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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德薩檔案

作者:弗.福塞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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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十五

在外邊的甬道上,醫生在等著。「我覺得時間真夠長的了。」他說。
一月間,他收到一封從漢堡監獄寄來的信,信寫得不很通順。一定是那個女人向酒吧間侍者打聽了他的名字並告訴了她的丈夫。這封信是寄到他有時發表文章的一家雜誌社去的,他們把信轉給了他。
他以出色的技巧在玻璃上劃了一個圓圈,位置正在窗鉤的下面。為了更加保險起見,他在圓圈上貼了兩長條膠布,膠布的兩頭粘在窗子上沒有劃過的部分。在膠布之間他安上沾滿口水的吸盤,這樣,玻璃上就只剩下一小塊是透明可見的。
「一件很不錯的小買賣,密勒先生,」他說,「我希望你拿到了你想要的東西。」
「你想她還可以活多久?」密勒問。
他把手伸進圓洞,摘下了防盜窗鉤,打開了下面的窗子。
他已經把鈔票塞進了衣袋——這是文策爾最後四個護照的價款——剩下的事就是把燭臺和鼻煙壺輕輕放進他的黑皮口袋。
那年冬天成天放送這首曲子,聽得他幾乎要發狂了。
七點以前沒有去漢堡的車,但庫柏爾說他高興在咖啡館裡等候,用咖啡和兩杯威士忌暖和一下。
密勒掛上電話,告訴旅館電話總機的接線員在十一點叫醒他,就睡去了。
關上手電筒以後,他抓住密勒的手臂,把他引到窗口,把窗簾向左右兩邊拉回原處,透過玻璃向外仔細張望。草地是空的,月亮鑽進雲裡去了。庫柏爾開了窗,跳了出去,帶著袋子和裡面裝的一切,等待密勒跟上來。他把窗子拉下來,鑽進樹叢。新聞記者跟著他,他已經把檔案塞在他的高領絨衣裡面。
「庫柏爾,別擔心。我要的是放在屋裡一個保險櫃裡的一束文件,我拿這個。你方便拿什麼就拿什麼。行嗎?」
「你可以找一個嗎?」
他迷惑不解地回到他的「賓士」,繼續等待。
「非常謝謝你的好意,密勒先生,做了大好事。」
他沒注意到那輛「賓士」尾隨著他直到奧斯納布呂克的邊界。他後面的車跟著他開上高速公路,當「美洲虎」加快速度駛下迤邐向南的小路時,後面的車停了幾秒鐘,向前又走了二十碼,然後離開高速公路,開回城裡。
醫生掛上話筒回到前廳,「奇怪,」他咕嚕說,「溫德爾小姐入院以後,文策爾先生每天準時來到,真是最忠實不過的了。咳,假如他再想見她一面,那他最好得快些。她情況很糟,你知道。」
最後,麥肯遜把連接炸藥和觸發器的兩根電線收緊,弄成一個整齊的弧形,並用線把它們捆在引擎室的外壁上,使它們不致拖在地上,被路面磨損。這個完成以後,他放下引擎蓋,把它關上。然後回到「賓士」的後座上,曲起身子睡著了。他想,他已經紮紮實實幹了一夜的工作了。
他們又坐了九十分鐘,然後庫柏爾捏捏密勒的腕子,拿上他的袋子,在月光下穿過草地,向書房的窗戶走去。路那頭什麼地方有一隻狗在叫,遠處有一輛汽車開到了家,輪胎尖叫了一聲。
當他把磚壁整個檢查了一遍以後,就放棄了這個方法,重新開始用一把調色刀探查磚縫。他在三點半時找著了它。
當密勒開車回到西奧圖.赫斯廣場,把「美洲虎」停在離旅館二十碼的地方時,已經是傍晚時分,薄暮正在變成夜色了。他穿過馬路朝他的房間走去。在兩層樓上面,麥肯遜注視著他的到來。他帶著手提箱裡的炸彈,下樓到過廳,付了當夜的賬,說他明天一清早就要離開,然後出來上了他的汽車。他把車開到一個能夠監視旅館大門和「美洲虎」的地方,然後停下來繼續等候。
流浪了好幾年——被黨衛軍拋棄了,受到盟軍的追捕,白天在廚房裡當女傭人洗碗碟,晚上住在救世軍收容所裡。
女人深沉地嘆了口氣,閉上眼睛,失去了知覺。
裡面有幾扎鈔票,他掏出來遞給那個感激涕零的竊賊。庫柏爾驚喜地輕輕吹了下口哨,聲音傳不過幾尺遠。保險櫃的上格只放了一件東西,一個軟皮的卷夾。密勒把它拉了出來,打開它,翻了翻裡面的紙頁。總共大約有四十頁左右,每頁上貼有一張照片和幾行關於特徵的記載。翻到十八頁時他停了下來,高聲說:「老天爺!」
電話鈴準時響了。他要咖啡和麵包捲,它們送來時他剛好洗完一個滾熱的淋浴。喝咖啡的時候他翻閱檔案,認出五六張面孔,但一個名字也不認得。這些名字,對他自己說,是毫無意義的。
密勒記起當他朝律師席望去的時候,看到了犯人的妻子的疲倦的、備受折磨的臉。法官指出,刑期本來會判得更長一些,但由於辯護律師請求寬大,故判決這個人十八個月徒刑。這時她在極端絕望中用雙手蒙住她的臉,檢察官曾稱犯人為漢堡最善於撬開保險櫃的竊賊之一。
她講到那些遭她鞭打和棒擊的人們,講到她在勃蘭登和-圖-書堡的那個集中營裡大權在手,任意肆虐的日子,眼淚從她兩頰徐徐滾落下來。她的手指抓住密勒的手腕不放,生怕他在她講完之前就憤然離去。
他輕聲對密勒說:「別出聲。」密勒站著不敢動彈,而這個盜賊則輕輕關上窗子,拉上了窗簾。他在屋裡到處走,憑知覺繞過家具,關上通向走道的門,只在這個時候他才打開他的手電筒。
他稍微提示了一下,庫柏爾就記起他來了,記起了兩年前他對瑪麗的饋贈。顯然庫柏爾已經灌了點酒。
「呃,是的,我拿到了。」密勒說。
「上帝,那得多久哪。」庫柏爾說。
「我不知道,」密勒喃喃地說。他模仿竊賊的那種低聲嘟囔的說話方式,因為他們懂得這要比低聲說話更難讓人發覺。「你必須找出它來。」
密勒深深地吸了口氣,「那麼關於假護照的事呢?就是他替在逃的黨衛軍偽造的那些東西?」
密勒拔起腳想跑。
走回火車站有三哩路,這時已經是五點鐘了。雖然是星期六,街道上不是完全沒人,因為德國工人很早就起來去辦他們的事去了。一直到車站都沒人盤問他們。
在這個滿是泥濘和溶雪的廣場上,他知道不出幾秒鐘他的衣服就會弄濕弄髒,這個他倒並不在乎。他用手電筒在「美洲虎」前端的下面找到了引擎蓋的扣環,用了二十分鐘才把它擰開。扣環一鬆,引擎蓋便向上彈了一吋。事情結束後,他只要從上面一壓就可以使引擎蓋重新關上,至少他不要破窗而入,從裡面摘掉扣環了。
他低聲叫道:「溫德爾小姐。」眼皮活動,張開了。
他讓密勒坐在椅子上,警告他始終要戴上駕駛用的棉線手套。庫柏爾拿著他的袋子走向壁爐,在腦袋上纏了一根帶子,把手電筒插在上面的一個托架上,使它對著前面。他一吋一吋地檢查磚壁,用敏感的指頭去撫摸下陷或隆起的地方。
她盯著他看,但眼睛裡毫無表情,密勒懷疑她甚至根本沒有看見他。她重新閉上她的眼睛,開始斷斷續續地嘟噥作聲。他俯近過去想聽清從灰白嘴唇裡吐出來的混亂語句。
很幸運,書房窗戶下那片地方是在陰影裡,月亮還沒照到房子的這一面來。庫柏爾打開筆形手電筒,沿著窗框照了一遍,然後又沿著把窗子分成上下兩部分的橫木照了一遍。窗子上有一個很好的防盜窗鉤,但沒有警報系統。他打開他的袋子,摸索了一會兒,直起腰來時手裡拿著一捲膠布、一個帶把的吸盤、一把像一支自來水鋼筆似的尖端裝有鑽石的玻璃刀和一個橡皮槌。
「她的侄子?」他驚奇地重複說,「奇怪,我不知道溫德爾小姐有一個侄子。」
他們不敢抽菸,坐了一個鐘頭,在樹叢的肥大的常綠葉下凍得發抖。凌晨一點鐘,庫柏爾再作了一番巡視,回來報告說女僕臥室的燈滅了。
他讓手電筒一直開著,把一個聽診器掛在脖子上,塞好耳塞。他仔細察看由四個圓盤組成的鎖有五分鐘之久,然後把聽診器的頭放在他判斷是停動發條所在的地方,開始去卸鎖的第一環。
「他真的出去了嗎?……今天早上?……要幾天嗎?……噢,不,謝謝你,小姐,我只要證實一下他今天下午是不是不來了。」
「真的嗎?想想吧,我的孩子。他是被迫逃跑的。他會跑到什麼地方去呢?」
他心裡掙扎了兩分鐘,無法決定是就此離開她回到漢堡呢,還是冒一下靈魂進地獄的危險,最後試探一下通過偽造證件者的線索來追尋愛德華.羅施曼。
「還有件事,那裡面住著一個女僕。」密勒說。
尊敬你的……
麥肯遜不需要第二次吩咐,自從星期三以來他就沒睡過一個整夜。
「我的孩子,你知道如果你沒有懺悔你的全部罪孽,我就不能給你舉行懺悔式。」
「出門了?多麼離奇,多怪啊!」醫生沉默了一會,躊躇不決,然後加了一句,「請等一下。」
「我們可以等到早晨兩點,那時她睡得正香。」
密勒合攏卷夾,把手電筒還給庫柏爾說:「關上它。」
密勒叫計程車司機把車開到沙爾廣場,付了錢,打發了他。庫柏爾一路上乖覺地閉住嘴,直到回城裡去的計程車不見影蹤時,他才開始說話:「我希望你明白你在幹些什麼,密勒先生。我的意思是說,你幹這種把戲是叫人奇怪的,你是個記者啊。」
麥肯遜咧嘴笑了笑,「裝上了,安在左前輪的懸吊上,走不到五十哩,他就成了碎片了,你認都認不出來。」
「不,沒跑。克勞斯不會跑掉,他不會離開我,他會回來。」
廣場上到半夜時已差不多沒人了。麥肯遜從他的汽車裡鑽出來,拿了一個筆形手電筒和三件小工具,向「美洲虎」走去。他四顧無人,便溜到了汽車底下。
「你說過那兒是空的m.hetubook.com.com呀,」庫柏爾抗議道,「假使她掩進來,我就溜開。我不想傷人。」
「十一點三十三分開往明斯特的車。」搬運工人說。
「什麼工廠?」
「不知道,神父。」
他們走完了去文策爾家的一段路,很快地向路的兩頭望了一眼,就竄進門去。為了避免走沙地,他們沿著汽車路邊的草地走,然後橫過草地,藏進石楠叢中,正對著看起來像是書房的窗子。
「我知道他被叫走了,」密勒溫和地說,「至少,今天早上他在電話上是這麼告訴我的。他說他幾天之內不會回來,還要我替他來探望探望。」
他回到「賓士」,把炸彈拿到賽車這邊來。一個人趴在一輛汽車的引擎蓋下面,很少會引起注意或根本不會引起注意,過路人以為他是在修自己的車。
但在姓的末尾是個什麼名字呢?庫柏爾,就是他,維克多.庫柏爾。但願他沒把自己再弄到監獄裡去。密勒拿出記有他相熟的人的姓名和電話號碼的小本來,把旅館的電話機拉到自己的膝頭上,開始給漢堡黑社會的朋友們打電話。
他最後走出旅館時已快兩點了。他把衣箱塞進「美洲虎」的貨箱裡,文件包扔在座位上,在駕駛盤後面坐好。
「我相信我是她唯一活著的親戚,」密勒說,「這很明白,我要是知道我姑姑病了,我早就來了。文策爾先生今天早晨才打電話通知我,要我來看望她的。」
「呃,是的,謝謝你讓我去看她。」密勒說。醫生替他開了前門。「哦,還有一件事,大夫。我們家裡都是天主教徒,她求我請一個神父。臨終的儀式,你知道?」
他出現在密勒身邊,「這肯定是書房,在這座房子裡不可能有兩間這樣的屋子和兩個磚砌的壁爐。打開磚壁的機關在什麼地方呢?」
「她就在這兒。」他說著,讓密勒進去,在他身後關上了門。密勒聽見他回去的腳步聲。
「好吧,因為是你,行。我們幹吧。」
在敲第二下時發出了破裂聲,玻璃圓片朝屋裡倒下。他們兩個停下來等待反應,但是沒有人聽到聲響。庫柏爾手裡還抓著粘住倒向屋裡的玻璃圓片的吸盤的把。他撕掉了那兩片膠布,先朝窗裡看了看,發現五呎開外有一塊厚地毯,便一甩手腕,把那塊玻璃片連同吸盤扔了進去,它們悄然無聲地掉在地毯上。
「好啦,誰也不說。再見,密勒先生。」
在漢堡的這個人更謹慎了:「我手頭沒多少錢,密勒先生。」
庫柏爾把門關上,撥動號碼盤,不僅僅把它鎖上,而且讓數字順序跟原來一樣。然後他讓磚壁回到原來的地方,用力壓上,又是輕輕咔嗒一響,它回到原處關上了。
到十一點三十五分,他的問題解決了。密勒從車站回來了,身邊是一個矮小的、衣著敝敗的男子,拿著一個黑皮口袋。他們正忙於談話。麥肯遜罵了一句。他最怕的是密勒帶著來人把「美洲虎」開走,那會使下一步的殺人勾當複雜化。使他安心的是,這兩個人走近一輛等候著的計程車,爬了上去。他決定再等二十分鐘,然後開始他在「美洲虎」上的工作,它仍然停在距他二十碼的地方。
那些語句沒有什麼意義。有幾句是關於羅森海姆的,他知道那是巴伐利亞的一個小村子,可能她是生在那裡的。還有什麼「全穿著白衣服,多漂亮,漂亮極了」,然後還有些混亂的無意義的單字。
醫生領著密勒走過幾個通道,在一間臥室前站住了。這座房子過去顯然是一座私人的大住宅,後來改成醫院的。
她的一隻手慢慢地在被子上摸向密勒俯近她時支在床上的手腕。她以驚人的力量,或者簡直是不顧死活地緊緊抓住他的手腕。在她十分清楚地說出「祝福我,神父,我有罪孽」這幾句話之前,密勒已認定她不可能告訴他關於克勞斯.文策爾的任何事情,正打算掙脫出來動身走了。
他又俯向前去,「我的孩子,我準備聽你的懺悔。」
外面,麥肯遜繼續在獨自守夜。他決定,如果密勒不出現,他就在半夜上「美洲虎」去動手。但是密勒在十一點一刻走出了旅館,穿過廣場,進了火車站。麥肯遜吃了一驚。他從「賓士」裡爬出來,到車站大廳去查看了一遍。密勒在月臺上等車。
密勒開了那五十哩,又開了一百哩。問題是麥肯遜忽略了一件事,假如他的觸發裝置是裝在一輛歐洲大陸出產的轎車的軟懸吊系統上,它的確會很快爆炸。但是「美洲虎」是一輛英國賽車,具有硬得多的懸吊系統。當它飛奔上通往法蘭克福的高速公路時,顛簸使前輪上的彈簧縮緊,把炸彈觸發器上雙鉗中間的小燈泡擠得粉碎,但是兩片帶電的鋼片卻並未接觸。在汽車碰上硬東西時,它們在一毫米的距離內搖晃,然後又彈開了。
「神父……www.hetubook.com.com」聲音是可憐的,懇求的。他轉過臉來。她望著他,眼睛睜得很大,「祝福我,神父。」
他左手抓住吸盤的把,用橡皮槌對窗玻璃上劃出來的圓圈裡透明可見的部分猛擊了一下。
「好,我需要一點幫助,不很多。你能幫忙嗎?」密勒問。
這個矮小的竊賊點點頭向車站咖啡館走去。密勒轉回來穿過廣場走向旅館,不知道有一雙發紅的眼睛從一輛停著的「賓士」後面盯著他。
醫生不太滿意地看了看來客。密勒討厭硬領和領帶,平時盡可能避免使用它們,他穿著一件白色尼龍高領絨衣,外罩一件圓領的套頭黑色絨線衫,在這兩件衣服外面他還穿著一件黑色的運動衣。醫生的表情明白地說明,探視病人時以穿上硬領打上領帶更為合適。
密勒吃了一驚。他向下看這個女人,現在她的眼睛閉上了,好像睡著了。「什麼檔案,我的孩子?」
他在五分鐘之內就找到了他所需要的地方,把觸發裝置的末端緊緊地纏在一個附近的支撐橫杠上。觸發器的兩頭上包著橡皮、中間夾著小燈泡的鋼片,被他塞在構成左前輪的懸吊的那條粗大彈簧的兩個旋圈之間。
「好極了!」紐倫堡的那個人高興得喉嚨裡咕嚕嚕直響,「你一定累啦,我親愛的同志,回城裡去睡一會兒吧。」
「是的,神父。」
密勒皺起眉頭捉摸了半天才搞明白她在說些什麼。在昏亂中,她是在回憶她第一次領聖餐的儀式。像他自己一樣,她曾經是一個虔誠的羅馬天主教徒。
庫柏爾悄悄地打開門;它左邊裝著無聲的鋼鉸鏈。這塊四平方呎的磚壁被鑲嵌在一個鋼盤上,形成一個門。在門後,庫柏爾的頭燈的微弱光線照出了一個小小的鋼壁櫃的正面。
密勒把要求告訴了他:「立即去漢堡車站,趕上第一列開往奧斯納布呂克的火車,我在車站接你。還有件事:隨身帶上你工作的工具。」
「我知道。」
他把它裝得穩穩當當的,一般的顛簸不可能把它震鬆,然後從下面鑽出來。他估計,在汽車高速行進時,只要碰一個土塊或者一個尋常的小坑,就會使左前輪的懸吊縮緊,從而把觸發器上張開的雙鉗擠到一塊兒,壓破分開它們的燈泡,使兩片帶電的鋼鋸條互相接觸。當這個發生的時候,密勒和他的文件就炸成碎片了。
於是她開始講了,她用一種枯燥乏味的單調語言敘述了她的生命史。她的童年時代是在巴伐利亞的田野和森林裡度過的,出生於一九一〇年。她記得她的父親去參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戰,三年後一九一八年停戰時才回來,對那些在柏林屈膝投降的傢伙滿腔怒火,恨聲不絕。
「你到這裡以後我就給你。九點有一趟從漢堡開出的車,你還有一個小時,動身吧。」
「慢慢走,」庫柏爾用他平常說話的腔調說,「咱們一邊走一邊談話,就像赴了宴會回家那樣。」
庫柏爾像一隻鬼鬼祟祟的小動物,在樹叢中穿行,把房子四周巡視了一遍,留下密勒看著他的工具袋。他回來時輕聲說:「女僕屋裡還亮著燈,就是房子後面屋簷下的那個窗子。」
他用了四十分鐘才卸開最後一個停動發條,他輕輕地打開保險櫃的門,轉向密勒。從他頭上射出的光亮照在一張桌子上,桌上放著一對銀燭臺和一個很沉的舊鼻煙壺。
房間裡黑乎乎的,直到他的眼睛適應了從稍稍拉開的窗簾縫裡透進來的冬天下午的暗淡光線之後,他才看清了床上那個女人枯萎的模樣。在她的頭下和肩下墊著幾個枕頭,她臉色蒼白,而身上的睡衣卻又顏色那麼淺,以致整個人都跟床上的鋪蓋混成一片了。她雙目緊閉。密勒很少有希望從她那兒探聽到失蹤了的偽造證件者的可能的去向。
然後他又鑽到車底下,借手電筒的光亮檢查前輪的懸吊。
庫柏爾深深嘆了口氣,「好吧,我乘那趟車來。」
密勒看見他從他們在那兒談話的那個前廳轉身出去,走進旁邊的一個小房間。從開著的門裡,他聽見醫生在給文策爾家裡打電話。
「很難說。兩天,可能三天,不會再多了。我很抱歉……」
「那麼在戰爭以後怎樣呢?」他柔和地問道。
觸發裝置是用兩根八呎長的電線同炸藥連接起來的,他讓電線穿過引擎區域落到地面上。
當他收拾好東西,已經過了十二點,他下樓到大廳,算了賬。他餓壞了,便走進旅館餐廳,隨身只帶著他的文件包,享受了一大塊牛排。
他們在灌木叢中行走,直到大門,然後出現在大路上。
密勒需要查詢一些事情,但時間還太早,於是他決定先睡上三個鐘頭,吩咐總機接線員在九點半叫醒他。
這個地段仍然閒人太多,使他不能到「美洲虎」上去幹他的事,而且密勒隨時都可能從旅館裡出來。假如他在炸彈裝上之前把車開走,麥肯遜就要在距離奧斯納布呂克幾里的空hetubook.com.com曠的公路上追上他,搶走文件包。假如密勒在旅館裡過夜,麥肯遜就要在清晨周圍沒人的時候裝上炸彈。
最後把收音機工廠廠主的私人住宅的電話號碼和地址告訴他的人,是他的一個老熟人——漢堡一家大報的工商業記者,在他的私人通訊錄裡有這個人的地址。
「你知道他到什麼地方去了嗎?」
他們又談了五分鐘。這時有人輕輕敲門,密勒鬆開女人的手,站起來要走。
「他現在已經走了,他跑掉了。」密勒說。
吃飯時他決定當天下午就踏上他追蹤的最後一段路程,第二天上午就同他的目標見面。他仍然保存著那張紙條,上面記有路德維希堡Z委員會的那位律師的私人電話號碼。他可以先給他打電話,但他需要並且決定首先面對羅施曼。他怕如果當天晚上給那位律師打電話,要他在半小時內給他一小隊警察,他很可能不在家。星期天早晨就好辦了,好辦多了。
瘦削的腦袋在枕頭上慢慢搖著,「我不知道,神父。如果他們恐嚇他,他就要用檔案。他對我說過他要。」
密勒愣了幾秒鐘,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後來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胸膛,這才明白那婦人在朦朧的光線中認錯人了。
「呃,你聽,密勒先生,我不在我的地段以外做案。我不熟悉奧斯納布呂克。」
手電筒光掃過屋子,照出一張寫字檯,一架電話機,占滿一面牆的書櫥,一把扶手軟椅,亮光最後落在一個周圍砌了一大片紅磚的漂亮的壁爐上。
「當然可以,」醫生說,「我以前不知道。我今天下午去找一個吧。謝謝你告訴我,再見。」
他用鉛絲和鉗子把炸藥包捆在引擎室裡面,固定在駕駛座正前面的壁上,當它爆炸時距離密勒的胸膛不過三呎。
他像一隻蒼蠅那麼靈巧地翻過窗戶,密勒小心翼翼地跟著他。在草地上月光的對照下,屋裡尤其顯得漆黑一片,但庫柏爾似乎看得很清楚。
庫柏爾的聲音是謹慎的:「是的,我記得。」
兩星期後,密勒在離雷柏大街不到兩百碼的一個酒吧間裡跟他的幾個黑社會的熟人喝酒慶祝聖誕節。他那天剛拿到一筆稿費,所以腰包裡錢不少。有一個女人在屋子的另一頭擦地板。他認得兩星期前被判刑的竊賊的妻子那張充滿煩惱的臉,出於一時的慷慨(這他在第二天早晨就後悔了),他把一張一百馬克的鈔票塞到她的圍裙口袋裡,然後走了。
「這個站臺下一趟是什麼車?」麥肯遜問一個搬運工人。
名字是一個普通的名字;吸引他注意的是住址。從郵區來看,應當是在城市的中心,並可能是一所公寓。
密勒一聲不吭,站起來向保險櫃旁的庫柏爾走去。到了跟前,他從庫柏爾頭上取下手電筒來,用它向保險櫃裡探看。
在不知道他離死亡多麼近的情況下,密勒不到三個小時就駛過明斯特、多特蒙德、維茨拉和霍姆堡溫泉,到達法蘭克福,然後他拐上小路,直奔科尼格斯坦和唐納斯山的荒野的、白雪皚皚的森林。
「我的車費怎麼辦?」庫柏爾問。
刀身插|進了兩塊磚之間的一條縫隙,發出輕輕的咔嗒一響,一塊兩呎見方的磚壁,便向外移動了一吋。這東西做得真精巧,肉眼簡直不能把這個方塊和它周圍的磚壁分別出來。
密勒裝作憂鬱的樣子。「他在電話上就是這麼告訴我的。」他扯謊說,「可憐的姑姑。」
「是的,當然。」
「聽著,你從監獄寫信給我說,要有機會讓你能為我做點什麼,你就會去做。記得嗎?」
「你能聽見我說話嗎,溫德爾小姐?」他重複說,心裡不存什麼希望了。她再次睜開眼睛,盯著他,望著圍在他頸上的白色寬領,胸前黑糊糊的一片和黑色的外套。使他吃驚的是她又閉上了眼睛,而她的扁平的身軀卻抽搐起來了。密勒著急了,他想還是把醫生叫回來的好。兩行眼淚從她閉著的眼睛裡湧出,順著羊皮紙似的面頰滾落下來。
音調是哀求的。密勒嘆了口氣,那是一個大罪。他希望有朝一日人們能夠理解他的苦衷。他舉起右手劃十字:「奉聖父、聖子、聖靈之名,饒恕你的罪過。」
親愛的密勒先生:我的妻子寫信告我你在聖誕節前做了的事。我從沒見過你,不知道你為什麼做了這事,但我要非常感激你。你是一個真正的好人。那筆錢幫助瑪麗和孩子們過了一個極好的聖誕節和新年。要有機會讓我能回報你的話,通知我一聲就得了。
「就這些嗎?」當她停下時密勒問。
密勒用漢堡俚語說話了:「是件馬到成功的事,庫柏爾。空房子,主人走了,裡面貨不少。我偵察過,沒問題。你可以回漢堡吃早飯,滿載而歸,沒人查問你。那個人要一個星期以後才回來,你可以在他回來之前把東西脫手,這裡的警察會以為是本地的人做的事。」
她記得二〇年代初期的政治動亂,記得在慕尼黑附近發www.hetubook.com.com動的未遂政變,當時有一個名叫阿道夫.希特勒的街頭煽動家率領了一群人企圖推翻政府。她父親後來和他搞在一起,並且參加了他的黨。當她二十三歲時,那個煽動家和他的黨組成了德國政府。然後是參加全德少女聯盟的夏令營,給巴伐利亞地方長官當祕書,跟穿著黑制服的漂亮的金髮青年們跳舞,等等。
「是的。」這話是低聲說的。
垂死的婦人繼續嘟囔著。密勒聽到說的是「……每人都帶著一本祈禱書和一束花,……全都是白色的,多麼純潔。」
一九五〇年,她認識了文策爾,他當時住在奧斯納布呂克一家旅館裡,正在物色買幢房子。她那時是個女招待。那個矮小的中個兒男人買好了房子,便建議她來替他管家。
麥肯遜從路旁的一個電話亭裡給紐倫堡的狼人打電話。
「文策爾先生平常這個時候就會上這兒來的。」醫生說。
不過她長大後很醜陋,又高又瘦頭骨突出,馬臉,唇上毛茸茸的。她那一頭耗子毛向後挽成一團,穿著深色的衣服,套著格格作響的鞋子。她到三十歲的時候知道自己是沒希望像村子裡別的姑娘那樣結婚成家了。一九三九年,這個憤懣不平、滿腔仇恨的女人被委任為一個叫做拉芬斯布呂克的集中營的女監長。
麥肯遜弄不明白為什麼密勒自己有汽車卻要去坐火車。
「哎,當然是他自己的工廠,收音機工廠。」
庫柏爾的聲音聽來大大鬆了一口氣:「哦,我明白了,是的,當然。你在哪裡?」
「別出聲。」庫柏爾急忙說。
「但是你知情,知道克勞斯.文策爾幹的事。」
「我沒有造假護照。」她說。
快十點時他給表格上所寫的那個城市的電話查號臺打電話,他詢問在那個地址的公寓管理人的電話號碼。這是在押寶,可是押著了。那確實是一所公寓,並且是一所豪華的公寓。他給管理人打電話並且解釋說,他一再給某房客打電話,但沒有人接,這可是怪事,因為他們是特地約定在這個時間通電話的。管理人能不能幫幫忙?電話是不是出了毛病?
他在七點半找到了庫柏爾。由於那天是星期五晚上,他正和一幫朋友在一個酒吧間裡,密勒可以聽到那裡自動留聲機的聲音,它正在放送披頭四音樂隊的《我要握你的手》。
那是一九六一年聖誕節前半個月,他坐在漢堡地方法院的記者席上,等候一個他感到興趣的案子開審。他趕上了前一個案子的末尾。被告席上站著一個矮小的男人,辯護律師在請求寬大處理,提出現在正是聖誕節前,而他的委託人有一個妻子和五個孩子。
「哦,是啊,當然是的,我多糊塗。」密勒說,掛上了電話。查號臺告訴了他工廠的電話,接電話的姑娘把電話轉給老板的祕書。祕書告訴他,「經理先生」在他的鄉間別墅度週末,要星期一早晨才回來。工廠不能洩漏私人住宅的電話號碼,這是一個私人祕密的問題。密勒謝謝她,掛上了電話。
密勒靠得更近些:「溫德爾小姐,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她沉默了一會兒。他擔心她已經失去知覺了。
「那是全部,神父。」
密勒正在他的房間裡絞盡腦汁回憶一個名字。
第十八頁是他反覆再看的一頁。這個人老了一點,頭髮長了一點,一撇鬍子蓋住上唇。但耳朵還是那樣——每個人的臉的這一部分比任何其他部分更具有特點,然而卻常常被忽視了。同樣的狹窄的鼻孔,歪著的頭和淺色眼睛。
「他上路了,」他告訴他的上級,「我剛離開他,他循小路朝南去了,瞎著眼找死去吧。」
「你是她的親戚,當然可以跟她一起待一會兒。不過我必須警告你,她說話已不太有條理了,因此我必須要求你說話盡量簡單明白。請這兒走。」
在那一頭的那個人很幫忙,「經理先生可能在工廠,或者在鄉下他度週末的別墅。」
密勒坐在離他十呎的地方,看著他工作,神經越來越緊張。和他相反,庫柏爾則異常鎮靜,專心一意地幹他的工作。此外,他知道只要他們不走動,一般是不會引起人來查看這間書房的。進屋,來回尋找和出屋,這些則是危險的時刻。
密勒點點頭:「是啊,她睡了。」他說,看了門周圍一眼。醫生送他回到前廳。
密勒坐下來凝視著羅施曼的臉、那個新名字和他潦草地記在他的筆記本上的住宅地址。現在他記起從前聽說過的這個人,一個魯爾來的工業家,他甚至在商店裡見過這種收音機。他拿出他的德國地圖,找出座落在私人莊園裡的這所鄉下別墅的方位,或至少是它所在的那一片農村地區。
「我不要借錢,」密勒說,「我要為一件工作付給你錢。一件小事。」
「你的東西裝上了嗎?」
「你知道那個嗎,神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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