙灰缸,接著說:「好消息是,如果真的是崩潰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幹的,應該很容易找到才對。」
「嗯,」凱西說:「他這回不像之前那麼熱中了。凱薩琳反抗,他一手摀住她的嘴,又再重擊她一次,可能是她爬著想要逃走還是怎樣,這回就把她打昏了。但他沒有用石塊繼續打她,雖然他們之前僵持過,他的腎上腺素一定破表了,但他只是扔掉石塊,想辦法把她悶死。他沒有用勒的,雖然這樣簡單多了,而是用塑膠袋,而且站在她背後,才不會看到她的表情。兇手想要跟殺人保持距離,讓命案看起來沒那麼兇殘,溫柔一點。」山姆的臉抽搐了一下。
「他星期二晚上有不在場證明。」
她喝了一口威士忌,將酒杯擱在肚子上。「沒錯,我真的這麼覺得,」她說:「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昏頭。我說過,我強烈感覺下手的人其實非常猶豫不決,但我實在看不出來馬克會是這種人,起碼在重要的事情上。」
「最後一次開庭,也就是幾星期前,法院判決禁止開發,但我叔叔說反正上訴時邦決一定會被推翻,所以他一點也不擔心。」
「你是天生沒味覺,味蕾被醫生切除了,還是後天沒鑑賞力?山姆,你要喝酒嗎?」
「真可惜你沒看到他們兩個,」我跟山姆說:「老實說,那樣哪叫偵訊,根本是約會嘛。凱西一直對他點頭眨眼睛,說她完全可以體會他的感受——」
「我看你應該趕不上末班火車了,」凱西一派輕鬆地說:「不介意的話,我沙發可以借你窩一晚。」
「顯然有人覺得他們的抗爭不是沒差。」我說。
「為什麼?」
「我怎樣?」凱西疑心地問。她把我的腳推開,滑回之前的位子。
「妳可以體會他的感受?怎樣,妳也有拜古蹟之神喔?」
我跟山姆說了實話,我沒唸大學。我高中畢業成績竟然不錯,拿了一個B和兩個D,應該夠我申請某個地方的大學,只是我一份申請表都沒填。我跟其他人說我想停學一年,打工旅行遊歷,其實我什麼也不想做,希望完全無所事事,而且越久越好,就算一輩子沒事做也無所謂。
「羅伯,神要是覺得我需要一個混帳哥哥,祂早就給我了,不用你代勞。還有,你模仿的蓋威口音實在很遜。」
「會不會是職業殺手做的?」我問:「這也可以解釋行兇手法為什麼有所保留,有可能是打神秘威脅電話的人雇他下手,他不必喜歡這件差事。」
「為什麼?」我問。她這麼說讓我很困惑,也有點擔心。我沒有宗教信仰,而我記得凱西應該也是。
「凱西,妳用的羅勒番茄醬根本就是罐頭,哪裡算高級美食——」
「是迷戀他的女孩說的。」
山姆或許很吃驚,但他掩飾得很好。「那明早見囉。」他開心地說:「好夢。」
「等等,」山姆說:「我想聽凱西怎麼說。」我和凱西帶過業餘罪犯心理分析課,我負責唱反調,凱西負責在我太激動的時候制止我。沒想到山姆骨子裡還保有老派的騎士作風,懂得袒護女性,讓我很敬佩,卻也有點惱怒。凱西促狹地斜了我一眼,對山姆微微一笑。
「也許,但那樣他幹嘛要用石塊打她?怎麼不直接偷襲她,把塑膠袋套在她頭上?我想兇手先讓凱薩琳斷氣,因為他不想看她受苦。」
凱西匆匆搖頭,伸手又拿了一些櫻桃。「我唸到第四年就休學了。」
「為什麼?因為他是用外物嗎?」我說:「妳也知道,有些人就是舉不起來。」山姆眨了眨眼,顯然被嚇到了,趕快喝一口咖啡掩飾。
我等著。凱西鑽到床上,手肘一支側起身子,拳頭托腮,床頭燈照亮了她的輪廓,看起來彷彿透明一樣,有如鑲嵌玻璃上的少女像。我沒有把握她會回答,雖然山姆不在這邊,但她最後還是開口了:「我們的工作目標是真相,挖掘真相是很嚴肅的。」
「沒什麼,」我說:「真的。」
我們都笑了,然後安靜下來。我滿足地嘆了一口氣,在沙發上扭來扭去找到舒服的姿勢,凱西伸和*圖*書手把燈關掉。「晚安,好夢。」
「喔喔,」凱西說:「山姆真是壞小孩。」
「什麼?」我說。這個問題有點怪,突然就這樣冒出來,而且老實說,我都快忘了屋子裡還有他這個人。凱西買的酒不錯,康尼馬拉威士忌嚐起來有點菸草味,很順口,喝得我們三個人都微醺了,對話很自然開始變少。山姆拉長身子瀏覽書架上破破爛爛的平裝書名,我躺在墊子上,思緒跟著音樂飄盪,沒想什麼事情,凱西在洗手間。「喔,她那時候剛到組裡,有一天傍晚摩托車壞了,我就載她一程。」
「我是在開玩笑啦,快點睡覺。」
「凱西,」我說:「妳覺得兇手是初犯嗎?」我問完才發現自己根本不曉得這麼問到底想得到什麼答案。
「是啦,」山姆說。他看起來有些侷促,很不像他。「我開始也是這樣想沒錯,你們兩個從來沒見過,但你們感覺好像認識幾十年了,所以我就在想你們是不是老朋友,或者之前曾經是……你知道。」
「那他還肯跟你說話,已經算你好運了。」
「如果真的是活人獻祭,」山姆說:「可別要我跟歐凱利組長說。」
「做得好。」我說。
我想了一下。「所以妳才不喜歡說謊?」不說謊算是凱西的怪癖,特別她身分又是警探。她有所保留,用打哈哈或外人幾乎察覺不出來的方法迴避問題,像巫師一樣說些掩人耳目的話,但我從來沒聽過她直接說謊,連對嫌犯也沒有。
「他們也算,但我講的是另外一種人,他們信仰的是完全不同的東西,例如金錢。其實,要說政府真的有什麼理念,錢應該勉強算吧。我不是在說回扣,山姆。你們有沒有發現,這年頭要是薪水不高,別人不但覺得你很可憐,還覺得你不負責任,不是好公民,一定是太好逸惡勞,才會沒有大房子和好車。」
「聽好了,大廚,妳是要我幫忙還是想自己來?」
凱西像貓一樣好睡,也像貓一樣睡得很輕很淺。沒幾秒鐘,我就聽見她的呼吸變慢變沉,呼吸之間的小小停頓讓我知道她已經飄入夢鄉了。我跟凱西正好相反,常常必須翻來覆去好幾個小時才會睡著,但只要睡著了,就得用超大號鬧鐘或踹我小腿才能把我叫醒。不過說也奇怪,雖然她家的沙發凹凸不平,躺起來又太軟,夜裡又有老房子才有的吱嘎怪聲,但我在她家就是特別好睡。到現在只要我睡不著,就會想像自己躺在她家沙發上,破破的軟被單蓋到臉頰,溫暖濃郁的威士忌仍然香氣四溢,而凱西就在房間另一角窸窣入眠。
「都是羅伯乳|溝的功勞。」凱西說完屁股一扭將我擠開,撒了一把鹽到沸水鍋裡。
我很想跟山姆說凱西是不會回答的,我這幾年已經問了好多次,得到的答案從「大學沒有你這種傢伙可以捉弄」到「因為學校餐廳的菜太爛了」都有。凱西永遠都帶著一絲神秘,這是我很喜歡她的一點,而且她的神秘並不明顯,她的捉摸不定高到一個境界,外人幾乎看不出來,反而讓我更欣賞她。大家對凱西的印象都是她像小孩子一樣坦白得嚇人,這是沒錯,起碼表面如此:她能讓你看的,她都會讓你看到,但她不想讓你知道的,你就幾乎看不到。讓我著迷的就是她的這一面。即使我們認識這麼久,我還是很清楚在她心裡有些地方是我連想都很難想像的,更別說是踏進去了。有些問題她絕對不會答,有些事她只會顧左右而言他,你想問個仔細,她就會打哈哈閃過去,身手就跟花式滑冰選手一樣矯捷。
「妳也喜歡他嗎?」
凱西搖搖頭說:「我不曉得……如果是刻意誤導,他應該會弄得特別誇張才對,例如將她綁住,擺成雙腿大張的姿勢之類的。但兇手卻把凱薩琳的野戰長褲穿回去,拉鍊拉好……不對,我傾向認為兇手可能是精神分裂患者。這一類人通常性格溫馴,但只要忘了吃藥,偏執症一發作,什麼都幹得出來。他可能不曉得為什麼就是覺得凱薩琳應該被殺,應該被強|暴,即使他並不想這麼做。這可以解釋兇手為什麼試著不傷害她,為什麼用外物強|暴,為什麼看起來不像性侵害。他不希望她赤身露體,讓別人覺得他是強|暴犯。這甚至能解釋他為什麼把她放在祭壇上。」
「我?」山姆已經坐到沙發上,一邊聽我和凱西說話,一邊用手指撫摸著窗台上的貝殼和石頭。「呃,我是覺得他還太年輕了,應該找個老婆生幾個小孩,這樣就會定下來了。」
「送妳的,」山姆把酒拿給凱西,這麼對她說:「我不曉得妳晚餐準備什麼,不過賣酒的人說這瓶酒跟所有食物都能搭。」
「我沒唸大學。」我說。我覺得自己知道他接下來想問什麼,大部分人遲早都會問,但我沒想到山姆是這麼追根究柢的人,而且我很好奇他為什麼想知道。
「兇手為什麼把屍體留了一天?」我問。這點一直讓我很困擾,因為背後可能有很邪惡的動機,而且我老是感覺要不是兇手非得丟棄屍體,他肯定會把凱薩琳留得更久,甚至永遠留著她。凱薩琳很可能像彼得和潔咪一樣,無聲無息地再也沒有出現。
山姆點點頭。「你和凱西。」他說著清了清喉嚨。
「既然我們偉大的女靈媒還在忙,」我對山姆說,凱西聽了,頭也沒抬就直接對我比了中指,我接著說:「你今天怎麼樣?」
「謝啦,山姆,就像我剛才說的,兇手第一擊只能算稍微點一下,幾乎傷不了人,更別說把凱薩琳打昏和-圖-書了。凱薩琳背對兇手,而且站著不動,兇手可以一擊就打爛她的頭,但他卻沒有。」
「他沒有。工作是他的全部,這不叫昏頭。」
「妳真的對我們的工作那麼狂熱?」凱西光著小腳從浴室走出來,光滑的小腿像男孩一樣帶著肌肉,我問她:「就像馬克對考古一樣?」
山姆表情有點困惑。我和凱西有時候會忘記我們很容易讓人誤會,尤其是下班心情很好的時候,就像現在。我知道這麼說很怪,尤其我們又忙了一整天,但在驚恐度這麼高的單位做事,動不動就是謀殺、性侵和家暴案件,你要嘛學會在心裡裝個開關,要嘛就趁早轉行去搞古董和藝術。
凱西做了個鬼臉,說:「沒有。假設他們其中一個人虐待她,她威脅要說出去,施暴者或施暴者的配偶可能覺得必須殺死凱薩琳,才能保護全家人。他們可能想要佈置成性犯罪,但又不敢做得很徹底……其實,我唯一比較確定的是兇手並非心理變態或性|虐待狂,因為他的手段既不慘絕人寰,又不喜歡看她受苦。兇手其實不想下手,只是他覺得自己不得不。我不認為他會上癮,他不喜歡引人注目,一點也不喜歡,我想他短時間內應該不會再犯,除非感覺受到威脅。我有九成把握兇手是社區裡的人,我想正牌罪犯側寫專家應該能說得更詳細,不過……」
「聽看法我最有時間了。」山姆說:「我們應該算下班了吧?我可以喝點酒嗎?」
凱西翻了翻驗屍報告,說:「三十五公斤,不過要看她被搬動多遠。沒錯,兇手有可能是女人,但她要非常強壯才行。蘇菲在棄屍地點沒有發現拖行痕跡,純粹就統計數據來說,我還是認為兇手是男人。」
「我很想找你和馬克一起去喝兩杯。」凱西說。
我和凱西對望一眼,接著便哈哈大笑。「怎麼了?」山姆問。
「也許兇手覺得沒把握能制伏她,才先把她打昏,」我說:「也許他不夠強壯,或者就像我剛才說的,他是初犯,不曉得該怎麼辦。」
「嗯,好,謝謝,」山姆說完尷尬地環顧房間,想找地方放外套,凱西一把接過外套扔到地板的墊子上。「我叔叔在伯斯布里吉有棟房子——好啦,好啦,我知道,」山姆看我和凱西裝得好像很讚嘆的樣子,便說:「我還有鑰匙,所以有時候喝了幾杯,我就會去那裡過夜。」他看看我又看看凱西,等我們發表意見。
「好夢。」
「完全正確,尤其是神志不清的陌生人。狀況不好的精神分裂症患者通常舉止怪異,應該沒辦法騙凱薩琳跟他走。兇手可能儀表端莊,很親切,對小孩子很好,是她認識一陣子的熟人,跟他在一起感覺很自在,察覺不出危險。」
「所以呢?」我試著不讓自己口氣太輕蔑。我不是討厭雷蒙(我記得他塊頭滿大的,膚色泛紅,滿頭銀髮,我只記得這樣),但我就是非常不信任政治人物。
「根本沒幾句話,」山姆說:「他還是假裝記不住我的名字,叫我尼利或歐諾蘭警探,就連出庭作證也一樣。有一回在法院,他每次提到我,名字都不一樣,搞得法官一頭霧水,差點宣佈審判無效。他很喜歡你們兩個,真是謝天謝地。」
「有錢不拿白不拿,」我轉頭說:「這應該算信仰吧,我猜。」
「大好人——」
我幫山姆倒酒,等他表情示意說夠了。我把杯子遞給他,他微笑伸手接了過去。「我每次看到這種廣告或新聞,就想說乾脆試試看一嘴可以抽幾根煙算了。」我說。凱西伸直兩腳坐在墊子上,我把她的腳挪開,坐下之後再把她兩條腿放回我腿上,接著開始幫她調酒,在威士忌裡加了很多冰塊和可樂。
「她可能是他們家最正常的人了。」
「妳真的認為我們可以排除馬克涉案?」我問凱西。
「天哪,」我說:「山姆,我希望你沒有趕時間。」
「你是說他跟其他人同住,必須確定不會被其他人發現才搬運屍體?」
「好啦,」我們把咖啡端到桌前,她說:「我覺得最有趣的一點,就是兇手好像不是那麼想殺凱薩琳。」
「你們兩個都瘋了。」山姆說著就站起來去倒煙灰缸了。
「我之前根本不認識他。」凱西若無其事地說。房裡一陣沉默,接著我和凱西就像青少年一樣鼻子呼氣,咯咯笑個不停。
「他真走運。」山姆說。他隔著咖啡桌對凱西微微一笑。
山姆搖搖頭說:「我當然也不懂,那方面我完全沒概念。但是雷蒙很了解,他說我們非常需要那條高速公路。」
「很多人都這麼說,」我說。大家都覺得我和凱西是親戚,不然就是住在隔壁一起長大的鄰居之類的。每回聽人這麼說,我都會莫名其妙地暗自竊喜。「我想我跟她只是很合得來,就這樣。」
十一點半左右,山姆起身告辭。三地毛到伯斯布里吉走路只要幾分鐘。他穿上外套,匆匆望了我一眼,目光狐疑地說:「你家在哪個方向?」
「有道理,你說的這三點都有可能。我同意我們在找的兇手沒有暴力犯罪的前科,甚至連在學校打架都沒有,外表完全沒有攻擊傾向。他可能也沒有性侵前科,我不認為他強|暴她算性犯罪。」
「我有這麼差嗎?沒品味的人才會喜歡小甜甜布蘭妮,我起碼也是史嘉蕾嬌韓森那一級的好不好?」
「才怪,你這個大白癡,閉上嘴巴專心聽啦。我對馬克有我的看www•hetubook•com.com法。」她說著踢掉鞋子,盤腿坐了起來。
「什麼?」我說:「凱西,他朝凱薩琳腦袋重擊兩次,再把她悶死。凱薩琳死得很徹底,當場斃命,妳竟然說他沒那麼想殺人——」
「說不定兇手只是不想讓命案現場那麼難看。」我說。
她把櫻桃仔吐到手掌上,對山姆微微一笑,我看過這種笑容,特別甜,整張臉皺在一起,讓你看不到她的眼神。「因為你們沒有我怎麼混得下去?」
「但如果你去要求加薪,」我捶了裝冰塊的碟子一拳說:「他們又會說你沒良心,竟然想壓榨老闆的利潤,即使錢都是你辛苦賺來的。」
凱西倒在床上哈哈大笑。「你應該把這一條放進徵友廣告才對。男性,一百八十三公分,專長自相矛盾——」
「其實,」凱西說:「受雇殺人更有可能,尤其是需錢孔急的業餘殺手。凱薩琳感覺就跟一般小孩差不多,不是嗎,羅伯?」
待過寄宿學校之後,獨居簡直讓人著迷。我在小套房的第一晚,獨自在黏黏的地板上躺了好幾個小時,暈黃的城市燈光從窗外灑了進來,濃郁的咖哩香料味沿著走廊飄散,房門外有兩個男的用俄文對罵,還有激烈充滿自信的小提琴聲不知道從何處傳來。我躺著聽著,發覺現在全世界沒有半個人知道或問我在做什麼,要我做這做那,我覺得套房隨時有可能脫離這棟建築,像發光的泡泡一樣滑進夜色中,輕柔地飄上飄下,越過房子、河流和滿天的星星。
「兇手也可能是他。」我說。
「小梅不是那種為愛盲目的蠢女孩,她很清醒,而且夠聰明,知道這件事非比尋常。要是馬克做到一半跳下床去散大步,她一定會跟我們說的。」
「然後咧?他們把屍體藏在小草坡裡?」
「天哪。」山姆說著把咖啡放在桌上。
我是可以說我打算搭計程車回家,但我覺得她講得也有道理。山姆不是奎格利,我們兩個明天早上進辦公室應該不會看到同事興奮地竊竊私語。「有可能,」我看了看錶說:「真的方便嗎?」
「拜託,你就不能有創意一點嗎?」她一邊在衣櫃裡找備用的被單和我留在這裡的T恤,一邊回答我說。
「呃,那個,」山姆說:「我想應該沒這麼糟吧。」
凱西朝我做個鬼臉,喝了點酒說:「怎麼沒有?考古就是他的宗教,古蹟就是他的宗教、他的信仰。管他什麼抽象原則,管他什麼健康或銀行存款,考古才是最實在的,是他每天生活的全部,無論他有沒有發現什麼。考古是他的生命。這哪是昏頭,這才叫健康,大家覺得他是怪胎,那代表社會有病,不是他。」
「那條高速公路好處很多,凱西,」山姆柔聲說:「新房子、新的工作機會——」
凱西聳聳一邊肩膀說:「我對自相矛盾沒辦法。」
「沒錯。你要是沒錢,就是次等人類,就沒有資格跟老實賺錢過日子的人要生活費。」
「我是實話實說,」凱西說著把庫柏的驗屍報告一扔,躺到墊子上。「而且我才沒有對他眨眼睛,我有哪次眨眼睛沒被你發現的?」
「妳是三一學院畢業的,對吧?」山姆說。
「我一定很快就搞定他了。」山姆神色自若地說。我和凱西又忍不住咯咯笑,我仰後撐在墊子上喝了一口酒。我聊得很開心,這一晚過得很棒、很愉快,細雨輕輕拍打窗戶,比莉.哈樂黛的歌聲在屋裡迴盪,我開始慶幸凱西遨了山姆過來,也不由得對他多了幾分好感。我覺得,每個人都應該有一個像山姆這樣的朋友。
我現在想不大起來那兩年到底做了哪些事,印象中幾乎什麼也沒做。我知道這在現代社會是難以想像的罪過,但我那時就發現許多人過了小孩階段就不曉得懶惰為何物,然而我對慵懶散漫的生活卻特別有天分。我在窗邊掛了一塊從舊吊燈拿下來的水晶,我常常一整個下午躺在床上,看它在房裡折射出一小片一小片的彩虹。
山姆準時到凱西家,分秒不差,簡直跟第一次和女孩子約會的小夥子沒有兩樣,不但抹了髮油,還帶了一瓶酒。只是髮油效果不彰,落了一綹金髮在腦後。
「真的?」山姆很意外,但試著不表現出來。我之前說口音很麻煩就是這個意思。「我還想說你可能也唸三一學院,跟凱西一起上過課,或者……」
想太多被害人的事,他們死前那一刻在想什麼?有什麼遺憾?家屬有多震驚難過之類的,最後就是破不了案,還讓你精神崩潰。當然,這件案子要我關掉開關是有點困難,幸好還有做晚飯和惹凱西生氣這些例行公事,讓我好過許多。
我聽見兩個人跌跌撞撞走進公寓,互相要對方安靜,然後嘻嘻哈哈回到樓下的房間,模糊微弱的笑語聲透過地板斷續傳來。我讓自己跟著凱西呼吸的節奏,感覺自己的思緒開心地滑進夢幻般的無稽世界裡:山姆在解說如何造船,凱西坐在窗台上兩個筧嘴中間,高興地呵呵笑。海在幾條街外,太遠了聽不見,但我還是想像海濤就在耳邊。
「很好,」凱西說完又埋頭到櫃子裡,拿出印有「能多益」三個字的玻璃杯。「我最討厭喝酒的時候有人喝、有人不喝,到時講話會牛頭不對馬嘴。對了,你到底是哪裡惹到庫柏了啊?」
凱西豎起一邊眉毛說:「話別說得太早。」
「我明天就去買魔術胸罩,」山姆說。他熟練地轉開軟木塞,倒了酒,將玻璃杯放進我們空出來的手裡。「乾杯,兩位。謝謝你們邀我過來,就祝我們迅速破案,沒有什麼麻煩的和_圖_書意外。」
凱西開始找煙,後來改變主意,直接跟我拿了一根烈煙來抽。她微微側頭湊到打火機前,稍微卸下外表的武裝,臉上露出疲態和一絲滿足。我心想她晚上會不會夢到凱薩琳,夢到她被架住,試著尖叫。「如果這樣,他應該會把她留在身邊更久,而且會有更完整的性侵痕跡。所以不對,他並不想姦屍,他只是非做不可。」
我刻意等山姆走了才問。凱西微微側頭,嘲弄地對我笑了笑說:「我可是從來沒有灑酒在我們組裡的地毯上喔,這點我敢保證。」
「我當然知道,但這樣的話,他應該會做得更……徹底才對。」我們三個都不約而同縮了縮脖子。「根據庫柏的說法,那只是象徵性的動作,戳一下,不是性|虐待,也沒有失控,只插|進去五公分左右,有點擦傷,處女膜幾乎完好無缺,而且還是死後才做的。」
我還看了很多電視。蟄居第二年,我迷上了深夜轉播的犯罪實錄節目,大部分是探索頻道播的。讓我深深著迷的不是如何犯案,而是縝密的破案過程。我喜歡看辦案人員(敏捷的聯邦調查局波士頓幹員或挺著啤酒肚的德州警長)鍥而不捨,步步為營,細心破解線索,拼湊證據,直到水落石出,真相昭然若揭為止,那感覺就好像魔術師把碎布扔進帽子裡,敲敲帽簷(「噹噹!」)就跑出完整的彩帶一樣。只是辦案人員更厲害,因為他們變出來的東西更真實、更重要,而且(我覺得)沒有半分虛假。我當然知道天底下沒有這麼完美的事,起碼不會天天發生,但我還是覺得要是能做這樣的工作不曉得有多棒。因此,當我在同一個月裡得知查理訂婚了,政府在抓我這種拿救濟金不務正業的人,樓下又搬來一個愛放爛饒舌樂的傢伙,我立刻決定回愛爾蘭,進警專受訓成為警探,這麼做似乎理所當然。我並不想念小套房,因為我想自己那時其實也住得有點煩了,但我始終記得那美妙又自我耽溺的兩年,是我生命中最快樂的時光。
吃完晚飯,我們開始辦正事。我負責泡咖啡,山姆堅持要洗碗,凱西坐在地上,身體前後搖晃,一手從碗裡拿櫻桃吃,一手將驗屍報告和相片攤開在擦得發亮的木頭置物櫃權充的咖啡桌上。我很喜歡看凱西集中精神的樣子。她每回只要心無旁騖,就會像個小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一根指頭纏著後腦勺的鬈髮玩,雙腳輕鬆地扭成很奇怪的角度,嘴裡含著筆甩來甩去,又突然把筆拿出來喃喃自語。
凱西正想開口反駁,我看到她眼冒怒火,就跟她說:「別這麼小孩子氣,專心分析。」
「尋找生命中的小甜甜布蘭妮——」
凱西用腳踢踢我說:「去拿威士忌還是什麼來。」我一巴掌撥開她的腳站起來。「哎,」她說:「人總要相信點什麼嘛,對吧?」
「那傢伙明明就倒酒給他媽的青銅器神祇,」我說:「我不覺得說他有點怪是哪裡錯了。山姆,你也幫個腔吧?」
「連續殺人魔隔了二十年才犯案,這很不尋常。」我說。
她揚起一邊眉毛,滿臉無辜地說:「不好喔?」
「說不定他有共犯,小梅或其他人。」
「我也是。問題是報導不但說抽煙喝酒不健康,還說這些事非常不道德,好像只要體脂肪比例正常,每天運動一小時,就會變成好人一樣。更糟的是連廣告都淪陷了,說抽煙的人不只是笨蛋,根本就是惡魔。人不能沒有道德,否則就不曉得該怎麼辦,什麼生機飲食、財富至上的說法都只是取代宗教的新教條而已。可是這根本就是開倒車嘛,重點已經不是做對的事,而是什麼投資報酬率最高,這就是現在的道德。」
「喝酒啦,」我說。凱西講得興高采烈,比手畫腳,整個人往前傾,完全忘記要喝酒了。
「這年頭另一個大宗教,」凱西說:「就是健康。所有廣告和新聞都在講抽煙喝酒不好,要健身健身——」
「他可能不知道該出多少力,」山姆說:「因為他之前沒有殺過人。」他語氣有點鬱悶。這麼說可能很無情,但我們比較喜歡兇手是累犯,而非初犯,因為這樣或許就有其他案子可以對照,找出更多相關證據。如果殺死凱薩琳的兇手是初犯,我們就只能全憑這個案子本身的線索了。
我同學查理當時正準備到英國唸經濟學,所以我就跟他去了,因為我沒有特別想去或要去的地方。他父親幫他出錢租了一間豪華公寓,房子是硬木地板,還有門房,我絕對不可能住得起,於是我只好在有點危險的地段租了一間又暗又髒的套房。查理有一個荷蘭室友是交換學生,耶誕節就會回家。我們兩個人的如意算盤是我那時應該已經找到工作,就可以跟他一起住了。但離耶誕節還有很久,我就非常確定自己不會搬過去了,不只是因為錢,更因為我居然愛上了那間套房,還有一個人飄來蕩去的閒散生活。
「那當然,我只是搞不懂為什麼同一條路往旁邊挪個幾百公尺,所有好處就會沒了。」
「所以,」過了一會兒,山姆問:「你和凱西是怎麼兜在一起的?」說完他又靠回沙發,伸手去拿酒杯。
凱西心不在焉地伸手去拿櫻桃,兩眼還緊盯著筆記,但我注意到她眉毛一眨一眨的,表示她知道我在問什麼。「我也不曉得,他應該不常做這種事,起碼最近,否則下手不會這麼猶豫。但他之前可能幹過一、兩次,很久以前。我們不能排除這案子跟其他老案子有關?和_圖_書
「我要是喜歡他,剛才就會使出招牌特技,用舌頭幫櫻桃梗打結。」
「不是那種晚上會跟陌生人出去的小孩。」
「妳又沒做過,做給我看。」
「他說沒有,就算有也沒差一」凱西抬頭眉毛一挑,瞄了我們一眼。「我只是轉述他的說法。他們打了幾次官司,想要阻止高速公路開挖。我還沒查日期,但我叔叔說開庭時間是四月底、六月初和七月中,跟打給戴夫林的威脅電話時間吻合。」
「所以我們排除家長犯案的可能囉?」山姆語帶希望地說。
「妳很厲害,」山姆說:「有沒有學位都一樣。」
「我倒是覺得自己滿厲害的。」我沉吟道。
「嘿。」山姆輕聲抗議。
「我也沒有,山姆,」凱西說道:「我只是想說世界上沒有一套終極哲學,大家只好自己找東西相信。」
「他對妳有意思。」山姆走了之後,我對凱西說。
「喔,才怪。」
「再說,這跟我們那位昏頭馬克有什麼關係?」
山姆正在洗盤子,動作俐落又有效率,標準的單身漢架式。「很累,一直在聽轉接音樂,那些公務員只要接起電話就叫我找其他單位,然後就把我轉到語音信箱。看來要查出是誰擁有那塊地沒有想像中那麼容易。不過,我倒是有跟叔叔聯絡,問他『反高速公路』抗爭是不是有影響?」
「喔,我想聽凱西怎麼說,喔,凱西妳真厲害一」
「兇手也可能是女人,」我說:「凱薩琳多重?」
「為什麼?」我把煙拿回來,斜斜遞到山姆面前。他看起來應該可以抽一根,但他卻搖頭婉拒了。
「他的動機就是他瘋了,」我說:「你沒看到他說話的樣子。他平常講話很正常,凱薩琳這個年紀的小孩絕對不會起疑,但只要一提到基址,他就開始說什麼褻瀆啦、崇拜啦……高速公路開發案嚴重威脅到基址,或許他覺得來場活人獻祭,就像古時候,可以請出神明來解圍。反正他一講到基址,人就昏頭了。」
我讀了很多書。我本來就喜歡看書,但那兩年我像迷戀女人一樣渴求書本,心裡充滿難以饜足的嗜書慾。我會到附近圖書館借書,能借幾本就借幾本,然後一整個星期把自己鎖在房裡專心讀書。我喜歡老書,越老越好,托爾斯泰、愛倫坡、詹姆士一世時期的英國悲劇和一本沾滿灰塵的法國作家拉克洛小說的英譯本等等,這樣當我神馳目眩把書讀完,還能好幾天沉浸在文字千錘百鍊營造出的冷酷氣氛裡。
「他可能是故意的,戀屍癖。」
「如果我之前說得沒錯,兇手刻意有所保留,那他會留著屍體也不是出於自願的,他其實很想早點擺脫凱薩琳,但之所以沒那麼做,是因為別無選擇。」
我們把墊子拉出來,凱西扭開床頭燈,我把大燈關掉,房間頓時小了暗了,感覺很溫暖。她挖出平常睡覺穿的及膝T恤,到浴室去換,我把襪子塞進鞋裡,推到沙發下免得擋路,接著脫|光衣服只剩四角褲,再穿上T恤鑽進被單裡。到這裡都算是習慣動作。我聽見凱西用水潑臉,哼哼唱唱,好像是民謠,我沒聽過,只曉得是小調。「悲傷伴真心,今朝來,明朝去……」她起音太低了,低音只好用哼的。
我和凱西禮貌地沉默了片刻,我把撒在咖啡桌上的冰塊撿起來。山姆天生就是個樂觀派,但他也是在伯斯布里吉有房子的有錢人家小孩。他對社會和經濟的看法雖然美好,但實在稱不上客觀。
「看來我只能選兩者皆非囉。山姆,你要喝酒還是得開車?」
「喔,因為事實如此啊。從古至今,所有人類社會都有某種信仰,但現在……你認識的人裡面有幾個是教徒,不只是上教堂,是真正的信徒,會盡力照耶穌的訓示過活的?再說,人類好像沒辦法在政治裡找到信仰,我們政府根本沒有信仰,起碼大家都看不出來——」
「我建議直接讓馬克跟組長說好了,我們還可以賣門票。」
「抱歉,」我說:「我沒有指名道姓。」山姆點點頭。
「沒錯,我也這麼覺得。聰明、專注、意志堅強——」
「哦,那還真是好消息。」凱西甜甜地說。
我找到威士忌、可樂、冰塊和三個杯子,吃力地一口氣將它們都拿到咖啡桌上。「所以,你在說易開罐信仰嗎?就是那些搞東方性|愛、幫休旅車做風水的新世紀雅痞嗎?」
「馬克沒有昏頭。」凱西斬釘截鐵地說。
「我問羅伯,你們進組裡之前是不是就認識了。」山姆跟她解釋:「比如在大學還是哪裡。」
「有可能,但我覺得兇手選擇基址棄屍應該不是隨便挑的,或許他非得把凱薩琳丟在那裡不可,無論他還有更大的計畫,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或者只是因為他沒有車,基址是最方便的選擇。這就符合馬克表示沒有看到車子經過的說法,也表示殺人現場應該就在附近,很可能是社區盡頭那幾棟房子之一。說不定兇手原本星期一晚上就想棄屍,但馬克在森林裡升著營火,兇手可能看到他,所以嚇跑了,只好把凱薩琳藏起來,隔天晚上再試一次。」
「噁!」
「太好了,」凱西說著把音樂調低(瑞奇馬丁的西班牙專輯,她每回煮飯或是做家事,就會把這一張混音舞曲專輯開得很大聲),接著就到櫃子裡找可以當酒杯的杯子。「我只是煮點義大利麵,開瓶器在那個抽屜。羅伯,親愛的,你要真的攪動肉醬才行,不是把湯匙放在鍋子裡就好。」
「那帥哥有什麼動機?」山姆問。他一直興致盎然地看著我們,嘴裡不停吃著櫻桃。
「誰曉得?」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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