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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鬼的抉擇

作者:弗.福塞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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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樣還剩下七個人,包括負責農業的科馬羅夫。他坐在那兒,臉無血色,因為他像魯丁和伊凡南科一樣,約莫知道即將發生些什麼樣的事情。那位克格勃的頭目卻不動聲色,其餘的人都被蒙在鼓裡。
對於一個帝國來說,那是名不虛傳。儘管在理論上,俄羅斯共和國是一個由十五個加盟共和國組成蘇維埃聯邦的國家,而實際上,那是一個由古到今俄羅斯沙皇對其他十四個非俄羅斯加盟共和國實施鐵腕統治的國家。俄國為了實施這個統治而使用和需要的三條胳膊是紅軍(一如既往,包括海軍和空軍),國家安全委員會(即「克格勃」,擁有十萬工作人員,三十萬武裝部隊和六十萬告密者)和中央委員會總書記處的黨組織部。黨組織部控制著從北極地區到波斯的丘陵,從布倫斯威克的邊緣到日本海沿岸各地黨的幹部的工作、思想、居住、學習和娛樂的每一個領域。而那不過是帝國內部的情況。
克格勃的總部(即「中心」)是一幢龐大的辦公大樓,位於卡爾.馬克思大街盡頭的捷爾任斯基廣場,占據了廣場整個北端的街面。這幢大樓實際上是一個空心的方形建築。正面和兩翼都供克格勃使用,背面的大樓是盧比揚卡審訊中心和監獄。兩個單位相互靠得很近,只有內院是互相隔開的,這樣就能使審訊者完全可以駕馭他們的工作。
這樣,她就離去了。他望著她從陰影中穿過柏林圍牆中最後尚未接通的地段溜回到了東方,她顯得悲痛欲絕、形影相弔、傷心慘目,而又長得如花似玉。
在接管克格勃之後不久,尤里.伊凡南科便在阿巴特找到了一幢漂亮的舊房子。這兒位於莫斯科城的中心,曾經在革命前是為商人們所偏愛的優美住宅區。克格勃屬下的建築工、油漆工和室內裝潢師,花了不到半年的時間把那幢房子整舊如新。要不是為一名政治局委員的話,那在蘇俄是一項望塵莫及的奇蹟。
在桌子的另一側坐著葉夫雷姆.維希納耶夫,就像布里茲涅夫離任後的政治局中半數的成員那樣,他對於自己所擔任的職務來說也是年輕的。他在五十五歲時成為黨的理論家。他長得身材瘦小,信奉苦行主義,凡事百般刁難,主張懲罰持不同政見者和異端分子。他又是馬克思主義純潔性的捍衛者,由於對資本主義西方世界懷著一種病態的憎恨而變得形容憔悴。魯丁心裡明白,反對派將來自這兒。站在他一邊的是尼古拉.克倫斯基元帥,六十三歲,國防部長兼紅軍總司令。他將唯紅軍的利益是從。
克里姆林宮武器庫大樓中政治局的會議室大約有五十英尺長,二十五英尺寬,與其中所蘊藏的權力相比,那並不是很寬敞的。裡面採用黨魁們所喜愛的深色大理石作背景,但一張T字形的長桌占據了大部分的地方,桌上鋪著綠色的檯面呢。
「他沒有按時辦成這件事嗎?」克倫斯基元帥用刺耳的聲音說道。
「同志,那對田裡發芽的種子來說會產生一種有毒的作用,而不是起保護的作用。如果麥苗能長出來的話,那也是稀稀拉拉的,會長出一種褐色的斑點。這樣受到感染的麥稈上實際上不會長出任何糧食。」
政治局的其他十二位成員坐在T字形會議桌伸長部的兩側,一邊六個,面前擺著便箋簿、玻璃水瓶和菸灰缸。在桌子伸長部的盡頭是一張單獨的椅子。政治局成員們核對了人數,查明沒有任何人缺席。但那張空的椅子是懲罰性的座席,只有在那個房間中作最後一次露面的人才會坐在那張椅子上,被迫傾聽由他以前的同事對自己的批判,從而成為一個身敗名裂的人。不久前,有人就曾葬身在盧比揚卡監獄的「黑牆」處。習慣的做法總是讓受到譴責的人稍遲一會兒進場,臨到他進入會場時就會發現所有的席位上都已坐滿了人,而只有那張懲罰性的座位空著,那時他便心中有數了。但在這天上午那張椅子是空的。人人都在場。
那位教授清了清他的嗓子。「同志們!」他猶豫不決地開始講話了。誰也不曾對他們是同志持有異義。那位科學家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便低頭注視著自己的講稿,並直陳其辭地作起報告來了。「去年十二月份和今年的一月份,我們的長期氣象預報衛星做出預測,冬季和早春將特別潮濕。為此,根據慣常的科學實踐,農業部已經決定,我們供春播用的種子應該使用預防劑進行適當處理,以抑制也許由於潮濕而蔓延的真菌感染。這在以前已做過許多次了。
一九八二年六月十日的上午是異乎尋常的,因為他們並沒有收到議程,而只是收到開會的通知。而且,那些圍桌而坐的人都察覺到,只有出了緊要的事情才會把他們都召集到這個頂層樓上來,有某種重要的事情正在醞釀之中。
第三幢樓規模最為龐大。大樓位於西側,恰在宮牆上炮眼的後面,俯視著下面的亞歷山德羅夫斯基花園。大樓的形狀是一個南北走向的狹長三角形。南端是古代的武器庫,那是一座古代武器的博物館。但在武器庫的後面,內牆是被堵死的。如要到樓上去,必須從外面穿過一道高架鍛鐵柵欄,它跨越了部長會議大樓和武器庫之間的空隙。那天上午,高級轎車從鍛鐵柵門飛駛而過,停在通向那幢祕密大樓樓上的入口處旁。
當十三個人和盡頭桌子旁的四位助手站起來時,佩特羅夫轉身面向那位臉上毫無表情的伊凡南科。
「那意味著兩季作物的總產量是一億噸,」佩特羅夫低聲悄語,「全國短缺一.四億噸。我們應該能夠對付短缺五千萬噸,甚至七千萬噸。我們以前是經歷過的,忍受一下糧食短缺的苦楚,從別的地方盡力去購買一些。不過,這個……」
魯丁結束了這次會議。
「無所不談。」他說道。
莫斯科的反應是強烈的。通往諾沃切爾卡斯克的每一條線路,每一條道路,每一條電話,每一條小路都被封鎖了。那座城市變成了一個真空地帶,這樣消息就不會洩露出去。克格勃不得不派出兩個師的特種部隊去了結這件事情,並肅清鬧事者。有八十六位老百姓在街上被槍殺,有三百多人受傷。沒有一個人返回自己的家中,也沒有一個人是在當地埋葬的。不僅是受傷的人,而且死傷者的所有家屬,不論傷亡者是男的、女的還是年幼的孩子,都被遣送到古拉格的勞改營去,唯恐他們不斷查問自己的親屬,而使這件事情永遠留在記憶之中。每一個痕跡都被抹掉了,但事隔二十年之久,克里姆林宮中的人對這件事依然歷歷在目。
「總書記同志想在他的私邸中與你說句話,主席同志。」他輕聲說道。隨著,少校二話不說便轉身朝大樓中背離大門口的一條走廊中走去。伊凡南科跟在後面。那位少校身穿非常合身的巴拉瑟亞軍服呢上衣、淺黃褐色馬褲呢褲子和閃閃發亮的皮靴。伊凡南科在尾隨著他時心中想起,如果有朝一日,政治局中有人要坐那張懲罰性椅子的話,隨後將由他屬下的克格勃特種部隊進行逮捕。那支部隊被稱為邊防軍,他們佩帶飾有翠綠色鑲帶的軍帽和肩章,在帽簷上方是由劍和盾組成的克格勃徽記。
要是他並沒有像這樣深陷在浮想之中,以及不是像他身旁那位姑娘那樣對芭蕾舞感到出神的話,他也許會注意到某種東西。從劇院左側牆上很高的一個私人包廂中,他正受到別人的注目。在幕間休息的電燈點亮之前,那位觀察的人便已消失不見了。
「有機汞化合物中林丹的成分過多究竟有什麼樣的影響呢?」他問道。
恰在那個時候,她拿定了主意。她告訴他,她不能對她的雙親所可能遇到的遭遇而聽任不管,不能坐視他們蒙受恥辱,不能坐視她的父親會丟失深受信任的工作,不能坐視她的母親會失去在艱難時世之中等待了多年的、十分心愛的公寓。她不能毀了她的胞弟受到良好教育的機會和前途。和-圖-書最後,她無法忍心從此再也見不到她所熱愛的祖國。
最後,魯丁打斷了他們的話。
那不僅是打破了傳統的做法。伊凡南科對於世界上最有權勢的警察和間諜頭子這份差事來說是很年輕的。再說,他早在二十年以前曾在華盛頓充任特工,這對政治局中那幫憎恨外國人的官員來說總是一個涉嫌的淵源。他在自己的私生活中喜歡西方的高雅。而且他在私下裡對於教條持有某種保留的態度,這是眾所周知的,儘管誰也不敢提到這件事。至少對於維希納耶夫來說,那是絕對不能饒恕的。
魯丁早在幾天以前已在他幽靜的書房中讀了這份報告,此刻,他向後倚著身子,凝視著盡頭那個人頭頂上方的天花板。伊凡南科小心翼翼地點燃了一支西方的大號濾嘴香菸。科馬羅夫蹙了一下他的眉宇,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的雙手。
討論持續了一個小時,氣氛是激烈的,言詞是刻薄的,但觀點基本上是一致的。糧食這樣奇缺將導致二次世界大戰以來從未有過的食品匱乏。即使國家進口最低限度必不可少的糧食供城市製作麵包的話,農村中幾乎所剩無幾。當冬天的牧場為積雪所覆蓋而牲口沒有飼料時,屠宰牲口將使蘇聯的四足牲口喪失殆盡。那將花費一代人的時間才能使畜牧業恢復元氣。在農村即使留下最少量的糧食也將使城市挨餓。
儘管配備了最現代化的保安和告警設備,這幢房子還是恢復了昔日的高雅氣派,隨後,伊凡南科也毫不費力地用西方的家具——蘇維埃最高地位的標誌——來佈置內室。廚房是最新型的加利福尼亞方便設施,整個廚房由西爾斯.羅布克郵購公司裝箱空運到莫斯科。起居室和臥室採用途經芬蘭運來的瑞典松木鑲板,浴室用大理石和瓷磚裝飾得非常典雅。伊凡南科自己只占用樓上一層,有一套設備齊全的房間,其中包括一間書房兼音樂室,配備有菲利浦立體聲牆式音響設備,還有一間圖書室,既有外文書籍又有禁書,外文中有英語、法語和德語,這些外語他全都能說。在起居室中有一間與餐室相通,臥室連通著三溫暖浴室,這些就組成了樓上的整個一層樓面。
「那麼,最後一個問題,這樣,我們都能搞清楚這件事情的影響有多大。」維希納耶夫轉身面向那位鬱鬱寡歡的科馬羅夫。「我們已經知道,從預期的一億噸冬小麥中只能保全五千萬噸。現在看來,今年十月份我們將從春小麥中收獲多少噸呢?」
「如果他接班的話,不管是現在還是任何時候,那也將點你的牌,瓦西里.亞歷克塞維奇。」魯丁對佩特羅夫說道。在私下裡,他樂意用他們熟悉的、源於父名的姓稱呼他的兩位門徒,但在公開場合,是決計不能這樣做的。
「一旦在今冬明春一直到夏天確實發生饑荒的話,」他說道,一邊注視著自己的鉛筆,「要擔保不爆發騷亂將是不可能的,也許是大規模的。」
有三位不是俄羅斯人:維托塔斯,波羅的海地區的人,來自立陶宛的維爾紐斯;查瓦茲,喬治亞人,來自第比利斯;穆罕默德,塔吉克人,屬於東方人,生下來就是一位穆斯林。他們每一個人的出席對於少數民族來說都是一種讓步,但事實上,每一個人為他的一席之地都曾付出了代價。魯丁知道,各人都已是完全俄羅斯化的;代價是昂貴的,比一位大俄羅斯人所必須付出的代價還要高。他們都曾是各自的加盟共和國黨的第一書記,而其中兩個人現在還兼任著那個職務。他們每一個人都強令推行堅決鎮壓自己民族同胞、持不同政見者、民族主義分子、詩人、作家、藝術家、知識分子和工人的綱領,只要他們哪怕是暗示不要百分之百地接受大俄羅斯對他們的統治,沒有莫斯科的保護,他們誰也無法回去。如果萬不得已的話,每一個人都將與保證他們倖存的一派,也就是說,與獲勝的一派站在一起。魯丁對於派別鬥爭的前景,並不抱讚賞的態度,但自從他第一次獨自在自己的書房中讀了雅科夫列夫教授的報告以來,他對此一直耿耿於懷。
在以後的十六年中,他專攻經濟情報和蘇聯問題,儘管他以前從來沒有到過那個國家。他曾在土耳其和奧地利、墨西哥擔任過外交職務。一九六七年,他剛滿三十一歲的時候,就結了婚。但在度過了蜜月之後,這個結合變得越來越沒有愛情可言,那是一個錯誤;婚後第六年便悄悄地離婚了。從那以後,當然有過曖昧的兩性關係,不過,這些事情都是為「企業」所知道的,但他一直是單身的。
倫敦餐廳中的會晤發生在一九六四年的十二月份,所提出的建議是「到『集團』中去臨時跑一趟」,這項提議隨後在倫敦切爾西區一套小型公寓中進一步確定了下來。他在一九六五年的春天辦了這件事,而表面上他是在東德報導有關萊比錫博覽會的情況。那是一趟苦差事。
當時,政府中的一個部門提高了肉類和黃油的價格,而另一個部門恰巧將規模龐大的布德涅電氣機車製造廠的工資削減了百分之三十,這愚蠢的巧合引起了這場騷動。在隨之而來的騷動過程中,大聲喊叫的工人占領了這個城市達三天之久,這在蘇聯是聞所未聞的現象。同樣聞所未聞的是,他們譏笑當地黨的主管,使他們渾身哆嗦著鑽進自己的總部而自作囚徒。他們的叫喊聲淹沒了一位蘇軍上將的聲音,他們向荷槍實彈的士兵隊伍衝擊,用泥巴向坦克發起攻擊,以致觀察孔都被堵塞住了,迫使坦克戛然而停。
「同志們,讓我介紹一下伊凡.伊凡諾維奇.雅科夫列夫教授。」魯丁高聲地說道,那個人戰戰兢兢地向前走到桌子的盡頭,並站在那兒等候著,雙手握著被汗水浸濕了的講稿。「這位教授是我們的高級農學家,農業部的糧食問題專家,科學院院士。他要給我們作一個報告。請講吧,教授。」
那位教授竭力抑制著自己的感情,並繼續說道:「按每噸種子使用二盎司有機汞種子拌藥劑計算,就需要三百五十噸拌合藥劑。庫存只有七十噸,隨即向古比雪夫生產這種藥劑的工廠發出了一份訂貨單,要他們立即投產,補足所需要的二百八十噸。」
他適時離開了萊比錫,驅車奔赴德累斯頓靠近艾爾伯蒂尼姆博物館的地方碰頭。他感到內口袋中的一包東西像是五本《聖經》那樣,似乎人人都在望著他。那位東德的軍官遲到了半個小時,他知道俄國人在薩克森山坡上部署戰術火箭的方法。兩位人民警察,毫無疑問,此時似乎正在監視著他。在附近公園中某個樹叢之中,互換包裹進行得很順利,然後,他回到了自己的汽車那兒,朝西南方向動身前往格拉的交叉路口和巴伐利亞的邊防檢查站。在德雷斯頓的郊外,一位當地的汽車司機從右前方撞上了他的汽車,儘管芒羅走的路線是對的。他甚至還沒來得及把那包東西轉移到後排座位與車尾行李箱之間的儲藏處,東西還在他那件運動茄克的胸袋之中。
「春播受到影響的作物有多少?」維希納耶夫冷若冰霜地問道。
對於這位擁有至高無上權力的人來說,這套公寓是比較樸素的。公寓共有六個房間,其中有一個設備齊全的廚房、鋪著大理石的浴室、書房、起居室、餐室和臥室。魯丁單身居住,吃得很少,並沒有享用奢華的高級品。由一位上了年紀的女清潔工和始終形影不離的米夏照料。米夏是一位身軀笨重但走動起來無聲無息的退伍軍人,他從不開口說話,但總是寸步不離。當伊凡南科隨著米夏悄悄的手勢而走進書房時,他發現馬克西姆.魯丁和瓦西里.佩特羅夫已經在裡面了。
「一次不能對付三個,現在不行了。」魯丁說道。
司機、保鏢和貼身男僕都是克格勃的工作人員,全都住在底層,底層還設有車庫。
「大約恰好是五分之四,同志,七十噸庫存的藥劑完全是好端端的。二百八十噸新的藥劑都和_圖_書受到那支出毛病的漏斗閥門的影響。」
「我在有一點上同意你的意見,」魯丁說道,「但另一點上不能表示同意,伊凡南科同志。他們可能有糧食,我們可能有黃金,但有一個可能,不過是可能性而已,這一次他們將要求我們做出讓步。」
他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洗了澡,身上散發出倫敦一種昂貴的浴油的芬芳氣息;他用一件絲織浴衣裹住身子,嘴裡呷著一種法國白蘭地陳酒,他最終回到了臥室裡,把電燈都熄滅了,只剩下屋角裡的一盞小燈亮著,攤開身子便躺在寬闊的床罩上。他拿起床邊的電話聽筒,按了一個呼叫按鈕。立即便有人答話。
佩特羅夫用敏銳的目光對伊凡南科掃了一眼。克格勃的頭目仍然無動於衷。他知道有關到莫斯科西南方向森林中那家索價特別昂貴的診所去看病的事。那兒有一位醫生曾向他作了匯報。
「我們在這兒面臨著像我們歷史上所曾遇到過的那樣的嚴重問題,中國和美國帝國主義包括在內。我建議休會,分頭搜集一些意見。那不用說,這個消息不得外傳。我們的下次會議在一個星期以後的今天召開。」
「波蘭和羅馬尼亞首先會大發雷霆。」舒希金辯駁道,他是負責與東歐聯絡的人。「也許匈牙利會跟著幹起來。」
維希納耶夫發言了,尖刻的言詞一針見血。
當伊凡南科放過炮之後,會議桌的四周又是一片沉寂。魯丁打破了這個局面。
史達林以前曾隱居在克里姆林宮的中心,但馬林科夫和赫魯雪夫停止了這種做法,而寧願讓自己和親朋好友住在庫圖佐夫斯基大街盡頭的公寓大樓裡。從外面來看,這些大樓是難以形容的,不過寓所裡面陳設豪華。但早在兩年前,魯丁在妻子去世時遷回了克里姆林宮。
第二天,聚集在克里姆林宮政治局會議桌旁的十三個人,都不動聲色,各懷戒心,意識到農業學教授的報告可能會觸發一場自從赫魯雪夫倒臺以來還從未發生過的派別鬥爭。
他在當地一個警察站中度過了如坐針氈的兩個小時,無時無刻都害怕有人下令說:「請把你的口袋翻過來,先生。」緊貼他的胸骨那兒放著足夠的證據可送他到波特馬勞改營待上二十五年。最終他獲准離去了。那時,電瓶中的電耗盡了,四位人民警察不得不推車使他起動。
伊凡南科一言不發,凝視著自己右手食指和拇指間夾著的西方大號濾嘴香菸,他鼻孔中嗅到的味道不僅僅是菸味。有許多次,他嗅到了恐懼的氣息——在逮捕的程序中,在審訊室中,在他大本營的走廊中。他現在已嗅到了這種氣息。他和他周圍的人是有權勢的,享有特權的,而且是受到保護的。但他對他們都瞭如指掌,因為,他設有檔案。他對自己並無任何後顧之憂,就像沒有靈魂的人那樣不懂得什麼是害怕。他也知道,他們都對一樣東西比起戰爭來說都更為害怕——蘇聯的無產者忍受了長期的苦難,他們忍耐著,在赤貧面前像老黃牛那樣馴順,如果他們一旦突然變得狂暴起來……
第一次他被盤問時,他內心中有某種東西使他很反感,恰如在賽普勒斯的橄欖樹林中所曾發生過的那樣。他知道自己是忠誠的,在瓦倫蒂娜的事情上,即使「對手」知道這件事,也是絕不會被人收買的;他相信,他們對此一無所知。如果有人在這件事情上試圖訛詐他,他將供認不諱並辭職,但絕不會就範。他就是不想讓任何別的人刺探他的內心中最隱祕的部分,更不用說保管檔案的職員了。我只屬於自己,不屬於任何人。所以他對這個問題作了否定的答覆,從而違犯了規章制度。一旦陷入了說謊的困境,他就不得不照樣撒謊下去,在十六年的時間中,他重複了三次這樣的謊話,並沒有由於撒了謊而出什麼事情,將來也絕不會出什麼事情。他對此是有把握的。那次男女戀愛是一項祕密,早已石沉大海,湮沒無聞。那將始終是這樣的。
所有的眼睛現在都盯在他身上,他坐立不安的心情已經平靜下來。政治局的成員可以察覺到,危險就在前面。只有科馬羅夫,即那個負責農業的人,在痛苦中凝視著會議桌。有幾雙眼睛轉而看著他,意識到有一種血腥的味道。
伊凡南科考慮了一下,心目中想起那位窮極潦倒的人的樣子,他是被囚禁在盧比揚卡監獄的地下室裡。
「最後一件事,」他說道,「維希納耶夫居心叵測。他即將在這次糟糕的小麥問題上圖謀在我身上搞一次蘇斯洛夫式的襲擊。如果他成功的話,我們都完了,也許俄國也完了。因為他是一個極端分子,他在理論上是無懈可擊的,但在實際上是行不通的。現在我必須了解他正在幹些什麼,他會突然提出些什麼東西,他在試圖招收哪些兵馬。為我把情況摸清楚,在十四天以內摸清。」
與會者在令人驚愕的可怖氣氛中坐著。
他的這一套手法成功了。他贏得了時間,正如魯丁私下裡所擔心他會來這一手的那樣。與會者同意休會,暫不做出決議;表決結果是十票對三票。
「不是,」伊凡南科嘆了口氣說道,「只不過是一位白癡,一位野心勃勃的官僚主義者,竭力想提前完成任務。關於那一點,你可以相信我的話。到現在為止,我們確實知道了那個人的腦袋瓜裡裝些什麼東西。」
「所選用的拌合藥劑是一種具有雙重用途的藥劑——一種可以抑制在發芽種子上受到真菌侵襲的有機汞化合物和一種稱為『林丹』的殺菌劑兼驅鳥劑。在科學委員會上大家一致同意,由於冬小麥作物遇到霜凍而蒙受不幸的損失,蘇聯將需要從春小麥播種中收獲至少一.四億噸穀物,那就需要播下六百二十五萬噸種子。」
「我們只是在談論總計徵集一千萬噸糧食的問題,」科馬羅夫說道,「那是不夠的。」
魯丁轉身面向伊凡南科。
提到諾沃切爾卡斯克,正如他所知道的那樣,把鬼魂都從糊壁紙裡招了出來。在一九六二年六月二日,幾乎恰好是在二十年以前,在諾沃切爾卡斯克這個巨大的工業城市中爆發了工人騷動。但是,二十年的時間過去了,人們依然記憶猶新。
有一起戀愛事件他是從來沒有向「企業」匯報過,而要是這件事的原委和他隱瞞此事的做法透漏出去的話,他將會當即被解雇的。他在加入情報局時,就像別的任何人一樣,必須寫一份完整的自傳,接著由一位高級官員進行一次口試。
芒羅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企業」這個字眼。以後他將學到那套詞彙。英國和美國之間的情報業務存在一種奇特而又存有戒心,但極為重要的聯盟關係;對於那個聯盟中的人來說,祕密情報局始終被稱為「企業」。對於它的雇員來說,在反間諜部門中工作的那些人是「同事」。位於維吉尼亞州蘭利的中央情報局是「公司」,其中的工作人員是「堂兄弟」。而其反面,則稱為「敵手」,它的總部設在莫斯科捷爾任斯基廣場二號,是以舊時契卡的奠基人——列寧的祕密警察首領費里克斯.捷爾任斯基的名字而命名的。這座大樓始終被認為是「中心」,而「鐵幕」以東的領土則是「集團」。
在會議桌伸長部的左側是瓦西里.佩特羅夫,四十九歲,是魯丁手下的門徒,對於他所擔任的職務來說是年輕了一些。他是中央委員會總書記處黨的組織部部長。魯丁在未來即將面臨的困境之中可以指望佩特羅夫是靠得住的。坐在佩特羅夫旁邊的是老資格的外交部長德米特里.賴可夫;他將站在魯丁一邊,因為他沒有別的出路。他那面便是尤里.伊凡南科,長得身材修長,在五十三歲的年紀便變得殘酷無情,身穿倫敦裁剪的漂亮西服,猶和-圖-書如一隻受傷的拇指那樣翹著顯得特別突出,似乎在向一幫對形形色|色的西方式樣深惡痛絕的人們顯示他自己老於世故。伊凡南科是由魯丁一手提拔起來擔任了克格勃的主席,他將站在魯丁的一邊,因為反對派是些對伊凡南科恨之入骨的人物,都想把他搞掉。
科馬羅夫對魯丁掃了一眼,魯丁略微點了一下頭。
伊凡南科對所聽到的消息考慮了很長一段時間,越發感到疲倦和懊喪。這麼說來,維希納耶夫是在幹那樣的勾當。他將在上午去告訴馬克西姆.魯丁。
阿克迪來的時候穿著一身便衣,儘管要是穿上他平常穿的紅軍少將制服的話,他會感到更自在一些。他長得體格結實,面色紅潤。他是伊凡南科安插在軍隊中的特工之一。他向前傾著身子坐在伊凡南科起居室中的椅子上,說話的時候人蹲坐在座椅的邊緣上。瘦削的克格勃頭目寬舒地朝後倚著身子,提了幾個問題,在一本便箋簿上偶爾作了些筆記。那位少將說完之後,伊凡南科向他道了謝,站起身來按了一下牆上的按鈕。轉瞬之間房門便打開了,貼身男僕趕來引領客人從側牆中的門走出去;男僕長得相貌堂堂,白膚金髮,是一位年輕的警衛。
但如果單是他伊凡南科本人將遭到拘捕的話,就不會讓克格勃來幹這項差事,就如三十年之前不能信任他們來逮捕拉夫連季.貝利亞一樣。那就將是這些漂亮而又高傲的克里姆林宮高級衛士來擔任這項任務,他們是最高權力寶座周圍的禁衛軍。也許就是這位走在他身前而又神態自恃的少校,而且他將毫不手軟。
「那麼,有毒的藥劑都與種子作了拌合併播種了嗎?」
「這並不是意味著糧食短缺,」他喃喃說道,「這意味著饑荒。」
這一程序每過五年便重複一次。在令人關注的事情之中,肯定有與從鐵幕後面來的人有任何感情上的或社會關係方面的牽連,或者有關那種事情與別的任何地方的人有什麼牽連。
一星期之後,當亞當.芒羅坐在位於卡爾.馬克思大街的大劇院樓廳中時,他的念頭不是放在農作物上,而是在愛情上面;而他鍾愛的又不是他身旁那位興高采烈的使館女祕書。他是被她說服了之後才帶她來看芭蕾舞演出的。
佩特羅夫打破了接著出現的沉寂。他承認,在廣大的人民群眾中已經存在一定程度的騷動情緒,這從最近接連發生小規模的鬧事和退黨事件可以明顯地看出來;通過黨的機器中無數的觸鬚,這些情況都在中央委員會中向他作了匯報。在面臨一次貨真價實的饑荒時,許多黨的幹部可能會與無產者站在一起。
蘇聯的政治局委員們走到樓下司機駕駛的「吉爾」牌高級轎車跟前,仍然在沉思著所獲得的消息——一位弱不禁風的農業學教授在世界上兩個超級大國的其中一個大國下面埋設了一顆定時炸彈。
「拌合藥劑沒有經過試驗嗎?」佩特羅夫用懷疑的聲調問道。那位教授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顯得更為懊喪。「那位化學師堅持要做品質管理試驗。而那位從莫斯科去的年輕官員想要把全部產品立即發運。接著發生了一次爭論,最後達成了一項妥協。那位化學師想在每十袋藥劑中抽查一袋,總共是二十八袋。那位官員堅持只能留一袋給他作試驗。那時候就犯下了第三個錯誤。
到處都可以聽到表示贊同的嘁嘁喳喳聲。魯丁行將獲得與會者的贊同。
兩位年紀較輕的人之間出現的沉默氣氛是令人震驚的。他倆誰也無法想起魯丁的前任曾這樣直陳其辭。貝利亞曾試圖奪權,而被他那些深受迫害的同事們逮捕和處決了;馬林科夫身敗名裂,赫魯雪夫也同樣如此。布里茲涅夫使他們大家直到最後一分鐘都仍然捉摸不定。
這個三角形南部的三分之二地區是供遊覽的地方,安分守己的人們成群結隊去瞻仰教堂、大廳和早已作古的沙皇的宮殿,中間部分是一條暢通無阻的柏油碎石道路,衛兵在路上巡邏,那是一條無形的分界線,旅遊者不允許越過那兒。但那天上午,由手工製作的高級轎車發出低沉的顫動穿過了這片空場,駛向克里姆林宮北端的三幢大樓。
魯丁如同往常那樣透過冉冉升起的香菸煙霧察看他們之中的每一個人。在他的左側,黨組織部的佩特羅夫坐在他慣常坐的那張椅子中,他那邊過去便是克格勃的伊凡南科。外交部的賴可夫翻弄著他的文件,理論家維希納耶夫和紅軍的克倫斯基默不作聲地坐在那兒。魯丁審視著其餘的七個人,心裡盤算著要是鬥爭爆發的話他們將何去何從。
魯丁向後倚著,半睜半閉著眼睛審視那十二個人,嘴上始終叼著捲菸,升起的煙霧從他的臉部飄過。他仍然十分喜愛那種老式的紙菸捲,一半是菸葉,一半是薄紙板捲筒,捲筒在食指和拇指之間掐了兩次以過濾煙霧。他已吩咐助手為他一支接一支地遞菸,並告誡他的醫生不必多嘴。
魯丁站起身來,表示接見到此結束。
工會是受國家控制的,它的負責人小心翼翼地斟酌著自己的言詞。
電話很簡短,是由一位自稱阿克迪的人打來的。伊凡南科曾吩咐電話總機受理阿克迪的電話,並直接把電話接通,通話只有三言兩語。
這樣剩下的四個人都是俄羅斯人。管農業的科馬羅夫,仍然極為忐忑不安;斯蒂潘諾夫,工會的負責人;舒希金,負責世界各國共產黨的聯絡工作;還有皮特里耶諾夫,在經濟和工業計劃方面負有特殊的任務。
他並不是一位芭蕾舞迷,儘管他承認自己喜愛一些芭蕾舞曲。但優美高雅的擊腳跳和變身跳,或者如他自己所說的轉身跳,並沒有使他感到激動。演到《吉賽爾》的第二幕——傍晚的供品——時,他的思緒又回到了柏林。
「從一.四億噸春播小麥和其他糧食的指標中,我們無法合乎情理地指望收成會超過五千萬噸。」他輕聲說道。
「接班的問題還沒有辦妥,我們都很明白,」魯丁繼續說道,「我們也都知道,或者應該知道,維希納耶夫想接班。」
「擺在我們面前的問題,同志們,」他通情達理地開始說道,「是嚴重的,會帶來無法估量的後果。我提議,要做出任何具有約束力的結論尚為時過早。我提議休會,直到兩個星期以後的今天再議,在此過程中,我們大家都仔細考慮一下所說過的話和所提出的建議。」
主席的辦公室是在三層樓上,位於大門口的左側。但他總是乘高級轎車來的,由司機開車,帶著保鏢,從側門出入。那間辦公室十分寬敞,陳設華麗,牆上飾有紅木鑲格板,鋪著昂貴的東方地毯。一面牆上掛著所必需的列寧肖像,另一面牆上是一張費利克斯.捷爾任斯基本人的相片。房間中有四扇高大的窗戶俯視著廣場,窗戶上都懸著簾子,玻璃是防彈的。觀察者透過窗戶肯定會再次看到「契卡」奠基人的塑像,那座青銅像高達二十英尺,聳立在廣場的中心,沒有視力的雙眼凝視著通向革命廣場的馬克思大街。
「新的袋子與去年留下來的七十噸備用藥劑堆在一起。在倉庫中,其中有一位裝卸工,在收到要送一袋藥劑到化驗室作試驗的報表之後,便挑選了一袋陳年的藥劑。試驗結果證明藥劑完全是合格的,於是這批貨就全都發運了。」
「我們可以從六個東歐的衛星國身上撈一些。」皮特里耶諾夫提議道,甚至沒有費心勞神把東歐人稱為兄弟般的同志。
「我們已別無選擇的餘地了,」魯丁辯駁道,「我們看來已經一致同意,全國範圍內發生嚴重的饑荒是無法避免的。那將會阻擋蘇聯的進步,並由此而使馬列主義統治全球的計劃推遲十年,也許更長的時間。我們需要糧食,沒有更多選擇的餘地。如果帝國主義分子在軍事方面硬要我們做出讓步,我們可能會不得不同意使進程推遲兩三年的時間,但只是為了在恢復元氣之後更好地前進。」
「要到談判才會知道,」魯丁說道,「但是,那是我們不得不面臨和*圖*書的一個可能性。他們可能會在軍事領域裡要求讓步……」
「他是位破壞者,還是位法西斯的特務呢?」
「總書記,如果我們在農村留下最起碼的、必不可少的糧食,而且動用我們所有的三千萬噸國家儲備糧,我們將需要從國外進口五千五百萬噸糧食。那將意味著美國和加拿大兩個國家在大豐收年景的全部餘糧。」科馬羅夫答道。
「林丹漏斗上的那個閥門,儘管在控制臺上顯示出來的狀態是開啟三分之一,而實際上卻完全打開了。整個二百八十噸拌合藥劑都受到影響。」
「我能夠,」他心平氣和地說道,「對付一個諾沃切爾卡斯克。」從桌子邊傳來一陣倒吸一口氣的嘶嘶聲。「我能夠對付十個,甚至二十個。但克格勃的全部力量動員起來也無法對付五十個。」
他沒有再見到她,也從來沒有向任何人提起過她,他用蘇格蘭人沉默寡言、守口如瓶的特性把她留在自己的記憶之中。他從來沒有透露,他曾愛過,而且仍然愛著一位名叫瓦倫蒂娜的俄國姑娘;她當時是參加柏林四國會議的蘇聯代表團的祕書兼速記員。正如他知道得很清楚的那樣,那是嚴重的不軌之舉。
魯丁揮手讓他坐在一張空著的椅子裡,不用開場白便開始說了起來。「我請你們兩位到這兒來,因為有人在興風作浪,我們對此都是心中有數的。」他用低沉的聲音說道。「我年紀大了,而且我吸菸太多。兩個星期之前,我到孔策沃去請醫生看病。他們作了些檢查。現在他們又要我回去。」
「他們不是傻瓜,元帥同志,」伊凡南科輕聲插話道,「他們的『禿鷹』號衛星肯定已向他們作了預報,我們的春小麥已經出了問題。不過,他們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問題,或者是多大的問題。現在還不會,但到了秋季,他們會了解得相當清楚的。而且他們是貪婪的,始終貪得無厭,要撈更多的錢。我可以提高西伯利亞和科雷馬金礦的生產水準,從莫爾多維亞勞改營調運更多的勞力到那兒去。至於買這樣一批糧食的錢,我們是能夠籌集起來的。」
維希納耶夫轉身面向科馬羅夫。
「最好當面談,」伊凡南科簡短地說道,「現在不行,這兒不行,今晚在我的家裡。」他放下聽筒。
「那麼,很好,結論看來是無法迴避的。我們將不得不史無前例地大量從國外進口糧食。科馬羅夫同志,我們最低限度將需要從國外進口多少糧食才能避免這場災難呢?」
「繼續說吧。」魯丁吩咐道。
然後,維希納耶夫開始說話了。當嘁嘁喳喳聲平息下來時,他緩慢地站了起來。
尤里.伊凡南科走到了底層,恰恰要跨進正在等候著的高級轎車,這時,他感到自己的肘部被人碰了一下。站在他身旁的是克里姆林宮衛隊中一位身材高大、服飾漂亮的少校。
「『企業』中我的一些同事,」他帶著一種使人可以疑雲頓消的羞怯神情說道,「想知道你能不能為我們幫點兒忙。」
「這樣的工廠只有一個嗎?」佩特羅夫問道。
一年之後,他離開了路透社,接受了別人的建議,作為一名年長的申請者參加文職官員選拔考試。當時他的年紀已是三十歲。
伊凡南科和佩特羅夫都沒有忘記,那是維希納耶夫的前任——黨的理論家米哈伊爾.蘇斯洛夫——湊集了在一九六三年推翻赫魯雪夫的多數票。
對於想要加入國家行政機構的任何人來說,文職官員選拔考試是必不可免的。根據考試的成績,財政部首先擇優錄取,那樣,它即使把英國的經濟搞得一塌糊塗,也能在學術論證上無懈可擊。隨後輪到外交部和聯邦事務部進行挑選;由於芒羅以優異的成績通過了考試,他毫不費力地進入了外交機構,而這通常是為「企業」招收工作人員而作的掩護。
「是的,同志。」
幾位非俄羅斯人點頭表示同意。在他們的加盟共和國中,中央集權總是比俄羅斯本身內部的集權來說要稍差一些。
所有的眼睛都盯在他的身上。公眾「鬧事」及其鎮壓是他所管轄的範圍。
魯丁讓他的話更深入人心。「尤里,你知道我不能讓你當我的接班人,根據你的經歷是不行的。」伊凡南科低下他的腦袋,他在那方面並無任何幻想。「但是,」魯丁接著說道,「你和瓦西里一起能夠使這個國家保持穩定,如果你們團結一致並支持我的話。明年,不管是按哪一種方式,我要卸任了。我卸任時,我想要你,瓦西里,坐上這把交椅。」
「原諒我的無知,同志,看來你事先知道一點這件事情。那位弄出這種……亂七八糟的事情的官員已怎麼啦?」他使用了俄語中一個粗魯的表達方式,意思是指人行道上的一堆狗屎。
「那既是巧合又是過失,」他坦白地說道,「在工廠停產期間,負責分析和品質管理的總化學師正在索契度假,不在廠裡。打電報去把他喚回來了。但由於古比雪夫地區大霧,他不得不改道而乘火車返回。他回廠時,生產任務已完成了。」
伊凡南科是與眾不同的,那就是為什麼政治局中已爬上來的官僚們不信任他的原因。出於最世故的原因,他沒有家眷;他也不想住在與其他人靠近的地方。而他們之中的大多數人,在平時,每天都心滿意足地居住在庫圖佐夫斯基大街西端的公寓中,相互挨得很近,在週末,就住到茹科夫卡和烏索沃周圍相鄰的別墅之中。蘇聯特權階層中的成員從來不喜歡相互離得很遠。
兩分鐘之後,那位教授被打發走了,去開始他那湮沒無聞的幽寂生活。
伊凡南科伸直了他的雙手,反過來凝視著魯丁。早在三年前,魯丁破除蘇俄長期以來讓一位政黨的傑出人物擔任克格勃的主席這一傳統。謝列平、謝米恰斯內伊和安德羅波夫——他們都是保安系統以外的黨的幹部來領導克格勃。只有職業家伊凡.謝洛夫經過浴血奮戰而差一點爬上了寶座。然後,魯丁從安德羅波夫的幾名高級助手中選拔了伊凡南科,並贊成由他當新的首領。
伊凡南科不喜歡蘇聯官場那一套濃重、浮誇、擺設過多以及錦緞似的裝飾。但他對於辦公室又不能不適應那種鋪張的作法。只有那張辦公桌的擺設,是他從前任安德羅波夫那兒繼承來的,他對此表示讚賞。那張桌子很大,上面擺著七部電話機。最重要的是那部「克里姆雪夫卡」機子,直接使他可與克里姆林宮和魯丁通話。其次是「弗爾圖希卡」機子,漆成標誌克格勃的綠顏色,可使他與其餘的政治局委員和中央委員會通話。其餘的電話機通過高頻線路與蘇聯和東歐衛星國各地的主要克格勃代表溝通聯絡。還剩下的電話機接通國防部和它的情報同行——蘇軍總參謀部情報總局。所有的機子都通過不同的電話總機。他就是用這最後提到的那部電話機接電話的,在六月底三天前的那個下午,他為這個電話已等候了十天。
他已是六十歲的年紀,顯得容貌粗獷,鬱悶多慮,而又詭計多端。要不是詭計多端的話,他決計不會登上那張曾經由史達林(他很少召集政治局會議)、馬林科夫、赫魯雪夫和布里茲涅夫占據的寶座。在他的左右兩側坐著來自作為他自己私人班底的祕書外的四位書記,那些人效忠於他本人;而這一點是高於一切的。在房間中他身後靠北牆的每個角落裡各擺著一張小桌子。一張桌子旁坐著兩位速記員,一位是男的,一位是女的,用速記寫法記下所說的一言一語。在另一張桌子旁,兩位男子俯身在一架磁帶錄音機慢慢轉動的膠帶盤旁邊,錄音可用來複查校核。還有一架備用的錄音機,在換膠帶盤時可供接替。
魯丁向站在會議室盡頭門口的其中一位近衛軍士兵打了個手勢,讓那位在外面惶恐戰慄地等候著的人走進室內。這時,會議便開始了。
在丁字形會議桌首席的中央,作為群龍之首的馬克西姆.魯丁在他常坐的那張椅子中就座。從https://www.hetubook.com.com表面上來看,他那至高無上的權力在於他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主席這個頭銜。但除了氣候之外,在俄國沒有一樣東西看來是表裡一致的。他真正的權力來自他作為蘇聯共產黨總書記的頭銜。他以這個身分同時兼任中央委員會以及政治局的主席。
武器庫大樓上層的形狀像一個空心的長方形,裡面是一個狹長的庭院,南北走向,把整個大樓分成兩排更為狹小的套房和辦公室,連同頂樓在內共有四層。在三層樓上,位於內面東側辦公大樓的中間部分是一間會議室,從那兒只能俯視庭院,為了擋住人們窺探的目光而用屏障擋了起來,每星期四上午政治局在那個會議室中舉行例會,對二.五億蘇聯公民發號施令。
佩特羅夫點頭會意。他和安納托利.克里沃伊共同在中央委員會總書記處的黨組織部工作。克里沃伊年歲較高,資歷較深。他曾指望獲得高位,但當出現空缺時,魯丁選中了佩特羅夫擔任那項職務,而這將導致遲早會在擁有最高權力的政治局中獲得一席之地。克里沃伊在怨恨之際便追隨了維希納耶夫,並任職作為黨的理論家的首席顧問和得力助手。但克里沃伊仍然對佩特羅夫的職位垂涎三尺。
蘇聯的大多數高級官員從不把工作帶回家中去做。事實上,幾乎所有的俄國人都扮演兩種明顯不同的角色:他們有自己的官場生活和自己的私生活;如果可能的話,那兩種角色是絕不會交融在一起的。爬得越高,界線就越是分明。如同黑手黨黨徒那樣,妻子和兒女根本不能插手官場那一套通常並不怎麼高雅的事務,甚至傾聽一下公務性質的談話也不行,而政治局的頭目與那些黨徒是很相像的。
他的匯報到此結束。沒有更多的話可說。他也許會盡力解釋接連發生了三次差錯,一次是機械故障,一次是兩個人在重壓之下判斷失誤,還有一次是庫房裡的人粗枝大葉,三次差錯組合在一起便造成了災難。但那並非是他的差事,他並不想為別人找些站不住腳的藉口。房間中的沉寂像是腥風血雨一般。
起先,他們的來往具有一種偷偷摸摸的性質,就像已婚的夫婦拋棄各自的配偶私奔,而這又使這種愛情別有風味。在一九六一年的夏天,柏林的樹林裡枝葉茂盛、鮮花怒放。一些年輕人有的在湖面上泛舟蕩槳,有的從岸邊遊向湖心。這時,事情給搞僵了,的確是令人沮喪。當時,他向她提出求婚,而她幾乎同意了。要不是以後冒出了柏林圍牆的話,她也許還是會同意的。柏林圍牆是一九六一年八月十四日建成的。柏林圍牆還會加高。這在一個星期之中看來是顯而易見的。
伊凡南科插話道。「他在我們的手裡,」他說道,「還有那位擅離職守的分析化學師,智力很低的倉庫保管員和維修部門的幾位工程師。工程師們聲稱,在他們完工之前曾堅決要求簽發命令他們收工的書面指示,而且拿到了書面指示。」
「是的,同志。所需要的噸數並不表明要有更多的工廠。古比雪夫的那個工廠是一個主要的化工廠,生產許多殺蟲劑、除草劑、化肥等產品。生產二百八十噸這樣的化學品要不了四十個小時。」
「由於通訊聯絡中的混亂,工廠正在進行年度保養。如果拌合藥劑要分發到聯盟各地的一百二十七個種子拌藥站,種子處理之後還要及時運回幾千個國營和集體農莊進行播種,那樣時間就很緊迫了。所以,從莫斯科派了一名年輕而又有幹勁的黨員幹部去催辦這件事情。看來,他命令工人們停下手上的工作,使工廠恢復了生產秩序,並重新開工了。」
克里姆林宮是一座四周有圍牆環繞的三角形建築群,它的頂角聳立著索巴金塔樓,面朝著正北方向。在三角形的每一條邊上,築有一垛五十英尺高的圍牆,牆上散布著十八座塔樓,由四扇城門連通宮內。
「不是,元帥同志,工廠又開工了,儘管維修工程技術人員還沒有怎麼把事情做完,但又出了故障,一支漏斗的閥門壞了。林丹是一種藥性很強的化學品。它加進有機汞化合物其餘配方中的劑量必須嚴加控制。
「斯蒂潘諾夫同志?」魯丁問道。
「同志們,」魯丁慢慢地開始說道,「你們都已從容不迫地研究了雅科夫列夫的報告。你們都已注意到了科馬羅夫的一份報告,大意是說,今年九、十月份我們的糧食總產量將比指標歉收將近一.四億噸。讓我們首先考慮事關重大的問題。蘇聯靠不到一億噸的糧食能不能維持一年的生計?」
右前方的那個輪子由於輪子中的滾珠軸承損壞而發出刺耳的尖叫聲。有人提議,他也許可以待一個晚上再走。並把車輪修好。他以自己的簽證到午夜就要過期為理由(事實上是這樣)又動身了。他在午夜前十分鐘到達位於東德的普勞恩和西德的霍夫之間薩勒河上的邊卡,一路上每小時驅車二十英里,前輪刺耳的尖叫聲響徹了夜空。當他駕著嚓嘎嚓嘎作響的汽車通過另一側的巴伐利亞州衛兵卡時,他已汗流浹背了。
「至於這位官員,他開口說話了沒有?」維希納耶夫問道。
「品質管理怎麼樣呢?」一位在農村中土生土長的成員問道。那位教授又竭力抑制住自己的感情,但願自己能悄悄地被流放到西伯利亞去,而不要再受這個罪。
「怎麼也不行。」克倫斯基大聲說道,他站起了身子,面孔漲得通紅。
「紅軍可以對付他們!」克倫斯基元帥咆哮著說。
「瓦洛佳,」他輕聲說道,對弗拉基米爾採用溫情脈脈的昵稱,「到樓上這兒來,好嗎,請!」
「很好,如果我們堅持承認,在糧食以及幾個月之後在肉類的方面將面臨饑荒的話,在全國的紀律方面將會產生什麼樣的結果呢?」
聽到「讓步」這個詞,每一個人都僵住了。
其中最小的一幢樓就是位於東側的克里姆林劇院。劇院後面,半映半掩聳立著部長會議的辦公大樓,看來是政府的所在地,至少部長在這兒舉行會議。然而,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的真正當權者並不是部長會議,而是政治局——組成蘇聯共產黨中央委員會最高層的執政小集團。
「他們絕不會把餘糧賣給我們的。」克倫斯基大聲說道。
六月十日上午十一時稍差片刻的時候,亞當.芒羅正在革命廣場地鐵站換車,而一列十幾輛長車身的黑色「吉爾」轎車,在離他西南方向一千英尺遠的地方,正駛過克里姆林宮圍牆中離他頭頂上方一百英尺高的鮑羅維茨基城門。蘇聯政治局即將開始舉行一次改變歷史進程的會議。
「如果他接上班的話,尤里.亞歷山大羅維奇,他的年紀是夠輕的,那你就完了。他絕不會贊成讓一位職業家接管克格勃。他將用他自己的人——克里沃伊——來替換你。」
在瓦倫蒂娜離去之後,柏林便變得索然寡味。一年之後,他被路透社調到巴黎。在那之後又過了兩年,正當他返回倫敦到艦隊街總部坐冷板凳時,一位他曾在柏林結識的老百姓著意要去看望他以繼續保持往來,那個人曾在英國設在那兒的總部,即原先希特勒的奧林匹克體育場中任職。曾經舉行過一次聚餐,而另一個人加入了他們的行列。從體育場來的那個熟人在喝咖啡的過程中說聲「請原諒」便走開了。新來的人態度友好,並沒有說明來意。但到喝第二杯白蘭地酒時,他便直陳其辭。
他們走進一架外人不得乘坐的電梯,升上了三層樓,伊凡南科被引進了馬克西姆.魯丁的私邸。
那曾經是一樁美好的事情,是畢生一遇的愛情。他當時二十四歲,很快就要滿二十五歲了;而她是十九歲,長得皮膚黝黑,十分可愛。由於她所從事的工作,他們只得祕密相愛,在暮色朦朧的街上幽會,這樣,他就能用自己的汽車去接她,並把她帶到夏洛滕堡西端自己的小公寓裡而不被任何人察覺。她為他煮晚飯,然後他們縱欲相愛,侃侃而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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