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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森林

作者:塔娜.法蘭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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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所以咧?」我問:「這些我們都猜到了,不是嗎?」我不是潑冷水,不算是,但我只要閉上眼睛,就會看見費諾米娜的屍體,一睜開眼又會看到凱薩琳命案現場的相片,貼滿在山姆腦袋後方的白板上,我實在沒心情跟他還有他的發現和小花招兜圈子。
「珊德拉什麼的。」
「晚餐謝謝妳,」我說:「真的很好吃。」
「呼,」她輕輕喊了一聲。她在方向盤前扭扭身子,將頭髮上的雨水甩掉。一滴雨水沾在她睫毛上,化開睫毛膏,變成黑色的珠淚掛在臉頰,看起來很像電影「八美圖」裡時髦的皮耶荷。「我都忘了那兩個傢伙有多蠢蛋了,我才說他們在被害人床上撒尿,他們就開始呵呵笑,辯護律師拚命對他們眨眼睛,要他們把嘴巴閉上。你怎麼啦?為什麼要我開車?」
她打了個呵欠。「拜託,最好是好消息,蠢蛋。現在幾點?」
她語氣有些不尋常,讓我又抬頭驚訝地看了她一眼。她發現我在看她,忍不住臉紅,用手背拂開臉頰上的頭髮說:「喔,我們之前是很好的朋友,羅文女士她……呃,我覺得她就像我妹妹一樣,但後來我們就沒再聯絡了。我只是好奇她現在過得如何,就這樣。」
我走進廁所,用水潑了潑臉。鏡子微微泛著綠光,污漬斑斑點點,鏡子裡的我彷彿電影裡走出來的殭屍,張著嘴巴,兩個暗沉的大眼袋,頭髮像亂草直豎。太離譜了,我像旁觀者看著自己,困惑又不無讚嘆地心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怎麼會在這裡?
我走回暴力室,山姆不曉得剛從哪裡回來,全身濕透,斜呢大衣透著淡淡的味道,聞起來很像落水狗。「怎麼樣?」他問。他語氣很平常,但目光卻越過凱西瞄了我一眼,又趕緊轉開。通風報信的人還真盡責。
母親看著窗外微笑了,神情恍惚,沉浸在我已經不記得的回憶裡,讓我很不舒服。「嗯,不善解人意,但很體貼。那一年你長得很快,你要彼得和潔咪別再欺負那個小可憐,他叫什麼名字?就是那個戴眼鏡、媽媽很可怕、會幫教會擺花飾的小孩?」
「喔……好吧,沒關係,」希瑟吹了吹指甲,瞄了我的三明治一眼。「哦,你去買菜了?其實這回應該輪你去買浴廁清潔劑了,你知道。」
是凱西:載我到法院,明天?大人衣服+高爾夫球車+天氣。很難看。
「凱西呢?」吃完晚飯,母親問我。她做了乳酪通心粉——她不曉得從哪裡得到的想法,認為這是我最愛吃的食物(或許吧,我可能有個階段特別愛吃),因此每回只要在報紙上看到我處理的案子進展不順,含蓄的她就會煮這道菜安慰我。結果我現在只要一聞到味道就覺得喘不過氣來,而且全身發癢。我和她在廚房裡,我負責洗碗,她負責擦乾,父親在客廳看電視播的「可倫坡探長」影集。雖然還是下午,廚房卻很暗,我們把燈打開。
我回到法院停車場坐進車裡,嘴裡嚼著波洛薄荷糖,看行人低頭拉緊大衣匆忙來去。雖然還是早上,外頭卻暗得跟傍晚一樣,雨水斜斜打在濕漉漉的車燈上,街燈也亮了。後來,我手機嗶了一聲,是凱西:是怎樣?你在哪?我回了簡訊:車裡。我把車尾燈打開,讓她找得到我。她發現我坐在駕駛座旁邊,以為看錯又看了我一眼,之後才跑到對面。
「媽,我知道,」我說:「沒事的。」我感覺彷彿逃過一劫,有點僥倖又好像本來就不會有事。我回到客廳跟父親一起看「可倫坡探長」。
「不知道。聽著,那年夏天我和彼得、潔咪親眼看到戴夫林和他朋友輪|暴一個女孩子。」
儘管如此,我還是揮不去讓我在法庭裡一敗塗地的那份感覺。麥夏利出示的費諾米娜相片在我心裡掀起的波瀾越來越大,喚起我模糊的回憶,卻難以名狀。這聽起來沒什麼,尤其我今天過得這麼糟,就算別人也一定會這麼覺得,只是大多數人都無法想像,回憶的力量有多麼狂暴,彷彿擁有意志,逼得你不得不面對。
「亢奮得睡不著,」我說。我已經有點歇斯底里到失控了,就好像有人在我血液裡注射了冰凍果子露一樣。「可以陪我聊一下嗎?」
聽到她喊我的名字讓我心頭一震,全身湧起一股危險原始的衝動。「我不記得我小時候有這麼善解人意。」我說。
「喔哦,」希瑟瞪大眼睛說。她指甲塗成迷人的淺粉紅,不停揮手讓指甲油乾。「我可以幫你準備,一起重看筆記之類的。」
「舊式的偏頭痛藥的確很恐怖,」山姆說:「我媽吃過,有時候必須在很暗的房間裡躺上好幾天,腦袋還要冰敷。你真的可以工作嗎?」
我差不多八點回到家,直接進廚房弄了一個三明治,夾火腿和希瑟的低脂乳酪——我忘記去買菜了。剛才那罐健力士讓我肚子很脹,很不舒服,我不喜歡喝啤酒,但要是我喝其他東西,父親一定會開始擔心,因為他認為男人喝烈酒不是準酒鬼,就是準同性戀。
「凱西,」我說:「如果這條線索沒錯,別人問我們怎麼會知道,要怎麼解釋?」
「妳是說威利?」我說:「那不是我,是彼得說的,我怎麼可能會停止欺負他,除非發生奇蹟。」
「他媽的該死,」她說。我感覺得出來她慢慢聽懂了,女孩被強|暴,家裡有強|暴犯,兩名目擊者失蹤,我們只差幾步就可以申請逮捕令了。「真他媽的……幹得好,羅伯,你知道那女孩和*圖*書叫什麼嗎?」
「有,我進去的時候你可以看——到底是誰先進去?是你還是我?」
「我很好,我想到一件事,凱西。」
「我不記得了,反正明天早上一查就會知道。你現在有辦法睡覺,還是亢奮得睡不著?」
「藥我還有,不過我已經好多了。走吧。」我還想再多扯一些,說這顆不存在的偏頭痛藥讓我多難受,然而說謊的秘訣就在於知道適可而止,而且我是天生高手。其實,我不曉得凱西是真的相信還是假的相信,我到現在仍然搞不清楚,總之她沒說什麼,猛力迴轉將車開出停車格,弄得雨水從雨刷上四射飛落,接著便緩緩開進車流之中。
我們才剛踏進暴力室,我的手機就開始歇斯底里地鈴聲大作。是組長,他要我立刻進他的辦公室。麥夏利果然不浪費時間。我把偏頭痛藥那一套又說了一次,偏頭痛藥有個妙用,就是當藉口非常完美:吃藥會讓你能力盡失,讓你免除責任,而且藥效想持續多久就可以持續多久,沒有人能證明你沒吃,更何況我是真的看起來病懨懨的。歐凱利組長語帶不屑講了幾句「女人家才會頭痛」之類的話,但是我堅持繼續工作,不回家休息,總算贏回他一點點敬意。
「沒怎麼睡。妳有帶筆記嗎?」
「有,有看到。我們跑了,他們在後頭大吼大叫。」
「是嗎?那太好了。我跟四巨頭說,抗爭民眾一直在給高速公路施工單位找麻煩。我沒有明講,但我感覺他們應該認為我說的是暗中破壞。我說我只是想來確定他們沒事。」山姆說完咧嘴微笑,我這才發現他其實開心得很,只是後來知道我的遭遇,便刻意壓抑不表現出來。「四巨頭不曉得我怎麼會知道他們跟納克拿里有關,全都大為緊張,但我裝出一副這沒什麼的樣子。我跟他們各聊了一會兒,確定他們沒有被抗爭人士釘上,最後還提醒他們小心,然後就離開了。你們相信嗎?他們竟然沒有半個人謝我,這些傢伙還真可愛。」
希瑟在客廳,星期天晚上是她的「個人時間」,內容包括「慾望城市」DVD和五花八門的奇怪動作,還有好像非如此不可地在浴室和客廳來來去去,讓人看了就討厭。
我們三個拔睡就跑,不管他們會不會看到我們,逃開之後才聽見有人大喊:「天哪!」「他媽的快滾!」我和潔咪隔天在店裡遇到珊德拉,她穿了一件大號套頭毛衣,眼睛底下黑黑的。我們曉得她知道我們在店裡,但她沒有看我們,我們也沒有看她。
「她應該去姑姑家了吧。」我說。其實凱西這會兒可能正蜷著身子窩在沙發上,一手捧著冰淇淋桶一邊讀書。過去這兩個星期,我們都沒什麼時間獨處,但凱西跟我一樣,很需要自己的時間,只是我知道說實話會讓我媽緊張,擔心凱西星期天一個人在家。
「我在報紙讀到,」母親小心翼翼地說:「警方又找彼得和潔咪的家屬談過,是你和凱西去的嗎?」
我和爸媽除了隨口聊聊,從來不談我的工作,對納克拿里鎮更是絕口不提,因此聽她提到這個名字,我立刻猛然抬頭,但她只是將盤子斜向一邊,對著燈光檢查有沒有水漬。
「我們是很累。」我說。
「都柏林。」凱西說著露出微笑。
她慢條斯理地把鏡子角度調好,舔舔手指將黑色淚珠擦掉。「我是說偏頭痛藥,你需要回家休息嗎?」
「彼得家沒有,但我跟羅文女士談過。妳覺得這樣夠乾淨嗎?」
我發簡訊給凱西,跟她說我身體不舒服,晚上恐怕沒辦法到她家吃飯。我受不了那種殷殷關切的感覺。我離開辦公室,在希瑟回家之前趕回公寓——星期一晚上是她的「皮拉提斯之夜」——我留了字條給她,跟她說我吃了偏頭痛藥,之後就把自己鎖在房裡。希瑟對待健康就和其他女人對待花壇或瓷器收藏品一樣一絲不苟,無微不至。其實這樣也有好處,就是她會把別人的身體不適當成自己的病痛,敬畏三分,因此她晚上一定不會吵我,而且還會把電視音量關小。
「你還好嗎?」她說,聽起來很睏,頭髮應該亂亂的。
說也奇怪,我是直到坐上證人席,看見麥夏利目光驚惶,才發現自己崩潰了。我知道自己睡得比平常少,又多喝了點酒,所以想打瞌睡、無法專心,眼前還出現幻覺,但卻完全沒注意自己有哪裡明顯不對勁。這會兒坐在酒吧裡,我總算看明白了,剛才的事一幕幕重現在我面前,清清楚楚,嚇得我一身冷汗。
「喔,好,我想擦到明天應該沒問題。你用了我的乳酪嗎?」
「還好,就是偏頭痛藥。」凱西朝著我撇撇頭說。這會兒連我都相信自己吃了偏頭痛藥,我眨眨眼睛,試著集中注意力。
「組長一定很樂,」我說著坐了下來,雙手拇指和食指按著兩邊的太陽穴。「不過,我得警告你,他今天心情不是很好。」
「沒錯。再來是環球愛爾蘭產業的羅許,他是科克人,口音重得受不了,戴夫林聽了絕對不會認不出來。他的合夥人巴恩斯是英國人,而且講話很像熊吼,所以只剩下——」山姆動作開心熟練地把白板上的名字圈起來說:「未來房地產的安德魯斯,五十三和*圖*書歲,威斯特米斯人,聲音有點尖,像男高音。你們猜他住在哪裡?」
喪失一段記憶其實很麻煩,就像深海地震會在遠方造成地動山搖,但因為距離震央太遠,所以幾乎無法預測。打從記憶喪失的那一天起,任何稍有印象的煩人細節都像一點火光,帶著催眠般的光環,潛藏驚人的威力。細節可能微不足道,卻也可能翻天覆地,將你的生命或心靈徹底掀翻。這些年來,我就像活在斷層帶的人,慢慢相信現狀有能力維持平衡,如果大地震遲遲沒來,就表示它永遠不會出現。但自從遇上凱薩琳的案子,徵兆就像微震一樣不斷浮現,我心裡的那份篤定也開始動搖。相片裡的費諾米娜攤成大字,嘴巴大開,可能讓我想起電視上的某一幕,但也可能讓我想起掏空我心靈二十年的恐怖往事,我完全無法判斷。
「需要我到藥房或讓你再多吃幾顆,讓你撐得下去嗎?」
「我明天去買。」我說完就拿著手機和三明治回房間了。
「亞當,」我正準備離開,母親突然喊我,我肋骨下又是劇烈一震。天哪,我真希望自己變回乖小孩,轉身將臉埋進她帶著吐司味的肩膀,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跟她說我這幾個星期過得有多麼辛苦。我想像自己如果這麼做,母親會有什麼表情,結果差點沒笑出來,只好咬緊牙關用力忍。
「不對,是你,」母親肯定地說:「你們三個不曉得做什麼把他弄哭了,你覺得很不安,決定放過那個小可憐,但你怕彼得和潔咪沒辦法理解。你都忘了嗎?」
我想辦法擺脫希瑟(其實不難)把三明治吃完,沒想到對肚子裡的健力士完全沒用,於是我又照一樣的邏輯調了一杯奎寧水伏特加,躺在床上在心裡將卡凡娜命案跑過一遍。
「沒錯,就是你。所以那天我們找不到你,才會那麼擔心,」她突然用力捏了我的手臂,事過境遷這麼多年了,我還是聽得出她語氣裡的焦慮:「我整個人都慌了,你知道,大家都說:『哎呀,他們一定逃家了,小孩都是這樣,我們很快就會找到他們的……』但我跟他們說:『不可能,亞當不會這麼做。』你是乖小孩,心地善良,我知道你絕對不會這樣對我和你爸。」
我們離空地還很遠,就已經發現情況有異,有地方不對了。森林裡聲音嘈雜,層次紛亂,低鳴、喘息和尖叫壓縮在一起,這裡砰一聲,那裡啪一下,比嘶吼還要嚇人。「趴下!」彼得低喊一聲,我們三個都緊貼在地上,樹幹和掉落的樹枝刮著我們的衣服,我覺得雙腳在鞋裡快烤熟了。那天好熱,又悶又熱,枝枒間的天空燦藍耀眼,我們在樹叢裡緩緩爬行前進,我嘴裡都是土,陽光照得皮膚發燙,蒼蠅在我耳邊轟轟飛舞,怎麼也趕不走,吵得跟電鋸一樣。蜜蜂聚集在野藍莓樹旁,我感覺一滴汗水順著脊背滑下。我瞄到彼得的手肘移動往前,動作輕盈如貓,潔咪躲在頂端長了種子的草梗後方,眼睛迅速眨動一下。
於是我又回到床上,抬頭看著天花板。希瑟和隔壁公寓的傢伙打呼聲此起彼落,不時有車經過社區大門,車燈在我房間牆上劃出一道道灰白色的光影。過了一會兒,我才想起我有偏頭痛藥,便馬上吞了兩粒,因為之前我每次吃完就會想睡。雖然嗜睡很可能是副作用,但我告訴自己別想太多。到了七點左右,我終於沉沉睡去,不過鬧鐘也在這時候響了。
兩點左右,我開始相信只要好好睡一覺,明天早上起來一切都會恢復正常,於是我又喝了一小杯伏特加,把燈熄了。但我只要閉上眼睛,腦袋立刻湧出一堆東西,完全無法克制:聖心雕像、油頭粉面的兇手、頭傷、陰森的民宿……四點左右,我發現自己剛才沒有開車去拿筆記真是太蠢了,便重新把燈打開,胡亂摸索著將衣服穿上。但我在綁鞋帶的時候,發現自己雙手顫抖,這才想到睡前喝了伏特加,待會兒如果遇到酒測,臨檢員警絕對不會放我一馬,而且(我這時才想到)我現在頭暈目眩,就算拿到筆記也讀不下去。
我渾身顫抖地走下證人席,雙腿軟得像果凍,有那麼一秒鐘時間,我覺得自己非得扶著欄杆才能站直。出席過的證人可以留下來旁聽審判,凱西沒看到我一定會很吃驚,可是我真的心有餘而力不足。她一個人不會有事的,她不需要我替她加油打氣,但就是這點讓我心情更差。我知道這聽起來很小孩子氣,但就是這樣。我知道凱薩琳的案子讓她很煩心,山姆也是,但他們卻能保持清醒,而且做起來似乎毫不費力。只有我一個人像「飛越杜鵑窩」裡的角色一樣,對著影子不由自主地搖晃身體,喃喃自語,驚慌失措。我覺得我沒有辦法坐在法庭裡,看凱西神色自若在不知不覺間力挽狂瀾,解救我們辛苦了幾個月卻被我差點搞砸的案子。
「我們當年會搬家,這是原因之一,你知道,」她背對著我,一邊將餐具收進抽屜,一邊跟我說:「我沒辦法面對他們,羅文女士、安琪拉和薩維奇。我的小孩回來了,毫髮無傷,他們卻水深火熱……我幾乎足不出戶,生怕遇到他們,我知道這沒有道理,但我就是非常內疚,我覺得他們一定很恨我,因為你平安無事,他們沒有理由不恨我,我覺得。」
「我敢說是徹底完蛋了,我連眼睛都不清楚,更別說腦袋了。」這可是實話。
「要開很久的車,但還好。」我說。
「我保險可沒保這玩意兒喔。」她www.hetubook.com.com看著我的休閒吉普車,一臉不屑地說。
「你是小天使,」母親突然說:「世界上最有感情的小孩。你從學校或出去玩回來,都會大大抱我親我一下,就算你後來長得跟我差不多高也一樣。你會問:『媽,妳想我嗎?』而且常常送禮物給我,一朵花或漂亮的石頭什麼的,我幾乎都還留著。」
「那就好,很好。」父親說完又把電視音量調大了。
我把熱威士忌喝完,又點了一杯。酒保將電視轉到撞球節目,球評優雅低沉的輕聲細語和窗外的雨水交融在一起。那三個傢伙走了,砰地把門甩上,我聽見門外傳來哄笑聲。過了不久,酒保刻意過來將酒杯收走,我明白他是在下逐客令。
「我吃了偏頭痛藥,」我說。凱西把遮陽板放下來,正打算對著鏡子檢查臉上的妝,聽我這麼說之後,突然停下動作,鏡子裡的眼睛睜得圓圓的,緊張地看著我。「我想我毀了,凱西。」反正她遲早會知道。麥夏利只要逮到時間一定會馬上打電話給組長,不出一天,組裡的人就都會知道了。我覺得好累,累得彷彿置身夢境。有那麼幾秒鐘,我真的不管了,放腦袋胡思亂想,安慰自己這只是伏特加喝太多作的一場惡夢,而我很快就會聽到鬧鐘聲醒來,準備出庭作證。
「去吧,他一定會很高興,這裡我來就好了。拿兩罐健力士黑啤酒過去,在冰箱裡。」
再說,這本來就沒什麼了不起,因為我們在組裡同時處理三、四件案子是家常便飯。遇到小孩被殺、警察遇害之類的大案子,我們可以將正在處理的案件轉手,就好像我和凱西把叫車兇殺案交給奎格利和麥坎一樣,但已經結束的案子就不能假手他人,無論文書作業、跟檢察官會面或出庭作證都必須親自處理。在這一行幹久了,自然會學到怎麼把最重要的事情記在心底,有需要隨時就能叫出來。卡凡娜?這個案子應該也不例外,可是我卻怎麼也挖不出來,因此才會下意識地驚慌失措。
我身上所有細胞都在對我大喊,這個案子太危險、太恐怖,趕快收手吧,離它越遠越好。我積了很多假,可以用一點存款在巴黎或佛羅倫斯租間小公寓,住上幾星期,在石頭巷舞漫步穿梭,整天心平氣和放耳傾聽我不懂的語言,等案子結束了再回來。但我很清楚這是不可能的,現在抽腿已經太遲了。很慘,但也就是這樣。案子辦了好幾個星期,我不可能突然跑去跟歐凱利組長報告,說我發現自己是亞當。至於其他藉口只會證明我是軟腳蝦,以後就別想再幹警探了。我知道自己得趁其他人還沒發現我不行了,在白衣小人出現把我帶走之前,趕緊想點辦法,但我絞盡腦汁就是生不出什麼好點子來。
「不是很低沉,」凱西說:「鄉下口音,但不明顯,可能是中年人。」她背靠椅子,雙腳|交疊,雙手隨意彎在背後,優雅的出庭套裝彷彿故意跟暴力室唱反調似的,擺在一起感覺有點像別出心裁的前衛服裝照。
「有一點,」我說。我們從剛剛到現在說了這麼多,就只有這件事最讓我困擾。各位也許會想我應該比較喜歡我媽的說法,其實不然。當然,很有可能是她下意識將主角變成我,或是我自己說謊騙她,但這兩個星期下來,我開始覺得自己的記憶很牢靠,像小寶石一樣值得追尋和珍藏,然而聽她這麼說,我發現自己的回憶可能是贗品,不但模糊曖昧,而且問題重重,跟表面不一樣,讓我非常驚慌。「如果碗盤都洗完了,我想回客廳陪爸爸。」
「成雙成對,」母親忍不住脫口而出,同時嘆了一口氣:「我竟然和羅文女士失去聯絡,我想我永遠不會原諒自己。她真的非常特別,人那麼可愛,完全天真無邪,都這麼久了,還在期盼潔咪的父親會離開妻子,跟她們共組家庭……她有嫁人嗎?」
「喔,沒事。」我說著按下回覆鍵,開始發簡訊給凱西:不然咧?八點半多見。「我忘了明天要出庭。」
她跟我說她九歲的時候,騙鄰居的小孩說鎮上附近的山丘裡住了一隻魔狐狸。「我說我在地板底下發現一封信,是狐狸寫的,牠說牠已經在山裡住了四百年,牠脖子上綁了地圖,可以指引我們找到寶藏。我把所有小孩集合起來組成探險隊——天哪,我從小就這麼喜歡發號施令,真是混蛋——我們一到週末就會去山裡找狐狸,只要看到牧羊犬就尖叫逃跑,不然就是跳到溪水裡玩個痛快……」
凱西沉默了一下才開口,聲音清醒多了:「你確定嗎?說不定是你誤會——」
「你是個好孩子,」父親彷彿被催眠似地盯著電視,喝了一口健力士說:「一直都是。」
我想起羅文女士家,忍不住心慌意亂,突然很想嘔吐,早知道羅文女士和我媽是好朋友,我就絕對不會靠近那棟房子。「我覺得她過得不錯,」我說:「應該算是很好吧,她仍然保留潔咪房間原來的樣子。」
「我忘了。車給妳開好嗎?我得讀筆記。」
「所以,」山姆完全不受影響,他說:「麥克林托,動力房地產的幕後老闆,他四月都在新加坡。你們可能不曉得,今年房地產商要酷就要去新加坡。他不可能是我們要找的人,他也沒有從都柏林打匿名電話。你們還記得戴夫林是怎麼形容那傢伙的聲音嗎?」
那個星期天,我到爸媽家吃晚飯。我每隔幾週就會回去看看他們,我也不清楚自己為什和_圖_書麼這麼做。我們不是很親,頂多就像朋友,還有一點莫名其妙的客氣,彷彿是團體旅遊遇到的同伴,不曉得該怎麼跟對方告別。我有時候會帶凱西一起去,我爸媽非常喜歡她,她會嘲笑父親的園藝技術,偶爾到廚房幫忙也會逗得母親像個小女孩哈哈大笑。他們兩人不時抱著希望「提醒」我和凱西的關係非比尋常,我們都樂得裝作沒看到。
「灣區的閣樓公寓。他常到葛雷斯罕喝酒——我提醒他走路回家要小心,誰知道那些左派會做出什麼事情來——匿名電話所使用的三個電話亭都在他回家的路上。我找到目標了,各位。」
我現在已經記不得自己那天後來做了什麼,我想可能是坐在辦公桌前玩紙吧。山姆又跑去出他的神秘任務,凱西去追一條不怎麼有希望的線索,她找了歐格曼一起去,留下沉默的史威尼接聽專線,我真的很感謝她這麼做。吵吵嚷嚷了幾個星期,暴力室這會兒幾乎空空盪盪,好像荒廢了一樣,感覺很詭異,支援刑警之前用的桌上還堆滿文件和忘了帶回職員餐廳的咖啡杯。
「妳出庭怎麼樣?」我們沿著港灣走走停停,我突然問。
「對,很好。」
我在凱西家門外按喇叭,她穿著那一千零一套像樣衣服跑了出來——高雅的香奈兒玫瑰紅襯裡黑色小套裝和祖母給她的珍珠耳環——呼地跳上車,讓我覺得她好像有點精力過剩,但也有可能只是不想淋到小雨。「嘿,你這傢伙,」她說。她化了妝,看起來大了幾歲,感覺很優雅,也很陌生。「昨晚沒睡?」
「別撞到人就好。」我虛弱吃力地走下車,繞到另一邊,雨水打在我頭上,凱西聳聳肩,鑽進駕駛座。她的字很好看,雖然有一點特別,但卻清楚有力,我已經很習慣了。只是我實在太累,加上宿醉未消,她的筆記看起來全都字不成字,只剩紊亂難解的不規則曲線在紙上排來排去,有如詭異的羅夏墨跡測驗圖。後來,我睡著了,腦袋點呀點的,不停撞著冷冷的窗玻璃。
我手機嗶了一聲。
結果想也知道,先出庭的人是我。我實在不想跟各位描述自己當時到底出了多少糗:不但說話結結巴巴,搞錯人名、記錯時間,還不時回頭掙扎著修正自己的說法。麥夏利檢察官起先不曉得是怎麼回事(我和他認識一段時間了,而且我通常在證人席表現都很出色),後來察覺不對,最後火冒三丈,只是很客氣沒有表現出來。他拿出一張費諾米娜腦袋開花的巨幅相片——這是老招了,希望嚇到陪審團,讓他們覺得有人應該因此受罰,我很意外法官竟然會同意——我應該指著每道傷痕,將傷痕和嫌犯自白的犯行一一對應(所以嫌犯顯然是招認了),但沒想到這竟然是壓垮我這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我只要一抬頭就會看到費諾米娜,看到她沉重的身軀慘遭毆打,裙子被掀到腰間,嘴巴張開彷彿發出無力的控訴,譴責我竟然在幫倒忙,我僅存的一點意志力就這樣從我體內蒸發消失。
「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她雙手絞著抹布,怯生生地說:「那件事情之後,我們想盡辦法做對你好的決定,我有時會想我們是不是完全做錯了……但我們很擔心那傢伙,你知道,那傢伙會回來……我們只是想做對你最好的決定。」
後來答案揭曉,兩個都不是。那天半夜我睡睡醒醒,偶爾抽搐一下,答案突然閃進腦裡,力道又強又大,把我從恍惚中驚醒。我坐起身來,心臟怦怦狂跳,手忙腳亂地打開床頭燈,盯著牆壁,透明的小曲線兀自在我眼前旋轉。
「謝謝。」我說。他和我媽下午準備的時候顯然討論過我的事,但我對他們想做什麼一點概念也沒有。
我一直有個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奇怪想法,覺得只要塞點食物到胃裡,就能把酒吸乾,讓身體好過一點。
「非常好,」母親說著從我手裡接過烤盤:「羅文女士怎麼樣?」
我很意外。不過,我想小孩就是這麼自我中心,因此我一直以為搬家全是因為我,而不是為了其他人。「我沒想到這一點,」我說:「我真是個自私的混蛋。」
「這樣很好,有人照顧她。你們兩個一定累壞了。」
「就是你之前提過那個?我們明天就追查她的下落。」
母親不高興地咂了咂嘴。我們靜靜洗碗擦碗,廚房裡只有餐具的碰撞聲和隔壁可倫坡探長機敏的問話。窗外一對鵲鳥停在草地上,開始在小小的院子裡撿拾食物,一邊大聲地互相唧喳。
「怎麼了?」希瑟從客廳裡衝過來,尖聲急切地說,一副準備聊天的架式。我趕緊把乳酪丟回冰箱,將門甩上,雖然一點用也沒有。希瑟對自己東西的位置記得清清楚楚,一公釐之差都難逃她的法眼。有一回我喝醉酒回家,用她的昂貴有機肥皂洗手,結果她跟我冷戰了好久,直到我買一塊新的還她為止。「你還好吧?」她穿著睡衣,頭上纏了好像保鮮膜的東西,身體散發出陣陣人造花香味,聞了讓人頭痛。
我是很想趴在床上,倒頭大睡幾個小時,直到希瑟回家吵著要浴廁清潔劑為止。但這只是想想,因為我知道自己一定會全身僵硬,雙手緊抓床單和_圖_書,腦袋裡不斷浮現法庭裡的情景。「不用,我作完證出來就吃了,而且我頭沒有痛得很厲害。」
「不會,我很確定。那女孩想尖叫,但他們其中一個打了她,他們把她架住。」
「而且工作都沒問題。」
「很好,」我說:「那就好。」
「我?」還好我沒帶凱西來,我可以想像她要是聽到,一定眼帶揶揄。
山姆瞄了凱西一眼。「他沒事,」凱西說:「這種案子出庭誰都會頭痛。你去哪兒了?」他脫下滴水的大衣,懷疑地看了看,接著就甩到椅子上。「我去找『四巨頭』聊天。」
角落那幾個賊傢伙開始聊某人的前女友。「所以我跟她說,贍養令又沒有規定他必須穿得跟他媽的吹牛老爹一樣,妳要是希望他穿耐吉,不會自己幫他買喔……」他們三個都吃火烤三明治,鹹味聞起來像化學原料,讓我很想吐。窗外,大雨像倒水似地落在水溝裡。
「他好像沒說什麼,我記得。」我說。
「沒有,但她看起來並不難過,真的。她在教瑜伽。」水槽裡的泡沫變溫了,黏答答的,我伸手握住水龍頭,加了一點熱水。
法庭裡很像三溫暖,濕外套散發的水氣模糊了窗戶,熱氣讓我的頭皮一陣刺痛,我感覺汗水正沿著肋骨往下滑。辯護律師對我結束交叉質詢之後,顧不得場合,臉上浮現喜出望外的神情,就跟年輕小夥子本來只想一親芳澤,結果卻摸進女孩內褲裡一樣興奮。陪審團一陣騷動,所有人面面相覷,就連他們似乎都為我感到難堪。
外頭還在下雨,我走進側巷找了一間骯髒幽暗到極點的小酒吧,角落那一桌三個男的一見到我,立刻露出看到警察的神情,不動聲色地換了話題。我點了一杯熱威士忌,找位子坐了下來。酒保砰地一聲把酒放到我面前,接著又回頭去讀報紙的賽馬版,連零錢都沒找我。我灌了一大口威士忌,上顎像火燒一樣,我仰頭闔上眼睛。
「當然。」凱西說。我聽見她在床上移動身子,蜷成舒服的姿勢,被子窸窣出聲。我找到伏特加,把電話夾在耳朵下,倒了一小杯。
「還好,我感覺辯護律師很想證明那兩個傢伙是被逼供的,但陪審團就是不買帳。」
「不錯。」我說。螢幕裡一個小孩坐在馬桶上,興高采烈地跟周圍繞滿機尾雲的青面獠牙卡通人物說話。
聽她對我說的事情經過毫不懷疑,幾乎讓我承受不了。我必須努力嚥氣,才能不讓自己的聲音啞掉:「強|暴案的追溯期是多久?就算其他事證不足,還是可以靠強|暴逮他嗎?」
我攤開四肢躺在床上,喝著伏特加。腎上腺素慢慢消退,凱西輕緩的說話聲聽了很舒服,我覺得很溫暖,懶洋洋的,就像玩了一整天的小孩。「我說的牧羊犬不是德國牧羊犬,」我記得聽到她說:「那傢伙非常大隻,看起來跟德國牧羊犬完全不一樣,很野。」但其實我已經沉沉睡去。
夜很深,時間很不恰當,但我還是撥了手機給凱西。
「不用了,謝謝。」其實我手上根本沒有筆記,應該放在辦公室。我在想是不是應該開車去拿,但最後還是跟自己說已經太累了。
「聽著,羅伯,先別擔心這個,好嗎?只要找到珊德拉,她就是最明顯的目擊證人,不然我們也可以緊咬戴夫林,用當時的細節逼問他嚇他,直到他招供為止……反正我們會想到辦法的。」
「喔,該死!」我大喊。是卡凡娜那件案子,力墨里克有歹徒闖空門將老婦人活活打死,差不多是一年前,我和凱西明天一早要出庭作證。檢察官跟我們演練過,我和凱西星期五還互相提醒,結果我竟然忘得一乾二淨。
空地有人,很多個。「金屬製品」將珊德拉雙手按在地上,「墨鏡老兄」抓住她的雙腿,「炭疽熱」趴在她身上,她裙子被撩起來掀到腰間,褲|襪從上到下都抽了絲。她嘴巴靠在「炭疽熱」上下起伏的肩膀邊大大張開,雙唇扭曲發黑,還沾著金紅相間的頭髮。她發出奇怪的聲音,好像要尖叫卻哽住了一樣。「金屬製品」打了她一下,既乾脆又直接,之後她就不再出聲了。
「我很好,」我說:「你在忙什麼?」
「工作怎麼樣?」廣告的時候,父親問我。他在靠墊旁邊摸來摸去找遙控器,把電視音量關小。
我嚇壞了,之前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我不是自誇,但我一向自認記性出奇地好,可以跟鸚鵡一樣吸收大量資訊,再毫不費力一口氣全吐出來。我當年就是靠這招通過預科考試,剛才也是因為這樣,所以就算發現筆記不在身邊也沒有手足無措。我之前也有一兩次忘記預習案情內容,不過從來沒被發覺。
我完全無法專心,枝微末節在我的腦袋裡跳來跳去,非常鮮明——被害人幽暗客廳裡紅光閃爍的聖心雕像、兩名少年兒手的纖細劉海、死者頭部凝著血的恐怖彈孔,還有我和凱西住的民宿水瀆斑斑的花紋壁紙——但卻毫無用處,因為重點我一樣也想不起來。我不記得我們怎麼查到兇手,他們有沒有認罪,偷了什麼,就連嫌犯的名字我都沒有印象。我起身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把頭探到窗外吹吹冷風,但我越是集中精神,想起來的事情就越少。沒多久,我連死者的名字是費諾米娜還是費奧紐拉都搞不清楚了,兩小時前明明不假思索就能脫口而出的事情(她叫費諾米娜)現在全忘了。
「在都柏林和納克拿里兩邊跑。」
「有多慘?」凱西問。
「他們有看到你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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