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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森林

作者:塔娜.法蘭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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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而且,下手的不是陌生人,戴夫林,跟高速公路無關,不是嫌你擋人財路的傢伙,而是每天都能接觸到凱薩琳的人,是她信任的人。問題是,今年春天她又有機會考進芭蕾舞蹈學院,她對那個人的信任動搖了,開始拒絕服用怪東西,說不定還威脅要說出去。結果,幾個月後——」她朝凱薩琳令人鼻酸的遺照啪的猛力一拍:「她就死了。」
「我們還有證據指出,」我接口說:「兇手不是殺人魔,也不以殺人為樂,而是覺得自己別無選擇。」
我們帶戴夫林走進偵訊室,他一看到牆上,眼睛立刻瞪大,但什麼也沒說。「凱西和羅伯警探偵訊戴夫林,」凱西說著開始翻箱倒櫃,挖出一份塞得鼓鼓的檔案夾。「你有權保持緘默,你所說的一切將記入筆錄,並作為呈堂供證。清楚了嗎?」
「凱薩琳,」凱西豎起眉毛說:「好,沒問題,我們先放下彼得和潔咪,來談凱薩琳。」她故意大聲推開椅子,迅速走回牆邊,戴夫林肩膀顫抖了一下。「我手上有凱薩琳的病歷檔案,不明腸胃疾病持續了四年,在她跟芭蕾老師保證不會再生病之後,竟然戛然而止。法醫跟我們說,凱薩琳沒有任何病徵,你知道這表示什麼嗎?這表示有人對她下毒。下毒很容易,只要一點浴廁清潔劑或洗潔精就行了,鹽水也可以,這種事我們看太多了。」
「戴夫林先生,」我聲音聽起來很怪,好像回音:「假如你是不在場的那個人,假如是你去看電影,替他們提供不在場證明,請你務必老實跟我們說,殺人主嫌和從犯的刑責可是完全不同。」
「你知道彼得的父母和羅文女士對你有什麼感覺嗎,戴夫林?」凱西質問他:「他們都很羨慕你,你雖然死了女兒,起碼能親自送葬,他們連送親人最後一程的機會都沒有。你還記得凱薩琳失蹤當天你心裡的感受嗎?他們已經這樣焦急擔憂了二十年。」
「我們如果要逮捕你,」凱西把檔案夾扔在桌上說:「一定會讓你知道。不過,你為什麼覺得我們要逮捕你?你做了什麼?」
「嗯。」牆上一張凱薩琳死後的相片有一角掀了起來,凱西漫不經心將它黏回去,她的手在相片上停了幾秒鐘,指尖輕輕滑過凱薩琳發黑的臂膀。我知道她在想什麼:要是戴夫林不是真兇,這裡對他絕對是殘忍的酷刑。但我沒時間擔心這個,雖然這麼說有點怪,不過殘忍對我們幹警探的來說,根本就是家常便飯。
「羅伯,不要——」
「好了,」我把煙摁熄說:「該我們上場了。」
安德魯斯的律師站起身來,雙手在褲腿兩側擦了擦,對著鏡子焦急揮手。「第二回合,」山姆說著努力把領帶繫回原位:「待會見囉,兩位,祝你們好運。」
「最後是亞當,」她指著我膝蓋擦傷的相片說:「他父母親搬家了,因為事情太過轟動,他們擔心兇手會回來找亞當,因此什麼消息都沒留下。但不管亞當現在人在哪裡,他一定每天都過得很不愉快。你很愛納克拿里,對吧,戴夫林?你從小在那裡長大,很喜歡那種休戚與共的感覺,不是嗎?亞當要是沒有出事,可能也像你一樣,但他現在卻不曉得人在哪裡,可能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但就是不能回家。」
「那是誰做的?」凱西問。她靠著牆,手指滑過凱薩琳的遺照,彷彿畫中的女孩靜靜看著戴夫林。「凱薩琳遇害當天,羅薩琳和潔西卡都有堅實的不在場證明,那還會有誰?」
凱西搖搖頭說:「錯。」聲音又輕又冷,有如深水炸彈。「說不定你們只有一個人,我猜是夏恩,因為我個人覺得他沒有能力下手。也許只有他去看電影,但事後跟你們說劇情,以防別人問起。有可能,如果你們夠聰明的話,你們都去了電影院,但燈一熄就從逃生門溜出來,這樣就有不在場證明。不過傍晚六點之前,你們當中至少有兩個人已經回到納克拿里,進到森林裡。」
「哈囉,」他說:「很精采,對吧?」
「也許吧,我不記得了。」
凱西心情一下就變了,剛才的興高采烈消逝無蹤,只見她雙手抱膝,鎖在自己的思緒裡,香煙遺忘在她指間,輕煙裊裊。她有時就會這樣,不過現在遇到,我其實滿開心的,因為我一點也不想說話。我想的只有待會兒要怎樣狠狠痛擊戴夫林,想讓他崩潰就得趁今天,不過要是他真的崩潰了,我還真不知道會是什麼情形,也不曉得自己會做什麼。
凱西笑了,她說:「喔,拜託,戴夫林,我們都曉得目擊者是誰。」
但這回不一樣,之前那幾次和這回比起來根本都只算是練習而已。不過,最讓我生氣的是凱西一點也沒發覺。我想把手臂掙脫開來,但她竟然比我想像得還要強壯,一雙鐵腕緊緊抓著我,我聽見襯衫袖子脫線的聲音,我和她笨拙地彼此拉扯。「放開我——」
當時我真的很想那麼做,只是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也不曉得各位有沒有辦法想像。他們常說快溺水的人眼前會浮現一生的往事,我當時就是那樣:深夜在寒冷的學校宿舍裡獨自垂淚,騎著腳踏車蛇行大喊:「媽,妳看沒用手!」口袋裡塞著暖暖的奶油糖霜三明治,、還有警探同事喋喋不休的話語聲,全都不斷在我耳邊迴盪。我知道證據不足,我知道罪名不會成立,不出十二小時他就能像鳥兒一m•hetubook•com•com樣自由飛出這道大門,即使身懷重罪。我這輩子感覺從來沒像那一刻那麼確定過。「他媽的,」我說著挽起袖子:「不要,戴夫林,我才不要,你一整晚坐在這裡跟我們胡扯,我已經受夠了。」
「幹嘛?」我說。
「你把我拖來這裡,幾乎浪費了我一整個工作天,山姆,而且對待我像嫌犯一樣,」安德魯斯提高嗓門,備受委屈顫抖著聲音說。這下連我也開始笑了。「我知道你經常這樣對付無所事事的小混球,但你應該清楚我是什麼身分地位,這麼做對我有什麼損失才對。為了幫助你,我已經錯失不少商機,可能少賺了幾千歐元,結果你竟然還要我留下來,做什麼聲音辨識還是辨認的,就為了一個我連聽都沒聽過的人?」山姆說得沒錯,他的聲音果然像男高音又尖又高。
「這他媽的真是太扯了,」戴夫林說,聲音聽起來咄咄逼人:「凱薩琳都——有人殺了我的女兒,你們竟然要我解釋原因?那是你們的工作,該死。應該是你們給我解釋才對,不是指控我——」
「天哪,妳怎麼歧視人家?」我對凱西說:「我要到國家敗類人權委員會檢舉妳。」
山姆還在做他的研究。安德魯斯這會兒已經在白板佔據了好大一塊,他在都柏林大學攻讀商務,雖然畢業成績平平,但顯然有抓到重點:他二十三歲就娶了桃樂絲,剛進社交圈的都柏林名媛,之後便靠他丈人是房地產大亨的關係在業界站穩腳步。四年前,桃樂絲離他而去,兩人雖然沒有子嗣,卻不能說毫無成果:安德魯斯建立起自己的地盤,以大都柏林地區為主,但觸角也伸到布達佩斯和布拉格。據說,桃樂絲和國稅局對他的房地產王國都只有一知半解。
「我覺得他知道,我非常肯定。」我雙手抖得厲害,看起來很假,很像爛演員在表演驚訝的動作。我雙手緊握,把顫抖壓住。
凱西發現我氣勢弱了下來,便一把將我推開,同時迅速後退,雙手仍然繃緊戒備。我們像敵人一樣瞪著對方,呼呼喘氣。
想也知道,他帶了律師一起來,十個問題頂多回答一個。山姆鍥而不捨在令人頭昏腦脹的文件裡抽絲剝繭,證實安德魯斯在納克拿里鎮擁有大片土地,逼得對方不得不改口,推翻之前從來沒聽過這個地方的說法。不過,安德魯斯始終不肯透露自己的財務狀況,他只是拍拍山姆的肩膀,和善地說:「孩子,我要是和你一樣拿警察薪水,擔心自己錢不夠用都來不及了,哪有時間管別人?」律師則是面無表情在一旁嘀咕:「我的客戶不能透露任何資訊。」山姆提到威脅電話,兩人都不慍不火露出深感驚訝的表情。我簡直是坐立難安,每三十秒就看一次錶,凱西靠著玻璃啃蘋果,不時問我要不要來一口。
我們像佈置舞台一樣小心翼翼佈置偵訊室。凱薩琳的相片,生前和死後都有,佔滿了半個房間,剩下則是彼得和潔咪、噁心恐怖的運動鞋和我膝蓋擦傷的相片(我們還拿了我斷掉指甲的相片,但我覺得自己看了可能比戴夫林看到感覺還要難受,因為我的大拇指凹折得很明顯,而且我的手十二歲就已經長得跟大人一樣。我把相片偷偷塞回卷宗,凱西看到了但沒說什麼)。角落裡堆滿地圖、表格、所有看起來稀奇古怪的文件、血液樣本、時序表和檔案,還有標著神秘符號的箱子。
「我覺得你不應該做偵訊。」
「所以你看,戴夫林先生,我們把範圍又縮小了。我們在找的人認識這三個小孩,而且有殺死他們的動機,」凱西椅子後仰,雙手抱頭,直視著他說:「我們一定會抓到這傢伙,我們已經越追越近了,所以你要是有什麼線索,任何線索,不管是凱薩琳或當年的案子,最好馬上跟我們說。」
「筆錄還說有幾名目擊者。」
山姆咧嘴微笑。「好眼力。我不認為他醉了,起碼沒醉到話匣子關不起來,真可惜,但他身上有酒味沒錯,靠近一點就會聞到。光是找他到這裡就已經把他嚇得需要喝一杯,表示他一定有什麼隱情,也許就是威脅電話,不過……」
不過,安德魯斯在凱薩琳被殺當晚確實有不在場證明。他先嘮叨抱怨了好一陣子,才同意提出人證。他那天晚上跟「幾個夥伴」在奇里尼玩牌,玩到午夜左右才結束,他決定不要開車回家,而是在主人家的客房留宿。「警察不像從前那麼體諒百姓了。」他說著對山姆眨了眨眼。他說了夥伴的姓名和電話號碼,讓山姆去查證。
「那天到底怎麼了?」凱西問:「一九八四年八月十四日,彼得和潔咪消失那天?」
凱西離開牆邊,在戴夫林身旁拉了一把椅子坐下。「你那天根本沒去史帝羅根,」她柔聲說道:「對吧?」
「根據我們拿到的筆錄,應該是八月上旬,」凱西說著打開檔案夾:「你覺得對嗎?」
我衝過去,他往後一閃,椅子喀啷一聲,他退到角落,下意識揚起拳頭,凱西及時跑過來雙手抓住我高舉的手臂大喊:「天哪,羅伯!住手!」
「不會做任何傷害她的事,絕不會。」
「太有趣了,」我說:「你在隔壁一定更好玩。」
「你是在包庇你太太嗎,戴夫林先生?」我柔聲問,幾乎無法呼吸。「小孩會www•hetubook.com•com中毒,通常是母親所為,如果你是為了維繫這個家,我們可以提供協助,讓戴夫林太太得到所需要的治療。」
凱西拿著蘋果核對準角落的垃圾桶丟了過去,沒進。「安德魯斯跳投。」山姆邊說邊帶著微笑走出觀察室。
「等一下,他喝醉了?」凱西問。她湊到單面鏡前,呼吸在玻璃上起了霧,看著安德魯斯比手畫腳氣憤地在律師耳邊絮絮叨叨。
戴夫林伸手用力在嘴上一抹,交叉雙臂回瞪凱西。「沒有,」他說:「我沒有要說的。」我和凱西同時吁了一口氣。其實,我早就知道不能抱太大希望,事情不可能這麼快解決,因此我雖然聽他回答的瞬間心裡一沉,但對這樣的結果其實根本不以為意,因為我現在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戴夫林絕對有事沒說,就算他不講也沒差了。
「我們什麼也——」戴夫林又想開口,但凱西再度打斷他,高聲蓋過他的回答。
「你剛才到底在幹嘛?」她雙頰泛紅,像兩個發亮的光點。
不過,根據山姆的說法,他衝得有點太過頭了。豪華的總裁宅邸、拉風房車(量身訂作的銀色保時捷,鍍色車窗、鉻合金車身、全套內裝)和高爾夫球俱樂部的會員資格,全都是擺闊用的。他手上有的現金其實跟我差不多,專屬的銀行經理也開始頗有微辭,過去半年他不斷出售尚未開發的土地來償還其他土地的貸款。「要是高速公路不通過納克拿里鎮,或是進度落後,」山姆直截了當地說:「那傢伙就破產定了。」
「不一定,」我說:「我只是說事情失去控制,沒有人希望悲劇發生,但還是發生了。」
我和凱西做過不知道幾遍了,這是我們的最後絕招,只要確定嫌犯有罪,但對方死也不肯招供的時候就會使出來。激動過後,我會慢慢鎮靜下來,甩開凱西放鬆的手,但還是瞪著嫌犯,扭扭肩膀和脖子,大剌剌坐回椅子上,手指不耐煩地敲打桌面。凱西則是繼續偵訊嫌犯,一眼緊盯著我,提防我再度火山爆發。幾分鐘後,她會拿起手機說:「該死,我得接個電話。羅伯……冷靜一點,好嗎?別忘了上一次的教訓,」說完就走出偵訊室,留下我和嫌犯。這招很有用,我幾乎都不用再站起來。我們大概做過十次,還是十二次?所有動作就跟特技表演一樣仔細演練過。
她下唇有深色的東西滲了出來,我過了一會兒才發現是血。我以為自己竟然打了她,心裡猛然一沉(後來我才發現不是我,是後座力讓她手腕打到自己嘴巴,門牙咬到下唇,不過這跟我打她其實沒什麼兩樣),人也清醒過來,一點點。「凱西——」我說。
戴夫林沒有立刻答腔。房間裡安靜異常,只有頭上日光燈的嗡鳴聲和凱西搖晃椅子,椅子後腳單調緩慢的吱嘎聲。戴夫林的目光從她身上移開,越過她,掃過牆上的相片:凱薩琳懸空跳出高難度的展翅舞姿;凱薩琳在綠油油的草地上微笑,手裡拿著三明治,頭髮被風吹向一側;凱薩琳一眼微睜,血絲凝結在她唇邊微微發黑。戴夫林面露痛苦,毫無掩藏,顯得非常唐突。我硬是強迫自己,才沒有轉過頭去。
凱西讓椅子的前腳落回地面。「好吧,」她說:「很好,我們從頭開始,回到強|暴珊德拉那件事,那到底是什麼時候?」
「什麼?」戴夫林說,臉龐因為厭惡而扭曲。
「那還用說,我每分鐘都想笑,這小子。老天,你們都看到他那隻眼睛了吧?我過了好久才發現是怎麼回事,一開始我還以為他一直心不在焉呢——」
我還來不及意識到自己的反應,就已經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將記事本一甩,雙手往前撐在桌上,隔著桌子湊到他面前說:「戴夫林,當地人,三十五歲以上,在納克拿里居住超過二十年,沒有不在場證明,認識彼得和潔咪,可以天天接觸凱薩琳,有強烈動機想要殺害三名小孩,你覺得這聽起來會是誰?你告訴我,只要說得出一個人來,我就對天發誓讓你馬上離開,再也不會被我們煩。說啊,戴夫林,一個人就好,就一個。」
「你們是說他腦袋不正常?」戴夫林說,嘴巴微微扭曲:「是瘋子——」
「所以你們要跟我說的就是你們毫無進展?」聽完之後,他語氣沉重地說,彷彿已經疲憊到了極點。
「非常好,」偵訊最後,山姆說:「接下來只要再做聲音指認,就能排除您打威脅電話的可能了。」
我們沒繼續看下去,兩人到外頭抽煙,因為待會兒想抽煙,可能沒那麼容易。外頭有一座空橋穿越走道通向花園,我和凱西背靠扶欄坐了下來。午後斜陽照得城堡地面金黃耀眼,充滿懷舊氣氛。遊客穿著短褲,揹著背包走來走去,傻愣愣對著槍眼看。其中一個不曉得為什麼,竟然朝我們拍了一張相片。兩個小孩在花園有如迷宮的曲折磚頭小徑跑來跑去,雙手伸開像超人一樣。
最後,她開口了,聲音非常輕:「羅伯,你不能再這樣下去。」我沒有回答。過了很久,我聽見門在她身後關上。
「你們把小孩的鞋子扒下來,讓他們不好逃,然後你們殺了潔咪。我們要等發現屍體之後才能確定,但我敢說你們用的是刀子,不是刺她一刀,就是劃破她的脖子。她的血不曉得怎麼跑進亞當的鞋子,也許你們故意拿來裝血,免得留下太多證據,不然就hetubook.com•com是想把鞋子跟屍體一起扔進河裡。不過,你們處置彼得的時候忽略了亞當,於是他穿起鞋子拔腿就跑。亞當T恤上有刀痕,我想是你們其中一人追他的時候砍的,可惜沒刺中……但你們還是把他追丟了。他對森林比你們還熟,他一直躲到搜救人員來了才出現。你那時是什麼感覺,戴夫林?費了千辛萬苦,結果不但前功盡棄,還留下一名目擊者?」
「你知道她沒什麼,」凱西說:「因為她很迷戀卡塔爾,不會給他惹麻煩,就算她說了,也得面對你們的駁斥,陪審團往往對強|暴被害人的說詞有所保留,尤其她之前主動跟兩名加害人發生性關係。你們可以咬定她是賤貨,然後無罪回家。但這三個小孩……他們只要透露半點消息,你們馬上就會鋃鐺入獄。他們只要在社區一天,你們就無法安心。」
她完全不理我。「戴夫林先生,」她冷冷地說,彷彿剛才什麼都沒發生,只有她聲音微微顫抖。戴夫林(我已經忘記他還在了)慢慢從角落走出來,眼睛仍然盯著我。「我們現在就讓你離開,不提出控告,但我鄭重建議你別讓我們找不到你,也不要試圖跟強|暴被害人聯絡,聽到沒有?」
「沒問題,這我們可以處理,」山姆說:「現在不用做聲音指認,如果您方便今天晚上或明天早上再來,在您工作時間之外,我可以安排那時候做,如何?」
戴夫林身體動了一下,肩膀挺直。「才怪,」他語氣沉重地說:「我有去,我和卡塔爾、夏恩都去了,去看電影。」
「你知道,戴夫林,」凱西說:「我為什麼說你們只有兩個人?因為如果是三個大人對付三個小孩,絕對不成問題,根本不需要脫他們鞋子,讓他們逃不掉,你們只要一個人負責一個,亞當就不可能平安回家。但要是你們只有兩個人,卻想制伏他們三個……」
「那就逮捕我啊!」他大吼一聲,雙拳伸到我面前,掌心朝上,手腕交疊。「來啊,你們要是那麼確定,有那麼多證據——那就逮捕我啊,來呀!」
她這句話像冷水潑在我臉上,我明白就算凱西錯了,我也無能為力。我突然喘不過氣來,覺得非常無助,彷彿被人切成碎片。
「這樣應該可以了。」佈置完之後,我環視了一圈說。感覺真的滿嚇人的,很像夢魘。
戴夫林目光一閃,我感覺他的眼神既恐懼又充滿希望,非常奇特病態,不過因為眼神稍縱即逝,我也不敢確定。
「你們根本在拉狗屎,卡塔爾才不會承認殺人,因為我們根本沒做。那三個小鬼到底出了什麼事,我一點概念也沒有,也根本不在乎。關於他們三個,我沒什麼話好說的,我只想知道是誰殺了凱薩琳。」
他滿臉狐疑地盯著我。「一九八四年夏天,」過了片刻他說:「日期忘了。」
沒有反應。他在椅子上坐得更穩,雙臂交叉,文風不動像堵牆似地。
「安德魯斯先生,很抱歉讓您感覺不舒服,」山姆正經八百地說:「能否請教您,我剛剛對待你的方式到底哪裡有問題?」
「不可能怎樣?」凱西追問:「她絕不會讓凱薩琳生病,還是不會殺她?」
「你們敢說是我傷害我女兒的就試試看,」他低聲警告我們:「最好不要。」
我沒說話,站在橋上,手依然伸著。過了一會兒,她不悅又覺得有趣地搖搖頭,剛才嚇到我的表情消失了,抓著我的手,她站了起來。
凱西突然抬頭,眼神越過我,停在我背後。「你看。」她說。
「卡塔爾說……」凱西翻閱檔案說:「他說你很怕他們會報警,他說你,我引述他的話:怕得差點沒尿褲子。」
戴夫林突然轉頭看我。「別擔心,」我悄聲對他說:「追溯期過了。」雖然我們還沒真的去查,但查也沒有用,我們不可能以強|暴罪嫌起訴他,不可能。
「凱西,」我雙手抹了抹臉說:「我真的很抱歉,妳還好吧?」
我垮坐在椅子上,將臉埋進手裡,我從來沒這樣過,從來沒有。我痛恨肢體衝突,向來對暴力深惡痛絕,但想起剛才卻讓我忍不住顫抖。當年在學校,我就算當到學長,可以肆無忌憚不負責任,權威之大僅次於南美洲小國的領袖,我也沒揍過任何人。但幾分鐘之前,我卻踉酒吧裡的醉鬼一樣,不但和凱西拳腳相向,還準備跟戴夫林在偵訊室幹架,整個人沖昏了頭,只想趴在地上,滿臉鮮血,更別說我還傷了凱西。我像個冷靜的旁觀者看著自己,心想自己是不是真的瘋了。
「你知道有小孩子看到你們做了什麼,心裡有什麼感受?」
我跟他說明目前的偵辦進度。他還算相信我,因為他之前跟我說了當年的事,但這點信任是近距離武器,非到必要關頭,我不打算輕易使出來。我到目前還是他的夥伴,大致對他據實以告,跟他說我們的追查方向和鑑識單位的化驗結果。我一一列出可能涉案的嫌犯,還有他們不可能犯案的理由:覺得戴夫林阻礙社區進步的鄰居、戀童癖、愛自首的怪胎、運動服神秘客、認為凱薩林緊身服傷風敗俗的傢伙,還有珊德拉。我感覺力量微薄的相片默默聚集在我背後,等待著。戴夫林表現出色,眼睛幾乎沒有一刻離開我,但我感覺得到他很努力克制自己。
「我被捕了?」戴夫林站在門邊不動,質問我們:「什麼罪名?」
「你的嫌犯比我們的好玩多了,」和_圖_書凱西說:「我們那個一點反應都沒有。」
沉默像低氣壓籠罩著偵訊室。突然,我發現戴夫林有了動靜,幾乎難以察覺,他的嘴角和背脊垮了下來,彷彿體內的骨架瞬間溶解在水裡。幹警探的都知道這代表什麼:這是犯人招供前的瞬間,他就要卸下所有心防,甚至會因而鬆了一口氣。凱西不再搖椅子,我脈搏加速,心臟幾乎要衝到喉嚨上來,我感覺背後的相片也屏住喘息,只要他俯首認罪,就要掃過文件,衝進走廊,消逝在黑夜之中。
安德魯斯嘟起嘴巴,他的律師——他是那種天生的配角,我現在連他長相都不記得了——猶疑地伸出一根手指,要求和他的客戶私下商量。山姆把攝影機關掉,走進觀察室和我們會合,順手鬆了鬆領帶。
離戴夫林下班還有半小時左右,但我們已經緊張到什麼事情都沒辦法做。偵訊室到處都是瞪大的眼睛,讓我覺得有點毛骨悚然,雖然我安慰自己佈置得很成功,但我和凱西都待不下去,只好離開偵訊室,去看山姆在觀察室裡忙得怎麼樣。
「喔,怎麼會,」凱西說。她剛才一直坐在桌角,一手托著下巴靜靜聽著。「當然不是。羅伯警探的意思是我們這幾個星期費盡千辛萬苦,排除了很多可能,剩下的線索都在這裡。」說完她朝牆面撇撇頭,戴夫林雙眼緊盯著她的臉,沒有移開。「根據我們手邊有的證據,兇手應該是當地人,熟知納克拿里一帶,驗屍結果顯示凱薩琳的死跟一九八四年的彼得和潔咪失蹤案有關,因此兇手應該有點年紀,起碼三十五歲,在當地活動超過二十年。符合這些線索的當地人不少,但許多都有不在場證明,因此縮小了我們的偵查範圍。」
「什麼都沒做。」
「你要不要敲他一下,看會不會矯正回來?」
「妳是在設計我。」戴夫林的臉還是線條僵硬,一副無可奉告的樣子,但雙頰微微泛紅,他開始生氣了。
「他有說等於沒說,」山姆說:「不過好得很,我今天本來就不打算從他身上問到什麼,只想嚇嚇他,讓他同意做聲音指認。只要有對象,就能施壓了。」
我氣得腦充血,她的聲音變得很薄很弱,根本聽不清她說什麼。我眼裡只有戴夫林,只有他像拳擊手一樣眉頭深鎖,緊收下顎,守在角落蓄勢待發。我手臂使勁一伸,感覺凱西的雙手應聲鬆開,整個人往後仰,我正準備往前,卻被腳下的椅子絆住,我還來不及把椅子踢開,凱西就已經捲土重來,抓住我另一隻手順勢往背後一扭,動作又快又無情,我立刻倒抽一口氣。「你是他媽瘋了嗎?」她對著我耳朵大吼,語氣憤怒:「他什麼都不知道。」
「知道了,」戴夫林頓了一下才說:「沒問題。」他把椅子扶正,拿起絞在椅背的大衣,氣憤地匆匆穿上。他走到門邊,轉頭狠狠瞪了我一眼,我感覺他似乎想說什麼,但又改變心意,滿臉厭惡地搖搖頭就離開了。凱西跟他出去,猛力把門甩上,門太重了,沒有發出巨響,只是鈍鈍砰了一聲。
戴夫林眼神空洞,下顎收緊。我雙手顫抖,趕緊收到桌角底下。
凱西的話像海底城市的鐘聲,緩緩飄進我的耳中。她真厲害,我說凱西:才不過幾秒鐘,我已經感覺自己孤苦伶仃,與世隔絕,很想像狗一樣仰天長嗥。
「說到這個,」我說:「聲音指認別排在今天晚上,我們已經約好戴夫林,要是運氣不錯有進展,他應該沒心情再做其他事情。」我很清楚,要是我們真的運氣好,這件案子晚上就會結案,根本不需要再找安德魯斯來,但我並沒有說出口,因為光是想到這點,我喉嚨就已經緊得難受。
戴夫林惡狠狠給了我一個「你這混球」的眼神。「你們兩個都他媽的瘋了,」他說,鼻子重重喘著氣:「你們——操你媽的,那三個小鬼,我們一根寒毛也沒碰。」
他聳聳肩說:「有我也不曉得。」
「已經死了三個小孩了,戴夫林先生,全都在同一個地方遇害,也都可能是為了掩飾其他罪行。兩件案子都有同一個人牽涉其中,那就是你。你要是有什麼好理由,最好現在就跟我們說清楚。」
「什麼?」我困惑地說:「喔,那個啊……天哪,沒有,那只是例行公事。我們找你來是想告訴你目前的偵查進度,看你能不能提供什麼線索,讓我們繼續下去。」
他又聳聳肩。「我剛才就說了,我已經不記得了。」
「什麼電影?」
「你做了什麼讓他們沒有告發你們?」
戴夫林屁股釘在椅子上,搖頭說:「我已經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們了。」
「天哪,沒錯,」山姆說:「我都忘了,抱歉。不過,我們確實有進展了,對吧?一天就逮到兩個準嫌犯。」
我和凱西事前就將案情經過推演了一遍,我們當然會這麼做,當然會反覆檢視案情,根據現有證據做出推斷,檢查所有細節是否吻合。但我心裡還是忍不住湧出一絲不安,在體內紛擾騷動,大聲高喊:不對,事情不是這樣。然而,太遲了,我們已經沒辦法煞車。
我一直盯著戴夫林,剛才的怒氣已經從他雙頰褪去,他現在臉色蒼白,有如白骨。我心裡那點頑強的不安像迷霧一樣散去,我再次深受震撼:他真的知道。
他開口想說什麼,但凱西不給他任何時間。「潔美恩,」和*圖*書她手指著下一張相片:「小名叫潔咪,她長大想當獸醫,她母親到現在還保留她的房間,完全沒有更動,星期六還會固定打掃。九幾年那時候,電話增加成七碼,你還記得吧?羅文太太親自跑到愛爾安電信公司總部,淚流滿面地請求他們讓她保留舊電話號碼,因為她怕潔咪哪一天會打電話回家。」
事情會發展到這裡,實在出乎我意料之外,這件案子有太多可能和推測(「好,萬一兇手其實是馬克,凱薩琳生病和當年那件案子根本無關呢?萬一小梅說的是實話,那他是找誰協助棄屍呢?」),因此很難想像真的有確鑿的事證存在,有如兒時遙遠的夢境。我覺得自己好像在昏暗的閣樓裡摸索衣服,突然撞到人的身體,溫暖、堅實、充滿生氣。
「可是,戴夫林,」凱西說:「證人告訴我們,你追他們追到森林裡,回來還講了一句:『該死的小鬼。』我覺得你應該知道他們在哪才對。」
「去他的,我們真行,」凱西說:「安德魯斯萬歲!」她眼睛一斜,伸手想和山姆擊掌,結果沒拍到。我們三個其實都很焦慮。
「我知道不是你帶頭的,戴夫林先生,」我說:「是卡塔爾,他自己親口說的。我在這裡引述他的話,他說:『戴夫林那小子根本沒膽,就算給他一萬年他也不敢做。』假如你是從犯,甚至只是目擊者,你最好幫自己一個忙,跟我們說實話。」
我還沒認識安德魯斯這個人之前就已經討厭他了,知道這些完全不會改變我的看法。他人有點矮,頭禿得很厲害,身材粗壯,臉色泛紅,特大號啤酒肚,一眼微微斜視。一般人都會想辦法隱藏這些缺點,他卻拿來當成武器,故意頂著肚子凸顯地位,彷彿在跟別人說:小夥子,我肚子裡裝得可不是廉價啤酒,而是你奮鬥一萬年也上不起的餐館的功勞。山姆只要分心回頭看安德魯斯在看什麼,安德魯斯就會咧嘴勝利似地對他微笑。
我起身,伸手想把凱西拉起來,但她動也不動,看著我的雙眼突然沉靜下來,專注又帶著質疑。
安德魯斯的肥頭肥腦露出受傷的表情。「山姆,我想你應該很清楚,你要我這麼配合其實很難,」他說:「別忘了你剛才是怎麼對我的。」凱西聽了忍不住咯咯笑。
戴夫林聳聳肩。凱西對他微笑,拉了一把椅子對著貼滿恐怖相片的牆面擺好:「請坐。」他過了一會兒才慢慢脫下大衣,坐了下來。
「我們那天根本沒進去那該死的森林,我們——」
「我那時跟警察說哪一部就是哪一部,都二十年了,拜託。」
「有可能。」
「彼得,」她手指比著彼得在學校拍的相片說:「戴夫林先生,請你看著相片,謝謝。」她等他頭抬起來,心不甘情不願看著相片之後才接著說:「大家都說他是天生領袖,如果他還活著,說不定現在正和你一起領導『反高速公路』抗爭。他爸媽因為這件事始終無法搬家,你知道嗎?前幾年,薩維奇先生找到一份夢寐以求的工作,但因為必須搬到蓋威,他們想到萬一彼得回來找不到他們,就說什麼也不肯離開。」
「逮捕我啊,不然——」
我轉身,戴夫林穿過庭院走了過來。他縮著肩膀,雙手插在棕色大衣的口袋裡,周圍建築高大自恃的線條照理應該讓他矮上半截,但感覺卻像眾星拱月,在他身旁排成奇形怪狀的圖樣,讓他顯得無比尊貴,難以逼近。他低著頭沒看到我們,陽光斜斜打在花園,也打在他的臉龐。我們在他眼中應該只是兩個模糊的身影,像聖人或怪獸一樣包圍在強光之中。石頭路上,他的影子在身後拉得細細長長。他直接從我們下方走過,我們看著他的背影,看他吃力緩慢地走向入口。
「我太太很愛我們家孩子,」戴夫林說,聲音非常僵硬:「她絕不可能那麼做。」
「他們都有權知道事實真相,戴夫林先生,」我輕聲說:「而且不只為了他們,因為我們覺得兩件案子有所關聯。但要是我們想錯了,必須有人告訴我們,否則殺害凱薩琳的兇手很可能會從我們指間溜走。」
我們隔天就把戴夫林找到局裡來。我打電話給他,用我最專業的語氣問他下班後方不方便過來一趟,幫助我們釐清幾個疑點。山姆跟安德魯斯在主偵訊室裡,就是有隔間供目擊者指認可疑人犯的那一間(「老天爺,」組長說:「沒想到嫌犯竟然自己冒出來了,早知道我就提前把支援刑警撤走,你們三隻懶豬才會動起來。」),但我和凱西都覺得無所謂,因為我們只想要小房間,越小越好。
「要是你的後腦勺被人敲了一下,就會變成那樣,」山姆說:「安德魯斯就是。」
「戴夫林先生,」我湊到他面前說:「其實我們一想就知道了,你很怕強|暴珊德拉這件事被揭穿。」
「你們強|暴珊德拉之後沒幾天,」凱西說:「三個小孩就有兩個失蹤了。」她站起身來,不疾不徐伸展四肢,接著走到房間對面貼滿相片的牆邊。
幾分鐘後,凱西回來了。她把門闔上,背靠著門,雙手插在牛仔褲口袋裡,嘴唇已經不再流血了。
「那三個小孩六點半會回家吃點心,你們知道要找到他們得花一點時間,因為當年林子還很大,但你們最後還是找到了。他們在玩,沒有躲起來,可能發出很大的聲音。你們偷偷埋伏,就像他們之前跟蹤你們一樣,然後就把他們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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