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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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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姑蘇慕容

第二十二回 姑蘇慕容

群豪也都聽過追魂手過彥之的名頭,其中慧禪和尚與金大鵬更和他曾有數面之識,當下紛紛離座,隨著段正淳迎了出去。只有保定帝、黃眉僧、左子穆和秦元尊四人端坐不動。須知過彥之雖然名震江湖,遠來是客,但以武林中的輩份而論,保定帝和黃眉僧原是不須出門相迎,至於左子穆和秦元尊,則是自重身份,以一派宗師自居,認為過彥之名氣再大,說甚麼上面還有個師父柯百歲。左、秦二人都以為和他師父才是平起平坐的同輩。段正淳出得門來,只見一個身材極為高大的中年漢子,左手牽著一匹甚為神駿的白馬,站在門前。那漢子一身喪服,頭戴麻冠,滿臉風塵之色,雙目更是又紅又腫,顯是有喪事,死了親人。金大鵬搶將上去,說道:「過大哥,你好!」原來這服喪的漢子便是過彥之了。過彥之道:「金賢弟,久違了。」段正淳道:「過大俠光臨大理,小弟段正淳未曾遠迎,還乞恕罪。」說著深深一揖。過彥之心想:「素聞大理段氏兄弟大富大貴而不驕人,果然名不虛傳。」當即還禮,說道:「過彥之草野匹夫,敢勞王爺出門相迎?」段正淳道:「『王爺』爵位,僅為俗人而設。過大俠的名頭,在下素所仰慕,大家兄弟相稱,不必拘這虛禮。」當下讓了進去,又向保定帝等一一引見。
崔百計神色慘然,向過彥之道:「過賢侄,我師兄如何身亡歸西,經過事由,請你詳述。」過彥之道:「師仇如同父仇,一日不報,小侄寢食難安。請師叔即行上道,小侄沿途細稟,以免耽誤了時刻。」崔百計鑒貌辨色,已知他是嫌大廳上耳目眾多,說話不便,倒不爭在這一時三刻的相差。他心下盤算已定:「我在鎮南王府寄居多年,不露形跡,那料到這位高侯爺早就看破了我的行藏。我若不向段王爺深致歉意,便算是得罪了段家。何況找慕容氏為家兄報仇,絕非我一力可辦,若得段家派人相助,力量強弱,判然不同,這一敵一友之間,出入甚大。」突然間走到段正淳身前,雙膝跪地,放聲大哭起來。這一下可大出眾人意料之下,段正淳忙伸手相扶,不料一扶之下,崔百計的身子竟如釘在地下一般,牢牢不動。段正淳心道:「好酒鬼,原來武功如此了得,一向騙得我好苦。」勁貫雙臂,往上一抬,崔百計也不再運力撐拒,乘勢站了起來,剛站直了身子,只感周身百骸,竟是說不出的難受,有如一葉小舟,在大海中猛受風濤顛簸之苦,情知是段正淳出手懲戒。他名字叫崔百計,果真是富於計謀,心想我若運功抵禦,鎮南王這口氣終是難消,說不定他更疑心我混入王府臥底,另有奸惡圖謀,順著體內真氣激盪,便即一跤坐倒,叫出聲來:「哎喲!」
「那男子約莫二十八歲年紀,風度翩翩,瀟灑出塵。那女的年紀較輕,背向著我,瞧不見她的面貌,但見她穿著淡綠輕衫,燭光掩映之下,神態清雅絕俗,他奶奶的──」他本來說得甚是斯文,和他平時為人大不相同,那知突然之間來了一句污言,眾人都是一愕。崔百計並沒知覺,說道:「──我一口氣殺了三十幾個人,興致越來越高,但見了這對狗男女,他奶奶的,覺得有些古怪。蔡慶圖家中的人個個粗暴兇惡,怎麼忽然鑽出這一對俊俏清秀的狗男女來?這不像戲上的張生和崔鶯鶯麼?我獃了一獃,一時倒沒想動手就殺了他們。」
鎮南王府對江湖朋友向來極盡禮敬,眾賓客一起身,便有家丁捧上禮物,段正淳親手贈送,對金大鵬、史安等遠道而來的客人,更贈以盤纏。這些人豪邁者坦然而受,拘謹者連連遜謝。正論話間,忽聽門外有人高宣佛號:「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聲音雖不甚響,但入耳清晰之極,便似是相距不過三尺。廳上群豪都是一驚,要知鎮南王府府宇寬宏,自大門至廳,相距十餘丈之遙,中間又隔著照壁門戶,門外那人的千里傳音功夫,實已練到了極上乘的境界。
段正淳接過,說道:「皇兄便在此間,在下便與大師引見。」當下引著慧真、慧禪入內。其時保定帝已在暖閣中休憩,正與黃眉僧清茗對談,見到慧真進來,都站了起來。段正淳送過書信,保定帝拆開一看,見那信是寫給他兄弟二人的,前面說了一大段甚麼「久慕英名,無由識荊」、「威鎮天南,仁德廣被」、「萬民仰望,豪傑歸心」、「闡護佛正和_圖_書,宏揚聖道」等等的客套話、但說到正題時,只說:「武林面臨劫運,務懇勿予袖手,詳情盼詢敝師侄慧真。」下面署的名是少林禪寺掌門方丈衲玄慈合十百拜。
「那少婦仍是正眼也不朝我瞧上一眼,向那小孩道:『這位叔叔說得不錯,以後你說話可得小心些。』倘若就此罷休,豈不是雙方都全了面子?可是那時候我年少氣盛,勒馬讓在道邊,那少婦縱驢先行,那小孩一拍驢身,胯|下花驢便也開步,我揚起馬鞭,向那花驢臀上抽去,大笑道:『快快走罷!』這一鞭距那花驢臀邊尚有尺許,只聽得嗤的一聲,那小孩回身一望,指力凌空而來,將我這條馬鞭斷為兩截。這一下可將我嚇得獃了,自忖論到指力的凌厲,我是萬萬不及。只聽那少婦道:『既是出了手,便得了結。』那小孩道:『是。』翻身下了馬背,一言不發,一指便向我小腿上戳來。要知他人小身矮,我又騎在馬上,他手指只能及到我的小腿,可是這一指的招式事實不錯,的的確確是金剛指的手法。我一縱身也下了馬背,絲毫不敢大意,也以金剛指接戰。
保定帝、段正淳、段譽等相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是不由自主的一凜。慧真走到崔百計和過彥之跟前,合十一禮,說道:「貧僧兄弟和兩位敵愾同仇,若不滅了姑蘇慕容──」說到這裏,心想是否能滅得姑蘇慕容氏,那是大有可慮,一咬牙,說道:「貧僧是決意將性命交在他手裏了。」過彥之虎目含淚,說道:「少林派和姑蘇慕容氏也結下深仇麼?」於是慧真將師父玄悲如何死在慕容手下之事,簡單說了。
慧真向段正淳道:「貧僧兄弟師門不幸,在王爺駕前失禮,倒教王爺見笑了。」段正淳忙道:「不敢,不敢!」心道:「慧禪和尚的師父是玄悲大師,素聞武功甚是了得,如此說來,少林高手又少一個了。」慧禪哽咽道:「師父生的是甚麼病,他老人家身子是素來清健的。」慧真見門口群豪來去,品流甚雜,說道:「王爺,貧僧奉掌門師伯之命,前來呈上書信,奉致保定皇爺和王爺。」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裹,一層層的解開,露出一封黃皮書信,雙手呈給段正淳。
黃眉僧縛好僧袍上的布帶,說道:「似這等心臟生於右邊的情狀,實是萬中無一。那小孩見一指戳中我的心口,我居然並不立時喪命,向後躍開一步,神色間極是訝異。我見自己胸口鮮血汩汩流出,只道性命已是不保,那裏還有甚麼顧忌,大聲罵道:『小賊,你說會使金剛指,哼哼!達摩院的金剛指,可有傷人見血卻殺不了人的麼?』那小孩縱身上前,又想一指戳來,那時我全無抗禦之能,只有束手待斃的份兒。不抖那少婦揮出手中馬鞭,輕輕一帶,捲住了那孩童腰間,一提之下,直將他身子提回花驢背上。我迷迷糊糊之中,隱隱似聽得那少婦在斥責兒子:『姑蘇姓慕容的,那有你這等不爭氣的孩兒?你的金剛指既沒學得到家,就不能殺他,罰你七天之內──』到底罰他七天之內怎麼樣,我已暈了過去,沒能聽到。」
黃眉僧道:「老衲曾有一件親身經歷,不妨說將出來,供各位參詳。說來那是四十三年前的事了。那時老衲年輕力壯,剛出道不久,在江湖上也闖了一點名聲。當真是初生的犢兒不畏虎,只覺天下之大,除了師父之外,誰也不及我的武藝高強。那一年我護送一位任滿回籍的京官和他的家眷,從汴梁回山東去,便莊青豹崗附近的山坳之中,遇上了四名大盜。這四名大盜一上來不槍財物,卻去拉那位京官的小姐,老衲當時年少氣盛,自是容情不得,一出手便是辣招,用金剛指戳死了這四名大盜,每個人都是刺入心窩,哼也沒哼便立即斃命。
保定帝等見過彥之神色悲憤,咬牙痛恨,那崔百計卻是垂頭喪氣的不語,似乎將師兄殺身之恨完全沒放在心上,心下都是暗暗奇怪。慧禪和尚的性子最為直率,衝口便道:「崔先生,你是怕了姑蘇慕容氏麼?」慧真忙喝:「師弟,不得無禮。」須知柯百歲既是逝世,崔百計便是嵩山派的掌門人。嵩山派鄰近少林,當年嵩山派的創派師祖能在少林寺的臥榻之旁,另建門戶,開宗立派,那自是有獨樹一幟的非凡藝業。何況柯百歲和過彥之師徒都是名震中原,這崔百計在武林中的身份自是不低。
「我從大m.hetubook.com.com門口殺起,一直殺到後花園,連花匠婢女都是一個不留。到得園中,只見一座小樓的窗上,兀自透出燈火。我奔上樓去,踢開房門,原來那小樓上是一間書房,四壁一架架的都是圖書,一對青年男女,並肩坐在桌旁,正在翻閱一本書。
段正淳微微一笑,伸手拉他手臂,拉中帶捏,消解了他體內的煩惡。崔百計道:「鎮南王爺,崔百計給仇人逼得無路可走,這才厚顏到府上投靠,托庇於王爺的威名之下,總算活到今日。崔百計未曾向王爺吐露真相,實是罪該萬死。」高昇泰接口道:「崔兄何必太謙,王爺早已知道閣下身份來歷,崔兄既是真人不露相,王爺也不叫破。別說王爺知曉,旁人何嘗不知,那日世子對付南海鱷神的拳戰,不是拉著崔兄來充他師父麼?世子知道合府之中,只有崔兄才對付得了這姓岳的惡人。」
黃眉僧指著自己右邊的胸口道:「諸位請看。」只見該處的皮肉不住起伏跳動,眾人這才明白,原來他生具異相,心臟偏右而不偏左,當年死裏逃生,全由於此。
黃眉僧的出身來歷,除保定帝兄弟外,餘人大都不知。但他在萬劫谷中以金剛指力劃石為局、陷石成子,和延慶太子搏鬥不屈的情景,已成為武林中一大盛事。眾人均是對他極為景仰,而他的金剛指力更是無人不加欽服,這時聽他述說那童子之言,均覺小小孩童,當真是胡說八道了。不料黃眉僧輕輕嘆了口氣,接著說道:「當時我聽了這句話後,雖是氣惱,但想一個黃口孺子的胡言,何足計較?只是向他怒目瞪了一眼,也不去理他。豈知那白衣少婦斥道:『這人的金剛指是福建莆田達摩院的正宗,已有三成火候。小孩兒家懂得甚麼?你出指就沒此這般準。』我一聽之下,自是又驚又怒。我的師門淵源,江湖上極少有人知道,這少婦居然一口道破,而說我的金剛指只有三成火候,我自是大不服氣。唉,其實那時候我太也不知天高地厚,以其時的功力而論,說我有三成火候,那還是說得高了,最多也不過二成七八分而已。我便大聲說道:『這位夫人尊姓?小覷在下的金剛指力,是有意賜教數招麼?』那小孩勒住花驢,便要答話。那少婦忽然雙目一紅,含淚欲滴,說道:『你爹臨終時說過甚麼話來。你立時便忘了麼?』那小孩道:『是,孩兒不敢忘記。』兩匹花驢足不停蹄的便向前奔。
其實那日段譽拉了崔百計來冒充師父,全是誤打誤撞,只覺府中諸人以他的形貌最是難看猥瑣,這才拉他來跟南海鱷神開個玩笑,但此刻崔百計聽來,卻確是深信不疑。高昇泰又道:「王爺素來好客,別論崔兄於我大理國絕無惡意陰謀,就算有不利之心,王爺也當大量包容,以誠相待。崔兄何必多禮?」言下之意是說,只因你並無劣跡惡行,這才相容至今,否則的話,早就料理了你。崔百計道:「話是如此說,但姓崔的何以要投靠王府,於告辭之先,務須陳明才是,否則太也不夠光棍。只是此事牽涉旁人,崔百計斗膽請借一步說話。」段正淳道:「過兄,師門深仇,事關重大,也不忙在這一時三刻。咱們酒筵過後,慢慢商議不遲。」群豪都是久歷江湖之人,盡皆識趣,草草用畢酒飯,便即紛紛告辭。
段正淳問道:「師兄又怎知玄悲大師是中了『金剛杵』而身死?」黃眉僧嘆道:「少林方丈玄慈大師一見師弟的遺體,便料定兇手是姑蘇慕容。段二弟,姑蘇慕容有一句話,叫做:『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你聽見過麼?」段正淳搖了搖頭。黃眉僧喃喃的道:「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臉上突然間閃過一絲恐懼之色。保定帝、段正淳和他相識數十年,從未見他生過懼意,那日他與延慶太子生死相拼,明明已經落敗,雖然狼狽周章,神色還是坦然,此刻竟然流露出畏懼之情,可見對手實是非同小可了。
段正淳聽出這千里傳音的功夫乃是少林一派,便道:「那一位少林高僧駕臨大理?段正淳有失遠迎。」一面說,一面迎了出去。他腳下迅捷之極,一轉眼間便已到了門外,只見一個和尚形貌乾枯,約莫五十來歲年紀,合十說道:「貧僧少林慧真,參見段王爺。」段正淳還禮間,慧禪和尚已跟著出來,奇道:「師兄,你也到大理來了。」慧真雙眼一紅,凄然說道:「師弟,師https://m•hetubook•com•com父已圓寂西去。」慧禪雖是佛門子弟,性子卻是暴躁衝動,一聽之下,登時搶上,抓住慧真的手臂,顫聲道:「真──真的?」沒待慧真回答,眼中淚水已是滴滴而下。
「便在那時,只聽得蹄聲得得,有兩個人騎著花驢從我身邊經過。也是我太過驕傲,當時正在口沫橫飛的向那京官誇口,說甚麼『再來十個八個大盜,我也一樣的用金剛指法了他性命。』忽然騎在花驢背上的一人哼了一聲,似乎是個女子的聲音,可是哼聲之中,卻是充滿著輕蔑和不屑之意。我轉頭一看,只見一匹驢上騎的是個三十二三歲的美貌少婦,另一匹驢上則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眉清目秀,生得極是俊雅,兩個都是全身縞素,服著重孝。卻聽那小孩道:『媽,金剛指有甚麼了不起,卻也這兒胡吹大氣。』」
過彥之突然滿臉通紅,甚是慚愧,囁嚅半晌,才道:「家師是傷在『靈蛇纏頸』這一招之下。」
保定帝站著讀完此信,意思是敬重少林寺,慧真和慧禪更是恭恭敬敬的在一旁垂手侍立。保定帝道:「兩位請坐。少林方丈既有法諭,大家是武林一脈,但教力所能及,自當遵命。」慧真雙膝跪地,咚咚咚咚,重重的磕起頭來,跟著便痛哭失聲。慧禪見師兄如此,雖是莫名其妙,也便跟著跪下,卻不磕頭。保定帝見他行此大禮,心下暗知不妙:「少林高手如雲,人才眾多,有甚麼大事辦不了,此僧卻如此隆重求我。」當即伸手扶起,說道:「大家武林同道,我可不敢受此大禮。」慧真哭道:「家師命喪姑蘇慕容氏之手,少林派獨力難報此仇,請皇爺出馬,主持大局。」
崔百計心細如髮,黃眉僧這一下嘆息,竟沒逃過他的耳朵。他恭恭敬敬的走到黃眉僧眼前,深深一揖,說道:「江湖間浩劫將臨,大師慈悲,指點明路。」黃眉僧避席還禮,說道:「善哉善哉,老衲僻處荒山,於中原武林間的龍爭虎鬥,實是孤陋寡聞,似崔施主這等英雄人物,竟然在鎮南王府一居數年,老衲毫不知情,何足以再言江湖中事?」
段正淳奇道:「過兄的師叔?」心想:「我王府中那裏有甚麼嵩山派的人物?」過彥之道:「敝師叔改名換姓,借尊府避難,未敢向王爺言明,實是大大的不敬,還請王爺寬洪大量、不予見怪,在下這裏謝過了。」說著深深一揖。段正淳一面還禮,一面思索,實想不起他師叔到底是誰?高昇泰卻向身旁的家丁道:「你到帳房中去請霍先生,說道追魂手過大俠到了,有要事稟告『金算盤』崔老前輩,請他到大廳一敘。」那家丁應了聲:「是!」剛要轉身,忽聽得後堂踢踢蹋蹋,一個人拖泥帶水走來,說道:「你這下子,我這口閒飯可就吃不成了。」群豪聽到「金算盤崔老前輩」這七個字,有的茫然不知,有的卻是臉色一變,心道:「難道『金算盤崔百計』這魔頭竟是隱跡於此?」正尋思間,但見一個形貌猥瑣的老頭兒笑嘻嘻的走了出來。段家上下都認得他是帳房中相助照管雜務的霍先生,此人每日不是在醉鄉之中,便是與下人賭錢,最是憊懶無聊,帳房中只因他錢銀面上倒還規矩,十多年來也就一直容他胡混。段正淳大是驚訝:「這霍先生當真便是崔百計?我有眼無珠,這張臉往那裏擱去?」幸好高昇泰一口便叫了出來,群豪還道鎮南王府中早已知曉,段正淳倒沒失了面子。
「我越想越是不服,縱馬追了上去,叫道:『喂!江湖之上,信口雌黃的指摘別人武功,若不留下數招,便想一走了之麼?』我騎的是一匹腳力極快的好馬是,說話之間,已越過兩匹花驢,攔在二人之前。那少婦向那孩子道:『你瞧,你隨口亂談,人家可不答應了。』那孩子似乎對母親極是孝順,再也不敢向我瞧上一眼。我見他們怕了我,心想孤兒寡婦,勝之不武,我何必跟他們一般見識?但聽那少婦語氣之中,這孩童似乎也會金剛指力。我這門功夫足足化了二十年的時間,方始練成,那小小孩童如何能會?多半是胡吹大氣了,便道:『今日便放你們走路,以後說話可得小心些。』
不料崔百計聽了慧禪的話後,東邊瞧瞧西邊望望,似怕隔牆有耳,又似怕有極厲害的敵人來襲,一副心驚膽戰的模樣。慧禪見了他的神情,好生瞧他不起,哼的一聲,自言自語的道:「大丈夫死就死了,又有甚麼好怕的?」慧真www.hetubook.com.com也頗不以崔百計的膽怯為然,對師弟的出言衝撞,也就不加制止。
眾人聽了默然不語,對崔百計鄙視之心都是收起了大半,均想以黃眉僧這等武功修為,尚自對姑蘇慕容氏如此忌憚,崔百計之嚇得魂不守舍,那也值得原諒。崔百計也覺察到了眾人的心情,說道:「黃眉大師這等身份,對往事亦是毫不隱瞞,我姓崔的是何等樣人,又怕甚麼出醜了?在下本想將混入鎮南王府的原由,詳稟陛下和王爺,這裏都不是外人,在下說將出來,請眾位一起參詳。」他說了這幾句話,心情激盪,已感到喉乾舌燥,將一碗茶喝得碗底向天,又將師侄過彥之那碗茶也端過來喝了,這才繼續說道:「我……我這件事,是起……起於十八年前……」他說到這裏,不禁往窗外望望。
保定帝聽到又是「姑蘇慕容氏」五字,臉上微微變色,慧禪卻大聲哭叫起來:「原來師父是給仇人害死的,師哥,咱們跟他拼啊!」慧真臉一沉,說道:「皇爺跟前,不可失了禮數。」慧真身形乾枯瘦小,慧禪卻是魁梧奇偉,可是他也真怕這個師哥,聽他輕輕兩句指斥,當即收聲,只是仍然嗚嗚咽咽的低泣。保定帝道:「兩位坐下慢慢說話。我在二十餘年前,曾聽到蘇州有一位姓慕容的人物,叫做慕容博。惹上少林寺的,可就是他麼?」慧真咬牙切齒的道:「小僧只知對頭是姓慕容的,到底叫甚麼名字,可不清楚。」
金算盤崔百計忽然問道:「大──大師,以後──以後你再遇到他們沒有?」黃眉僧道:「說來慚愧,老衲自從經此一役,心灰意懶,只覺人家小小一個孩童,已有如此造詣,我便是再練一輩子武功,也永遠趕他不上。胸口的傷勢痊癒後,便離了大宋國境,遠來大理,托庇於段皇爺的治下,過得幾年,又出了家。老僧這些年來,雖是參悟生死,沒再將昔年榮辱放在心上,但偶爾回思,不覺猶有餘悸,當真是驚弓之鳥了。」
黃眉僧一直靜聽不語,這時忽然插口道:「玄悲大師可是胸口中了敵人的一招『金剛杵』而圓寂麼?」慧真一驚,道:「大師所料不錯,不知如何──如何──」黃眉僧:「久聞少林玄悲大師的『金剛杵』功夫,乃武林中的一絕,中人後對方肋骨根根斷折。這種武功厲害自然是厲害的,終究太過霸道,非我佛門子弟所宜仗以揚名。」段譽不禁插嘴道:「是啊,這種功夫太過辣了。」慧真、慧禪聽黃眉僧評論自己師父,心下已是不滿,但終究敬他是前輩高僧,不敢還嘴,待聽段譽也在一旁多口多舌,不禁都是怒目向他瞪視,段譽只當不見,毫不理會。
那霍先生本是七分醉、三分醒,顛顛倒倒的神氣,一見過彥之全身喪服了登時吃了一驚,問道:「你──怎麼──」過彥之搶上幾步,拜倒在地,放聲大哭,說道:「崔師叔,我師──師父給──給人害死了。」霍先生神色立變,一張渾渾噩噩的面容上,霎時間全是陰鷙戒備的神氣,緩緩的道:「仇人是誰?」過彥之哭道:「侄兒無能,訪查不到仇人的確訊,但猜想起來,多半是姑蘇慕容家的人物。」那霍先生臉上,突然閃過一絲恐懼之意,但這恐懼瞬時即過。他形容莊嚴,沉聲道:「此事須得從長計議。」
黃眉僧輕輕咳嗽一聲,說道:「這事──」他剛說了「這事」兩字,崔百計全身一抖,跳起身來,將茶几上的一隻茶碗帶翻了,乒乓一聲,在地下打得粉碎。他定了定神,見眾人目光都瞧在自己身上,不由得面紅耳赤,說道:「對不住,對不住!」過彥之皺著眉頭,俯身拾起茶杯的碎片。段正淳心想:「這崔百計原來是個沒半點膽子之人。」向黃眉僧道:「師兄,怎樣?」
黃眉僧喝了一口茶,緩緩的道:「崔施主想是見過慕容博了?」崔百計聽到慕容博三字,「哦」的一聲驚呼,雙手撐在椅上,顫聲道:「沒有──是──是見過──沒有──」慧禪大師道:「崔先生到底是見過慕容博,還是沒見過?」崔百計雙目向空瞪視,全然的神不守舍,段正淳等都是暗暗搖頭。過彥之向來最是愛惜師門名譽,見這位即將接掌門戶的師叔如此在人前出醜,更加的尷尬難受。過了好一會,崔百計才顫聲道:「沒有──嗯──大概──好像沒有。」
保定帝道:「少林派是武林間的泰山北斗,四海共仰威名,令師玄悲大師內外功夫俱臻化境,兼之出家人與人無https://m.hetubook.com.com忤,與世無爭,怎地竟為旁人所害?」慧真垂淚道:「這一日,小僧正在雲房靜坐,方丈師伯派人召小僧前去,便見到家師的遺體放在一旁。師伯言道,是嵩山腳下的鄉人見到家師遺體,知是寺中師傅,急速送進寺來,是以家師到底如何失手遭人暗算,兇手的形貌姓名,迄今未能查明。」
段正淳心想這些江湖好漢,豁達豪邁者固多,胸襟狹窄者亦復不少,往往得了一句言語不當或是禮貌稍有欠缺,便即結成深仇,這過彥之坐位高低,倒是不易安排,便道:「過兄居喪,不知可用葷酒?來人啊,給過大俠另開一席。」過彥之搖了搖頭,說道:「多謝盛情,在下有急事在身,只敢拜飲清茶一杯。」說著舉起茶杯,一飲而盡,說道:「王爺,我師叔在府上寄居甚久,便請告知,請出一見,在下有事相稟。」
「這一交上手,我越鬥越是害怕。這小孩的指法不算純熟,偶然還使錯幾處,但指力所到之處,嗤嗤聲響,我實是不敢硬接。拆不上九招,只覺左邊胸口一痛,全身勁力盡失。」黃眉僧說到這裏,緩緩解開僧袍,露出瘦骨嶙嶙的胸膛來。眾人一看,都是駭然失色。只見他左胸口對準心臟之處,有一個一寸來深的洞孔。這洞孔雖已結疤,但仍可想像到昔日受創之重。所奇者這創口顯已深及心臟,他居然不死,還能活到今日。
迫魂手過彥之萬里報訊,引了個「金算盤」崔百計出來,說到柯百歲的兇訊,又提起慕容一家。這崔百計和過彥之的名頭,廳上群豪大都是知道的,崔百計雖是師叔,只因近年來潛居不出,聲名非但不及他師兄嵩山派掌門人柯百歲的響亮,甚至連師侄過彥之也是有所不及,但姓慕容的一家人有甚麼厲害之處,眾人均是茫然不知。只有保定帝和黃眉僧對視了一眼,黃眉僧輕輕嘆息了一聲。
暖閣中,一時寂靜無聲,過了半晌,黃眉僧緩緩說道:「老僧聽說世間確有慕容博這一號人物,他取名為『博』,武功當真淵博到了極處。似乎武林中不論那一派那一家的絕技,他無一不精,無一不會。更奇的是,他若要制人死命,必定是用那人的成名絕技。」段譽道:「這當真匪夷所思了。天下有這許許多多武功,他那裏學得周全?」黃眉僧道:「段公子此言亦是不錯,學如淵海,如何能夠窮盡?可是慕容博的仇人原亦不多。他若是學不會仇人的絕招,不能用這絕招致對方的死命,他就不會動手。」保定帝道:「我也聽說過中原有這樣一位奇人。河北駱氏三雄善使飛錐,後來三個人都身中飛錐而死。山東章虛道人殺人時必定斬去敵人四肢,讓他哀鳴半日方死,這章虛道人自己也遭此慘報。慕容博這『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八個字,就是從章虛道人口中傳出來的。」保定帝說到這裏,頓了一頓,又道:「當時濟南鬧市之中,不知有多少人圍觀章虛道人在地下翻滾號叫。」他說到這裏,依稀見到章虛道人臨死時的慘狀,臉上大有不滿之色。段正淳點頭道:「那就是了。」突然間想起一事,說道:「過彥之過大俠的師父柯百歲,聽說擅用軟鞭,殺敵時往往以軟鞭繞上對方頭頸,令對方窒息而死,難道他──他──」他擊掌三下,召來一名侍僕,道:「請崔先生和過大俠到這裏,說我有要事相商。」那侍僕應道:「是!」但他不知崔先生是誰,遲疑不走。段譽笑道:「崔先生便是帳房中那個霍先生了。」那侍僕這才大聲應了一個「是」,轉身出去。
片刻間崔百計和過彥之已來到暖閣。段正淳道:「過大俠,在下有一事相詢,請勿見怪。」過彥之道:「不敢。」段正淳道:「請問令師柯老前輩如何中人暗算,是拳腳還是兵刃上受了致命之傷。」
他定了定神,才道:「無烏軍城中,有一家姓蔡的土豪,為富不仁,欺壓良民。我師哥有一個朋友遭他陷害,全家都死在那土豪的手裏。」過彥之道:「師叔,你說的是蔡慶圖這賊子?」崔百計道:「不錯。你師父說起蔡慶圖來,常自切齒痛恨,只是你師父是個安份守己的好人,向官府遞了狀子告了幾次,都被蔡慶圖使錢將官司按了下來。你師父若能動動軟鞭,要殺了這蔡慶圖原是不費吹灰之力,但他自來不肯做觸犯王法之事。我崔百計可不同了,偷雞摸狗,嫖舍賭錢,殺人放火,甚麼事都幹。這一晚我惱將起來,便摸到蔡慶圖家中,將他一家三十餘口,全宰了個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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