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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森林

作者:塔娜.法蘭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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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這時,我感覺有暗暗的東西靠過來,便猛然轉身將筆放在地上甩過去。「哇!」山姆嚇了一跳,說:「是我啦。」
變態網(這是凱西的說法)充斥著關於凱薩琳的傳聞和挑逗的流言,細節我就不多說了,我們讀了幾百頁網路對話內容,感覺就像走進一個陌生的黑暗世界,但什麼都沒有發現。有個傢伙非常同情殺死凱薩琳的兇手,簡直同情過頭了(「我覺得他一定是太愛她了,可是她什麼都不懂,所以他很難過。」),但凱薩琳遇害當時,他正在線上跟人討論東亞少女和歐洲少女各有什麼優缺點,所以不可能是他。
「跟我一樣大?很高?」
「可憐的小鬼。」山姆平靜地說。
羅薩琳嘴巴張開,又閉了起來。「我不知道。」她說,聲音非常低。
「可是什麼?」
「該死。」凱西說。
羅薩琳在接待室等我,祖母綠披肩緊裹身軀,臉朝窗外,神情抑鬱飄忽。她還年輕,不曉得自己有多迷人,栗色鬈髮輕垂,渾身散發綠光,映襯著陽光下庭院裡的石與磚,真是賞心悅目。如果去掉實用風格的大廳,眼前這幅景象簡直就跟前拉斐爾時期的繪畫明信片沒有兩樣。
「不用了,」我沒有把話說完。其實我們已經找凱倫談過了,很害羞的女孩,臉色蒼白,感覺完全不像羅薩琳會想交朋友的人。她說那個週末羅薩琳都和她在一起,但我很會看人說謊,我敢說她一定隱瞞了什麼。「妳表妹說她還以為妳跑去跟男朋友過週末了呢。」
他們的父親高頭大馬,沉默寡言,母親會用木鏟子端出熱騰騰的麵包,晚飯時會點人頭確定沒有小孩掉進溪裡。凱西的爸媽在她五歲時出車禍死了,她是由性情溫和的伯伯和嬸嬸帶大的。他們住在威克勞一間破房子裡,一個鳥不生蛋的地方。她說她跟圖書館借過很多不適合她看的書,例如《金枝》啦、奧維德的《變形記》啦,還有《包法利夫人》。她很討厭《包法利夫人》,但還是看完了。她總是窩在走道窗邊的位子上,吃著園子裡摘的蘋果,一邊讀書一邊聽雨水拍打窗玻璃。她說她有一回扭著身子鑽進破破爛爛的古董衣櫥裡,結果找到一個陶瓷托盤、一枚喬治六世硬幣和兩封一次大戰士兵寫的信。沒有人知道寫信的人是誰,因為信裡有些地方被書信檢查員塗黑了。我不大記得十二歲之前的事,十二歲之後的回憶又都是一排排的:宿舍裡一排排灰白條紋床,浴室裡一排排飄著漂白水味、回聲四起的冷水蓮蓬頭,教室裡一排排男孩子穿著歷史久遠的制服,低聲哼唱新教關於責任和忠誠的讚美詩。對我和凱西來說,山姆的童年簡直就像童話,像鉛筆素描描繪的:一群臉頰泛紅的孩子,牧羊犬開心地在他們身邊蹦蹦跳跳。「我們來說你小時候發生的事。」凱西總會舒服地窩在墊子上,將套頭毛衣的袖子拉長蓋住手掌,捧著溫熱的威士忌,要山姆說他的童年往事。
「等一下,」凱西突然說:「潔西卡都打電話給誰?」
「我知道,」我盡量用自己覺得安撫人的語氣說:「我知道,我曉得有多不好受——」
「還沒,」我說:「但現在才剛開始。我向妳保證,我們會盡全力的。」
「藥物檢驗呈陰性,她沒有吸毒、喝酒或服用藥物。她身上都是微粒,大部分來自戶外,灰塵、花粉之類的,很正常,跟納克拿里鎮的土壤成分吻合,就連衣服裡面和黏在血上的也不例外。好消息是微粒不只來自棄屍地點。實驗室的人說,那座森林裡有一種很罕見的植物,附近都沒有發現,植物鑑識組的傢伙顯然很興奮,而花粉不可能傳播超過兩公里,這表示那小孩從出事前到出事後應該都在納克拿里。」
羅薩琳抬頭盯著我。
「妳和凱薩琳什麼時候遇到那個男的?凱薩琳不見之前幾天?幾星期?還是很久以前?」
她停了一下,又塞了一口洋芋片,我的腸胃一陣翻攪。「你說什麼?」她問我,但我根本沒說話。「你們之前不就是這樣猜嗎?跟當年那件案子的血跡樣本吻合。沒錯,這條線索是有點牽強,但起碼是個關聯。」
「他們一定覺得快瘋了,」山姆說:「明明就有目擊證人……」山姆搖搖頭,咬了一大口三明治。
結果是潔西卡救了我。她在扶手椅上微微側身,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羅薩琳的手臂。
她尷尬地笑了笑,低垂眼睛眨眨眉毛看了我一眼。
毫無反應,她一動也不動,糖包鬆垮垮地懸在她彎曲的指間。「我們該走了。」羅薩琳的視線從潔西卡身上移開,看了看錶,神色擔憂地說。
蘇菲哼了一聲。「我已經說了。腳印是死路一條,半數來自考古隊員,剩下的都太模糊,沒什麼用。我們在小女孩身上找到的微量物質幾乎都跟她家取得的樣本吻合,只有五、六個來源不明,但都無關緊要。T恤上有一根頭髮是發現屍體的那個白癡的,有兩根來自女孩母親,一根在野戰褲上,一根在襪子上,很可能是她母親洗衣服的時候留下的,所以也不重要。」
「是,」我說:「我知道。」
聽到十二歲小孩接吻讓我嚇了一跳,但我想起凱薩琳那幾個多慮世故的好朋友,說不定是我和彼得、潔咪太落伍了。「妳確定嗎?因為妳父親好像非常有把握。」
「妳會找到辦法的,」我說。我覺得要她去當秘書真的很離譜,戴夫林到底在想什麼啊?「比方說申請獎學金之類的,我想妳應該滿有才能的。」
「不要,不了……」她憂慮緊張地揮揮手說:「跟我說,她沒有被強|暴吧?」
這是我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兩份紀錄真是太薄了,一家五口,三個青春期的女孩子,電話應該成天響個不停,隨時有人大喊要另一個人掛掉電話才對。我突然想起凱薩琳屍體發現當天,我們在戴夫林家經歷到的水底世界般的寂靜,還有薇拉阿姨在走廊遊蕩。「對啊,我也發現了,」山姆說:「說不定他們都用手機。」
「對……嗯……對。不過,他這樣也大。」她說著伸開雙臂,玻璃杯顫巍巍晃了一下。
「還有嗎?」
「謝謝,」她接過咖啡,很努力地想對我微笑。我在她身旁坐下。「羅伯警探,你已經……你已經找到殺我妹妹的兇手了嗎?」
「麥卡比顯然不是很確定,他認為他們有可能被綁架,或許是心理異常、非常想要小孩的傢伙,不然就是……總之,他們起初覺得小孩可能只是離家出走,但他們才十二歲,身上又沒有錢,應該不出幾天就會被人發現了。」
「都在市中心,第一通在灣區,國際金融服務中心附近,第二通在歐康乃爾街,第三通在兩者之間,也在灣區附近。」
「土地所有權的事,你查得怎麼樣了?」我問。
「太好了。」我的、心情慢慢往下沉,我又猜錯果殼了,我之前那麼滿懷希望,現在只覺得自己又蠢又笨。
潔西卡點點頭,羅薩琳碰了碰玻璃杯,潔西卡立刻乖乖喝了一口汽水。「然後,」她說:「他說:『妳長得很漂亮。』凱薩琳說:『謝謝。』她也喜歡別人說她漂亮。然後他又說……他說……『我女兒也喜歡跳舞,但她腿斷了,妳要不要去看她?她一定會很開心。』凱薩琳說:『現在不行,我們要回家。』然後我們就回家了。」
妳長得很漂亮……這年頭已經很少有成年男子會對十二歲小女孩這麼說了。「妳,認識那個男的嗎?」我問:「妳以前有沒有看過他?」
「妳畢業之後想做什麼?」我問。我是真的很好奇,因為我實在沒辦法想像她這樣的女孩跑去做朝九晚五的工作。
「我敢說兇手就是社區裡的人。」凱西說。
「為什麼?」
「不行,」我說。我感覺暴力室裡的支援刑警似乎全都在說話,嘰嘰喳喳的聲音像濃霧般籠罩著我的腦袋,讓我無法專心。「戴夫林他們到目前還不曉得自己有嫌疑,我希望繼續維持下去,起碼到我們發現明確的線索為止。如果我們跟他們要求調閱羅薩琳和潔西卡的病歷檔案,他們絕對會心生警覺。」
羅薩琳突然低頭靠著咖啡杯,我看見她雙唇顫抖。「我好難過,羅伯警探,我覺得我應該更小心保護她才對。」
「怎麼了?」我問。
「你真好,」她語氣不穩地說:「你對我真好,只是……一切都很好。」
我們的答案:應該不是。雖然凱西直覺這件案子跟性侵無關,但我們還是清查了南都柏林所有的性侵前科犯和許多沒有定罪的嫌疑分子,並且跟在網路上監控誘捕戀童癖、做這種吃力不討好工作的幹員一起忙了好幾個小時。我們最常找的是一個叫卡爾的員警,他年紀很輕,身材細瘦,臉色蒼白,輪廓很深,他跟我們說這份工作他做了八個月,很想辭職,他說他有兩個不到七歲的小孩,他覺得自己看他們的眼光都不對了,他下班之後常常感到很齷齪,睡前都不敢抱小孩跟他們說晚安。
「真是的,」我說,心臟跳得飛快。凱西抬頭看了一眼,面無表情,我把筆撿回來。「我不曉得你在那裡。你找到什麼?」
「他穿什麼衣服?」
「你有,我看得出來。」她說著將繞在肩頭的披肩收緊一些,將鬈髮從披肩底下翻出來,臉色緊繃而退縮。
這回她眉頭皺得更深了。「我不是逃家,羅伯警探,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是到朋友家過週末。」
「因為我不想跟他們說,」羅薩琳厲聲回答,接著她抬頭看了我一眼,嘆口氣,神情和緩下來說:「喔,警探先生,你有沒有過那種感覺——很想拋開一切,遠走高飛?覺得事情已經超過你能承受的極限?」
當然,最厚的還是潔西卡的資料。她和凱薩琳從九歲開始就分在同一班,但後來顯然是戴夫林不斷要求,校方和地區健康委員會只好對潔西卡做了一連串測驗:她智商在九十到一〇五之間,沒有神經疾病,具有「疑似自閉症的非特定學習障礙。」資料中這麼說。
「謝謝妳,羅薩琳,」我說:「但我必須聽潔西卡自己說,不然就只是旁證,法庭是不會採納的。」
「不過,她可能沒跟我們說,」瑪麗安說。瑪麗安是三個女孩當中最安靜的,像個蒼白的小精靈穿著時髦的青少年服裝。「凱薩琳她——她生前對一些事情很保密,比如她第一次參加芭蕾舞蹈學院甄選,我們等到她拿到入學許可之後才知道,還記得吧?」
「你的好朋友,」她怯怯地說:「就是失蹤不見的,他們怎麼了?」
「沒錯。」
山姆點點頭說:「不過,也有可能是那個傢伙雇了社區的人下手,要是我就會這麼做,」凱西和我對望了一眼,兩人心裡不由自主想像山姆追捕殺手的模樣。「等我查出是誰擁有那塊地,會再看他們是不是有和納克拿里鎮的人聯絡。」
「一點也不麻煩。妳想喝茶嗎?還是咖啡?」
凱西嘆了一口氣說:「她www•hetubook.com.com雖然不符合我們之前做的罪犯分析,但這並不保證什麼,因為她有可能是例外。真希望我們也拿到另外兩個小孩的病歷檔案,因為這種母親通常不會放著其他小孩不管,她們會一個換過一個,以免旁人起疑,不然就是從老大開始,等老大年紀長了,會反抗了,就找老二。如果兇手是瑪格莉特,那另外兩個小孩的病歷檔案應該也會有問題,比如今年春天凱薩琳不再生病,但潔西卡卻不對勁了之類的……我們去問家長,看他們同不同意讓我們調閱紀錄。」
戴夫林家三個小孩的就學資料就跟凱薩琳的病歷檔案一樣模棱兩可,彷彿在嘲弄我們白費工夫。凱薩琳很聰明,但表現平平,大部分科目都是B,偶爾愛爾蘭文拿C,體育拿A。除了有時上課跟同學說話,沒有其他行為問題,也沒有重大違規,頂多就是課缺得很兇。
我回到局裡,凱西在辦公室影印筆錄。「是誰找你?」
報紙大發正義之聲,並且製作模擬相片,讓讀者知道彼得和潔咪長大之後(又不幸剪了難看髮型)會是什麼模樣。當時的我真是神經緊繃到了極點。然而,我想我會不知從何說起,其實不是因為當時太難熬,而是因為我到現在都還很懷念那段日子,即使我知道自己不該這樣耽於過去。
羅薩琳咬著下唇說:「我問過他們。我爸……他們……他們叫我閉嘴。」
山姆點點頭說:「戴夫林和瑪格莉特可能覺得羅薩琳是被凱倫帶壞的。總之,劃線的都是確定來源或去處的電話,再來就是一家電話公司招攬生意的電話,還有這三個,」他說著攤開來電紀錄,露出劃了粉紅線的部分。「日期、時間和通話長度都跟戴夫林說的一樣,都是用公共電話打的。」
「戴夫林家小孩的化驗結果出來了,」她說:「實驗室進度慢了一個半月,想也知道他們會有什麼反應,但我還是想辦法插隊,只差沒跟他們大頭上床而已。」
「不是,」我說:「沒關係,我一點也沒有被冒犯到。」
潔西卡聳聳肩,其實說顫抖還差不多。
我心跳開始加速。只可惜我不是信徒,不然我絕對會到教堂去,替所有日曆上紀念的聖徒點上根蠟燭:終於有一條明確的線索了。「太好了,潔西卡,在哪裡?」
「羅薩琳,我知道這不容易,但妳妹要是認識男孩子,我們必須知道。」
她的語氣很平、很空洞。「先喝點咖啡吧。」我說,心裡想熱飲或許對平復驚嚇有點用。
我當然不相信她說的話。這謊話太明顯了,如果真有其事,街坊鄰居早該傳遍了。然而,奏鳴曲三個字卻直直打進我心裡,因為我太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我有一個雙胞胎哥哥,他叫彼得,他比我早生了七分鐘……除非現實難以承受,否則小孩不會說這麼差勁的謊,而羅薩琳只不過比小孩大一點。
「不,你錯了,羅伯警探,你不懂,」羅薩琳蹺起二郎腿,膝蓋抖呀抖地說:「沒有人能體會那是什麼感受。我真不曉得為什麼要跑這一趟。潔西卡不想跟你說她看到什麼,而你顯然也不認為那很重要。我想我們還是告辭吧。」
凱西會在壁爐生火,我們三個把筆記報告攤在地上,互相揣摩推敲案情,然後輪流做飯——凱西是各式義大利麵,我是牛排三明治,山姆則是偏好異想天開的外國料理:餡料豐盛的墨西哥捲和辣花生醬泰國菜之類的。我們會喝餐酒,之後再喝各式各樣的威士忌,等三個人都暈陶陶了,就會把資料推開,踢掉鞋子放音樂開始聊天。
羅薩琳的笑容一僵。「拜託嘛,潔西卡,妳之前不是記得很清楚嗎?我們大老遠跑過來,還要羅伯警探蹺班跟我們見面,不是嗎?」
薇絲塔行動的前兩週,各位想像得到的事情我們都做了,沒有一件遺漏。我們三個、支援刑警和當地員警加起來,訪查了納克拿里方圓六公里內的所有人,也問過所有認識凱薩琳的人。社區有一名確診的精神分裂症患者,但他從來沒傷害過任何人,就連最近三年停止服藥也不例外。我們檢查過所有寄送到戴夫林家的彌撒卡,也追查了所有捐款贊助凱薩琳學費的人,甚至派人監視有誰到祭壇前獻花致意。
我們在公園有陽光的地方找了張長條椅,鳥兒在圍籬窸窣啁啾,不時衝去搶奪被人丟棄的三明治碎屑。我放下羅薩琳再去拿咖啡,但這回刻意放慢,讓她有時間把心情穩定下來。不過當我走回花園,卻見她依然坐在長條椅邊咬著嘴唇,一片一片摘著雛菊花瓣。
「喔——怎麼了,小甜心?」羅薩琳彎身湊到她面前說:「妳準備好要跟羅伯警探說那個男生的事了嗎?」
「也許,」凱西說,但語氣不是很肯定。我也一樣。通常一個家庭會斷絕對外聯繫,都是因為家裡出了壞事,幾乎沒有例外。「但是打手機很貴,而且他們家有兩支電話,一支在樓下外套櫃旁邊,另一支在樓上走道,電話線很長,可以把電話拿進任何一個房間,根本不需要靠手機來保持隱私。」
羅薩琳又看了我很久,之後便放下皮包笑了。她喘著氣如釋重負地說:「喔喔,羅伯警探!」她想也沒有就伸手越過桌子,抓著我的手說:「我一直覺得你是最合適的人選,我就知道一定有理由!」
「凱薩琳是我妹妹,羅伯警探,我不想——不想說她什麼。」
「契爾南和麥卡比,」我說:「他們都認為那兩個小孩被謀殺囉?」
「他的推斷是什麼?」山姆問。
她咯咯笑了,聲音很尖很緊張。「對。」
「凱薩琳的死不是妳的錯,」我極力反駁說:「我覺得妳對她來說一定是個很棒的姊姊,她會遇到這樣的事,妳其實無能為力。」
我幫自己和羅薩琳買了咖啡,幫潔西卡買了七喜汽水。潔西卡兩手捧著杯子,被催眠似地盯著不斷上浮的氣泡,我和羅薩琳則是在旁邊聊天。
「我跟你們說,他們連樹都搜了,」她說:「案發之後幾週,有個天才刑警想到之前一個案子是小孩爬樹掉進中空的樹幹裡,過了四十年才被人發現,於是契爾南和麥卡比就派人搜查所有樹木,拿手電筒檢查空樹幹……」
「但我覺得她那個樣子——」她一手摀住嘴巴說:「哎,我又來了。住嘴,羅薩琳!」
「只有妳和凱薩琳。」
「我爸他……」羅薩琳眉間微微一皺說:「他太愛凱薩琳了,凱薩琳有時候會佔他便宜,不跟他說實話,讓我覺得很難過。」
神父很年輕,表情莊嚴,吃力地用他有限的神學詞藻應付這個艱難的大場面。穿著制服的小女孩(是凱薩琳的學校同學,我認得其中幾張臉)肩並著肩,共用樂譜哼唱聖詩。詩歌原本是要安慰人的,但她們聲音太弱,猶疑不定,有幾個還一直破音。「不要畏懼,我會時時在你前方。來吧,跟隨我……」
這麼做不符規定,但我心想,她不是嫌犯,甚至連證人都不算。「當然,」我說:「等我一下。」說完就上樓去拿咖啡了。我忘了問她咖啡要不要調味,所以只加了一點點牛奶,拿了兩包糖塞在口袋裡,有備無患。
於是(我能夠說不嗎?)我便把實情跟她說了。她沒有昏倒,也沒有歇斯底里,就連痛哭失聲都沒有。她只是靜靜聽著,褪色牛仔褲般的淺藍雙眼定定看著我的眼睛。我說完了,她手指貼著嘴唇,轉頭迎向陽光,看著修剪整齊的圍籬和手拿塑膠盒聊天的職員。我笨拙地拍拍她的肩膀,披肩是便宜貨,摸起來刺刺的,應該是合成纖維,給我一種孩子氣的可憐感覺。我很想跟她說點什麼,說些充滿智慧的哲理,例如死者再苦也比不上生者傷悲之類的話,讓她夜裡一個人在臥房輾轉難眠、憂愁無法排遣時能夠有所倚靠,但我就是想不出這樣的話來。
我們已經看過凱薩琳的手機通聯紀錄,她的通話額度是每兩週十歐元,星期日加值,幾乎都用在發簡訊給同學。簡訊很長,縮寫和神秘代號一大堆,但都被我們完整還原了,內容不是作業和同學間的傳言,就是選秀節目「美國偶像」,沒有陌生號碼,也沒有任何可疑跡象。
「可是我應該想到的,我應該留在家裡,而不是去找表妹她們玩,我真是個差勁的姊姊,對吧?」
「喔,不用不用!這樣就好了,羅伯警探,我是說真的——我其實沒那麼想喝咖啡,給你喝吧。我不想給你添麻煩,能見到你真好,你千萬不要太費事……」她話說得太快,語調太尖、太喋喋不休,比手畫腳,而且眼睛看著我眨也沒眨,時間太久,彷彿被催眠似地。她顯然非常緊張,但又極力想要掩飾。
「他長什麼樣子?」
「沒有,我……沒有。我想他們不在的話,潔西卡說話會比較輕鬆,這樣可以嗎?」
「羅伯警探嗎?我是羅薩琳……很抱歉打擾你,但不曉得你現在有沒有空過來跟潔西卡談一談?」
「也許是家裡不准她回電話給凱倫。」我說。可能是山姆剛才突然冒出來讓我餘悸猶存,我心臟還是怦抨猛跳,而且嘴裡似乎嘗到一絲危險,原始而濃烈。
這時,羅薩琳用手帕摀著嘴,緩緩走下台階。她抬頭看見我們三個,立刻鬆開別人攙扶,飛舞著黑色長洋裝直直奔過草地而來。「羅伯警探……」她雙手抓住我的手,淚眼婆娑地看著我說:「我受不了了,拜託你一定要抓到殺害我妹的兇手。」
「還是沒辦法。」
羅薩琳點點頭說:「謝謝你,羅伯警探,我會記得的。」但她臉上的表情退縮,悶悶不樂,我有一種感覺,雖然我不確定,但在一個很關鍵的點上,我讓她失望了。
「妳確定?」
「是啦,」我說。我感覺凱西也在聽,便轉過肩頭對著她。「太好了,謝啦,蘇菲。」
「當然,」我說:「妳當然不一樣。可是妳父母親不知道妳去哪裡嗎?」
她們走到街上,我從窗戶看著她們。羅薩琳碎步自信沉穩,臀部優雅擺動著,潔西卡牽著她的手,拖拖拉拉跟在後頭。我看著潔西卡絲緞般的秀髮,看她低垂著頭,心裡突然想起過去聽過許多故事,雙胞胎其中一人受傷,另一人即使相隔遙遠,也會感覺疼痛。我心想那天晚上,當她們一群女孩子在薇拉阿姨家說說笑笑,她是不是曾經輕喟一聲,只是沒人察覺?而我們汲汲追求的答案,又是不是鎖在她古怪幽微的心靈深處?
羅薩琳兩眼茫然,顯然是嚇到了。過了一會兒,她點點頭說:「好吧,當然是這樣,如果你想要的是……我只是希望……」她彎腰湊到潔西卡身邊,對她微笑,試著讓她看著她。她將潔西卡的頭髮挽到耳朵後面說:「潔西卡?小親親?妳真的應該告訴羅伯警探,跟他說我們談過的那件事,小乖,這很重要。」
我放棄了。「妳說有事情想跟我說?」
「沒錯,」我說:「應該不是。」我很難想像凱西很需要別人關愛,不過話說回來,我也從來不認為她很咄咄逼人。我突然有點不安地發現,我完全不曉得凱西在別人眼中是什麼模樣,就好像你很難判斷自己的姊姊、妹妹到底漂不漂亮。我看她就和我看自己一樣,已經沒辦法客觀了。
羅薩琳一看到我,立刻神情一亮。「羅伯警探和-圖-書!真高興見到你,我知道要你來時間很趕,不過——喔,請坐,請坐……」我拉開另一張扶手椅。「潔西卡看到一件事,我覺得應該讓你知道,對吧,小乖?」
羅薩琳很有品味,中央飯店的酒吧依然堅持老式派頭,天花板上嵌了飾條,扶手椅又大又舒服,額外佔去許多空間,書架擺滿裝幀優雅、稀奇古怪的舊書,跟樓下熙來攘往的街道比起來,感覺非常舒服。我之前週六偶爾會到這裡喝杯白蘭地,抽根雪茄(當時公共場所還沒禁煙),花一整個下午讀一九三八年的《農民曆》或三流的維多利亞時期詩集。
「那當然。那個男生說了什麼?」
我覺得事有蹊蹺,但她語氣僵硬,我不想逼她,起碼現在。現在回想起來,我當然會覺得當時或許應該追問下去,但老實說,我不認為結果會有什麼差別。
我聽到市區的嘈雜聲:車輛,有人高聲談話和行人通行號誌瘋狂的嗶嗶聲。「當然有。」我說:「妳們在哪裡?」
凱西轉過身來,手裡還拿著一張紙,她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我猜不出來她臉上的表情是什麼意思。之後她說:「起碼她還肯跟你說話,你應該跟她保持聯繫,她可能會透露更多消息。」
我沒聽清楚,但感覺到相機的快門聲。其中一張相片(羅薩琳臉龐微揚,滿臉哀痛,而我則是嘴巴開開的笨拙表情)出現在隔天小報的頭版,下面還用三公分的大字寫著:「請替我妹伸張正義」。奎格利為了這件事痛罵了我整整一個星期。
「羅薩琳,」我說:「潔西卡。」
「嗯。」凱西應了一聲,就繼續印她的東西了。
「那個,凱薩琳遇害可不是路過的人幹的,」山姆說:「他顯然設計兩人碰面,還把屍體藏了一天……」
「哈,」蘇菲說。她正在吃什麼酥酥脆脆的東西,我猜是洋芋片,垃圾食物幾乎就是她的主食。「有幾個血印,但都來自橡膠手套,意外啊意外。這也表示沒有上皮組織。沒發現精|液或唾液,也沒有小女孩以外的血跡。」
羅薩琳的臉色一暗,撇開頭去。我等著。過了一會兒,她搖搖頭說:「沒有。我……沒有那種事。」
「幾乎沒有,她差不多一下就被擊昏了。」
說到瑣事,我們當然立刻調到了凱薩琳的病歷檔案。雖然她和潔西卡都早產兩週,但起碼她活得很好,一直到八歲半都很健康,跟其他小孩沒什麼兩樣。然而,八歲半之後,毛病突然全都來了,胃抽筋、噴射性嘔吐、連續腹瀉,有一回還一個月內連跑了三次急診室。一年前一次強烈不適之後,醫生替她做了剖腹探查術,這點庫柏有提到,讓她錯過了芭蕾舞蹈學院的入學機會。診斷的結果是「準自發性腸道阻塞,但異常地無腹脹症狀」。我覺得換句話說,醫生根本不曉得這小孩到底出了什麼毛病。
「從三月開始。」
星期天,我們去參加了凱薩琳的葬禮,我、山姆和凱西。很多人說兇手喜歡到被害人墳前遊蕩,這其實沒什麼根據,但我們還是不敢大意。再說歐凱利組長也命令我們出席,因為他覺得有助於提升警察形象。教堂是一九七〇年代建的,當時混凝土建築還是藝術,納克拿里也號稱是未來之都。教堂很大很醜,冰冰冷冷,半抽象的耶穌十字架像做工笨拙,回聲緩緩爬上水泥斜天花板,顯得有氣無力。我們站在後頭,穿著最不顯眼的深色衣服,注視人群陸續走進教堂,有手拿貝雷帽的農夫、纏頭巾的老婦人和打扮時髦、故意面露無聊的年輕人。祭壇前面一方小小的白棺,滾上金邊非常難看。羅薩琳在走道上搖搖晃晃,雙肩顫抖,瑪格莉特和薇拉阿姨一左一右扶著她。戴夫林走在她們後面,目光茫然帶著潔西卡走到前排的座位。
「我們兩個都很關心啊。」我說。我很想伸手摟著她,安慰她,或是握著她的手之類的,但這方面我實在不行。
雖然我很努力輕聲細語,但她還是嚇到了,身體微微一縮。「凱薩琳沒有不見,」她說:「她被殺死了,」說完她的眼神又開始恍惚,羅薩琳恨恨地瞪了我一眼。
我把主檔案夾挖出來,開始找羅薩琳的出生日期,因為要跟潔西卡談話,必須有「適當的成人」陪同在場。「妳們的父母親也在嗎?」
「羅薩琳!」戴夫林不知道從哪裡啞著嗓子喊她,但她卻連頭也沒回。她手指很長很軟,非常冰冷。「我們會盡力而為,」我說:「妳明天方便來找我談嗎?」
我和凱西正要離開納克拿里,蘇菲打電話來通知我們化驗結果出來了。她顯然是邊走邊講電話,我聽見手機晃動和她充滿自信的匆忙腳步聲。
至於專線電話,打來的人數創下新紀錄,但絕大部分都是完全沒用的消息,比例高得讓人難以置信。有人打來檢舉隔壁的怪鄰居或不肯參加居民大會的人;有人說他看到可疑分子在附近遊蕩,但他明明就住在離都柏林幾百公里外的地方;另外就是那些喜歡自稱兇手的怪胎,還有長篇大論批評這是神在審判墮落社會的人。
那段日子,我就算有機會睡好,卻還是輾轉難眠。我本來就不好睡,這我已經說過了,但那陣子不一樣,我發現自己一直卡在半夢半醒之間,既睡不著,又醒不來。我常聽見有人在我耳邊大喊:「小心!」不然就是「我聽不見!什麼?什麼?」我會恍惚覺得有人鬼鬼祟祟闖進我的房間,瀏覽我的辦案筆記,翻動衣櫥裡的襯衫,我明明知道是幻覺,卻驚慌掙扎著想要醒來對付他們,把他們趕走。有一回我醒過來,發現自己竟然擠在臥房門邊的牆角,一手瘋狂地亂摸亂抓,想把燈打開,雙腳卻幾乎不聽使喚。我感覺腦袋浮浮沉沉,模糊的呻|吟不知道從哪裡傳來,過了好久才發現原來是自己的聲音。我打開大燈、桌燈,之後爬回床上,卻惶惶無法入睡,就這樣直到鬧鐘響起。
「不是,」凱西把大拇指上的芥末醬舔掉,說:「麥卡比認為是過客幹的,兇手只在納克拿里待了幾天,可能從英國來,說不定是來工作,因為他們根本找不到可能的嫌犯。他們做了快一千份訪查,詢問過幾百人,排除南都柏林所有性變態和怪胎,追查社區全體居民案發前後的行動,詳細到以分鐘為單位……你們應該很有經驗,通常情況都是嫌犯好找,罪證難尋,但他們半個人都沒查到,所有線索追查到最後都是死路一條。」
「我越看越覺得這家人很詭異。你從上面讀下來一定會猜被虐待的是潔西卡,而不是另外兩個小孩。七歲之前還很正常,之後砰地學校成績和社交表現就突然下滑了。七歲才出現自閉症狀太晚了,但絕對是受虐待的標準反應。羅薩琳成績高高低低,有可能只是青少年情緒不穩,但也可能是家裡出了狀況的關係。唯一感覺起來還算正常的,呃,起碼心理上正常,就只有凱薩琳。」
我點點頭。「非常謝謝妳,潔西卡,」我說:「妳真的很勇敢。妳如果再看到那個男的,會認得出來嗎?」
我心裡的警告訊號又響了。我翻到家屬資料欄:羅薩琳十八歲,我覺得應該「適當」吧。「沒問題,」我說:「待會兒見。」
「我知道你一定會抓到兇手的,羅伯警探,我第一眼看到你就曉得了。我很會從第一印象看人,有時候讓我很害怕,因為我常常發現自己看得很準。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是最合適的人。」她抬頭看著我,眼神充滿毫無瑕疵的信任。我當然很自豪,這不用說,但這麼強烈的信任卻又讓我很不自在。她是那麼肯定,那麼無助脆弱,雖然我盡量克制自己不去想,但這件案子有可能永遠不會偵破,而我完全了解這對她會是多麼大的打擊。
她突然抬頭,嘴巴微微張開,像個小寫的o。「我們都很好,」她小小聲吞吞吐吐地說:「當然很好。」
「麥卡比也是這麼想的嗎?」我問。
「真的嗎?我不想給你添麻煩,你要是很忙就跟我說,我改天再來。」
「不算有。再說她已經死了,妳知道,不會有感覺的。」
「我交叉比對已知的電話號碼,將通話紀錄按家人區分,看來電話用得最兇的是凱薩琳,劃黃線的都是她的同學,」我翻了翻通話紀錄。每一頁黃線起碼都佔一半以上。「藍線是瑪格莉特的姊妹,一個住在基爾克尼,另外就是薇拉,住在同一個社區。綠線是戴夫林家住艾斯隆的姊姊,她母親定居的安養院和『反高速公路』抗爭活動成員的電話。劃紫線的是羅薩琳的朋友凱倫,羅薩琳逃家就是借宿在她那裡。事件之後頭幾個星期,凱倫還是常打電話給羅薩琳,但羅薩琳都沒有回電,於是兩人後來聯絡就少了。我敢說一定是凱倫覺得自己被扯進朋友的家務事,心裡很不高興。」
「我知道這跟失去親生妹妹不一樣——」
「有啊,」我說:「我也有過。所以妳那個週末離家不是因為家裡出事了?我們聽說妳和妳父親大吵一架……」
羅薩琳好像沒發現。「怎麼了,潔西卡?」我說。
「羅伯警探,謝謝你,我就知道可以倚靠你——我沒有催你的意思,只是我們得趕回家,不能超過——」嗶的一聲,電話斷了,看來不是手機沒電,就是額度用完了。我在字條上寫了「馬上回來」給凱西,接著便離開局裡。
「亞當現在怎麼樣?」山姆問。
她頭微微一低說:「嗯,國家青年樂團去年演出過一首我寫的奏鳴曲。」
「我知道妳現在很不好受,」我說:「但是別再離家出走了,好嗎?要是妳被壓得喘不過氣來,或很想找人說話,就打電話給被害人協談中心,不然也可以打電話給我。妳有我的手機號碼,對吧?我會盡量幫忙的。」
老實說,我沒想到跟一個青少年聊天竟然這麼愉快,但話說回來,羅薩琳不是一般的年輕女孩。聊著聊著,凱薩琳遇害帶來的震驚逐漸淡去,我這才發現私底下的她是什麼模樣:活潑、外向、優雅迷人、不可思議地聰明又健談。我真好奇十八歲的時候,怎麼都沒遇到這樣的女孩子。她很天真,但她自己知道。雖然我們應該很嚴肅,雖然我心裡不由得擔心她這麼天真,總有一天會惹上麻煩,雖然潔西卡像貓一樣靜靜坐著不曉得在看什麼,但聽羅薩琳不停開自己玩笑,態度既認真又淘氣,我還是真心地笑了。
沒說話。呼吸一口氣。「很大。」
但他們卻贊成凱薩琳申請皇家芭蕾舞蹈學院,而且一路鼎力支持。我在家暴組的時候遇過這樣的案子,家長會選定一個小孩,不是對他關愛備至,就是事事都怪在他頭上(我對她就跟對小寵物一樣,戴夫林那天是這麼說的),相形之下,其他兄弟姊妹就好像別人家的小孩一樣。這樣的小孩通常都沒有什麼好下場。
我一直有個印象,那陣子我每天都在凱西家過夜,我是說我們三個。雖然案子大概只辦了一個月,而且三個人一定有幾天是各自有事要忙,沒辦法湊在一起的,但那些共度的夜晚卻像暈開的墨水,逐漸佔滿了我對當時的回憶。初秋天氣凜冽,捉摸不定,風在屋頂空間呼呼作響,雨水從變形的窗框滲進來,順著玻璃涓滴而下。
那天是星期一,凱薩琳遇害已hetubook.com.com經快滿一週,戴夫林和瑪格莉特一整個星期都沒有打電話來問我們調查進度如何。我這麼說其實不是在抱怨,有些被害人家屬一天打個四、五次,急著想知道新消息,要跟他們說案情毫無進展,對我們來說簡直就是酷刑。儘管如此,戴夫林夫婦沒打電話還是很怪,而這件案子已經有太多類似的詭異之處了。
羅薩琳和潔西卡坐在窗邊的位子,羅薩琳的鬈髮鬆鬆綁著,白長裙、白紗絹邊短衫,一身雪白,跟四周景物搭配得完美無瑕,彷彿才剛剛離開英王艾德華七世的庭園宴會。她湊在潔西卡耳邊,一手溫柔撫摸妹妹的頭髮,一邊跟她說悄悄話。
「除了海倫發現的那個黑色怪東西,他們化驗出血型,是A型陽性,你們的被害人是O型陰性。」
「沒有沒有,不是你——你非常好,我也知道凱西警探並不是故意那麼——那麼兇。我是說真的。咄咄逼人的人通常只是想要表現得很堅強,對吧?他們不想表現得很沒安全感、很需要別人之類的。他們其實一點也不殘酷,私底下。」
「妳父親說凱薩琳還沒對男孩子感興趣,」我說:「是真的嗎?」
「換句話說,」我說:「打電話的人就不是社區裡擔心房價變動的居民囉。」
「妳覺得咧?」我問凱西。
「所以她沒有被強|暴?」
潔西卡盤坐在扶手椅上,我一見到她忍不住又嚇了一跳,跟我頭一回看到她差不多。陽光穿過上層玻璃灑在她身上耀眼奪目,讓她彷彿變了一個人,活潑熱情但卻迷惘。她的眉毛彎成漂亮的V字形,鼻子尖尖翹翹,雙唇飽滿給人孩子氣的感覺。上回我看到同一張臉,卻是表情空洞,血跡斑斑,靠在庫柏的不鏽鋼驗屍台上。她就像緩刑犯,又像希臘神話的尤麗狄絲,奇蹟似地暫時從陰曹地府回到丈夫奧菲爾的身邊。我很想伸手觸摸她黑髮柔柔的頭顱,將她緊緊擁入懷中,感覺她小小溫熱的身軀和呼吸,彷彿只要盡力保護她,就能扭轉時間保護凱薩琳。我好想這麼做,想到幾乎無法呼吸。
「一點也沒關係,」我柔聲說:「不如這樣吧,我們先找個舒服的地方坐下來,然後我再去幫妳拿一杯咖啡,雖然還是很難喝,但起碼是純咖啡,妳覺得呢?」羅薩琳抬頭感激地對我笑了笑,讓我嚇了一跳,這麼小小一個體貼的動作竟然就讓她感動得快要落淚了。
他還記得那件案子的所有細節。愛爾蘭成為國家不過短短的歲月,局勢混亂,但失蹤之後從此下落不明的小孩還不到六個。契爾南永遠忘不了案子當年交到他手上,但他卻辜負了那兩個小孩。他告訴凱西(他有點防備,凱西說,彷彿這些話已經在他心裡說了千百遍)警方當時展開大規模搜索,警犬、直升機、潛水夫全部出動,員警和義工在森林、丘陵和田野地毯式尋人,清晨就開始行動,一直到日斜西山才暫告休息,這樣持續了數週之久。他們循線追查的範圍涵蓋貝爾法斯特和凱里,甚至遠到伯明罕。契爾南耳邊一直有個聲音縈繞不去,說他們查錯方向,答案其實一直就在他們眼前。
「他是大胖子?」
「在市中心,我們可以跟你約在中央飯店的酒吧碰面嗎?差不多,呃,十分鐘後?潔西卡有些話想跟你說。」
「納克拿里是個小地方,」山姆說:「鎮上出現兩個小孩殺手的比率會有多高?」
我捏了捏她的手,要她不要擔心,但她突然發現自己剛才一時衝動握住我,立刻輕輕一甩,很不好意思地把手抽開。「喔,我不是故意要——」
最後,她嘆了一口氣,聲音微微顫抖。「沒錯,」她說:「她有喜歡的男孩子,我不知道是誰,但我聽過她和她朋友互相揶揄——你知道,就是男朋友,還有她們吻了誰……」
我還聽見小孩的聲音,不是彼得,也不是潔咪,都不是。是一群小孩在很遠的地方,唱我從來沒聽過的遊戲歌,他們唱得很開心,無憂無慮,聲音乾淨得不像是人類。伴隨歌聲是輕快複雜又純熟的拍手聲:你說你說好同伴,快快出來跟我玩,爬到蘋果樹上來……兩個兩個白小孩,穿得一身綠衣衫,一個一個好孤單,永永遠遠沒了伴……他們的歌聲有時會在我腦中縈繞一整天,無論我做什麼都不會消失,讓我很怕自己不小心哼出來,被歐凱利組長逮個正著。
那天(星期五)下午,羅薩琳始終沒有出現。傍晚五點多,我等得有點不耐煩,又不自覺擔心她可能會出事,便撥了她的手機。沒有回應。我對自己說,她應該是跟家人在一起,幫忙處理後事或照顧潔西卡,不然就是一個人在房裡垂淚。但我心頭就是不安穩,彷彿鞋裡跑進小石子,感覺尖尖刺刺的。
她抬頭緊張地望著羅薩琳。「妳做得太好了,小乖,」羅薩琳摸摸她的頭髮說:「再繼續加油。」
她喝了一口咖啡,露出嫌惡的表情,但只有一瞬間。「很難喝,我知道。」我說。
「我搭檔來跟妳談會不會比較好?」
「哦,」凱西說:「她說什麼?」
「可是——」她欲言又止,搖了搖頭。
「我會想辦法。星期五很抱歉,但是我實在……」她回頭迅速瞄了一眼:「實在走不開。請你一定要抓到他,羅伯警探——求求你……」
潔西卡把頭避開。「不記得。」她喃喃說。
「但我曉得被遺留下來的感覺有多難受,我會盡全力不讓真相石沉大海,好嗎?」
我不能失去她們。「羅薩琳,」我身體往前靠,急切地跟她說:「我很認真,而且我真的了解,真的,我知道。」
「沒有,他沒有頭髮。」
「呃,運動服,嗯,深藍色的。」她又瞄了羅薩琳一眼,羅薩琳點點頭鼓勵她。
「好像跟現在差不多。」我灰心地說。
潔西卡全身一顫,雙眼突然睜大,把我的幻覺也帶走了。她手裡拿著東西,是桌上碗裡的糖包。她把糖包一角塞進嘴裡,開始吸吮。
「老實說,」我說(沒想到我語氣竟然這麼輕快,若無其事,真是不可思議):「我也不認為當年那件案子是汽車綁架案,如果我記得沒錯,鞋子是鞋上的血開始凝結之後才穿回亞當腳上的,換句話說,綁架犯應該跟三個小孩共處了一段時間,在森林附近,直到亞當逃走為止。因此,我覺得是當地人幹的。」
「跟你一樣。」
「咖啡來了,」我走到樓下,對羅薩琳說:「我們到花園找個地方坐,怎麼樣?」
凱西將盤子放在二郎腿上擺穩,雙手繞到頸後按摩僵硬的脖子。我發現她有黑眼圈,突然明白她跟契爾南談了一下午一定很累,她不想多講兩人說了什麼或許不光是因為顧慮我。她微微抿著嘴角,表示她有話沒說,我很好奇契爾南到底跟她講了什麼她藏在心裡。
我突然激動莫名,到底是憤怒、警戒還是同情?我不曉得。「羅薩琳,」我很溫柔地說:「妳家裡都好嗎?」
潔西卡考慮著,抬頭看著羅薩琳的臉,羅薩琳對她微笑。過了一會兒,她點點頭。
「請節哀。」我說。
「所以我們可以排除瑪格莉特囉?」
結果,我們隔天去問克莉絲汀娜、瑪麗安和伊莉莎白,三個人全都堅決否認,表示凱薩琳沒有男朋友,也沒喜歡上什麼人。「我們有時會拿男孩子笑她,」伊莉莎白說:「但其實沒那回事,你知道,就只是胡鬧。」紅頭髮的伊莉莎白神情開朗,身材剛開始發育,胸脯微微突起,眼眶泛淚時有一種困惑的表情,彷彿哭泣對她來說還是很陌生的事。她吃力地在套頭毛衣袖子裡翻找,掏出一張縐巴巴的面紙。
她低頭玩著披肩一角不敢看我,說:「可是,她不是你的女朋友嗎?」
「羅薩琳。」
「凱西警探?不是不是,」我說:「完全不是。」
我之前沒想過這一點,現在發現了讓我心頭一暖。「希望妳說得沒錯。」我說。
儘管如此,聊天的時候,山姆通常還是我們之間的第三者,這點讓我不免有些得意。我和凱西已經花了兩年培養相處的習慣和頻率,熟悉彼此的肢體語言和小動作,山姆能跟我們混在一起,再怎麼說也是我們准他的,所以他演配角似乎理所當然。不過,山姆對自己的小媳婦身分似乎不以為意。他會放鬆地癱坐在沙發上,微微傾斜酒杯折射爐火,在他套頭毛衣留下琥珀色的光芒,同時面帶微笑看著我和凱西唇槍舌戰,討論時間的本質、艾略特和科學對鬼魂的解釋。不用說,我們的對話都很孩子氣,尤其是我和凱西常常會把對方搞到亂使性子(「不然羅伯你咬我啊。」坐在墊子一角的凱西會瞇著眼睛跟我說,我就會一把抓住她手臂,朝手腕咬下去,直到她討饒為止)。我年輕的時候從來沒這麼做過,我真是愛死這種感覺了,一分一秒都很享受。
她睜大眼睛,神情專注,讓我一時不曉得該怎麼辦。如果我跟她說了,她會崩潰、昏倒或尖叫嗎?花園現在都是中午出來吃飯聊天的公務員。「我想最好還是由妳爸媽跟妳說。」我說。
「這麼厲害喔,」凱西說:「好吧——」她偷瞄了我一眼,我轉頭裝作沒看到。「契爾南認為那兩個小孩並沒有離開納克拿里,我不曉得你們記不記得,這件案子裡還有另外一個小孩……」她斜過身子翻閱打開放在沙發扶手上的筆記:「叫亞當。那天下午亞當和他們在一起,警方後來搜尋了兩個小時在森林找到他,沒有受傷,但鞋子裡有血,而且他受了很大驚嚇,什麼都不記得了。因此,契爾南推斷不管當時出了什麼事,一定是在森林裡,不然就是在附近,否則亞當怎麼會回到那裡?他認為應該有人,而且是當地人,留意三個小孩很久了。那傢伙在森林裡跟他們攀談,或許哄騙他們到他家,然後動手攻擊。他可能本來沒有想要殺害那三個小孩,只是想猥褻他們,結果出了差錯。兇手施暴的時候,亞當乘隙逃了出來,回到森林裡,這表示兇手和另外兩個小孩不是在林子裡,就是在社區緊臨森林的某間房子,不然就是附近的農舍,否則亞當應該會直接回家才對,不是嗎?契爾南認為那傢伙一時情急下手殺了那兩個小孩,很可能分屍之後先藏在家裡,等待機會再丟棄在河裡或掩埋起來,也許埋在花園,但更有可能埋在森林,雖然當地事發之後幾週都沒有土地遭人無故挖掘的報告。」
「凱倫,不信你去問她,我可以把她的電話號碼給你。」
羅薩琳比較聰明,但表現也比較不穩定,拿了非常多A,但有幾科老是拿C或D,讓授課老師沮喪地在評量中註明她很m.hetubook.com.com不用功,又常蹺課。
「嘿,小姐,這是兩件事好嗎?」克莉絲汀娜說,不過因為她也在哭,鼻塞把她聲音裡的氣勢都去掉了。「我們怎麼可能不曉得她有男朋友?」
「羅薩琳,我真的知道。我跟潔西卡差不多大的時候,也有兩個好朋友不見了,我很清楚妳們的感受。」
教堂裡寒風陣陣,燭光閃爍,空氣潮濕,瀰漫著薰香和凋敗花朵的味道。我覺得有點頭重腳輕,因為忘了吃早餐,而且眼前這一幕讓我感覺似曾相識。我花了一會兒工夫才明白是為什麼:我十二歲以前都在這裡望彌撒,而且很可能坐在其中一排廉價木頭長椅上,出席彼得和潔咪的追悼會。凱西掬起雙手偷偷呼氣,溫暖手掌。
「這樣吧,」我說:「我可以先和妳聊一會兒,等潔西卡準備好了再讓她說,如何?」
蘇菲那一幫人在戴夫林家地毯式地搜索過一遍,表面上是蒐集纖維毛髮以免遺漏,實際上卻是尋找血跡和庫柏所推斷的性侵工具,結果毫無所獲。我拿到財務資料,戴夫林家家境小康(一次家庭旅遊,到克里特島;四年前辦過信貸,另外就是凱薩琳的芭蕾舞課學費、羅薩琳的小提琴和一輛九九年的豐田轎車),幾乎沒有存款,但也沒有負債,房貸差不多已經付清,也從來沒拖欠過電話費。他們的銀行交易沒有詐騙紀錄,也沒有替凱薩琳投保意外險,什麼都沒有。
「妳眼前這兩位男人可都是天賦異稟,」我說:「我們吃東西的時候,還可以聽人說話,一心兩用。」要是我能一個人先聽凱西說當然很好,只可惜她從雷道回來太晚了。我之前想到就已經沒食慾了,現在聽對我沒差。再說,我們都是晚餐時間討論案情,就算想改也由不得我。山姆似乎從頭到尾都沒發現我和當年事件的關聯,也沒注意到我的情緒起伏,從辦案開始到結束到現在,但我實在很難相信一個人竟然會這麼遲鈍。
「喔,我知道,我曉得,但你搭檔……」她對我歉疚地微微一笑:「我覺得我有點怕她,她很咄咄逼人。」
教堂外,天空陰沉沉的,冷風吹得庭院落葉紛飛。記者都靠在扶手上,閃光燈此起彼落。我們找了一個隱蔽的角落,審視周遭和眼前的人群,結果不出所料,連半個可疑人物都沒看到。「出席的人真多。」山姆輕聲說。他是我們三個裡面唯一有領聖餐的。「明天記得找那些記者要相片,看有沒有不速之客混在裡面。」
我知道現在是唯一的機會,沒有把握好,跟她的關係就沒了。「真的,」我說:「我沒有被冒犯到,我只是在想妳剛才說的話,我覺得很有道理。」
「喔哦,」我說:「真抱歉,要我上去再拿一杯嗎?」
她從窗邊彈了起來,一手揚著胸前。「喔,羅伯警探!你嚇到我了……謝謝你來見我。」
當然,為了保險起見,我們會找支援刑警重新訪查社區和凱薩琳班上的所有男孩子,但我發現事情果然跟我猜想的一模一樣。這件案子就像街頭玩的猜果殼遊戲,沒完沒了又讓人火冒三丈。你明明看到獎品在哪裡,但遊戲就是有詐,莊家動作快得讓你跟不上,你很有把握指著某個果殼,但一翻開底下永遠是空空如也。
「換我了,」我說:「我可以問妳兩個問題嗎?」
「好,」我說:「好,我能了解。妳沒有隱瞞,做得很對。」她腦袋稍微側了一下,彷彿點了點頭。「我還有一個問題。妳五月曾經逃家,是嗎?」
「當然不是,」我一邊回答,一邊開始在心裡回想那天在戴夫林家客廳的可怕經歷,希望找出凱西到底做了什麼,讓這小孩這麼緊張,但我想到的就只有她在沙發上坐下時曾經對羅薩琳微笑,鼓勵她,就這樣。現在想起來,她這麼做是有一點不妥,但怎麼看都不至於引起這麼大的反應。驚訝和悲傷常會讓人反應過度,想法偏頗,不講邏輯,但羅薩琳這麼驚慌緊張,讓我更確定自己的感覺有道理,她家一定有問題。「很抱歉給你們留下不好的印象。」
「沒問題,」我說:「我們上樓去談吧。」
「沒錯,契爾南說他們真的很沮喪,」凱西說:「不過那小孩已經盡力了,他甚至跟當地兩個小孩一起協助警方重建現場,希望能回想起來那天下午他和朋友到底做了什麼,但他一走進森林就僵住了。」我的胃翻攪了一下。我完全不記得有這回事了,我放下三明治,突然非常想抽煙。
「她死前沒有很痛苦吧?」
「呃……我應該想到的,就這樣。算了,」她說完抬頭對我不確定地笑了笑,鬈髮遮住了她的臉。「謝謝你跟我說。」
「沒關係,」雖然我很想搖她。「她只是有點緊張。她心裡一直很不好受,對吧,潔西卡?」
「我剛才說的話冒犯到你了嗎?」羅薩琳手扯鬈髮,神情緊張地抬頭看著我說:「看來是。對不起,我很抱歉——我說話老是瞻前不顧後,笨嘴一開,什麼蠢話都說出來了。我一直學不會——」
我笑了,我實在忍不住。我和她都太認真、太拚了。「好了,」我說:「深呼吸一口氣,我們從頭來過。」
我啃了一口三明治,味道又嗆又腥,害我差點沒吐出來。我喝了一口酒,嚼都沒嚼,硬是把三明治給嚥了下去。
「妳又不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
「我知道,」我柔聲說:「但妳現在能幫她一個大忙,就是跟我說實話,幫我找到殺害她的兇手。」
我和凱西都是家裡唯一的小孩,所以聽山姆說他小時候的故事都聽得津津有味。他們家有八個兄弟姊妹,五男三女,住在蓋威一間老舊的潔白農舍裡。小孩子白天玩官兵捉強盜,夜裡溜出去到鬧鬼的磨坊去探險。
「羅薩琳。」我喊她。
我在心裡認真地跟達米恩說抱歉,看來他畢竟不是為了討好我們才說那些話。「他很老?還是很年輕?」
薇絲塔行動剛開始那陣子其實很難熬。儘管我們都不願意承認,但命案真的是毫無頭緒,所有線索追查到最後都是死路一條。組長不時對我們精神講話,口沫橫飛說我們絕對不能搞砸,只要堅持下去就會柳暗花明。
爐火驀地迸裂,火花四射,我立刻左右張望,因為我覺得自己確實瞄到有東西從壁爐飛進房間,小小黑黑還帶著爪子,難道是雛鳥從煙囪掉下來?結果什麼都沒有。我回過頭來,發現山姆正在看我,眼神鎮靜同情,還帶著一絲憐憫,不過他只是對我笑了笑,彎身過來幫我把酒斟滿。
「明確的線索。」凱西說。她低頭看著桌上那堆紙,電腦印出來的新聞頭條、潦草的手寫文件和髒兮兮的影印資料全都混在一起,而白板上已經五顏六色寫滿了名字和電話號碼,中間一堆箭號和問號連來連去,還有幾個地方劃線強調。
「說來話長。」我說。話是我起的頭,但我卻不曉得該如何繼續下去。只見羅薩琳的眼神慢慢起疑。好不容易走到這裡,我不想再失去她的信任,但要我跟她說當年那件事,實在不大可能。
「我有問她家裡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我心裡有點罪惡感,便又補了一句:「她說沒有,但是我不相信她說的是實話。」
「她跟我說,」羅薩琳靠在潔西卡頭上輕聲說:「那是一、兩個星期以前,在凱薩琳……」她嚥了一口氣,接著說:「但她不確定日期。」
「哪個朋友?」
「兇手不在這裡,」凱西說著把手插|進外套口袋:「除非他有必要來。那傢伙可能連報紙都不會讀,只要有人談起這件事,他就會馬上轉移話題。」
「對,」她深呼吸了一口氣:「羅伯警探,我妹妹出了什麼事?到底發生了什麼?」
有個傢伙讓我和凱西聽他說了一個早上,說什麼神是在懲罰凱薩琳,因為她穿著暴露,只穿了緊身舞衣就出現在成千上萬的《愛爾蘭時報》讀者面前。不用說,我們對這個傢伙當然寄與厚望。他拒絕跟凱西說話,因為他認為女性不該工作,就算穿牛仔褲也太過暴露。他激動地跟我說,穿著端莊的女性典型就是法蒂瑪聖母。可惜他的不在場證明無懈可擊:他星期一晚上在貝格街旁邊的迷你紅燈區喝得酩酊大醉,對著阻街女子大罵髒話,還抄下買|春男人的車牌號碼,皮條客把他架走,他又回來繼續罵繼續抄,最後被警方帶回牢房呼呼睡到凌晨四點。這傢伙顯然每隔幾星期就會故態復萌一次,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把戲,也都樂於出面作證,還有人講法特別刻薄,說這傢伙都有哪些性怪癖。
潔西卡僵硬地點點頭。「我看到一個男生,」她說,她眼睛沒有看我,而是看著羅薩琳:「在跟凱薩琳說話。」
「有DNA嗎?還是指紋之類的?」
我和凱西很有默契,她負責當年那件案子,我則全力調查戴夫林家。麥卡比已經在幾年前過世了,死於心臟病發,但凱西還是跑去拜訪契爾南。契爾南退休了,住在都柏林外圍的濱海小鎮雷道。他已經七十好幾,紅紅的臉感覺很風趣,身材有點鬆垮,但還看得出當年身為橄欖球員的壯碩體格。他帶著凱西在空盪的海灘散了長長的步,伴隨著海鷗和麻鷸的嘶鳴聲,回憶當年納克拿里那件懸案。那天晚上,我們又聚在凱西家,我在拖鞋麵包上抹芥末,山姆倒酒,凱西一邊生火一邊跟我們說契爾南看起來很快樂,他在玩木雕,柔軟破舊的褲子上都是木屑。他們兩人出門散步前,他妻子在他脖子上纏了一條圍巾,還親了他的臉頰。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潔西卡嘴巴微張,囁嚅了一下。「啊?」
幹,我暗自咒罵了一聲,心跳更快了。「他頭髮長得怎麼樣?」
我把最後一塊牛排翻到麵包上,開始遞盤子給他們。「等一下再說,」凱西對山姆說:「先享用三明治,羅伯難得會做讓人感謝的好事。」
「妳好,潔西卡,」我說,儘可能讓語氣溫柔鎮定。我心裡閃過十幾種可能:如果事情跟家長有關,我就得找地方安置這兩個小孩,但是潔西卡一定會變得很糟……「妳想把事情告訴我,我很高興,妳看到了什麼?」
潔西卡搖搖頭。
凱西說完,我們都靜默下來。山姆慢條斯理、津津有味地把三明治吃完,放下盤子滿足地嘆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凱西動了動身子,伸出一隻手,我把她的煙遞給她。「契爾南現在還會夢到那件案子,你捫知道嗎?」她扒出一根煙,輕輕地說:「他說已經不像從前那麼頻繁了,退休之後大約幾個月夢一次。他夢到夜裡在森林尋找那兩個小孩,喊他們的名字,突然有人蹦出樹叢,朝他撲過來。他知道就是他,他看見對方的臉,『就像我現在看到妳一樣清楚。』他說。但他醒來之後,卻什麼都不記得了。」
我們訪問過凱薩琳的死黨克莉絲汀娜、伊莉莎白和瑪麗安。三個小女孩都哭紅眼睛,神情不安,雖然沒問出什麼有用的線索,但都表現得很勇敢,反倒讓我有些擔心。現在很多人感嘆什麼少年老成,我很討厭!這樣的說法,別的不提,我祖父母十六歲就在工作了,那些成年了還在穿舌環臍環的傢伙根本比不上。然而和_圖_書,看到凱薩琳這三個好朋友,我就是覺得難過。我記得自己在她們這個年紀就和動物一樣,有種忘憂的本能,但她們對外在世界的認知卻非常現實。「我們覺得潔西卡可能有學習障礙,」克莉絲汀娜說,語氣像三十歲的大人:「但我們不敢問。那個……我是想問,殺死凱薩琳的人是戀童癖嗎?」
我差一點就脫口而出:羅薩琳,我知道妳家裡有問題,告訴我,讓我幫助妳……但現在說太早了,只會讓她再度披上自我防衛的盔甲,讓我的努力前功盡棄。「好厲害,」我說:「真是讓人佩服。」
潔西卡又搖了搖頭,繼續咬糖包,她的嘴唇在發抖。
「喔,天哪……我就知道可能會這樣,」羅薩琳嘆了口氣:「好吧,她說她看到凱薩琳——」
星期六,羅薩琳撥了我的手機。我人在暴力室,凱西去找失蹤人口組問事情,歐格曼在我背後大聲抱怨有個傢伙在挨家訪查的時候對他很不尊重,我只好耳朵緊貼手機,才聽得到她說什麼。
「啊,沒問題,」山姆語氣輕快,有點模稜兩可地回答:「我還在查。」
「羅薩琳,」我說,我實在受不了了:「我們會盡力而為,不會放棄,但妳最好先有心理準備,案子偵破可能要花上很長時間。」
她雙唇微張,身體在椅子上晃了晃,然後搖搖頭。
「他說——」潔西卡深呼吸一口氣,接著說:「他說:『妳舞跳得很好。』凱薩琳就說:『謝謝。』她很喜歡別人稱讚她舞跳得很好。」
那幾個星期過得很奇怪、很零散,現在回想起來,我還是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太多瑣事和細節,看起來微不足道又毫無關聯,就像在玩某種詭異的拼字遊戲,所有字母散落一地:臉龐、話語、客廳、電話,全都揉攪成亮閃閃一片。要到非常後來,等我用後見之明冷靜回顧過去,所有細節才自動歸位,排列得整整齊齊,透露出我們早該看出來的端倪。
「不要,」她斷然回答,好像非常不同意似地:「我想找你談是因為……」她拿著咖啡杯在腿上轉圈:「羅伯警探,我覺得你很關心,關心凱薩琳。你的搭檔好像不是真的在意,但是你——你不一樣。」
「你劃線的地方是什麼意思?」我問。
當然,我這麼說是刻意美化了,這是我的老毛病。各位別被我騙了:那些日子,夜晚或許真的像在營火前聊天烤栗子,但白天卻是充滿了挫折、辛苦和緊張。雖然我們的工作時間是到五點,但我們通常清晨八點不到就進組裡,晚上不到八點幾乎不可能離開,而且還會帶工作回家,例如比對訪談內容、讀筆錄或寫報告等等。我說的三人晚餐通常是九點或十點才開始,談案子談到十二點,等我們完全放鬆下來可以上床睡覺,都差不多是半夜兩點了。我們跟咖啡因形影不離,很不健康,更常常忘了不累是什麼感覺。命案發生後的頭一個星期五晚上,有個菜鳥支援刑警(他叫柯利)離開前跟大家說:「各位,下星期一見囉。」結果招來一陣訕笑,還有人拍拍他的背,歐凱利組長更賞了一句不怎麼好笑的話給他:「不對,小傢伙,明天早上八點見,還有不准遲到。」
凱西聳聳肩,做了個鬼臉說:「有可能,但又有地方不吻合。大部分罹患孟喬森症的母親都有醫學相關背景,例如護士助理之類的。」根據身家調查資料,瑪格莉特十五歲就離家到傑克布餅乾廠工作,直到她結婚為止。「而且你看就診紀錄,有半數左右根本不是她帶凱薩琳上醫院的,是戴夫林、羅薩琳、薇拉,還有一次是老師……對代理孟喬森佯病症的患者來說,重點是醫生和護士的關注同情,有這種病症的母親不可能讓其他人代替她成為醫護人員的注意力焦點。」
「契爾南覺得一定有人替兇手掩飾,提供不在場證明,所以他才能逃過偵查,但麥卡比卻認為找不到人是因為根本沒有人可以找。他的推斷是三個小孩在河邊玩,一直沿著河跑到森林另一邊,距離很長,但他們之前走過。那裡有一條人跡罕至的小路,麥卡比認為當時可能正好有人開車經過,看到三個小孩就強拉或哄騙他們上車,亞當反抗也掙脫了,拔腿跑回森林,嫌犯則是開車把另外兩個小孩載走。麥卡比跟國際刑警組織和英國警方聯絡,但他們查不出什麼有用的線索。」
「嗯,爸爸媽媽讓我們去。」
她搖搖頭。「你一定會抓到他的。」她乾脆地說。
我心跳開始加速。「多謝了,蘇菲,」我說:「我們又欠妳一次。」負責開車的凱西轉頭瞄了我一眼,我用嘴巴做動作:「結果出來了。」
潔西卡的嘴巴又開了一點,眼神飄忽,難以捉摸。
席夢領完聖餐回座時看到我,便朝我僵硬地點了點頭,淺金色雙眼爬滿血絲,模樣駭人。戴夫林一家人魚貫步出長椅,在棺木上放紀念物,瑪格莉特放了一本書,潔西卡放的是像小黃貓的布偶,戴夫林是那幅掛在凱薩琳床頭的鉛筆素描。羅薩琳走在最後,她跪下來在棺木蓋上放了一雙粉紅色的小芭蕾舞鞋,鞋帶綁在一起。她輕輕撫摸鞋子,低頭貼著棺木哽咽啜泣,栗色鬈髮潑灑在白棺和金邊上,前排傳出微弱的號哭聲,讓人毛骨悚然。
羅薩琳慢慢放鬆,靠回長條椅上。她說:「謝謝你,羅伯警探。不過,求求你……凱薩琳到底出了什麼事?我一直在想,你知道……我沒辦法忍受什麼都不知道。」
她看起來有點緊張,但深呼吸一口氣之後,還是點了點頭。
「潔西卡?小乖?」羅薩琳碰碰潔西卡的手臂,潔西卡顫了一下,睜大眼睛。「妳還想在這裡待一下嗎?」
羅薩琳無助地揮動雙手說:「喔,羅伯警探,我這麼說沒有惡意。咄咄逼人其實是好事,對吧?尤其對你們這樣的工作來說。再說可能是我自己太敏感了,我只是覺得她對我爸媽的態度——我知道那些問題她非問不可,但是她發問的方式實在太冷酷了…………潔西卡真的被嚇到了,而且她還對我微笑,好像……凱薩琳的死不是開玩笑,羅伯警探。」
「對,他們不知道。」
你是最合適的人選,羅薩琳這麼對我說。我目送她離開,這句話不斷在我腦中盤旋。即便是現在,我依然不曉得她說的到底是完全正確,還是大錯特錯,而我們又要用什麼標準來分辨其中的差別,明白究竟是錯是對?
「我心裡也不好受啊,」羅薩琳厲聲說道:「但有人應該學學大人,而不是像個笨小女孩一樣。」衣服太大的潔西卡一聽,整個人就更往套頭毛衣裡縮了。
「對,」我儘可能柔聲說:「沒錯,所以這很重要,妳一定要試著回想妳們什麼時候遇到那個男的,這樣我們才知道是不是他殺了凱薩琳,妳辦得到嗎?」
「這跟我們的發現吻合,」我說:「妳剛剛說有好消息?」
「就這樣?全部六個月?」
「妳說我的搭檔?」我非常吃驚:「凱西警探?」凱西一向跟被害人家屬互動良好,這點在我們組裡是有名的。我只要一遇到家屬就會很僵硬,舌頭打結,凱西卻好像永遠都知道該說什麼,還有該怎麼說最溫柔,有些家屬到現在每年還是會寄耶誕卡給她,卡片裡寫滿悲傷、無望但又感謝的話。
凱西聳聳肩說:「我不認為他能給我們什麼線索,契爾南和麥卡比不斷找亞當問話,問了好幾年,但他什麼也不記得了,後來他們只好放棄,想說他的回憶應該永遠喪失了。亞當全家後來搬離社區,納克拿里的人傳說他們移民到加拿大了。」她到目前為止說得都對,只是我沒想到會這麼難、這麼荒謬。我和凱西就像兩名間諜,小心翼翼用正經八百的辭彙在山姆面前溝通。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不想對她交代細節。「沒什麼,就只有說戴夫林再怎麼言之鑿鑿,凱薩琳其實對男孩子很感興趣。她不知道人名,所以我們得再去找凱薩琳的朋友談一談,看能不能挖出更多消息。她還說凱薩琳會說謊,不過話說回來,哪個小孩不會?」
「在路上,我們從店裡回來的時候。」
羅薩琳鄙夷地笑了笑,在桌下摸索皮包,一邊說:「我想也是。放下來,潔西卡,我們要回家了。」
星期二,羅薩琳總算來了,在午飯時間,沒有事先打電話,也沒有約好,組長伯娜黛特用微微不悅的口吻跟我說有個年輕女孩子想見我,我立刻知道是她。她這樣突然出現,讓人感覺她似乎走投無路了,帶著密謀般的急切。我放下手邊工作,完全不管凱西和山姆疑問的眼神,逕自走下樓去。
羅薩琳嘴抿成一條線,顯然很不高興。她說:「薇樂莉的心很壞。我知道有很多女孩子會那麼做,但我跟她們不一樣。」
「我想應該不是。根據時間研判,那傢伙應該是在酒吧回家的路上打的。納克拿里鎮的人是有可能到城裡喝酒,但機率不高,起碼不會常常去。我會叫支援刑警去查,以防萬一,但我想打電話的人應該跟高速公路有利益關係,而不只是私人恩怨。如果要我打賭的話,我會押這傢伙就住在灣區那一帶。」
那天晚上,我和凱西都喝到爛醉。
「咖啡好了。我們一定要上樓嗎?今天天氣那麼好,而且我有點幽閉恐懼症,只是我很少跟別人說,不過……我們可以到外頭找個地方嗎?」
「差不多就這樣。」
「喔,不是,咖啡不錯,只是……呃,我通常都不加牛奶,不過——」
「我們已經把襪子樣本和鞋子送去做DNA化驗了,」蘇菲說:「但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不會抱太大期望。就算有什麼,也應該他媽的都爛了,是誰那麼天才,竟然會把血液樣本收在地下室?」
「你知道,我已經十八歲了,跟我說話不需要徵求家長同意。」
「會是代理孟喬森佯病症嗎?」凱西交叉雙臂靠在我椅背上,越過我肩頭跟我一起讀病歷檔案,我這麼問她。我們三個人在暴力室清出一個角落,儘可能遠離專線電話,這樣只要我和凱西、山姆壓低音量,起碼還可以保有一點隱私。
「戴夫林家的電話紀錄,」山姆兩手各拿了幾張紙揮舞著:「撥出和接聽各一份。」他把兩份紀錄放在桌上,小心清出一塊角落來。他已經用色筆在清單上的電話號碼劃好記號,一條一條劃得整整齊齊。
「我那天夢到你,」羅薩琳說著很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凱薩琳葬禮的隔天晚上。自從她失蹤之後,你曉得,我只睡了不到一個小時,我實在——喔,太焦急,太慌了。但是那天見到你之後……我就覺得不應該放棄。那天晚上,我夢到你敲我們家的門,跟我說你已經抓到犯案的人了,就坐在你後面的警車裡,你說他再也不會傷人了。」
「誰都沒有,」山姆說:「起碼我沒看到。」接著就把電話紀錄收攏整齊,帶著離開了。
羅薩琳笑了,但臉上閃過一絲悲傷。「我很想唸音樂,我九歲就開始拉小提琴,也懂一點作曲,老師說我……呃,他說我想找好的培訓課程一定沒問題,只是……」她嘆了口氣:「上課很貴,我——我父母親不怎麼願意,他們希望我受訓當秘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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