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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森林

作者:塔娜.法蘭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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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我們眼前出現一張納克拿里鎮的巨幅地圖,作工精緻,房舍、山丘、河流、森林和古塔樓全都像童書裡的插圖用細筆畫成,筆法流暢又精準,他一定花了好幾個小時。凱西吹了聲口哨。
奇里喝完第三杯(這杯山姆想報公帳可就沒那麼容易了)之後,下巴抵在胸前,不再開口說話。後來他穿上外套,用力跟山姆握手,握了很久很久,低聲對他說:「到安全的地方再打開來看。」說完就衝出餐廳,留下山姆和他手心裡的紙團。
「誰曉得,他這個人很怪。」
「怎樣?」凱西放下手邊不知道什麼事,抬起頭來問。
隔著安娜,我瞄到山姆揚起一邊眉毛對我咧嘴微笑,凱西則是學小狗瞪大眼睛哈哈喘氣,但我都裝作沒看見。我已經太久沒跟人上床了,簡直沒道理,而且我現在只想跟這個女孩回家,呵呵笑著溜進她的學生宿舍,對著滿牆的藝術海報,手指纏著她的蓬鬆秀髮,讓我腦袋完全放空,躺在她甜蜜安全的床上一整夜,甚至明天一天,沒有他媽的絲毫片刻想起當年和現在的案子。我一手摟住安娜的肩膀,拉她閃過硬灌了四杯啤酒的傢伙,在她背後朝凱西和山姆比了中指。
「他是瘋子,」山姆說:「但也是好記者,起碼之前是。我猜他應該有十成的把握,否則不會交給我。」
「操。」我說完把電話掛上,臉埋進手裡。我們已經拿到錯過夜間公車的傢伙在超級麥克速食店的監視錄影畫面,只見他拿著薯條沾烤肉醬,動作慢條斯理,只有喝到爛醉的人才會那麼全神貫注。雖然我心底早就有預感,但是我一夜沒睡,咖啡喝不夠,頭痛得很煩,感覺很差,特地一大早趕來卻只聽到我唯一的線索也砸了。
「我還保留她房間原來的樣子,」羅文女士說:「如果她——我知道這麼做很蠢,我當然知道,但要是她真的回來,我不希望讓她覺得……你們想看她的房間嗎?可能——之前的警探或許遺漏了什麼……」
奇里鼻子挺拔,一頭風吹過似的飄逸白髮,「看起來有點像詩人。」兩人談話過後的當天晚上,山姆一邊吃飯一邊帶著猶疑的語氣跟我們說。山姆買了一杯百利奶酒和一杯白蘭地請他。
「我是羅伯警探,」我邊找警徽邊說:「我們正在調查凱薩琳的命案。」
「妳真好運,」我說。她的腳很瘦,骨頭拱得很高,雖然隔著柔軟的居家厚襪子,我還是感覺得到她的肌腱,感覺她小巧的骨骼在我拇指下滑動。我想像凱西十一歲的模樣,想像她膝蓋到處是傷,指甲啃得亂七八糟,還有一雙嚴肅的棕色眼睛。
山姆聳聳肩說:「那麼多次決議,那麼長的時間,肯定是一筆不小的數字。三家公司為了這塊地砸了很多錢,不管用在哪裡。要是高速公路改道,他們絕對不會開心。」
我一踏進屋子,就知道自己做錯決定了。是屋裡的味道,混雜著檀香和甘菊的氣味,讓人熟悉,直直竄進我的潛意識裡,讓我的回憶有如泥水中的魚群四處鑽動:吃起來有顆粒的怪麵包點心;樓梯轉角掛的裸女圖讓我們三個偷偷嬉笑,手肘頂來頂去;我抱著膝蓋躲在衣櫥裡,細緻的棉裙有如輕煙拂過我的臉龐,有人在門廳大喊「四九,五十!」。
「我們很樂意知道,妳說什麼都可能對我們有幫助。」
我要怎麼才能讓各位明白我和凱西之間的關係呢?不可能,除非我帶你們回到過去,走過我們相處的每一條羊腸小徑。大家都說異性戀男人和異性戀女人不可能成為朋友,柏拉圖式的朋友,但我和凱西卻贏了這一把,連丟五張A,笑著離開。她就像故事書裡和主角共度暑假的親戚,你在蟲鳴不斷的湖邊教她游泳,老是偷偷把蝌蚪放進她泳衣裡惡作劇,兩人在長滿石南的山坡上嘗試初吻,多年後在奶奶家雜亂的閣樓裡偷抽大麻,回憶起當年這段往事,兩人哈哈大笑。
「顯然有人是千里眼,政府宣佈前五年就知道高速公路會開在哪裡。」
我用眼角餘光瞄了一下,發現支援刑警都揚起眉毛,偷偷左右對望。組長會有這種反應,我們兩天前就預料到了,起碼我是如此。開車上班的時候、沖澡的時候,我都會在腦袋裡模擬可能發生的狀況,就連睡夢中都會醒來自言自語。「領帶。」我對山姆說,同時伸手比了比。他專心想事情的時候,領帶結常常會偏一邊。凱西匆匆灌了一大口咖啡,吁了一口氣。「好了,」她說:「走吧。」支援刑警又開始忙各自的工作,但我可以感覺他們的目光還是跟著我們三個,一直到我們走出暴力室,進到走廊為止。
凱西有點狐疑。「他怎麼發現?再說他知道的話,早就跟我們說了。」
我和凱西都沒說話。山姆看看我,又看看凱西,臉龐微微一紅。「我沒那麼天真。沒錯,開發商可能有政府官員向他們通風報信,但也可能沒有。無論如何,我們都沒辦法證明,而且我不覺得這跟我們的案子有什麼關聯。」我盡力不讓自己笑出來。山姆是重案組辦事效率最高的警探,但看到他這麼認真還是很有趣。
「五個,」凱西過了一會才說:「目前。」
「女朋友看到臭襪子不能抱怨,朋友可以。」她雖然嘴巴這麼說,但還是很專業地甩甩手抓住我的腳:「再說,你要是多上床幾次,就不會那麼惹人厭了。」
接下來幾天,我醒著的時間幾乎都在追查神秘運動服怪客。納克拿里有七個人符合潔西卡的描述,也就是身材高胖、年過三十、禿頭或光頭。其中一個有小前科,是年少輕狂時的紀錄:持有大麻和妨礙風化。我看到妨礙風化,心跳了一下,但這傢伙只不過是在巷子裡撒尿,碰巧遇上特別認真的年輕員警而已。有兩個人說他們在達米恩記得的那個時間可能正好下班要回社區,但不是很確定。
「不要,妳難道沒看到臭氣從我襪子上冒出來嗎?」
「收買郡政府需要多少錢?」我問。
「他們後來都接受了妳的決定嗎?」凱西問:「妳家人還有潔咪的父親?」
凱西扔下手上那疊文件,揉著眼跟我說:「羅伯,兇手一定是當地人,所有跡象都這麼顯示。」
「喔,老天,她簡直……」羅文女士緊扭雙手說:「簡直太吃驚了,她說我騙了她,但我沒有,妳知道,我真的沒有……接著她就衝出去找彼得和亞當了。我心想:『天哪,他們又要開始不說話了,不過再怎麼胡鬧也就只有一、兩個星期了。』我拖到最後才告訴潔咪,妳知道,讓她可以好好享受夏天。後來,她那天沒有回家,我就以為……」
再說,我偶爾確實會想起一些相關的瑣事,即使沒什麼用,比方說「金屬製品」和娜德拉坐在樹枝上……隨著記憶浮現,我慢慢明白森林並非只屬於我、彼得和潔咪,也不是只有我們會在那裡做自己的事,這讓我莫名地很不愉快。森林深處有塊空地,離舊城堡不遠,春天開滿風鈴草,我們拿著鞭子似地軟樹枝比劍,手臂都是紅紅的條痕。夏末則是糾結的矮樹叢,長滿藍莓。有時候,我們無所事事,就會在那裡偷看重型機車騎士。我就只記得這麼一次,感覺卻很熟悉,表示之前一定也做過。
我喜歡優雅的女孩子,會在高窗邊獨自感傷或鋼琴旁哼唱甜蜜的老歌,長髮飄逸,纖柔如蘋果花蕊。這和在你背後支援,和你並肩作戰的女孩子完全不同,這樣的女孩子只會讓你發抖。各位不妨回想自己第一次談戀愛或做|愛的經驗,你的心彷彿爆炸開來,讓你看不清四周,指尖有如通電吱吱作響,整個人從此徹底轉變。但我要跟各位說,這跟每天把性命直接交到對方手上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麼。
「噓,」我說:「專心看漂亮的地圖。」
(「真好。」我說,反正我本來就沒什麼胃口。「哇。」凱西若有所思地看著家裡的酒架說。)試著探詢高速公路的事,但奇里聽到身體一震,舉起一隻手,彷彿承受劇痛似地眨眨眼說:「聲音,孩子,放小聲一點……那條路有問題,當然有問題,但有人——我不能說名字,才不會惹禍上身——有人在事發前就已經要我把報導撤掉。他們的說法是擔心法律問題,因為缺乏實據……真離譜,胡說,根本就和私人利益有瓜葛。孩子,我跟你說,都柏林哪,這座齷齪骯髒的老城有太多回憶了。」
我在車上坐了很久,呆望著馬路,心想要不是宿醉,我不會表現得這麼差。後來,彼得家的門終於開了,我聽見說話聲,有人陪凱西走下車道。我趕緊把頭撇開,看著另外一邊,假裝正在沉思,直到聽見房門關上的聲音。
「好了。看到沒?」山拇指著地圖上兩條穿過森林和基址的平行虛線說:「這就是預定的高速公路路線。政府二〇〇〇年三月公佈計畫,隔年跟當地農民強制收購土地,沒有什麼骯髒勾當。」
「呃,對,你們曉得……喔,天哪,」羅文女士雙手撫過頭髮,她手指修長,柔若無骨:「我打算送潔咪去唸寄宿學校,但她不想去,你們可能覺得我很自私……應該是吧。但我真的有我的理由。」
山姆只花了幾小時就找到那位記者了。他叫奇里,今年六十二歲,目前半退休,記者生涯算是頗為成功。一九八〇年代晚期,他揭發一名部長以「顧問」名義讓九名家族成員領取政府薪俸,讓他聲名大噪,但之後就沒有再創巔峰了。二〇〇〇年,政府宣佈將興建高速公路,奇里寫了一篇報導,暗指政府已經達成初步目標,因為那天早上愛爾蘭很多房地產開發商都很開心。然而,事情就這樣無寂而終了,只有環境部長寫了兩攔回信,陳腔濫調解釋高速公路會讓民眾便利、國家富強。
「什麼?」她睜大眼睛,滿臉驚恐。
「換句話說,」凱西說:「妳不覺得有人可能傷害她,在她失蹤之前那幾個星期,她沒有害怕誰或覺得不安?」
「可能怕太明顯,」我說:「要是死的是戴夫林,我們馬上會追查他因為抗爭活動樹立的敵人。如果對象換成凱薩琳,就可以設計成性侵害,轉移我們的注意力,不會從高速公路這條線索切入,但戴夫林還是會知道他們是衝著他來。」
「哈囉。」我說。
「沒錯,」山姆說:「但很可能只是避稅而已,我們可以把資料交給國稅局,但我不覺得這會影響到我們的案子。」
她勾著頭髮的手指越纏越牢。「有道理,」凱西理所當然地說:「所以妳就跟潔咪說妳的決定……」
「你找郡代表談過了?」
羅文女士嘆了一口氣說:「呃,沒有,不算有。我爸媽後來准我把小孩留在身邊,但要我永遠不跟他們往來。我讓家人蒙羞,妳知道。至於潔咪的父親,他當然不想被妻子發現。」她語氣裡沒有絲毫憤怒,只有感傷和困惑:「我爸媽幫我買了這間房子,屋況不錯,而且很遠—www.hetubook•com•com—我以前跟他們住在都柏林的豪斯區。他們不時會給我一點錢。另外,我也寫信給潔咪的父親,跟他說潔咪過得怎麼樣,還寄了相片。我一直覺得他遲早會來找我們,開始定期跟潔咪見面,說不定他想過,我不曉得。」
因為這個案子,我這輩子頭一回開始努力回想當年森林裡到底出了什麼事。我先從周邊的細節試起,連我也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像個想揭傷痂卻又不敢看的小孩。我會散很長、很久的步,通常是清晨,不然就是沒在凱西家過夜的失眠夜晚,恍惚般地在市區漫無目的走上好幾個小時,傾聽心底曲折角落發出的窸窣聲響。我會發現自己眨著眼睛,目光散漫盯著陌生購物中心的劣質霓虹招牌,或是鄧萊里港區喬治式高級住宅的優雅三角牆,完全不曉得自己怎麼會走來這裡。這麼做雖然怪,起碼滿有效的。我的心有如脫韁野馬,開始迸出一連串彷彿快轉幻燈片的影像,而我也慢慢學會如何從中攫取一個畫面,輕輕攤平在手中檢視它。我們三個的爸媽帶我們到城裡買初領聖體要穿的衣服,我和彼得換上黑西裝,感覺很體面,潔咪跟她母親低聲爭執了很久,穿得像蛋白酥捲從試衣間恨恨地走出來,我們兩個毫不體貼,又吼又叫的捧腹大笑。
房子比我印象中窄小,草坪只有小小一塊,而不是我心裡所想的綠油油一大片。房子才剛重新粉刷不久,明亮的奶黃色滾著白邊。薔薇叢開著紅花白花,長得又高又大,殘餘幾片花瓣落在牆邊,我在猜是不是我父親當年種的。我抬頭望向我臥房的窗戶,心裡馬上湧出家的感覺:我在這裡住過,上學天的早上拿著書包衝出房門,靠在窗邊對彼得和潔咪大吼大叫,在園子裡學走路。我在這條路上不知道騎過多少次腳踏車,直到我們三人翻牆跑進森林那天為止。
有一回,我們跟兩名肇事逃逸的偷車賊玩追逐戰,兩輛車在他們的地盤狂飆,只見窗外都是塗鴉和垃圾堆,時速一百公里、一百二十,我把油門踩到底,懶得再看時速表,最後他們直接撞上圍牆,我們抱著只有十五歲、哽咽哭泣的駕駛,跟他保證他母親和救護車馬上就來,卻眼睜睜看他死在我們懷裡。我曾經在惡名昭彰的大樓住宅區(那裡的人絕對會讓各位對人性徹底改觀)被一個敗類拿注射器威脅,我們鎖定的對象根本不是他,是他弟弟,他言談一直很正常,說著說著卻突然手臂一揚,下一秒鐘針頭已經抵在我的喉間。
七人都否認跟凱薩琳說過話,而且凱薩琳遇害當晚多多少少都有不在場證明。他們都沒有跳舞摔斷腿的女兒,也沒有殺人動機,起碼我查不到。我先拿相片,又找了那七個人來讓達米恩和潔西卡指認,但他們看著相片上的人,只露出困惑焦慮的表情。達米恩說他覺得他們都不是他那天看到的那個人,潔西卡則是每次指的相片都不一樣,最後更像上回見面那樣,變得毫無反應。我找了兩名支援刑警到社區做逐戶訪查,問居民有沒有接待過符合描述的訪客,一個也沒有。
「關於威脅電話,我已經鎖定四個主要對象。」山姆說。
她手上是一張銀紙(就是打開煙盒會看到的那種紙)漂漂亮亮緊緊滾成一小捲。凱西把紙捲打開,銀紙背面用簽字筆髒兮兮地寫滿了蠅頭小字:「動力——麥克林托;未來——安德魯斯;環球——巴恩斯和羅許。」
「凱西,」我說:「我們之前也遇過這種事。我的感覺又來了,我又想起那些他媽的該死的甜美過去。對我來說,我的生命從十二歲半搭渡輪到英國那天才開始,好嗎?」
泰拉比我們小個一、兩歲,眼睛尖,手肘尖,是那種整天找事情跟媽媽打小報告的女孩子。謝天謝地,還好我沒有進去。「這麼說來,我好像應該進去找她聊一聊,」我說:「她是美女嗎?」
地圖還貼在牆上,讓我很不自在,雖然我說不出來為什麼。我想或許是它太完美了,充滿微小迷人的細節吧,彷彿林子裡的小小落葉和塔牆上的凹凸石礫都一清二楚。我似乎暗自覺得哪一天抬頭一望,會發現兩張微笑的小臉從墨水筆畫的森林裡探出頭來。凱西在一塊黃色地方畫了一名地產開發商穿著西裝化身魔鬼,頭上長了兩隻角,兩根小獠牙還滴著血,雖然只有八歲小孩的水準,但我每回瞄到那該死的傢伙盯著我瞧,身體還是猛然一震。
「所以,」凱西說:「妳需要一點時間給自己?」
「我們學校那時候很瘋彈珠——大家隨時隨地都在玩彈珠,午飯時間玩,放學也玩,我們會用塑膠袋裝著彈珠帶著走,那可是不得了的事情,每個人都想知道對方有多少顆彈珠。所以有一天放學之後,我留下來——」
「妳就以為她跑了,」凱西柔聲說。羅文女士點點頭,凱西又說:「妳還是覺得有可能是她離家出走嗎?」
「他們看起來過得還不錯,」我雖然問不出口,但我確實非常想知道。「父親對重提往事不是很高興,但母親人很好,妹妹泰拉還跟他們一起住,她有問到你。」
「你看誰都很怪,起先是馬克——」
「你知道,他回到車上,」山姆說,語氣透露些許擔憂:「我不曉得應不應該讓他開車,畢竟他喝了那麼多,可是……我可能還需要再去找他談談,沒錯,我需要跟他保持聯絡。我在想是不是應該打電話給他,看他是不是平安回到家了?」
「果然沒錯,」我說,我覺得好過一點了:「第一次約會,我一定會叫她穿制服來。」
「小孩看待事情的方式跟大人不一樣,」凱西說:「把腳伸過來,換我幫你按。」
雖然我早就料到他會這麼說,但聽了還是讓我心頭一沉。我不是很喜歡支援刑警,問題是撤掉支援這個決定意義重大,表示我們已經準備放棄,而且這麼一放就再也不會回頭了。換句話說,再過幾星期,組長就會要我們回去值班,派給我們新的任務,「薇絲塔行動」就會變成有空再辦的案子。再過幾個月,凱薩琳的檔案就會被送到地下室,收進紙箱裡,佈滿灰塵,每隔一、兩年翻出來一次,如果我們發現了什麼新線索的話。愛爾蘭國家電台會替她製作煽情的紀錄影片,並且用低沉的旁白和毛骨悚然的音樂告訴大家這件命案懸而未決。不曉得契爾南和麥卡比當年是不是也在同一個房間裡聽過一樣的話,說不定說話的人也在玩同樣一個無聊的玩具。
星期三早上,電腦犯罪組打電話來,說他們已經檢查完最後一名「運動服怪客」的電腦,證實凱薩琳遇害當時那傢伙的確在上網。他們帶著專業的自信跟我補充說,這混球雖然跟父母和妻子共用電腦,但電郵和討論區發文紀錄顯示四個人的拼字和標點錯誤各有不同,他們根據T這個字母,確定凱薩琳死亡當時的發文登記和嫌犯的打字模式吻合。
「喔,」我突然覺得自己很蠢,但又隱隱約約覺得不高興:「所以是怎樣?」
「對不起,凱西,」我說:「抱歉剛才好像要把妳的頭咬下來一樣。是家長……該死。要是潔西卡覺得是她爸爸或媽媽幹的,然後編了一個故事……」
歐凱利抬頭貓了一眼說:「我讀過你的報告了,你自己小心點。」
「那就留一、兩個幫手吧,」歐凱利大方地說:「負責接電話或跑腿之類的。你們想要留誰下來?」
「等它們可以黏在牆上的時候才換,這是單身漢的規矩。」
車子開到我舊家那條路,凱西正要停車,我突然決定不去彼得他家。不是因為這條路讓我心頭瞬間被回憶淹沒,不是這回事,恰好相反,我心裡只湧出社區裡其他的路,就這樣,結果反而讓我很困惑,有種注定失敗的感覺,彷彿納克拿里又贏了一回。當年我太常待在彼得家了,我隱約覺得自己還沒認出他的家人,他們可能已經先認出我來。
「你說一九九四年就已經有報紙提到興建高速公路,這表示一定有記者在追這件事,就算他們沒辦法報導,也應該很清楚地是誰買走的才對。這裡是愛爾蘭,愛爾蘭沒有秘密這種東西。」
我還記得我、彼得和潔咪在森林中心發現了一座秘密花園,在隱匿的圍牆或門後頭,園裡長滿野生的果樹,蘋果、櫻桃、西洋梨,還有破掉的大理石噴泉,細水依然沿著石上生著青苔的刻痕涓涓滴滴,角落到處都是爬滿藤蔓的巨大雕像,雕像腳底雜草蔓生,斷手斷頭四散在長草叢和野蘿蔔間。我還記得灰濛濛的晨曦,我們細步移動的寒翠聲和沾在腿上的露水,潔咪紅嫩如玫瑰的小手摸著石像長裙的縐褶,抬頭凝望它空洞的雙眼。無邊無際的寂靜。我很清楚這座花園要是真的存在,考古隊第一次來探勘就會發現,雕像現在應該都收藏在國家博物館,而馬克也一定會跟我們大談特談,但問題就在這裡:我就是記得。
「嗯,」凱西說:「那就要看你怎麼說了。」
「很好,」歐凱利放下玩具,對我們說:「繼續努力,但我想派三十五名支援刑警幫忙是沒必要了。」
「那記者呢?」凱西突然問。
然而,羅薩琳沒有打電話來。過了一、兩天,我實在忍不住,就撥了她的手機。我沒有直接打電話到她家,理由很多,有些說不清楚又很麻煩。手機沒有人接,我留了言,但她一次也沒有回電。
「我們一直在想兇手用什麼方法把凱薩琳騙到遇害地點——不要,你給我停下來聽好。」我用腳頂她的腿,對她咧嘴微笑:「妳才閉嘴,我已經下班了,我什麼都聽不見,啦啦啦……」時間很晚了,我又喝了伏特加,腦袋暈暈的,我決定再也不管這個錯綜複雜、讓人沮喪、毫無頭緒的案子了。我想再多談點莎士比亞,說不定來玩牌。「我十一歲的時候,有個男的想要猥褻我。」凱西說。
「今天有多少人打專線電話?」
「嗯,」彷彿隔了好久,她才說:「嗯,應該是吧。會不會是狐狸?」
過了三、四公里之後,我一手放開方向盤,抓抓凱西的頭髮。
「說法還是一樣,」凱西靠在車窗邊說:「彼得沒說過害怕什麼人或是被誰騷擾。這小孩人很精靈,不可能會被陌生人哄跑。不過,他有點太過自信,這可能會出問題。他們沒有懷疑的對象,只覺得嫌犯有可能跟殺死凱薩琳的傢伙是同一個人,因此有點不安。」
「妳想說什麼?」我們剛剛在談莎士比亞,談《仲夏夜之夢》裡的精靈,我的思緒還停在他們身上。我以為她又要開始東拉西扯,說小孩的想法跟十六世紀的人很像之類的,於是我打算等她一說完,就開口反駁。
凱西看著窗外的圍籬和陰沉天空想了很久,雲層迅疾地彼此追逐。「我不知道,羅伯,」www.hetubook.com.com最後,她跟我說:「有些地方不一樣,凱薩琳被棄置在很明顯的地方,可是……就心理的角度來說,這是很大的差別。但也可能是那傢伙第一次犯案的時候嚇到了,心想這回如果讓家屬找到屍體,或許可以減輕罪惡感。而且山姆說得沒錯,同一個地方會出現兩個孩童殺手的機率有多高?如果要我打賭的話……我真的不曉得。」
酒吧關門之後,山姆直接回家,我則跟凱西回她的住處。這天是星期五,隔天不用早起,因此沒有理由不躺在沙發上喝點小酒,偶爾起身換換音樂,讓壁爐的柴火慢慢燃燒,剩下劈啪低鳴。
我還真的考慮了一下要不要答應。兄弟,你聽到這位女士說了,回去跟你的死黨混吧……
「該死,」山姆樂呵呵地說:「真是太好玩了。」
「少來,別以為你是完美先生。總之我正要離開學校,有一名職員,不是老師,應該是打掃的人或工友之類的,他從小屋子裡走出來問我說:『妳要彈珠嗎?跟我進來,我給妳彈珠。』那傢伙很老,可能六十歲了,白頭髮、留著大鬍髭。我在門邊猶豫了一會兒,之後就走進去了。」
我霎時勃然大怒,完全無法控制。「抱歉,凱西,妳到底在講什麼東西?妳是說所有事情都是潔西卡編的,是她在開玩笑?妳根本不認識她們,妳曉得她們有多難過嗎?」
我杵在原地,全身冒汗,心裡拚命祈禱我和他千萬不要打噴嚏,凱西卻盤腿在發臭的地毯上坐下來,拿根煙給他,兩人聊了整整一個小時又二十分鐘。這中間他跟我們要皮夾、要車、要毒品、要雪碧,還要我們別管他,但是凱西從頭到尾語氣沉著,似乎對那傢伙很感興趣,最後竟然讓他丟下注射器,靠牆坐在凱西對面,開始說起自己的陳年往事,等我手腳恢復正常之後,還乖乖讓我戴上手銬。
「沒有,我跟你說,什麼事都沒發生,他走到我背後,雙手伸到我胳臂底下,好像要把我抬起來,結果卻開始亂摸我襯衫的釦子。我說:『你想幹什麼?』他說:『我把彈珠放在上頭的架子上,我要把妳舉起來,讓妳拿得到。』我知道問題嚴重了,雖然我不曉得問題是什麼,於是我就扭開身子說:『我才不要彈珠呢。』說完就拔腿跑回家了。」
「這跟凱薩琳有什麼關係?」我問。
「不用海我,說得這麼仔細。好了,接下來是羅文女士,」凱西直起身子,在記事本裡尋找門牌號碼:「你要一起去嗎?」
「一點也不會,」凱西說,我在旁邊自動搖搖頭。「所以,妳跟潔咪說她還是得去……」
「我?」我胃裡突然莫名其妙一陣翻攪。
「你確定我們可以相信他?」我問。
我踩了煞車,很用力。我和凱西應該都尖叫了一聲。有東西衝到馬路上,身形很黑,貼近地面,動作很像鼬鼠或白鼬,但以體型來說太小了。牠跑到車子前面,又一溜煙鑽進馬路另一邊的茂密圍籬裡去了。我們全都往前猛衝(小路是單線道,我開得太快了),不過凱西對安全帶非常偏執,因為她爸媽當年可能就是靠安全帶倖免於難,因此我們都繫著安全帶。車子煞是煞住了,但卻打滑衝到路旁邊才停下來,一邊輪胎離壕溝只有幾公分。我們倆呆坐著,嚇得動彈不得。收音機裡少女團體瘋狂歡呼,不停地哼哼唱唱。
「什麼?」山姆困惑地問:「什麼別說了?」我撇過頭去。
「走啦,」彼得低聲催促著:「亞當,快走啦。」他和潔咪抓住我的腳踝往後扯,我扭著身子往後退,雙腳在荊棘上刮來刮去,回到濃密的樹影裡。珊德拉一直看著我。
「這其實不算什麼暗盤,」山姆說:「早就有人在傳政府打算蓋高速公路,從西南邊郊區開進都柏林,我查到報紙有報導過,一九九四年左右,就是愛爾蘭經濟開始起飛那時候。我跟兩名測量員談過,他們說高速公路這樣走最合理,因為地形、聚落形態之類的,他們說了一堆理由,我不是很懂,但他們是這麼說的。房地產開發商沒有道理不曉得這些事,他們聽到風聲之後,一樣可以找測量員推斷路線。」
「不能喪氣,」凱西說:「我們不該搞砸的,我們有屍體、有兇器、有……我們現在應該找到嫌犯了才對。」
「你知道嗎,」凱西從杯裡撈出冰塊在嘴裡啃,懶洋洋地說:「我們一直忽略了一件事,就是小孩的邏輯跟大人不一樣。」
「好像是。」
「改道對他們到底會造成多大損失?」
凱西笑了,帶著一點怒氣。
「天哪,凱西,妳真是大笨蛋。」我說完又喝了一口酒,放下酒杯,將她的雙腳抬到我的腿上輕輕按摩。
「是啊,」她說:「是啊,可憐的孩子……他們——你們認為這件案子跟當年?……快請進來。」
「呃,我五月第一次跟她說,那時我剛做決定,但是她反應激烈。我試著跟她解釋,還帶她到都柏林看學校,結果反而更糟。她非常討厭那所學校,她說那裡的女孩子都是笨蛋,只會聊衣服和男孩子。潔咪有點男孩子氣,妳知道,她成天就愛往外頭跑,到森林去玩,她討厭被關在都市的學校裡,跟大家做一樣的事。而且她不想跟好朋友分開,她跟亞當和彼得非常親,彼得就是那個跟她一起失蹤的小男生,妳知道。」我拚命強迫自己,才沒有用記事本把臉遮住。
「喔,對,我知道,我知道你們不是,但人會批評自己,不是嗎?而且你們真的……喔,你們必須知道全部經過,否則是不會了解的。」
有一天下午,天氣陰霾灰沉,我和凱西去了一趟納克拿里,我們想找彼得的父母和潔咪的母親談談,看能不能發現什麼新線索。我們都宿醉得很厲害,因為前一天才看了卡爾追查到的變態網路世界,兩人在車上幾乎沒有說話。凱西開車,我看著窗外樹葉被看起來很強的風吹得紛飛亂舞,還有水滴潑灑在窗上。我和凱西都沒有把握,我是不是應該跑這一趟。
「我要跟羅薩琳談談。」我說著伸手去拿電話。
「那間臥房真是讓人起雞皮疙瘩,」我們離開社區,在人車稀少的小徑婉挺時,凱西說:「睡衣擺在床上,舊的平裝小說打開在地上,但我沒發現什麼線索。壁爐台上那張相片裡的男孩是你嗎?」
沒有人答話。他靠在桌上,雙手指尖對著指尖,拱成金字塔的形狀。「小子,」他的語氣和緩下來:「這只是簡單的投資報酬率分析,既然要派支援刑警,就得要有用才行。你們還有多少人需要訪查?」
我把兩人的相片貼在白板上,打算拆穿他們的不在場證明,但只要看到相片,我就有一種很特別的不安感,後來整件案子都讓我有一樣的感覺:無論我查到哪裡,總有一股機靈頑強的力量在冥冥之中與我對抗。
「是啊,真的是。嗯,與其說吵架,不如說冷戰,因為潔咪、彼得和亞當開始徹底抗命,連續幾個星期當啞巴,完全不跟我們家長說話,連看都不看我們一眼,也不在班上說話。潔咪在每一份家庭作業最上面都寫著『不要把我送走』……」
「史威尼和歐格曼。」我回答。兩個多星期下來,支援刑警我都熟了,但當下卻只想得出他們兩個的名字來。
「妳覺得這兩件案子真的有關聯嗎?還是沒有?如果讓妳猜的話。」
「可能沒有。」
「這聽起來就不乾淨了,」凱西說:「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是。」
酒吧裡推推擠擠,我和安娜的距離也越來越近。我們談完各自研究的主題(早知道當初就多讀一點史托克),又聊到阿倫群島(安娜和她的朋友,去年夏天;自然之美;逃離膚淺的都市生活真令人欣喜),她談到興起時,開始不自覺地按著我的手腕。這時,她朋友從大吼大叫的一群人裡走過來,站在她背後。
回到走廊,我們都沒有看對方,也沒有人往暴力室走。凱西靠著牆,用鞋尖戳地毯。
不過,酒過二巡,他人就放鬆下來了,開始沉浸在回憶之中。「或許有人會說,」他坐在椅子上,身體往前比手畫腳對山姆說:「或許有人會說那地方一開始就注定出問題,太多漂亮的說詞了,你知道,說什麼那裡是未來的都會中心,結果等社區的房子都賣完之後,哪裡來的願景?政府只說預算不足,沒辦法進一步開發。孩子,或許有人會說,當初政府搬出那一套說詞,只是為了讓那些蓋在鳥不生蛋地方的房子能夠賣出去。當然,這不是我說的,因為我沒有實據。」
車道上停著一輛乾淨的銀色福斯Polo,旁邊是一個金髮小男孩,可能只有三、四歲,踩著塑膠玩具消防車繞著車子轉,嘴裡發出警報聲。我走到柵門邊,小男孩停下來,神情嚴肅注視著我。
「哎,你們知道我的意思,」山姆說:「收購過程背後有什麼,大家都清楚,真正有趣的是高速公路周邊的土地。這些土地一直到一九九五年下半年都是農業用地,但接下來四年卻被人一點一點買下來,並且變更成工業和住宅用地。」
她說對了,是抗命沒錯。讓潔咪留下來,我在座標紙上寫了這幾個紅色粗體字。我媽試著跟我講道理,可是完全沒用,我蹺著二郎腿坐在沙發上,對她不理不睬,兀自摳著指甲邊的皮,想到自己這麼大膽,心裡覺得既刺|激又害怕,腹中一陣翻攪。但我們贏了,我有點搞不清楚,我們當然贏了,我記得我們在城堡牆上高聲歡呼,互相擊掌,高舉可樂罐慶祝勝利——「但妳還是沒有改變心意。」凱西說。
她說得沒錯。小孩可能被打、被強|暴,被各種難以想像的方式虐待,但還是覺得沒有辦法背叛父母親,尋求外人協助。假如羅薩琳在袒護戴夫林或瑪格莉特,甚至同時袒護兩人,那她只要說實話,她的世界就會瓦解。她必須照自己的步伐去調適,我逼她只會失去她,將她推開。我把電話放下。
「拜託!」
「羅文女士,」凱西柔聲說:「我們來不是要批評妳。」
「羅伯,別逼她,這樣她只會閃避,讓她來找你。」
我回位子坐下,伸手攬了凱西肩膀一下,她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被拒絕啦?」山姆問。
我當然明白,太明白了。不管我個人對歐凱利有什麼偏見,我都必須承認一點:換成其他長官,他們根本連案子都不會交給我和凱西。愛爾蘭再怎麼說也只是個小地方,通常很快就能找到嫌犯,因此警方大部分時間不是在追查歹徒是誰,而是蒐集證據,想辦法將兇手定罪。「薇絲塔行動」剛開始那幾天,當歐凱利組長發現這件案子非比尋常,備受各方關注,心裡肯定想過要我和凱西回去辦叫車命案,把案子交給湯姆或其他有三十年資歷的警探,然而他卻沒和*圖*書有這麼做。我不是天真,起碼我自認不是,但我覺得他這麼做肯定出於忠誠,即使並非心甘情願。當然不是對我們忠誠,而是因為我們是他屬下。我之前一直覺得應該是這樣,但現在卻猜想是不是還有其他原因:難道他征戰多年的第六感從一開始就告訴他破案無望,所以他才……
「還有一件事,」她說:「就是我當時為什麼會走進小屋,」凱西的心就好比隨風飄落的苜蓿葉,隨時會劇烈變換方向,之後再像立體錯覺畫一樣逆勢飄回原來的位置。「不只是因為彈珠,還有那老人鄉下口音很重,我猜是中部腔,所以他講話聽起來像:『妳想不想要天珠啊?』我知道他不是這麼說的,也知道他說的是『彈珠』不是天珠,但我心裡就是覺得他很可能是童話故事裡的神秘老人,小屋裡可能到處是占卜玻璃、靈丹妙藥和古羊皮紙捲,擺滿一個又一個架子,還有小惡龍被關在籠子裡。我知道那只是一間小屋,他只是工友,但我又覺得自己是即將走進魔衣櫃,通往神秘世界的小孩,如果錯過了,我一定會後悔一輩子。」
羅文女士親自來應門。她雖然年華老去,卻還是風韻猶存,骨感的身材,雙頰消瘦、金髮隨意披垂,一雙藍眼大而迷人,彷彿被人遺忘的電影明星,多年來容貌只添了些許滄桑。凱西自我介紹的時候,我發現她眼裡閃過一絲希望和恐懼,但隨即因為聽到凱薩琳的名字而幻滅了。
她父親。檔案裡有他,歐唐納文,在都柏林擔任初級律師。沒想到都三十多年了,她還在袒護那傢伙。「但後來妳發現自己懷孕了。」凱西說。
「幾百萬歐元是值得打幾通恐嚇電話。」凱西輕聲說。
「是,組長。」
「住手啦,豬頭。」她說,但沒有生氣的表情。
「買地的人是誰?」凱西換了話題。
「可憐的傢伙,」山姆一邊翻找口袋一邊說:「我想他一定很感激有人聽他說話,他那個樣子,就算站在屋頂大聲喊,也沒有人會相信他說的話。」他掏出小小一坨銀色的東西,謹慎地用拇指和食指拈著拿給凱西。我放下叉子,湊到她背後看。
「妳沒事吧,安娜?」那個男的不悅地問,伸手摟住安娜的腰,鬥牛似的瞪了我一眼。
「沒錯,是啊,一點也沒錯,對吧?就是這樣,妳知道,我覺得自己當時沒有發現她已經夠大了,懂得——呃,感受很強烈。但她和彼得、亞當……他們從襁褓中就玩在一起了,什麼事都一起做,我想他們可能無法忍受彼此分離。」
「我當然說相信囉,」山姆把叉子上的義大利寬麵弄下來,若無其事地說:「就算他問我相不相信愛爾蘭有小綠人,我也會說相信。」
「你們三個回家吧,」歐凱利說:「週末休假,去喝個幾杯,好好睡一覺。羅伯,你眼睛就跟有人在雪地撒尿留下來的兩個凹洞差不多,跟女朋友還是誰聚一聚,星期一養好精神回來,再繼續幹活。」
「我說山姆,」我說:「如果這條線索有著落,你有很久喝酒都不用付錢了。」山姆起身開心又笨拙地拍拍凱西肩膀,走回剛才做事的桌前,開始像聞到新味道的警犬一樣在報紙堆裡翻找,我和凱西又回頭重讀訪查紀錄。
「潔西卡?你覺得她想得出這樣的東西來嗎?她根本連話都說不好。」
「羅伯?」過了好一會兒,凱西才上氣不接下氣說:「你沒事吧?」
「這是假設,」凱西撇頭看了我一眼說:「真的有那傢伙的話。」
後來有一天,米克在羅瑞的店外頭突然大聲尖叫,被警察押進警車帶走,我們就再也沒看過他了。學校裡,我的深色木紋桌桌面磨得很滑,爬滿多年累積的刻痕,頂端還有一個沒用的墨水槽。有人刻了曲棍球桿,還有人刻了一顆心,上頭歪七扭八寫著「皮爾絲一2/10/67」。我知道這些回憶都沒什麼,對當年的案子一點幫助都沒有,幾乎不值一提,但是各位別忘了,我早就把十二歲以前的回憶當作消失了,因此這些挽救回來的影像就算再瑣碎,對我依然充滿神奇的力量,猶如只有一個字母的羅塞塔殘碑,讓人著迷。
我勃然大怒,把自己嚇了一跳。我怎麼會在這裡,我心想,這根本是他媽的亂搞。我應該坐在馬路旁的院子裡打著赤腳,手拿飲料跟彼得和潔咪聊一天的工作才對。我從來沒想過這些,想我們三個如果沒出事會變成怎樣,現在想起來反而讓我一時無法面對。
「沒錯,他嚇壞了。我父母親發現之後,他們也嚇壞了。三個人都要我把小孩送走,讓人領養,但我不肯,怎麼說都不聽。我說我要把小孩生下來,自己拉拔她長大。我覺得這樣有點像在伸張女權,反抗父權意識。我當時太年輕了。」
不,這些是我喜歡回想的往事,晶瑩剔透,也不是全無價值,但無論如何,不管我們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她都是我的搭檔。然而,即使是現在,我仍然說不上來搭檔兩個字對我有什麼影響,又代表什麼。我可以聊我們在寂靜的房子裡,雙手拿槍逐房搜查,唯恐持槍嫌犯就躲在門後;我可以聊我們跟監的漫漫長夜,兩人坐在漆黑的車裡喝保溫瓶的咖啡,拿出紙牌借著街燈的微光玩紙牌遊戲。
「就是你喜歡的那一型:高高壯壯,屁股一看就知道以後很會生。她是停車稽查員。」
「星期二……」凱西說到一半就沒說了,但我們心中都飄過同樣的想法,只是太恐怖了,讓人無法啟齒。星期二,凱薩琳的屍體一定在某個地方。
我花了好一會兒才做出決定,但我們在潔咪家並沒有待很久,起碼我是這麼記得的。我們三個當年只要沒出去玩,通常都待在彼得家。他家很熱鬧,全是兄弟姊妹和寵物的聲音,他媽媽會烤薑餅,爸媽分期付款買了電視,而且准我們看卡通。「當然,」我說:「幹嘛不去?」
「那妳現在碎碎唸個什麼勁?」
有兩個人沒有他人做不在場證明。其中一個說他那天在網路機車論壇聊到深夜三點,跟人討論如何保養古董川崎機車。另一個人說他到城裡約會,錯過十二點半的夜間公車,只好在超級麥克速食店等到兩點。
「所以,」我們走進組長室,歐凱利已經坐在桌前,手裡玩著一九八〇年代留下來的難看鉻合金碰碰球。他一看到我們,劈頭就問說:「你們那個叫什麼玩意兒的任務進行得怎麼樣了?」我們沒有人坐下,三個人詳細說明截至目前為止的辦案進度,還有為什麼找不出殺死凱薩琳的兇手。我們說得太急、太冗長,不斷重複地講了一堆他早就知道的細節,我們都猜到組長會有什麼反應,但三個人就是不想面對現實。
「那就對了,」歐凱利雙手一攤:「羅伯,你自己也說這不是什麼好辦的案子,我的看法跟你完全一樣,案子不是辦得快,就是辦得慢,這件案子顯然需要時間。再說,這陣子又冒出三件兇殺案,北區也有掃毒行動要忙,我成天都在接電話,問我到底把都柏林的支援刑警都派到哪裡去了。你們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那時才剛過三十歲,妳知道,」她最後還是開口了,「我發現我不喜歡自己的樣子。潔咪上學,我在咖啡館當服務生,但扣掉公車錢之後其實一點也不划算。我沒唸什麼書,所以找不到其他工作……我發現我不想要一輩子這樣下去,我想要更好的,對我和潔咪。我……喔,我自己其實還很像小孩子,從來沒機會長大,但我想要長大。」
山姆鬆了一口氣說:「幾家不同的公司,其實大部分是人頭,也就是控股公司。這些控股公司上面有母公司,母公司上面還有總公司。就是它們花了我這麼多時間,追查買地的人到底是誰。我目前查到所有土地都是三家公司收購的:環球愛爾蘭產業公司、未來房地產顧問公司和動力房地產開發公司。藍色是環球,這裡:綠色是未來,紅色是動力。我費了不知道多少工夫才查出三家公司背後的金主。兩家在捷克,未來房地產在匈牙利。」
一陣沉默。
「我們覺得家長很有可能,」我說:「不是父親,就是母親。」
「有用的有幾個?」
我手緊緊抓著方向盤,完全鬆不開。「那到底是什麼?」
「看來你們能查該查的都做了,」最後我們總算報告完了,組長說。他還在玩那個恐怖的碰碰球,喀、喀、喀……「有找到嫌犯嗎?」
他用手指敲敲其中一塊黃色,裡面一半都是手寫的小標記。我和凱西湊過去看:克,重劃農—工5/2000ref、ll/2000ref、6/2001ref、l/2002ref;售,克—未來8/2002;重劃農—工10/2002。凱西看懂似的微微點頭,坐直身子,雙手抱頭,眼睛仍然盯著地圖,輕聲說:「所以他們把地賣了。」
「我還沒講到精采的部分呢,」山姆說。我對凱西做了個鬼臉,趁她還來不及反應就轉頭回去看地圖。「所以,到了二〇〇〇年三月政府宣佈興建高速公路的時候,周邊土地已經差不多被這三家公司買光了。不過,當時有四名農民拒絕讓步,就是黃色的部分。我找到他們四個,他們目前都住在路斯,曉得事情的發展,也知道這幾家公司出的價錢很漂亮,超過農地增值的幅度,所以其他人才會賣地。他們私底下討論過,因為他們四個是朋友,最後決定守著農地,觀察後續發展。因此,高速公路計畫一公佈,他們馬上明白那些傢伙為什麼這麼急著收購土地,因為高速公路將縮短納克拿里鎮和都柏林市中心的距離,所以這三家公司才會買地變更成工業用途和開發住宅區。於是,這四名農民商量好自行去申請土地變更,讓地價一夕暴漲兩到三倍。他們向政府申請土地重劃,其中一個申請了四次,全都遭到拒絕,沒有一次例外。」
她接過證件,仔細審視了一番。「我不曉得能幫上什麼忙,」她把警徽還給我說:「我們跟其他警探談過了,我們什麼都沒看到,我們跟戴夫林一家人完全不熟。」
「除非戴夫林發現這件事,拿去向某人施壓。」我說。
「凱西,」山姆神采奕奕地說:「妳真是天才,我決定請妳喝一杯。」
「不對,」凱西說:「我打賭是他改變心意,跟她說他有女朋友了,才會對我毛手毛腳。下回你再這樣,羅伯,我絕對會把山姆的臉吻得凸出來,讓你小女朋友的同伴衝過來痛打你一頓,教訓你誘拐良家少女。」
凱西曾經把我的指甲塗成金色,跟我打賭敢不敢直接去上班。我跟奎格利說她覺得克洛園體育場應該改成購物中心,然後看她被罵得一頭霧水。她買了新的滑鼠墊,把包裝上的「撫摸我,感受截然不同」字樣剪下來黏在我襯衫背後,我過了半天才發覺。我們曾經爬出她家窗戶,沿逃生梯走到樓下露台,一起喝自己和_圖_書發明的調酒,唱湯姆.威茲的歌,頭暈目眩地望著星星繞我們打轉。
她給了我一個狐疑的眼光。
「拜託,羅伯,我只是問一下。」
「他說得有道理,其實,」山姆開口了:「我們自己來一定行,所以就我們三個來吧。」
她轉頭看我,顯然覺得很有趣。「不是那樣,他並沒有真的對我怎麼樣,根本沒什麼。」
羅文女士手指纏著頭髮說:「我……喔,真是,我不喜歡回想這件事。」
這時,珊德拉突然轉頭,她一眼就看到我,隔著雜草和菊苣盯著我瞧。「金屬製品」親吻她的脖子,但她動也沒動,我感覺手旁邊有蟋蟀在動。我回望著她,感覺自己的心臟緩緩地敲打地面。
「報告組長,我們還在追查。」凱西說。
「喔,有啊,就那樣子。他們都很客氣,但講話一直兜圈子,可以連講好幾個小時,就是不直接回答我的問題。」我斜斜瞄了凱西一眼,發現她也在看我,眼神好像悄悄在說這真有趣:山姆跟政客住了這麼久,不是早該習慣這一套了?「他們說土地重劃的決策是——等一下……」他開始翻記事本:「『我們決策的最高原則就是促進社群最大福祉,在相關時間點上根據現有資訊做判斷,從來不偏袒或圖利特定對象。』這不是回信,是他親口說的話,跟我說話的時候。」凱西手指伸到喉嚨裡,做了一個嘔吐的動作。
我不曉得該怎麼反應,但也沒必要,因為前門突然打開,小男孩的母親(三十出頭,也是金髮,就一般標準算是漂亮)匆匆走下車道,一手防備地擱在小男孩頭上。「請問你有何貴幹?」她問。
「放棄?」歐凱利氣得大罵:「你哪時候聽到我說放棄兩個字了?我們不是放棄,是縮小規模,聽懂沒有?」
「我馬上會解釋。」山姆說著咬下一截膠帶,把地圖最後一角貼好。我和凱西坐到桌邊,好看清楚細部。
「川畸小子的不在場證明查過了,如果潔西卡看到的是我們要找的傢伙,他肯定不是納克拿里人。我現在完全不曉得該從哪裡追查起,我又他媽的退回原點了。」
「妳?真沒想到。」我說著翻了個身,拿起酒杯。我不知道凱西到底想說什麼。
「她問我知不知道你怎麼樣,我跟她說警方已經和你失去聯繫,不過就我們所知,你過得很好,」凱西說著對我促狹一笑:「我猜她那時候可能暗戀你。」
「那就按吧。」我說完兩腿一伸,抵到她面前。
我咧嘴微笑,鬆了一口氣,又拉拉她的鬈髮,她把我的手揮開。「聽好,凱西,」我說:「我要問妳一件事。」
「沒錯,誰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我記得有一天炎炎夏日,陽光燒灼著我的後頸,我嘴裡還有芬達汽水的味道。那個叫珊德拉的女孩子躺在森林空地一塊壓平的草皮上,「金屬製品」半趴在她身上,她的襯衫褪到手臂,露出黑色的蕾絲胸罩肩帶。她雙手抓著「金屬製品」的頭髮,兩人張大嘴彼此親吻著。「噁,那樣會傳染細菌。」潔咪在我耳邊悄聲說。
還有其他回憶,是我到現在都覺得離譜的。例如我記得自己可以不碰到樓梯走下樓,而且細節記得清清楚楚:褪色的玫瑰花凸紋壁紙,燈光從浴室透出來灑在樓梯井,照亮了塵埃和扶手的紅褐亮光漆,我一手習慣成熟練地往扶手一撐,隨即毫無阻礙地飄了起來,雙腳騰空在地毯上方九、十公分的空中緩緩踏步。
「有些人,」我說:「甚至值得多付幾千歐元找個殺手來解決。」
凱西看著我,眼神很陌生,把我嚇壞了,就跟剛才的小東西一樣。她說:「我沒看到什麼小動物。」
「沒錯,而且價錢跟其他人差不多。以農地來講賣得很好,但以工業和住宅用地來說就是賤價了。克雷利本來不肯退讓,說他絕不受穿西裝的白癡威脅把地賣掉,還說自己沒什麼理由,就是想唱反調。結果其中一家控股公司派了個傢伙來,說他們打算蓋一座製藥廠,後門正對他的農地,難保化學廢料不會滲入水中,毒害他的牛群。克雷利覺得他們在出言恫嚇,我不曉得他這樣想對不對,但他終究把地賣了。三家公司一取得所有土地——雖然收購人很多,但追查到最後都是這三家公司——就立刻申請變更,而且過了。」
「謝謝,謝謝各位。」山姆咧嘴微笑,模仿貓王低沉的嗓音說。我和凱西立刻扔開手上的訪查紀錄,彎身湊到地圖前看個仔細。地圖用色筆劃分成不規則的區塊,主要是綠、藍、紅色,還有幾塊黃色,並且各自用小字標上「售,未來—道尼GII 11/97」和「重劃農—工8/98」之類的神秘縮寫,我揚起眉毛,用疑問的表情看著他。
「那你怎麼回答?」凱西問山姆。
我才瞄一下房間,就彷彿被人甩了一巴掌。白色牆上貼滿海報,各式各樣的馬,黃色窗簾隨風鼓動,床頭掛了一張捕夢網——我知道自己受不了了。「我要先回車上了,」我說,凱西匆匆瞥了我一眼。「謝謝妳撥空跟我們談話,羅文女士。」
「妳有跟別人說嗎?」我不希望故事到這裡就沒了。我要她再多透露一點,說出什麼恐怖可恥的秘密。
「謝天謝地,有人的腦袋總算長出來了。」
「天哪,你好噁心,你都不換襪子的嗎?」
「牠直接衝到馬路上,妳一定沒看到,因為妳在看旁邊。」
彼得發出長長的接吻聲,雖然輕得沒讓他們聽到,卻讓我和潔咪摀住嘴巴咯咯直笑,身體顫抖,用手肘頂來頂去要對方安靜。「墨鏡老兄」和穿了五個耳環的高個子女生在空地的另一邊,「炭疽熱」幾乎一直在森林邊邊,不是踢牆、抽煙,就是對著空啤酒罐扔石頭。彼得拿了一塊小石頭咧嘴微笑,只見他手臂一甩,石頭應聲落在珊德拉肩膀旁邊幾公分的地方。氣喘吁吁的「金屬製品」連頭都沒抬,我們把臉埋在長長的草裡,直到有辦法忍住不笑了才敢抬起頭來。
沒有人接話,三個人都沉默了。窗外,細雨漸漸停歇,折射著水紋的陽光灑在地圖上彷彿直升機的探照燈,照亮了一段河流,細緻小巧的字跡有如波紋,帶著暗沉的紅暈。暴力室另一角,負責接聽專線的支援刑警遇上一個滔滔不絕的傢伙,完全插不上話,正千方百計想要擺脫對方糾纏。後來,凱西開口了:「但為什麼找上凱薩琳,而不是戴夫林?」
「呃,其實也不是,他們三個真的把我累壞了,真的好難好難,妳知道——社區的人都在談這件事,潔咪把自己說得好像是《清秀佳人》裡的安妮要被送進孤兒院一樣,我不曉得該怎麼辦……最後我只好說:『好吧,我再想想看。』我要他們別擔心,我們會想出辦法來的,他們就取消抗議了。我真的想過延後一年,但我爸媽說要幫潔咪出學費,我不曉得他們一年後是不是還願意出錢,我知道這樣聽起來,我實在是個差勁的母親,但是我真的想過——」
山姆是唯一有進展的。他經常往外頭跑,四處找人問話,不在組裡。他說他問了郡議員、測量員、農民和「反高速公路」抗爭活動的成員。吃晚飯的時候,我們談到各自的進度,他總是支吾其詞:「我過幾天再告訴你們,等事情清楚一點再說。」有一回他去洗手間,把記事本放在桌上,我偷瞄了一眼,邊緣空白的地方畫滿了表格、速記符號和小幅草圖,精細詳盡,但我完全看不懂。星期二早上,天空飄著細雨,空氣濕濕悶悶,很煩人。我和凱西拿出支援刑警的訪查紀錄重讀一遍,不抱希望地檢查是不是漏了什麼。這時,山姆出現了,他手裡抱著一大張捲好的紙,就是小孩在學校做情人節和耶誕裝飾用的那種厚紙。「好啦,」他從口袋掏出透明膠帶,把紙攤開貼在暴力室我們專用角落的牆上說:「這就是我這段時間的成果。」
我坐在車裡看凱西走到彼得家門前按了門鈴,門開了,一個身影帶凱西走進屋裡。我下車沿著馬路走到我的舊家,地址(都柏林郡納克拿里鎮納克拿里道十一號)彷彿默背下來的訊號自動在我心裡嗶嗶浮現。
「好吧,那就是羅薩琳。她捏造出運動服怪客來轉移焦點,不讓我們注意她的爸媽,然後再叫潔西卡說謊,而達米恩的證詞只是巧合。可是,凱西,如果她真的在編故事……如果她這麼大費周章,那就表示她一定知道內幕。要嘛是她,要嘛就是潔西卡曾經看到或聽到了什麼。」
「不管別人怎麼說納克拿里,」我說:「至少它沒有拿他媽的塑膠袋罩在凱薩琳頭上。」幸好應付奇里的人是山姆,不是我。通常聽到這種荒誕不經的說法,我都覺得滿有趣的,但以我那一週的心情,我想我很可能會直接朝那老傢伙的小腿踹下去。
他把酒喝乾,感傷地望著空酒杯說:「我想說的很簡單,就是那地方從一開始就有一點點不對勁。你知道當初興建社區,工人的死傷率將近全國平均的三倍嗎?孩子,你相信土地也有靈魂,會反抗人類不適當的行為嗎?」
「別說了,山姆,」我說:「別說了。」
我立刻停下踢腳的動作,抬頭看著她。「什麼?」我說,語氣有點太過謹慎了。我心想,原來這就是凱西的秘密房間,而我現在終於有機會一探究竟了。
我們社區的神經病米克一年到頭都穿長大衣和無指手套,而且不停自言自語,說些咒罵人的話,彼得說他會變成瘋子,是因為年輕時曾經對一個女孩子做了壞事,讓她大肚子,結果女孩跑到森林上吊自殺,整張臉都黑了。
羅文女士點點頭,但顯然不抱什麼希望,她這些年聽同樣的話一定聽過千百遍了。「對,沒錯,我知道。」
婦人目送我離開,我回到車上,只見她一手夾著消防車,一手夾著小男孩走進屋裡。
「小動物啊,」我說:「那是什麼?」
「那該死的運動服怪客到底是誰?要是他有不在場證明,而且只是湊巧跟凱薩琳說過話,幹嘛不直接承認?」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來,闔上眼睛,默數到十。「呃……」她說:「我生潔咪的時候才十七歲,妳知道,她父親是我爸媽的朋友,而且是有婦之夫,但我卻瘋狂愛上了他。外遇聽起來好像很複雜又大膽,訂旅館、編謊話之類的,妳知道。再說我本來就不相信婚姻那一套,我覺得那是一種壓迫,而且已經過時了。」
「所以妳們才會吵架。」
「誰不是。」我說。
「前提是我能找出這三家公司的背後老闆是誰,」山姆說:「但我現在卡住了,那些人的名字農民不知道,郡政府的人也推說不曉得。我看了幾份土地交易狀和用途變更申請書,但簽名的都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律師,他們說未經允許不能洩漏客戶的姓名。」
他指著切過地圖西北角落的兩條虛線。「根據測量員的說法,這是最好的次要選擇,也是『反高速公路』成員要求的路線,跟原定路線差了足足三公里半,有些地方甚至差了六到八公里。原定路線北邊的土地仍然待價而沽,但三家公司在南邊也有很多土地,價格勢必立刻下滑。我找兩位房地產經紀人談過,假裝我有興趣置產,他們都說高速公路旁的工業用地價格最高可以到五公里外工業用地的兩倍,我是沒詳細算,但我想差價應該有幾百萬歐元吧。」
「欸,」我說:「我知道我要做什麼。我要找一家最近而且不爛的酒吧,喝到不省人事,有誰要跟我去?」
她仍舊滿臉狐疑,小男孩在旁邊不耐煩了,開始發出油門聲,左右轉動方向盤,但她一手按住他的肩膀不讓他離開。微弱輕盈的樂音從打開的前門傳來,我猜是韋瓦第,心裡突然暈眩起來,有一股衝動很想問她:我有幾件事想跟妳確認,我方便進去打擾一下嗎?我跟自己說,凱西從彼得家出來沒看到我一定會很擔心。「我們只是想再確認一次,」我說:「不好意思耽擱您的時間,謝謝。」
她突然轉頭,舉起一手遮住臉龐。「等妳發現她好像不是離家出走,」凱西說:「妳心裡最先想到什麼?」
我們等她接下去。
「妳什麼時候決定讓潔咪去唸寄宿學校?」
凱西點點頭說:「十二歲的小孩確實很麻煩。」
羅文女士又深呼吸數到十,雙手緊握放在腿上。「我猜可能是她父親……我希望是他把她帶走了。他和他太太沒辦法生育,妳知道,所以我想,也許……但警探追查過了,他們說沒有。」
最後,我們去了杜爾酒吧。八〇年代的音樂太吵、桌子太少,學生和穿西裝的上班族摩肩接踵,但我們都不想去警察經常光顧的酒吧,那裡所有人都會問你,「薇絲塔行動」進行得怎麼樣。酒過三巡,我上完廁所回來,跟一個女孩子手肘互撞,她手上的調酒灑了出來,潑了我們兩人一身都是。是她不對,因為她不知道聽朋友說了什麼,笑得往後仰而直接撞到我,但是她長得很漂亮,是我喜歡的那種嬌小優雅型的女孩子。我們互相跟對方道歉,檢查彼此災情,她溫柔且同情地看了我一眼,於是我馬上買了一杯酒請她,兩人開始攀談起來。
「應該是吧。」我說。我感覺還是非常糟,實在不想討論羅文女士的裝潢品味。
「郡政府根本就是這三家公司的囊中物嘛!」我說。
隔天是星期五,偵查已經過了兩個半星期,那天傍晚組長把我們三個叫進辦公室。外頭的天氣既晴朗又凜冽,寒風刺骨,不過陽光穿透大窗戶灑了進來,暴力室裡暖洋洋的,讓人感覺好像還是夏天。山姆在他的角落不是低聲講電話,就是抄抄寫寫。凱西在電腦上查某人的檔案,我和兩名支援刑警剛剛泡完咖啡,正在傳馬克杯,房間裡就像教室一樣,充滿了低聲細語。歐凱利組長探頭進來,拇指和食指圈成小圓放進嘴裡,尖聲吹了口哨,細語聲止息之後,他開口說:「羅伯、凱西和山姆。」他豎起拇指比比身後,接著就把門甩上了。
「我是說,」凱西豎起眉毛冷靜地說:「我可以想像她們為什麼覺得應該編個故事。」在我還沒來得及爆發之前,我突然明白了。「幹,」我說:「是家長。」
「要不要幫我讀挨家訪查紀錄?那個歐格曼講話就跟美國總統布希一樣,我幾乎都聽不懂他在講什麼。」
「不知道,我不曉得。喔,警探小姐,我常常今天這樣想,明天就……但她的撲滿還在,妳知道如果是逃家,她應該會拿走才對,不是嗎?而且亞當一直在森林裡,要是他們真的跑了,她現在一定……一定……」
我放低身子緊貼地面,T恤撩起來露出一截肚子,感覺腹部壓著的青草雜雜亂亂。我們用嘴巴呼吸,降低音量。
不過,山姆費了好幾天才說服奇里跟他見面。他第一次打電話過去,才一提到納克拿里,奇里馬上大吼一句:「小子,你當我白癡啊?」然後就掛掉了。後來他答應見面,卻堅決不肯約在城裡,而是要山姆大老遠跑到鳳凰公園另一頭一家非常廉價的酒吧去找他。
我們應該會一起唸書、一起緊張直到高中畢業考結束;我和彼得會吵誰能帶潔咪去參加社交舞會,嘲笑她穿洋裝很難看;唸大學的時候,我們會夜裡喝得醉醺醺,三個人歪歪斜斜邊唱邊笑走路回家,完全無視於別人的目光;我們可能同租一層公寓、搭火車環遊歐洲、一起研究穿著打扮、一起去聽廉價演唱會、一起經歷緊張刺|激的戀愛故事。我們三個人裡面可能有兩個已經結婚了,互相當對方小孩的教父、教母。我眼前一片空白,只好把頭埋進記事本,不讓凱西和羅文女士看到我的臉。
我坐進車裡,頭趴在方向盤上,直到眼前的暈眩消失。我抬起頭,看到黃影一閃,窗簾間有一個淡金色頭髮的人臉移動,我的腎上腺素立刻暴增,結果只是羅文女士挪了挪窗台的小花瓶,讓花朵照到午後最後一絲灰濛濛的陽光。
「這哪裡是規矩,根本就是退化。」
我們卯足全力,用最真誠流利的表達方式,把預先準備好的說詞搬出來。但我一邊說著,心裡卻明白這只是白費工夫。我不想回憶當時說了什麼,但我很肯定自己說到後來根本是胡言亂語。「組長,我們一開始就知道這不是什麼易如反掌的案子,」講到最後,我說:「但我們確實在前進,即使一次只有一點點。我真的覺得現在就說放棄太早了。」
「換句話說你們根本還不曉得是哪一個。」
她真是走運。要是在一九七二年,別說未婚生子,女人在愛爾蘭只要未婚懷孕就會被送到收容所或由天主教開設的洗衣場,終身不准離開。「妳真勇敢。」凱西說。
幹臥底的很難維繫感情。那之後,她如果有交男朋友,我一定會知道,而我想她如果跟人約會,不管約會代表什麼,我也應該會知道,不過除此之外,我就沒概念了。我一直以為自己不知道是因為沒有,但現在突然不確定了。我看了她一眼想慫恿她說,但她只是按摩我的腳踝,對我神秘一笑。
山姆搖搖頭說:「記者怎麼樣?」
女孩名叫安娜,正在唸藝術史碩士,穿著飄逸的白棉裙,纖腰一握,金色秀髮迤邐而下,讓我想起溫暖的海灘。我跟她說我是文學教授,從英國來這裡研究《卓九勒伯爵》的作者史托克。她輕咬杯緣,被我的笑話逗得咯咯笑,露出潔白的兔寶寶牙,非常迷人。
「走開。」小男孩開口說,語氣很堅決。
「根據檔案,」凱西說:「原始筆錄說妳打電話給警方,表示女兒和她朋友逃家了。妳有什麼特別的理由覺得他們是逃家,而不是比方說走失了或發生意外?」
「喔,警探小姐,謝謝妳。妳知道,我覺得我當時是滿勇敢的,但我現在真的不曉得自己的做法對不對。我之前常想,要是我把潔咪送人領養,她會不會就……」她沒有再說下去。
歐凱利組長察覺了我們無聲的抗議,便說:「怎麼?」
「沒有,應該沒有。只有一天,大概是她失蹤前兩個星期,她很早就從外面玩回來,看來有點驚惶,而且一整個晚上都很安靜。我問她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是不是有人騷擾她,她都說沒有。」我心裡閃過一絲陰影——早回家,沒有,媽,沒事——但我抓不清楚那是什麼。「我跟警探說過這件事,」羅文女士說:「但這樣的線索實在用處有限,是吧?而且可能真的沒什麼要緊,她也許只是跟彼得和亞當鬧不愉快。我應該看得出來事情嚴不嚴重才對……但潔咪這小孩很沉默,事情都放在心裡,所以很難判斷。」
羅文女士帶我們到客廳裡(沙發鋪了手織墊布,咖啡桌上擺了煙青色的微笑玉佛陀,我真好奇一九八〇年代的納克拿里在她眼中是什麼樣子),凱西開始做開場白。壁爐台上擺了好大一張潔咪的裱框相片,這是當然,但不曉得為什麼讓我有點意外。相片中的潔咪坐在社區圍牆上,對著陽光瞇眼微笑,鬱鬱蒼蒼的森林在她背後。相片兩旁還有其他小相片,其中一張是三個人手勾著彼此脖子,頭上戴著紙皇冠偏向一邊,好像是耶誕節或生日……我應該黏了假鬍子還是什麼的,我望著其他地方胡思亂想,凱西應該多給我點時間……
安娜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對我翻了翻白眼,彷彿分享秘密似的對我微微一笑。「我很好,希里安。」她說。我猜這小鬼不是她的男朋友,起碼她沒有表現出我有男友的樣子,但他顯然很想當她的護花使者。他個頭很壯,是那種魁梧的英俊,看起來應該喝了不少,很想隨便抓個藉口找我出去單挑。
「妳還有資格說我哦。」我話一出口,才發現自己對凱西的性生活完全不了解。我們認識之前,凱西有個半認真交往的男朋友,是個辯護律師,叫艾登,但她進緝毒組前後,艾登就從她生活裡慢慢消失了。
「沒有,因為整件事讓我很不舒服,而且我根本不知道從何說起。這就是我想講的重點:我從頭到尾都沒想到跟性有關。我知道那方面的事,我和朋友成天都在聊,我知道有地方不對勁,我知道他想解開我的襯衫,但我就是沒有把事情兜起來。過了好幾年,我十八歲的時候,有件事讓我回想起那次的經歷,我看到小孩子在玩彈珠還是什麼,我才突然意會過來:天哪,那傢伙當年是想猥褻我!」
「現在妳知道答案了。」我說著把車打快一檔,凱西揚起頭,把收音機扭開,音量調大,之後就不理我了。
「才不要,去找你的女朋友。」
「對,喔,一點也沒錯,妳知道我在說什麼,」她感激地按了按凱西的手臂:「我想找份好工作,才不用繼續倚賴父母,但我不曉得該做什麼。我需要時間想清楚,等我想到要做什麼,我想我可能必須上課進修,但我不能拋下潔咪一個人都不管她……要是我有丈夫或成了家,事情就會不一樣了。我是有朋友,但我不可能指望他們——」
凱西指尖摸著小紙頭。「要是查證屬實,」她說:「這絕對是我們目前找到最好的線索。幹得好,山姆。」
我瞄了一眼山姆和凱西,他們已經不理我了,兩人聊得正起勁,室內很吵,為了要聽清楚對方說話,兩人的頭幾乎靠在一起,山姆一根手指在桌上比劃。我突然徹底厭惡起自己和我的專業面具,連帶厭惡起安娜和她想跟我以及這個叫希里安的小鬼玩的把戲。「我得回去找我女朋友了,」我說:「抱歉剛才打翻妳的酒。」說完就轉身離開了,留下驚詫得嘴巴張成粉紅圓圈的安娜,和滿臉困惑、眼裡還閃著怒火的希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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