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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森林

作者:塔娜.法蘭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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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細節我就不說了,總之我們費了很多工夫,想了一堆點子(多半沒有違法)希望在卡塔爾最不希望我們出現的時候找他問話。他在一家提供所謂「量身訂作企業網路學習方案」的公司身居要職,有個好聽的頭銜(我本來就不喜歡他,沒想到他竟然還能讓我更討厭他,真是令我大開眼界),所以我和凱西就趁他和未來可能合作的大客戶開會開到一半的時候闖進去找他。這裡不只公司怪,大樓也怪,長長的走道沒有半扇窗戶,樓梯好像怎麼也爬不完,讓人完全失去方向感,窒悶的空氣要涼不涼,要暖不暖,氧氣量趨近於零,電腦和壓低的說話聲揉合成毫無生氣的低鳴,放眼望去全都是密密麻麻的隔間,宛如瘋狂科學家做給老鼠實驗用的迷宮。我們跟著一個很像機器人的傢伙通過第五道刷卡旋轉門的時候,凱西睜大眼睛,對我做了一個驚恐的表情。
「然後咧?找罪名起訴我?」
「幹嘛?」他問。我覺得他眼神裡似乎閃過一絲戒懼,但他背對窗戶,所以很難判斷。「我們辦案過程中,有人提到這兩個名字。」
他站在窗邊,雙手握拳插在開襟毛衣的口袋裡,感覺既矮小又可悲,但卻帶著一絲孤獨的尊嚴。「不是,」我說:「我覺得不是,但我們不能放過任何線索。」
「不曉得。我記得卡塔爾後來有問過我們,他說我們應該找出那個人,問他或他們看到了多少,但是我沒概念。」
「是啊,那還用說,」我說著在他對面坐了下來,疲憊地伸手抹臉說:「她真是不像話,實在是,換成是我也會想投訴。我們局裡連長官都不敢兇她,怕被告上兩性平等委員會,不過我和其他人會搞定她的,您放心,給我們一點時間。」
「怎麼了?」我愣了一下問。
「你們哪時候變成朋友的?」
「天哪,」我愣了一會兒才說:「就因為妳傷了他的自尊心?」
他突然眉頭深鎖,我發現他肩膀像鬥牛犬繃得緊緊的。「他們是嫌犯嗎?」
「沒有你想得那麼怪,現在聽起來當然很瘋狂,是沒錯,但我們三人一向有福同享,這是規矩,這件事感覺也不例外。我那時身邊也有女孩子,兩人交往了一陣子,她也跟卡塔爾約會,覺得那沒什麼。我猜她會跟我在一起,是因為卡塔爾已經有女朋友了,他長相比我英俊多了。」
她急狠狠地吸了一口煙,看著我但沒有直視我的眼睛,雙眼瞪大,讓我想到潔西卡吸毒似的恍惚眼神。「那天晚上我拒絕他之後,他直接跑到系上其他女同學的住處,淚流滿面,跟他們說我和他已經私下約會了好一陣子,他不想再這樣繼續下去,但我恐嚇他如果和我分手,就要跟大家說他強|暴我。他說我威脅要報警、找記者,把他給毀了。」她左右尋找煙灰缸,找到之後一彈煙灰,卻彈到外面去了。
「沒有人說你——」
「沒錯,疑似遭人強|暴。我對強|暴沒興趣,我只在意謀殺,所以才會來找你。」
戴夫林看了我一眼,好像覺得很有趣。「森林裡都是鳥和狐狸之類有的沒有的,我平常就不會注意那麼多,更別說當時了。我剛才說了那麼多,不曉得你到底有沒有聽懂我們那時處在什麼狀態。不只是我,你知道,我們幾個都像剛剛嗑完藥似地,我全身發抖,眼前很模糊,所有東西都歪歪斜斜。珊德拉她——她在喘氣,好像無法呼吸。夏恩癱在草地上,呆呆望著樹木,身體微微抽搐。卡塔爾笑了,搖搖晃晃繞著空地邊緣走,一邊大吼大叫。我警告說要打掉他腦袋,如果他不——」他說到這裡突然停了。
「我覺得你不用這麼擔心她,」凱西把酒喝完,接著說:「我們對凱薩琳的推測可能完全錯誤,之前講的都只是假設而已。再說,我不認為需要那麼看重卡塔爾講的話,我覺得他根本是心理變態,說謊比講實話還輕鬆。」
「疑似遭人強|暴。」
「沒有,」他輕輕答了一句,接著便轉頭看向窗外。他笑了,但臉上沒有笑意。「在發生那件事之後,你覺得呢?我和卡塔爾還會互寄耶誕卡片,但他的名字是老婆代簽的。至於夏恩,我已經好幾年沒他的消息了。我寫過信給他,但他從來不回,後來我就沒再試了。」
「你錯過好戲了。我們畢業那時正好是八〇年代初期,愛爾蘭經濟一蹶不振,什麼工作都沒有,完全沒有,如果沒有父業可以繼承,不是移民,就是領救濟金。就算你有錢,成績夠上大學——當然我們三個都不行——頂多就是多撐幾年。我們沒事做,只好整天閒晃,我們沒有希望,也沒有目標,什麼都沒有,只有身邊的死黨。我不曉得你知不知道失業的威力有多驚人、多危險,」
「凱西,」我深呼吸一口氣說:「我是小鎮長大的土包子,頭腦簡單,只能挑明顯的對象下手,現在就屬戴夫林最可疑。」
「我不會跟她聯絡,我說過了,我不是笨蛋。」
「後來,卡塔爾就想出那個主意,既然事情是珊德拉引起的,就應該由她來解決。他興致勃勃,一直說個不停,他說只要我們睡過同一個女人,三個人的友誼就再也不會拆散了,就像歃血為盟一樣,只是更有力量。現在回想起來,我不確定他是真的相信這一套,還是……我不曉得。他這個人腦袋怪怪的,卡塔爾,尤其當他遇到……總之,我覺得很猶豫,但他卻一直說一直說。至於夏恩,他當然是全力敲邊鼓……」
戴夫林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之後聳聳肩膀,有點像喪氣的顫抖。「有可能。我之前就說過了,我不是找藉口,我是跟你實話實說,問話的人是你。」
「應該沒有。」我說,但心裡還是想了一下,因為聽起來很像我們會做的事。
「三一學院有教這個?」
我眉毛一揚說:「妳只看了那傢伙五分鐘,就已經摸透他了?我覺得他就是個蠢蛋。」凱西聳聳肩說:「我沒說很有把握,但他們那種人其實很容易看穿,只要你抓到訣竅。」
到了走廊,我開始斥責她,壓低聲音但讓別人也聽得見。妳這蠢蛋,尊敬人家一點,對方又不是嫌犯,叭啦叭啦(「不是嫌犯」這一點是沒錯,因為我們之前就已經查過,他八月前三星期都在美國拓展業務,幾張消費金額令人咋舌的信用卡帳單就是鐵證),凱西對我咧嘴微笑,比了一個「好了」的動作。
「少來了您,」我回他一笑:「您知道我不能說,目擊證人保密。」
「不算有,沒有。」
她背對著我,就算她語調有異,我也沒察覺到。「我在探索頻道看過,他們說有百分之五的人是心理變態,」我說:「但其中大部分不會違法犯紀,因此從來沒被診斷出來。我們要不要來打賭,政府單位是不是有一半的人……」
我無動於衷地看著他,等他把話說完。「我得說你並沒有否認涉及強|暴。」我說。
「希望你能了解我在說什麼。」最後他總算開口了,幾乎是喃喃自語。他急匆匆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窗邊,背靠玻璃,我只要眨眼,他的身影就會在我眼皮前浮現,邊緣泛著光,對照背後的窗格顯得格外壯碩。「你有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嗎?」
聽到這裡,我開始起反感了。「你的意思是說,」我冷冷地說:「你當時深受酒精和違法藥物影響,很可能已經中暑,而且整個人非常亢奮。你覺得這些因素跟你剛才描述的感覺有關嗎?」
卡塔爾仰頭笑了,肩膀放鬆下來,彷彿一下年輕了二十歲。這時,我印象中的卡塔爾總算回來了,尤其是那對優雅刻薄的雙唇和狡猾機靈的眼神。「老兄,」他說和_圖_書:「我就來跟你說說戴夫林這個人吧。那傢伙根本就是個娘們,他現在可能還是喜歡充硬漢,不過你千萬別被他騙了。沒有我從旁邊推他一把,他什麼險都不敢冒,這就是為什麼他還窩在那個小地方,而我——」他揚起下巴對著會議室比一比:「在這裡。」
「在您律師來之前,您有權保持沉默,」我說:「但您不是謀殺案嫌犯,我知道您那星期人不在愛爾蘭,我只是想盡量多知道關於戴夫林家的事。」
她聳聳肩說:「可能吧,我猜,所以整件事起碼還有一點好處。兩點:我現在非常會偵測心理變態,就跟過敏一樣,只要發生過一次,以後就會特別敏感。」她一口氣把酒喝完。「去年我遇到莎拉珍,在市區一家酒吧,我跟她打招呼,她跟我說他過得不錯,『妳一番苦心全都白費了』,說完她扭頭就走。」
「老兄,你做這份工作還真可憐。」卡塔爾回答。他餘怒未消,雙頰泛紅,我心想凱西是不是真的命中要害了,難道珊德拉跟她說了什麼,她沒有告訴我?
「聽好,」我認真地說:「我們覺得——」謝謝妳,凱西。「當年被強|暴的女孩子可能跟凱薩琳的死有關,因為她想報復。」戴夫林瞪大了眼睛。「不過她涉案的機率很低,而且我們缺乏有力的證據,因此我希望你別想太多,尤其千萬不要跟對方聯絡,因為如果真的是她,你這麼做會毀了整個案子。」
「我覺得乾脆直接逮捕他算了。」那天晚上在凱西家,我這麼對她說。山姆去伯斯布里吉參加表妹慶祝二十一歲生日的香檳舞會,所以家裡只有我和凱西,兩人坐在沙發上喝酒,想該怎麼逮到戴夫林。
「你們有人去看聲音到底是什麼嗎?」最後,我只問了一句。
「妳有跟莎拉珍說事情的真相嗎?」
我不曉得自己知不知道他打算把話題扯到哪裡,但我突然很嫉妒他,雖然我並不想這樣。當年在學校,我也曾經幻想過這樣的友誼,就像戰場上的同袍或戰俘彼此堅貞不移,只有男人在困境才會擁有的神秘感情。
他停了下來。「然後呢?」我說。
「我忘了,」他慢慢地說:「不,我沒有——沒錯,我實在不願意回想這件事,所以才會忘了……我接下來說的可能沒什麼,先警告你。人的腦袋就是這樣,事後很容易發現一切都只是自己的想像。」
我差點把他的話搶過來說。我心裡之前的惶惑消失了,細瑣的話語從所有角落浮現,匯聚成無聲的吶喊,近在嘴邊,有如呼吸,已經衝到我的舌尖:幾個小鬼?他們那天不是躲在那裡偷看嗎?你們難道不擔心他們會說出去?你們是怎麼讓他們閉嘴的?然而,我體內的警探細胞制止了我,我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機會,我必須設好圈套,帶上我所有的武器。
「你從第一次來我家就一直繞著這點打轉,我很不喜歡你話中有話。我愛我女兒,我會抱她們、跟她們說晚安,就這樣。我從來沒對她們有過一絲不軌,聽清楚沒有?」
「您說對了,」凱西回答。她今天算是盛裝出席,破牛仔褲,青綠細肩帶上衣,胸口紅字寫了「雅痞弱雞」。「我是凱西警探——」
我等他說下去,等了很久。「你們三個把她強|暴了?」最後,我輕聲問。
「我們有兩名目擊證人,」我盡量壓平聲音,不帶表情說:「他們表示你、卡塔爾和夏恩一九八四年夏天曾經聯手強|暴社區一名少女。」
這回我聽出她語調不同了。她回來把酒遞給我,拿著杯子走到窗邊,背靠窗台。「你知道我當初為什麼會輟學嗎?」她語氣平靜地說:「大二的時候,我跟班上一個男生做朋友,他是系上的風雲人物,長得很帥,很有魅力,聰明又有趣,我沒有迷戀他,沒那麼誇張,但他那麼注意我,全副心神都擺在我身上,我想自己當時應該非常受寵若驚。他會買禮物給我,便宜的東西,有些甚至用過了,但我們都是窮學生,再說最重要的是心意,對吧?大家都覺得他真是有心,我們走得很近。」
「我的律師再二十分鐘就會來了,」卡塔爾說:「不過我們還是彼此省點力氣和時間吧,我沒有什麼話好說的,跟你們兩個。」
「事情發生在那天下午滿晚的時候。我們已經在空地混了一整天,喝酒吸大麻,我想我們都暈得差不多了,不只因為蘋果酒和幾管煙,還有陽光和那個年紀特有的飄忽感……我在跟夏恩比臂力,他心情不錯,所以我們就比了一次,我故意讓他贏。我和他一直在胡鬧,推來推去,在草地上打架,你知道,就是年輕人愛玩的把戲。卡塔爾和珊德拉大吼大叫,在旁邊加油打氣,後來他開始搔她癢,逗得她又笑又叫,兩人滾到我們腳跟前,我和夏恩猛力一跳趴在他們身上。這時候,卡塔爾突然大喊:『就是現在!』……」
我不敢動,連放下酒杯都不敢。我很怕自己一動,她就會離開窗邊,開始扯些有的沒的,把話題轉開。她嘴邊線條僵硬,很不自然,讓她老了許多。我知道她從來沒跟任何人說過這件事,一個也沒有。
卡塔爾狠狠白她一眼,按了某個東西的按鈕,原來是對講機。「費歐娜,請妳下來會議室帶我們的客人參觀大樓,謝謝。」
不用說,他的說詞當然很離譜、情節高潮起伏,自我中心,而且了無新意。我偵訊過的人個個都有難言之隱,有一大段曲折離奇的過去,結論永遠是錯不在我,不然就是事情沒有大家所想的那麼糟,而且他們的說法都比戴夫林好上太多了。問題是我心裡有那麼一丁點地方,相信他說的是實話。我不怎麼相信卡塔爾那套浪漫美好的講法,但是戴夫林不同,他迷失在十九歲的邊緣生活裡,他愛朋友更勝於女人,迫切期盼神秘儀式能夠扭轉時光,讓他們三人已經分崩離析的小天地重回舊觀。這麼做無論外人看起來多麼邪惡扭曲、難以解釋,但在他眼中就是愛,這一點也不難理解。不過,這件事他做了就是做了,我很好奇他當時為了死黨究竟願意做出多少事情來。
「凱薩琳這麼出名,上報紙,還有人募款……她可能受不了。」
他眨眨眼睛,看我的眼神頭一次露出一絲情感,對我撇撇嘴角,迷人地笑了笑,笑容開心而害羞,很像等著別人發現他身上童子軍徽章的小孩。「你知道嗎,你是第一個發現這個秘密的人。沒錯,我是莎翁迷。」我挑了挑眉毛,鼓勵他繼續說下去:「結婚之後,我很努力自我捧升,我想你們是這麼說的,方法就是讀該讀的好書,你知道,就是莎士比亞、米爾頓、喬治歐威爾……我不是很迷米爾頓,但莎士比亞——他的東西很難讀,但我還是努力讀完了。我曾經跟瑪格莉特開玩笑,說雙胞胎如果是一男一女,就取名叫薩巴斯提恩和薇拉,但她說這樣小孩在學校一定會被同學笑……」
「我們幾家搬到這裡來的時候,這樣說來應該是一九七二年。我們是最早搬進社區的三戶人家,在最上頭,其他地方當時都還沒蓋好,所以社區全都是我們的。我們三個常趁工人下班回家之後在工地玩,工地就像大迷宮一樣。我們那時應該是六、七歲吧。」
「夏恩,」卡塔爾說:「這名字我已經好一陣子沒聽到了。」
她吸了最後一口煙,彎身把它摁熄。她的背脊非常僵硬,感覺動作很痛苦。「不過,那時候這件事真的把我嚇壞了,只好主動輟學跑到法國去,我有表弟妹住在里昂。我待了一年,在咖啡館當侍者,過得很好,我那輛偉士牌就是在那裡買的。後和*圖*書來我回愛爾蘭,就申請了警察學校。」
「我倒覺得這裡很適合談話呢,」她帶著欣賞的眼光環視了會議室一圈:「但如果你想跟我們到局裡談,當然沒問題。」
「嗯,社區裡有幾個小鬼,年紀很小,十歲、十二歲吧,他們經常在森林裡玩。他們有時會偷看我們,朝我們扔東西,丟了就跑,你也知道,就小孩子胡鬧。但那個笑聲我怎麼聽都不覺得像小孩,而是大人,有可能是年輕人,跟我們年紀差不多,但不是小孩。」
「基本上,」我說:「和戴夫林家有關的事,只要有點意思,我們都會查。我們聽說您和戴夫林、夏恩一九八四年夏天曾經對一名女孩子不規矩,事情經過到底是怎樣?」我很想跟他多扯點男人間的對話,但時間有限,等他律師一到,我就沒機會了。
「是嗎?」凱西和善地問,她一屁股坐在桌上,原本打在螢幕的簡報縮成一個光點,照在她的細肩帶上。
她拿起酒杯,吃力地嚥了一口酒。「我很快就發現他非常會撒謊,大部分都沒什麼理由,但我發現,嗯,其實是他自己跟我說的,他童年過得很慘,在學校老是被欺負,所以我想他才會用說謊保護自己。真是,我不知道自己當時怎麼了,竟然覺得可以幫他。我想要是他知道自己有一個朋友,無論如何都站在他那邊,或許他就會有安全感,不再需要說謊。我那時才十八、九歲。」
「喔,當然有,」凱西冷靜地說:「還跟我講話的那些人,我都跟他們說了,但他們沒有半個人相信我,全都認為他說的才是對的。所有系上同學,加上我們共同認識的人,其實就是差不多我認識的所有人,這些人照理說應該都是我的朋友,卻都站在他那邊。」
笑容從他的臉上消逝,他轉過頭去。我知道要問就得趁現在,趁他還喜歡我的時候。「她們名字都很美,」我說。他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對了,卡塔爾和夏恩這兩個名字你熟嗎?」
「我見識過。」我說著鄙笑了一聲。
戴夫林點點頭。「這麼說來,你們其實還沒找到嫌犯,」他說:「不用,我知道,真的,你們不能跟我說……你們如果會找珊德拉談話,跟她說我很抱歉。我們做了很差勁的事,我知道現在說有點太遲了,二十年前就應該想到的,不過……總之,請你們跟她說。」
「很好,」他猛然但自持地點了點頭說:「至於你說的那件事,我不是笨蛋,羅伯餐探,假如我真的幹了什麼會讓自己坐牢的事,我幹嘛要告訴你?」
「真樂觀,」凱西讚許地說:「我喜歡。」
凱西搖搖頭說:「然後呢?躲在家裡足不出戶?我可不想變成偏執狂。我有一副好門鎖,槍也擺在床邊。」這點我當然注意到了,但還是有很多警探必須時時把槍放在手搆得著的地方才會安心。「反正,我確定他絕對不會這麼做。很不幸,我很清楚他的方式。對他來說,實際動手之後就完了,結束了,還不如讓我一直擔心比較好玩。」
「其實很難說清楚,我們開始分道揚鑣時差不多是十九歲,但還是保持聯繫了一陣子。你問這個幹嘛?我看不出來這跟什麼有關。」
「他叫什麼名字?」我問凱西。我很想做點什麼,很想討回公道,但能想到的就只有調查這傢伙的背景,找個罪名逮捕他。在我心裡有一種感覺,或許出於冷酷,或許出於疏離的好奇心,但我覺得凱西雖然不想說,卻又想知道說了以後會發生什麼。
「沒那麼快,花了很多年。不過沒錯,現在回想起來,應該就是從森林裡的那一天開始。大家感覺都很差,事後,因為卡塔爾一直講個不停,搞得夏恩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緊張,而我則是覺得丟臉到極點,連想都不願意想……很諷刺,不是嗎?我們當初都以為這麼做能讓三個人和好如初,讓友情永遠維持下去。」他像馬兒驅趕蒼蠅似地迅速搖搖頭,接著又說:「但我敢說就算沒這件事,我們最後還是會漸行漸遠,一定會的,事情就是這樣。卡塔爾搬家,而我結了婚……」
「所以妳惡夢的內容就是這個?」過了片刻,我柔聲說。我看過她作惡夢,我把她喚醒的時候,她手腳亂揮,喘著說些聽不懂的字。前後兩次,都是強|暴案的偵查期間,但她從來不跟我說她夢到什麼。
卡塔爾盯著我,慢慢嚼著口香糖。「好吧,」過了一會兒,他說,嘴角還掛著一絲笑容:「那我這麼說好了,根本沒有強|暴,就算,我是說如果,就算真的有,戴夫林也沒那膽子想那種事,給他一百萬年也不可能。要是真的做了,他接下來幾星期肯定怕得要死,嚇到尿褲子,覺得一定有人看到去報警,不停在嘴裡嘀咕我們幾個就要去坐牢了,他最好趕快自首……那傢伙連一隻貓都不敢殺,更別說小孩了。」
「凱西——」
「你女兒的名字,」我說:「羅薩琳、潔西卡和凱薩琳,都是莎翁喜劇人物的名字,我猜是刻意取的。」
「你們都沒想到要問珊德拉的意見?」
戴夫林想了一下,他眼睛微瞇,神情專注。「沒有。我剛才就說了,我們都有點被嚇到,而且追過去超過我們的能力範圍。我整個人像凍住一樣,想動也動不了。聲音越來越大,大到我覺得社區的人都會出來看發生了什麼事,我們四個人還是繼續尖叫……後來,聲音終於停了,好像往森林裡走,我不曉得,但夏恩還在大叫,卡塔爾在他後腦勺拍了一下,叫他閉嘴。我們四個人火速離開空地,我回到家,偷拿我爸的酒出來喝到爛醉。我不曉得他們幾個怎麼樣。」
「你說我們在追的兇手除非受到威脅,否則不會下手殺人,這跟我們目前所知的線索完全符合。根據卡塔爾的說法,戴夫林很擔心我們會跟別人提強|暴的事,所以釘上我們三個。凱薩琳決心不再生病,可能威脅要說出實情,所以他就把她殺了。要是他知道羅薩琳曾經跟我講過話……」
「我又撐了兩個星期,」凱西說。她借我的煙頭點了另一根煙,又是我從來沒看過的事。
「凱西,」我學組長的語氣厲聲說:「我有話跟妳說,馬上。」
我車開到戴夫林家前面的時候,凱西說:「羅伯,你可能已經想到了,不過我還是要說,我們很可能要改變偵查方向。」
「那件事之後,你就開始跟他們疏遠了?」
回家的路上,我嚥下自尊心,撥了電話給凱西,她擺明了早就猜到我會跑去哪裡。她傍晚做了追查,排除珊德拉涉案的可能,因為命案發生當晚,她在都柏林市區的客服處值班。珊德拉的上司和一起當班的同事都證實她在辦公室待到深夜兩點才打卡下班,搭夜線公車回家。這是好消息,讓案情單純許多,而且珊德拉犯案的想法本來就讓我反感。但我想到那天夜裡,她坐在空氣不流通的日光燈小隔間,身邊都是打工的大學生和等著東山再起的演員,心裡還是莫名一痛。
「你難道不會覺得——嗯,有點怪嗎?說有點算是含蓄的了。」
「等一下,」他突然說:「你覺得是珊德拉殺死凱薩琳嗎?」
「夏恩呢?」
「凱西。」我說。
「我沒辦法保證,」我說:「我當然不會逮捕你,因為要不要起訴,決定權不在我,要看地檢署和被害人,但我不認為她會出面。而且我沒有宣讀你的權利,所以你現在講什麼,法庭都不會採用,我只是需要知道事情經過。你自己決定,戴夫林先生,你到底有多希望我們找到殺死凱薩琳的兇手?」
「很抱歉,兩和_圖_書位,」卡塔爾說著對我和凱西微微一笑,很輕鬆,但又帶著警告:「會議室現在沒空。」
「沒錯,我夢到我們要抓的人就是他,但卻沒有證據。他發現是我在辦這個案子,就……嗯,就做了那件事。」
「哇,」凱西坐在桌上背靠著一疊文件說。卡塔爾瞪了她一眼,決定不要上鉤。「卡塔爾只不過結夥輪|暴了一名少女,我們竟然跑來浪費他二十分鐘,人生真是不公平。」
「他身邊一直有一群人圍著他,保護他,惡狠狠瞪著我。動不動就會有人跑過來跟我說,就是有我這種人,強|暴犯才能逍遙法外。還有一個女孩說我應該被人強|暴看看,才會知道我自己做了多麼差勁的事。」
「我?」他笑得更開了:「怎麼可能,老兄。就算,讓我們假設好了,就算剛才說的那些都發生了,我一定樂得半死,因為我知道我絕對不會被抓到。」
「你們要談什麼事?」卡塔爾質問道。他不該問的,話一出口他就發現了。要是我們當著四胞胎的面主動提起,那就有意圖擾民之嫌,而卡塔爾顯然不是那種願意善罷甘休的人。不過,嘿嘿,是他自己問的喔。
戴夫林突然身體一直,雙手握拳。「這個——這跟凱薩琳遇害他媽的有什麼關聯?你難道認為……操他媽的!」
「不是,」我一口否認。就算是,我也不會直說,不只因為規定如此,更因為戴夫林現在非常衝動,我感覺得到他心裡那股箭在弦上的憤怒。假如他真的是無辜的(我是說凱薩琳遇害這件事),那只要我語氣稍微猶豫,他就很可能會拿著烏茲衝鋒槍殺到兩人家門口。「我們只是不想錯過任何線索。告訴我這兩人的事。」
我那時完全沒有想到她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件事,而且選在那個時間點說。各位或許會覺得很怪,但那個月發生的事哪一件不是又怪又糟?從凱西說「我們接了」的那一刻起,事情變化就再也無法逆轉,熟悉的事物一一瓦解,徹底翻轉袒露在我們面前,世界就如同一把閃耀旋轉的刀刃,既美麗又危險,因此凱西會打開心裡的秘密之門,感覺也就順理成章,彷彿是巨大變動裡的不得不然,起碼我是這麼覺得。我是過了很久才知道,自己當時要是多注意一點,就會明白她其實清清楚楚想向我傳達一件事。
「喔,凱西。」我說。我很想走過去,張開雙臂緊緊抱住她,直到她身體不再那麼僵硬,直到她從不知道多麼遙遠的內心世界回來為止。然而,她站在那裡,拱著肩膀動也不動,我不曉得要是走過去,她會很開心,還是大錯特錯。要怪就怪寄宿學校,就怪根深柢固的性格缺陷,但其實真正的原因是我根本不曉得該怎麼辦。現在想起來,我覺得就算我真的走過去抱了她,可能也不會有什麼差別,但這反而讓我更希望自己知道該怎麼辦,起碼在那一刻。
戴夫林的頭又靠回玻璃上,發出輕微的碰撞聲。「我們應該問的,」過了一會兒,他輕聲說道:「我們真的該問,但當時我們眼睛裡頭只有自己,三個人都是,其他人都不算數。我是很迷珊德拉,但我也迷莉亞公主,迷那星期我們幻想的對象,而不是真正愛一個人。這不是藉口,我們做了就是做了,沒有藉口,但這是原因。」
「很好,很高興你了解,但我還是要聽聽你對那天發生的事情的說法。」
「他們是美國中情局的嗎?」凱西低聲說,不過並沒有那麼小聲。
「我真的非常抱歉,卡塔爾先生。」我走回會議室的時候說。
他伸手抹了抹臉。「我們到森林裡,」他說:「我們四個,我那時已經跟克蕾兒分手了。森林裡有一塊空地,我們偶爾會去。我不曉得大家記不記得,但那年夏天棒得不得了,熱得跟希臘還是哪裡一樣,萬里無雲,晚上十點半還天色大亮。我們每天都在外頭閒晃,不是在森林裡就是在森林邊,三個人全都曬成黑炭,我看起來就跟義大利學生一樣,除了眼睛四周因為戴太陽眼鏡留下一圈白,很好笑……」
「我們在查一件孩童謀殺案,」凱西甜甜地說:「案子可能跟當年一件疑似強|暴案有關,我們已經掌握足夠證據,可以證明找您問話有助於釐清案情。」
「不只如此,」凱西說。她穿著輕軟的櫻桃色套頭毛衣,可以看見胸前快速起伏,我知道她的心也是怦怦直跳。「因為他反正沒事做,因為我的拒絕給了他充分的理由,讓他從我身上盡量找樂子,所以才這麼做。因為你想想也知道,這麼做真的很好玩。」
他又看了我一眼,之後整個人像洩了氣的皮球一樣癱坐回椅子上。「我們年輕時是朋友,但已經很多年沒聯絡了。」
戴夫林皺起眉頭,氣惱地說:「什麼?」
「證件拿來,」卡塔爾火了:「我絕對會投訴,讓妳吃不完兜著走。」
我彎身往前,動作很慢,就跟靠近受到驚嚇的動物一樣。接著,我輕輕握住她的手,起碼我還做得到這點。她很快笑了一下,捏捏我的手指,就把我的手放開了。「總之,他後來自己跑來找我,在學校餐飲室,所有女孩子都勸他不要,但他很勇敢地揮別她們,走過來跟我說話,而且故意放大嗓門讓其他人聽得見。他說:『求求妳,別再半夜打電話來了,我到底做了什麼?』我整個人嚇呆了,完全不曉得他在講什麼。『但我沒有打電話啊。』他笑著搖搖頭,一副『是啦』的表情,接著彎腰湊到我身邊,用快活實際的語氣悄聲說:『我想我現在要是闖進妳住處強|暴妳,罪名也不會成立,妳說呢?』說完他又對我微笑,之後就轉身回去找朋友了。」
「天哪,」我頓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說:「那妳是不是應該在家裡裝個警報系統?我不是想嚇妳,但是——」
「憑什麼?」凱西冷靜思考著說:「不可能用強|暴罪名起訴,我們頂多有辦法找他來偵訊潔咪和彼得的事,但沒有目擊者能證實你們當時在現場,所以很難稱得上有動機。珊德拉沒看到你們,如果你出面指證,只會拆穿你其實和案子有關,組長絕對會把你那兩粒鳥蛋剁下來當耶誕節裝飾。再說,我們沒有半點證據顯示戴夫林和凱薩琳的死有關,只有胃痛那一點線索暗示可能有家暴,但也可能沒有,就算有也可能不是他。我們唯一能做的只有請他過來,跟他談談。」
「我敢說你早就知道夏恩在牢裡,」他諷刺我說:「夏恩他……聽好,那可憐的混球要是晚生十年,絕對非常吃得開。我的意思不是他會飛黃騰達,但起碼他會有個不錯的工作,或許還會成家。他是八〇年代的犧牲品,一整個世代的人都被拖垮了。後來是有經濟奇蹟沒錯,但對大部分人來說都太晚了,我們已經老得沒辦法重來了。我和卡塔爾是運氣好,我什麼都不行,就只有數學還不錯,畢業成績拿了A,所以最後在銀行找到差事。卡塔爾跟一個有錢的年輕女孩子交往,對方有電腦,教他怎麼用,但純粹只是好玩。沒想到短短幾年後,市場上亟需懂電腦的人,全愛爾蘭除了他和少數幾個人,很多連電腦怎麼開機都不曉得。他算是走運,所以成功了,卡塔爾。只有夏恩……他沒工作,書又沒唸好,沒有前途,也沒有家庭,既然都一無所有了,搶劫又有什麼損失?」
卡塔爾從口袋掏出潔牙口香糖,扔了一片到嘴裡,把盒子丟給我。我討厭口香糖,但還是吃了一片。他情緒慢慢平復下來,m.hetubook.com.com臉色也恢復正常了。「你在調查戴夫林他小孩的事?」
他撇撇頭,對我搖搖手指大笑,意思是:這招不錯。「誰說有強|暴來著?」
「沒錯,」我說:「您認識他父親,對吧?你有看過凱薩琳嗎?」
「你知道嗎,卡塔爾,」凱西跟我出去之前,同情地對他說:「現在醫學進步,那方面的毛病絕大部分都有辦法處理。」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拉到門外。
「夏恩很害怕,不敢拿刀劃自己,但卡塔爾說服他做了。卡塔爾連聖水都有辦法說動教宗買下來,他就是有這個能耐。」他笑了,笑得很輕,但從他聲音聽得出來。「我們三個在電視上看到『三劍客』,卡塔爾就決定用『禍福與共,死生同憂』當作誓言。他說,我們要彼此照應,因為沒有人站在我們這邊,他說得沒錯。」他轉頭看了我一眼,想知道我的反應。「你幾歲?三十?三十五?」我點頭。
笑容還在,但他眼中閃過一絲兇狠。「現在不方便。」
戴夫林呼了一口氣:「總之,卡塔爾後來開始跟這個叫珊德拉的女孩交往,起初感覺有點奇怪,我們之前也跟女孩子約會過,但從來沒有認真交過女朋友。但她真的很可愛,我說珊德拉,很可愛。總是面帶笑容,而且有一種純真,我覺得她應該是我的初戀……所以,當我聽到卡塔爾說她也喜歡我,想跟我在一起,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這麼好運。」
我扶著門,目送四胞胎離開,他們還是四張撲克臉。「謝謝光臨。」我說。
「你覺得是戴夫林自己下的手?」卡塔爾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
雖然戴夫林這麼說,我還是覺得很難同情夏恩。「你們強|暴完珊德拉之後不久,」我幾乎有點不由自主地說:「有沒有聽到什麼不尋常的聲音?比如大鳥拍打翅膀?」我沒有提到聲音是人裝出來的,就算在這種場合,我也不想讓對方覺得我是怪胎。
凱西伸手拿了我的杯子,起身去倒酒。「也不算,」她站在冰箱邊說:「我曾經認識一個心理變態。」
卡塔爾在會議室,一眼就認得出來,因為他正在用Power Point做簡報。他還是非常英俊,高大寬肩,湛藍的雙眼,體格結實帶有魄力。不過,脂肪開始抹去他的腰線,同時在下巴囤積,再過幾年他應該會變得皺巴巴的一臉豬樣。他的新客戶是四名美國人,一律深色西裝,毫無幽默感,坐在一起好像四胞胎。
「羅伯,」凱西說:「拜託你閉嘴,我是在認真跟你說事情。」
「妳要是識相的話,」卡塔爾說:「最好現在就趕緊閉嘴。」
我等他開口。過了一會兒,他嘆了一口氣,不安地做了像是聳肩的動作說:「呃,我記得自己抓住卡塔爾,要他閉嘴,不然就揍他,他收起笑容,抓住我的T恤,他看起來有一點瘋瘋癲癲,我還以為我們會打起來,但笑聲還在,不是我也不是他,在樹林裡。珊德拉和夏恩開始尖叫,我可能也一樣,我不曉得。笑聲越來越響,聲音大得驚人……卡塔爾把我鬆開,罵了死小鬼之類的,但聽起來不像」
「怎麼會不知道,」我說:「倒是您想不想滿足她的需要啊?」
「我這輩子從來沒有強|暴過人,」卡塔爾說著猙獰一笑:「因為沒必要。」
他沒有請我喝茶,我問他們一家還好嗎(「你覺得咧?」),說我們正在追查幾條線索,他單刀直入問我細節,我避而不談,問他有沒有想到其他可能有關的事情。我剛才在車上覺得非來拷問他不可,但他一開門,那股衝動就消失無蹤了。兩個多星期下來,就屬現在我精神最鎮定,腦袋最清醒。瑪格莉特、羅薩琳和潔西卡隨時可能會回來,但我心裡就是很有把握不會。窗子很髒,午後陽光穿透進來,迷惘地灑在玻璃櫃和餐桌的磨光桌面上,映射在屋裡光影斑駁,彷彿置身水底世界。我聽見廚房有時鐘在走,聲音很沉很重,慢得折騰人,但除此之外,室內一片死寂,就連戶外也毫無動靜。整個社區彷彿濃縮成一點,消失在空氣裡,只剩我和戴夫林,只剩我們兩人圍著一張小圓咖啡桌面面相覷。真相就在眼前,我已經聽見它在房間角落窸窣吱喳,所以不急。
「小鬼?」我冷靜地說,心裡拚命壓抑想要馬上離開這個鬼地方的衝動。戴夫林沒有理由認得我,當年在附近晃的小孩很多,我只是其中之一,而且我那時頭髮顏色淺很多,口音和名字也和現在不一樣,但我還是突然覺得被剝光似地,暴露在他眼前。
「你現在跟卡塔爾和夏恩完全沒聯絡了?」我說。這麼問有點殘酷,我知道。
客人一走,卡塔爾馬上掏出手機,打給律師,顯然是故意這麼做,想嚇唬我們。之後他把手機切掉,背靠椅子往後一仰,雙腳大開,慢慢打量凱西,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我突然很想跟他說:我抽的第一根煙是你給的,還記得嗎?我想看他突然眉頭深鎖,油滑的笑容從臉上消失的樣子。凱西眨眨眼睛,調情似的對他微微一笑,他立刻火冒三丈,椅子砰的往前一靠,手臂一伸看了一下勞力士錶。
「您說呢?」我說:「您比我還認識他。」
戴夫林屏住氣,似乎想說些什麼,我以為他會下逐客令。「如果你還想待在我家,有件事要先說清楚,」他說:「我從來沒碰過我女兒,一次也沒有。」
「沒有。戴夫林是我小時候的朋友,現在已經沒聯絡了。他老婆真恐怖,和她聊天就好像跟壁紙講話一樣。」
凱西試了三次才把煙點上,她上回跟我說她被人捅刀子都沒這麼緊張。「總之,」她說:「我們就這樣過了將近兩年。大四那年一月,有一天他跟我求歡,在我這裡,我拒絕了,我也不曉得為什麼,我那時已經被他搞得暈頭轉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不過謝天謝地,我起碼還有一點本能留著。我說我只想做朋友,他好像無所謂,我們聊了一會兒,他就走了。隔天我進教室,全班都在瞪我,沒有半個人跟我說話。我花了兩個星期才發現怎麼回事,我好不容易堵到莎拉珍,我們大一的時候很要好,她說同學都知道我對他做了什麼差勁事。」
「因為他?」
「沒錯。」卡塔爾瞟了新客戶一眼,四名美國人神色不悅地目視前方,手裡翻動資料。
「我是羅伯警探,」我說著亮了亮警徽:「我們想請教您幾個問題。」
「那您呢?」我說:「您不擔心看到的人會去告發你們?」
這回,她總算直視我的眼睛,但我卻被她眼裡濃得化不開的恨意嚇了一跳。「雷吉庸。」她說。
「怎麼說?」我漫不經心地說。
「所以,強|暴不是他的點子?」
「我他媽的也沒有承認,我需要找律師嗎?」
「妳是說珊德拉?都過了二十年,她會突然犯案?」
那天傍晚,我到蒙裘伊監獄去找夏恩。我如果跟凱西說,她應該會跟我一起去,但我只想自己一個人來。夏恩長得獐頭鼠目,滿臉愁容,上唇留著有點叛逆的鬍髭,雖然一把年紀還是長滿痘子,讓我想到那隻毒蟲韋恩。我使出渾身解數,什麼都滿口答應(免罪、持械搶劫刑期縮短),心想他應該沒那麼聰明,知道我什麼辦得到、什麼辦不到。結果(這是我的盲點,老是改不掉)我顯然低估了愚蠢的力量,這些年來,夏恩早就自暴自棄,不再費力去想這麼做可能如何、那麼做也許怎樣,而是從頭到尾死守他唯一知道的方法,就是堅稱「我什麼都不知道」,讓我為之氣結。他那種安於死人表情的模樣,我看了真是想要尖叫。「我什麼都不知道,」他說:「而且你m.hetubook•com.com也沒辦法證明是我幹的。」我提到珊德拉、強|暴、彼得和潔咪,甚至說到戴夫林,他的答案永遠是千篇一律:「老兄,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問到後來發現自己很想摔東西,才決定放棄。
我站起來。「戴夫林先生,謝謝你撥空跟我談話,」我說:「我之後可能還會找你再問些問題,不過今天就暫時到此為止。」
「你知道那賤貨需要什麼嗎?知道吧?」卡塔爾說。
「所以這跟強|暴有什麼關係?」卡塔爾問。他雖然輕鬆嚼著口香糖,眼神卻像動物般帶著狐疑。
我們交換了男人之間的獰笑。「不過,」我說:「我要跟您保證,關於那件疑似強|暴案,我們不會逮捕任何人,就算查證屬實,追溯期也早就過了。我們現在查的是孩童謀殺案,對之前的強|暴案一點興趣也沒有。」
她輕輕哼笑了一聲。「很諷刺,對吧?一百多名心理系學生,竟然認不出一個典型的心理變態。你知道最怪的是什麼?我竟然希望自己真的做了他指控我的那些事,因為這樣事情就說得通了,我就是真的罪有應得。問題是我什麼都沒有做,結果卻完全一樣,感覺根本沒有什麼因果關聯,我覺得自己就快要瘋了。」
「我只是想把他弄出那間房子,」我慢吞吞地說:「我很擔心羅薩琳。」其實,這份感覺已經在我心裡累積許久,但我到現在才說出來。從她匆匆忙忙撥了第一通電話,我就開始擔心卻不自覺,直到這兩天我突然惶惶不安到了極點,才不得不正視心裡的擔憂。
不會有律師准他繼續說下去的。「聽好,」我身體往前靠,換成私下商量的輕鬆語氣說:「我是重案組,不是性犯罪組的,除非死者超過二十一歲,而且……」
他聲音裡潛藏著對過去的深深懷念,而且彷彿早就習以為常,我突然發現他是多麼寂寞的一個人,不光是此時此刻,也不只是凱薩琳死後。「你們做了多久朋友?」我問。
「什麼毛病,卡塔爾?硬不起來?喜歡男人?撐不久?」
「我只是提一下,說不定會有用,」說完她伸手笨拙地撥了撥我頭髮:「上吧,土包子,給戴夫林好看。」
所以,凱西說的神秘野獸可能是真的囉?然而,那天森林裡或許還有其他人在,他也看到珊德拉被強|暴,甚至還看到我們三個,之後過了一、兩個星期,他又再回到森林裡。「你覺得那個發出笑聲的人可能是誰?」我問。
「只有夏恩。當然這不會減輕我們做的錯事,我只是幫忙抓住她……」他咬著牙匆匆吸了一口氣:「我從來沒遇過這種事,我覺得我們可能都有點瘋了,那時候,感覺很不真實,你知道嗎?就好像惡夢一樣,或是一趟很糟的旅行,感覺永遠不會結束。那天熱得要命,我汗流得跟隻豬似的,感覺頭重腳輕。我看了看四周的樹,感覺森林好像越靠越近,不斷抽出新芽,好像要將我們團團圍住、吞噬我們。所有的顏色都不對勁、都錯了,彷彿重新上色的黑白老電影。天空幾乎變成白色,有東西飛越過去,小小黑色的東西。我回過頭,我覺得自己應該警告其他人有事情要發生了,有地方不對勁。我還抓著……我還抓著她,卻感覺不到自己的手,好像不是我的,我不曉得是誰的。我嚇壞了。卡塔爾在對面,他的呼吸聲大得離譜,但我卻認不出他來,我不記得他到底是誰,我們又在幹什麼。珊德拉在掙扎,我聽到聲音——老天,我發誓當時有幾秒鐘的時間,我覺得我們就像獵人,珊德拉是抓來的獵物,夏恩正在殺她……」
「結果發生什麼?」
「沒錯,問題就出在這裡。夏恩發現之後,他氣瘋了。他應該也很迷戀珊德拉吧,我想,但重點是他覺得我和卡塔爾背叛了他,讓他非常沮喪。我們幾乎每天都為了這件事吵架,吵得很兇,持續了好幾個星期,多半時間他一句話都不肯跟我們說。我覺得很難過,感覺好像全都完了。你也知道那個年紀的小孩,一點小事就跟世界末日一樣……」
卡塔爾一下就站穩腳步了。「我很難想像跟我有什麼關係,」他勇敢地說:「不過,既然跟孩童謀殺案有關,我當然樂意配合……各位——」他轉頭對客戶說:「會議被打斷了,我很抱歉,但我想這是我應盡的義務,我會請費歐娜帶各位參觀大樓,我猜我和兩位警探應該談個幾分鐘就結束了。」
「沒有人比一起長大的人更了解你,就算我明天遇到卡塔爾和夏恩,我們這麼多年不見,他們對我的認識還是比瑪格莉特多。我們比兄弟還要親,三個人的家都稱不上美滿,夏恩沒見過他爸,卡塔爾的父親是個廢物,一輩子沒幹過什麼正經的差事,我爸媽都是酒鬼。我不是拿這個當藉口,你別搞錯了,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們是怎樣的人。我們十歲那一年還搞了歃血為盟的把戲。你做過嗎?就是在手腕劃一刀,所有人手腕貼在一起?」
「羅薩琳?為什麼?」
「夏恩,」我說:「他聽起來好像落單了。」
「聽清楚了。」我試著不讓自己聽起來語帶嘲諷。
戴夫林想了很久。他維持同一個姿勢,身體前傾,雙手交握,以充滿懷疑的眼神死盯著我。我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值得信賴,盡量不眨眼睛。
「你應該還記得我對凱薩琳被強|暴的分析,我說感覺不像真的性侵,對吧?多虧你,我們現在手邊有一個人既沒有強|暴戴夫林女兒的動機,而且非得用外物不可。」
「你們誰是莎士比亞迷?」我放下記事本,開口問了一句。這個問題顯然跟案情無關,但我想或許可以稍微降低他的戒心,而且我一直覺得很好奇。
「您趕時間嗎?」凱西問。
「喔,好玩就在這裡,卡塔爾,」凱西彷彿要跟他講悄悄話似地:「我看,你年輕的時候應該滿英俊的,所以我忍不住想你是不是性那方面有問題?很多強|暴犯都這樣,你知道,所以才需要強|暴女人,拼命希望證明自己是真正的男人,雖然那方面出了點小毛病。」
戴夫林在家,就他一個人。他說瑪格莉特帶兩個女兒去她妹妹家了,我很好奇她們多久前去的,還有為什麼去。他看起來很糟,突然掉了一堆體重,衣服和臉看起來都鬆垮垮的,頭髮剪得更短,幾乎剃平了,看起來既寂寞又絕望,讓我想到古代剪下頭髮扔進愛人火葬柴堆裡的習俗。他帶我到沙發前,自己則在對面扶手椅上坐了下來,手肘支著膝蓋,雙手交握。房子感覺空盪盪的,沒有烹煮食物的味道,也沒有電視或洗衣機的聲音,椅子扶手沒有打開的書,完全無法判斷他在我來之前到底在做什麼。
「我完全沒發現自己跟之前的朋友慢慢疏遠,因為我只要跟朋友出去,他就會跟我冷戰。其實,他三天兩頭就跟我冷戰,不管有沒有理由,而我就會花上好幾天工夫,絞盡腦汁想我到底做了什麼,跟他道歉,想辦法補償他。我每回跟他見面,都不曉得自己會得到擁抱讚美,還是冷眼冷語,完全沒有道理可循。有時他騙人,雖然都是小事,比如考試前跟我借筆記,結果好幾天沒還,後來說他搞丟了,卻被我發現在他袋子裡,沒想到他竟然大發雷霆,就是這類的……我常常氣得想親手殺死他,但他馬上會表現得很貼心,讓我忍不住繼續和他在一起,」她扭著嘴角淺淺一笑:「因為我不想傷害他。」
我那時以為她夢到那傢伙做了之前威脅凱西的事,但我現在知道其實不是。我忽略了非常重要的關鍵,就是到底什麼才是真正的危險。我犯過很多錯,到底哪一個最嚴重,我也說不上來,但我覺得很有可能就是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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