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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套嗎？另一位單車手送我的，」我說，「他是波蘭人。應該是從他祖國帶來的吧。」

「沒有什麼『你們兩個』這回事，我的眼睛也沒有亂瞄。我只是在幫忙麥克做培根三明治。」

我掀開第一張照片，感覺如釋重負：那只是布滿漣漪、光線斜照的水面——就像牆上那張，只是少了人的形體。接著我大吃一驚，打了個寒顫。原來不只是水那麼簡單：有張幾乎看不見的人臉在波動的水面底下，她抬頭仰望，秀髮宛若野草四散。讓人聯想到溺水女子的面孔。

「這是妳自找的。」

歐拉的表情若有所思，然後轉頭看我、笑逐顏開；雙眼頓時炯炯有神，彷彿光亮由內而外地散發出來，她巴掌大的小臉容光煥發，帶著虛假的甜美喜悅。「好啊，」她說，「那有什麼問題？」

「你沒聽見我講什麼哦？我不是你的物品。」

「沒有嗎？」

「我目前沒有感情生活。」

歐拉只是聳聳肩，還是維持原來的姿勢盯著鏡頭。歐文拍了幾張照，歐拉還是一副毫無反應的死人臉。甚至連怒目而視的表情都擺不出來。

「那就快走吧。」

在陰雨綿綿中，我們提著包包以及歐文的攝影器材，沿著運河往回走。

「別當我不存在似地對我評頭論足。我不喜歡這樣。不要再說了。」

「水是什麼水？」

「他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我對他又很好奇。我想，這樣可能會逗他開心點。」

歐文嘴裡唸唸有詞、拾起鏡頭。我原本以為歐拉是去廁所吸古柯鹼，但我顯然沒這麼好運。她還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並問我在拍照之前，有沒有什麼好喝的。「當然有，」我說，「咖啡、茶、水、柳橙汁，還是蔓越莓汁？」

我有種被人誘導，非得傾吐祕密的感覺。不過老娘我沒心情開玩笑或者談天。

我好像被什麼激了一下。是妒忌心嗎？「她拍裸|照不會不自在嗎？」

「應該不會了吧。又不是談感情。純粹好玩罷了。」

「妳要淋濕著涼了。把它穿上吧。」

「這些照片讓人心煩意亂。」

「還算喜歡囉。但是我也不想永遠幹這一行。誰想要六十歲了還幫人家送快遞？這份工作，我做的已經比想像中久了。我原本以為這只是暑假打打零工，幹幾個星期，等想到下一步該怎麼走就辭職，沒想到一晃眼一年就過了。」

「妳是美麗的物品，引起欲望的物品。」

「是哦。這倒也說得過去，不是嗎？至少這解釋了為什麼他有辦法幫一大群人煮飯。那他幹嘛對這件事保密到家啊？」

「我們之間？我還不知道我們之間開始了呢。」他以漠不關心的口吻說。

「怎麼樣？」他問我。

「我從來不會自找苦吃。」

歐文沒吭聲，繼續為我翻到下張照片。

「沒有，抱歉。」

「放尊重一點。」我說。我打手勢，要歐拉跟我到偌大攝影室遙遠的另一頭。我們站在可以眺望運河的鐵杆花格窗畔。外頭下著雨，雨滴在灰濛濛的水面泛起陣陣漣漪。我把外套脫掉。

她站在窗戶對面牆上的全身鏡前自我陶醉。「什麼事？」

「是你。」我說。

「你是指對你還是對她？」

「她看起來精神不振，」歐文說，「精神不振、一臉病容。簡直就像一條鬆了的橡皮筋，毫無生氣可言。我恨死這種工作了——幫濃妝豔抹、衣不蔽體的假名流拍矯揉造ｗwｗ•ｈetubｏｏk.ｃom.ｃｏm作的照片。她們被媒體鎂光燈寵壞，但是到了下一季又會被人遺忘。翻翻看雜誌——這些女人最後都是一個樣。很難分出誰是誰。而人們想要的就是這個。他們不想要真實的照片。這其實是種詐騙行為，而這整個愚蠢的過程，我也參與其中。」他一轉身，背對窗戶面向我。「我他媽的幹嘛做這種苦差事？」

「對。」

當晚我站在窗前納悶，不曉得歐文在距離我幾公尺遠的臥房裡做些什麼。不過琵琶打斷了我的白日夢。她一如往常，既沒敲門也沒先叫我名字，逕自推開房門就坐在我的床邊。她的臉頰容光煥發。「嘿！妳猜有什麼新鮮事？」

「我們之間啊——玩完了，對吧？」

「只有那張是。」他指向一位泳者的黑白相片，她的身體幾乎完全浸在水裡；水和水面反射的光，將人物扭曲成一連串不可能的角度，使這個形體變得幾近抽象。「其他是我朋友拍的。」

我尷尬地坐了下來。歐文拾起一疊照片，放到我面前。

「那像什麼？」

「為什麼會？」歐文說，「妳會嗎？」

「那又怎樣？歐文，用不著這麼嚴肅地看待自己。」

「這些是我比較近期的作品。」他拘謹地說。

「要我幫妳拍幾張照嗎？」

那天早晨，我騎單車行經國王十字車站時，接到歐文的來電，他問我能否幫他一個忙。他詢問的口吻不太客氣，而且絲毫沒有提及過去短短幾小時內，我們做過兩次愛的事實。「說『麻煩妳』。」我嗓音甜美地說。

「不完全是。我走進他的臥房。天哪，艾絲翠，他的房間簡直是家徒四壁。什麼東西也沒有。彷彿他還在軍隊一樣。只有一張床、一個五斗櫃，還有我們從雜物間拖上來的壁櫥，僅此而已。完全沒有個人風格。總之呢，我探頭進去，問他想不想來杯茶或啤酒什麼的。他說不用了，於是我就走進去。然後事情就自然而然發生了。」

「要不要改到明天再拍？」歐文問道。他的嗓音輕柔又教人毛骨悚然。

「怎樣？」

她臉部肌肉抽搐了一下。「咖啡是不含咖啡因的嗎？」

「不曉得。應該不算吧。大部分都是妳在講：我只負責讓妳嘰哩呱啦地講下去而已。」

我們默默無語地走，留意不要觸碰彼此或兩相對望，只是凝視前方的爛泥步道和灰暗的水窪。我外在冰冷但內心火熱。

「過來坐吧，」他邊說邊指了指桌旁的一把椅子，「喏，用毛巾擦擦頭髮。」

「這樣好了。我先看看你的其他照片再說。」

「妳也不看看是在跟誰說話，我是破解『清早色|欲眼神』的世界級冠軍欸。他人長得帥，又沒女友。妳何不把握機會呢？要是我就會。嘿，明天我可以跟妳借這件襯衫嗎？」

又是黑白相片。有位女子坐在窗畔，背對著鏡頭，頂著顆大光頭，脊椎像是多節的鐵軌鋪在她光滑的背上。

「得了吧，艾絲翠。歐文啊。我看到你們今天早上對望的眼神。然後又迴避彼此的目光。我確定你們兩個已經……」

他脫下自己的外套，搭在我肩上。「妳向來都這麼寬宏大量嗎？」

「哦，得了吧。」

歐拉——據說是英國十大前途無可限量的年輕女星之一——蹦蹦跳跳地離開攝影室，ｍ.ｈｅｔuｂoｏｋ.coｍ•ｃｏm砰咚一聲拉上身後的房門。歐文用指關節搓揉雙眼，晃到可以眺望街景的小窗前。他頭倚著玻璃窗，閉上雙眼。

「我不知道該怎麼看待，」我說，「我的意思是，這些照片令人震撼，但我真的不曉得。」

他邁開大步啟程，我幾乎得用跑的才跟得上，一路上沉重的包包還不斷碰撞我的外脛。我們一到家，他就接過包包，然後幫我脫掉他濕透的夾克。頂樓傳來收音機微弱的聲響，但除此之外，屋裡似乎空無一人。我們一起上樓。他打開他臥房的門，注視著我。

另一位裸女——或者，跟剛才那位是同一個？只是這次她站得筆直，任由鏡頭仔細審視。

「所以就這樣囉？」我問道。

「妳是個演員，對不對？難道不能試著擠出一絲微笑嗎？瞧瞧妳——跟蠟像做的一樣。與性感完全沾不上邊。」

「妳說過很喜歡它，」我說，「所以我想把它送給妳。」

「天哪，」我說，「麥克。」

不過歐拉並不引以為意。「明天我要去片場。」她說。

「她是誰？」我問道。

歐文從腳架上把相機旋鬆，走到她身邊。「我希望妳可以輕鬆一點，姿勢不用那麼做作，」他說，「妳知道雜誌社希望妳展現活潑開心的一面。有辦法做到嗎？」

「我可不這麼想。」

「應該吧。」

就像被人賞了一耳光，五彩繽紛、生意盎然的畫面躍於眼前；雖然只是再普通不過的街景，但在歐文匠心獨具的巧手下宛如異國的一場嘉年華會，彷彿哈克尼區變成了巴西。我笑了起來。

「它們本來就是要擾亂人心的。起碼妳沒敷衍說拍得不錯。」

歐文注視著她。儘管他面不改色，我卻看見他緊握雙拳。「出了門外上樓。」他說。

我翻到下一張。一名裸女躺在髒污的床墊上，純淨潔白、完美無瑕，好似一尊大理石雕像。一頭長髮拂過她臉上，只看得見她開啟的朱唇。一隻手伸展在床墊上，掌心裡寫了什麼我看不清楚；另一隻手則夾在雙腿中。照片撩人情慾卻不具人情味，穿著濕黏衣物的我打了個哆嗦。

「妳的言行相互矛盾。」

「這是在哪兒買的啊？」

「沒這回事。」我興高采烈地說。

「樹木、流水、裸女，」我說，「你有好多照片看起來都不像照片。」

「都是你拍的？」我問歐文。

而他真的開始收拾攝影器材、笨手笨腳地塞進袋子裡。我手往他的前臂一搭，但他硬是甩開。「滾啦，」他說，「妳就跟他們一樣。」

「這些只是牛刀小試。」歐文邊說邊取出另一張沖印照片。

「自來水。」我說。

每面牆都掛著相片，還有更多是堆在窗邊的桌子上。我頓時感到憂慮而害羞。

同一位女子的特寫，她面對鏡頭，雙眼大得不自然。在她的雙眸之中，我可以清楚看見攝影師的倒影。我伸出手指，碰了它一下。

「哦，謝啦，」我說，「我只有工作的時候才會穿。」

「用不著為這個恨你自己。」

「不客氣。」

「就哪樣？」

在白天以及我神智完全清醒的狀態下，歐文的臥室看來跟之前有天壤之別。住在這間的上一位房客名叫安妮特，是邁爾斯朋友的朋友。她是個會計師，有失眠的困擾，曾在大半夜裡起床做蛋糕，懷孕之後就搬去跟男友住了。她的女性品味幾近誇張：粉紅色牆壁、淡紫色和*圖*書窗簾、床鋪四周是相稱的褶邊帷幔、扶手椅上堆了好幾個絨毛玩具，她還在角落放了個附折疊鏡的梳妝台——我以前都不知道我們這個年紀的人會擁有這種玩意兒。如今這房間變得截然不同。粉紅色的牆用淺灰色的油漆蓋過：床墊取代了原本的床；深色的百葉窗代替窗簾；裁縫用的假人模特兒站在角落，上頭披掛著圍巾；牆上則掛滿了照片。

「真的嗎？」她話雖這麼說，卻不顯得意外，「妳人真好。」

我使勁拉他手裡的袋子，他也不甘示弱地往回拽，最後袋子砰然落地。一個變焦鏡頭滾到地板上。「妳知道它有多貴嗎？」

「什麼？」

歐文只是望著我。我好像在他臉上察覺一絲微笑。

「你還好嗎？」我問他。

「或許吧。」

「現在嗎？」我問他，同時雙手拂過濕答答的頭髮，感覺牛仔褲黏在腿上。

「那妳咧？」

「為五斗米折腰？」

「歐拉。」歐文最後還是耐不住性子，跟她說話。我看見他下巴的肌肉在抽搐。

「它跟妳很搭。」我說。

「除非妳不想看。」

「不會吧！真的假的？」我說，一想到家裡發生的種種，我就開始驚慌失措。

「自畫像。」

「我只是覺得妳可能會想知道我的小插曲啦。」

我們走到橋下，在半暗半明之中情不自禁地停下腳步、激|情熱吻，身子抵著潮濕的牆壁；雨水從頭髮上滴下來，宛若眼淚流過我們的臉頰。濕答答的衣裳緊黏在我們身上。然後我倆分開繼續沿著運河走。歐文一直都沒有放下裝滿器材的袋子。

但他抓著我的手腕，使我再次停下腳步。滂沱大雨中，他定定地凝視著我。「聽著。妳曾說我把妳當作隱形人。這不是事實。我把妳放在眼裡。喏，我注視妳的顴骨，妳的祖先可能是芬蘭拉普蘭人。妳兩眼分得很開。鎖骨非常突出，」——他用一根手指拂過它——「強壯的胳臂和平坦的小腹。妳的肩膀上、襯衫底下，有一個個小小的肌肉硬塊。而且，妳的胸部豐|滿，還有——」

「麥克當過軍人欸。」

「我到底在這裡幹嘛啊？」他說。

完事後，他躺在我身邊的床上，撫摸我的肚子。

我解開胸罩扔到地上。歐文用一種我前所未見的專注望著我。我踢掉鞋子，脫下牛仔褲和內褲。

「謝啦。」

「艾絲翠？」

「麥克的背上有好大一個疤。看起來好恐怖哦。」

「那甘菊茶呢？」

「妳也是攝影師嗎？」

我按捺竊笑或逃跑的衝動。「好。」我說。

「看得出來。」

「麻煩妳。」他咕噥道。

「她叫安潔雅。我們是學攝影認識的。」

「像畫。像雕塑品。我也不曉得啦。」

「我只是個愚蠢的單車快遞員，你忘了嗎？不過這都沒差，對吧？畢竟這只是錢嘛。」

我告訴自己，至少這能為一成不變的快遞工作帶來不同的新花樣，於是打給坎貝爾，告訴他下午我要請假。歐文是在最後一刻臨危受命為英國演藝界的明日之星專欄拍攝人物寫|真。十九歲的歐拉．波特是個紙片人，臉色蒼白、老愛噘嘴，曾經擔綱演出一部我沒看過的電視肥皂劇，而且顯然將在一部尚未上映的電影中一舉成名。不過她還不算是家喻戶曉的大明星。她沒有隨行助理、宣傳經紀人或彩妝師。她只是在歐文朋友的攝影室現身，然後說她必須在四點鐘離開，沒有任何商量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餘地。除了聊到我夾克的話題，她完全沒有展露生氣蓬勃的一面。

「你弄痛我了。」

「妳喜歡當快遞員嗎？」他問我。

「還想再看其他的嗎？」

「我們這樣算是在交談嗎？」

「是啊。五斗米。」他對我咆哮著說，彷彿為錢工作是件不可饒恕的壞事。

「我想幫妳拍照。」

「達利歐一定會把熱水用光的。」我說。

「妳的感情生活呀。」

她像個孩子似的，興致高昂地穿上外套。

我將襯衫從頭脫下。「不，」我悠悠緩緩地說，「這些拍得並不好。」

「秀給我看吧。」

他緊抓我的前臂；我感覺他的手指刺進我肉裡。

「有薄荷茶嗎？」

「哦，這樣啊。那我不講了。」

「黑白照。倚窗而照。」

「沒有那麼糟啦。不會有問題的。」

「我是單車快遞員，」我說，「今天下午來當歐文的助理。幫他拎包包、撐銀傘打光。」

「妳就這樣堂而皇之地敲他房門，然後問他想不想嘿咻一下嗎？」

「不要這麼老古板嘛。」

他雙手搭在我肩上望著我。「艾絲翠，我想為妳拍照，」他溫柔地說，「好不好？」

「你們之後還會上床嗎？」

「那就只能今天拍了，對吧？」

「真的。」

「你的女人都沒有臉。」我說。

我擺脫他的碰觸，下床把衣服穿起來。我有鼓衝動想要對他咆哮，不過硬是把怒氣吞下去，以冷靜的語氣跟他說話。「雖然我們同住一個屋簷下，但在昨天以前，我們幾乎沒講過半句話。然而，在過去二十四小時之內，我們——做了什麼？我們上床，做了三次，雖然第一次比較像打架，第二次你的眼睛完全沒張開，然後又是剛剛這次。我不曉得你是怎麼想我的。也許你不喜歡我，也許你看不起我，也許你根本不會想到我。但是，我要是讓你用注視那些女人的方式，透過相機的鏡頭打量我，我會覺得非常不舒服。」

「大概吧。或許我們應該來拍照了。就像歐文說的，我們的時間有點——」

一隻腳，比現實尺寸大上兩倍的腳。你可以看見每一處細節——指甲的缺口、腳趾上的毛、細小的髒污微粒。

「那你也不用這麼沒禮貌吧。我去打電話給經紀人，找別的攝影師幫我拍好了。」

「都一樣啦。」

「其實我也沒多喜歡那件。」

「妳可以幫我一個忙做為回報嗎？」我問她。

「他退役之後，在各地旅遊好多年。我猜他大概不知道下半輩子還有什麼好做吧。」

「要不要搭公車還是叫計程車？」

他將其他照片擺到桌上。我一張一張翻閱，在他眼睛眨也不眨的緊迫盯人下，我感覺像在做功課。我把最後一張擱到一旁，從椅子上轉過身子。

「圖片編輯希望拍出『生氣蓬勃』的感覺。」

「你要的話，我們再一起搭。」

「不必了。」

「夠了。我要閃人了。」

「那為什麼要繼續做下去？」

「妳怎麼會知道這些事啊？」

「那就是快要有了，對不對？」

我望著歐文，他緊抓相機站在那兒，好像準備拿它海扁她一頓。接著我朝歐拉點點頭。「可以跟妳談談嗎？」我問道。

「只不過我很恨自己沒一腳往她的小屁股上踹。」

「他們是誰？資本主義體制？還是人性？」

「好啊。」

「妳把做|愛講得好像去酒吧喝酒似的。」

「還是不答應嗎？」他問道。

她又做了個https://www.hetubook.com.com厭惡的表情。「我頭痛了。」她說。

我一時語塞，難以接話。「是我的話，可能會覺得尷尬。」

另一棵樹，縱使燒焦了，它烏漆抹黑的樹墩竟也冒出嫩芽。

「我什麼？」

「是哦。」我懷疑地說。

冬季一株粗矮的棘叢，跟金屬一樣堅挺不屈。這張倒還可以。

「我會再幫妳買一件夾克。」

「沒有嗎？」我雙手貼在他看起來受傷的英俊臉龐上，用力一吻他狀似憤怒的嘴唇。「那怎麼能結束呢？」

「有什麼好尷尬的？」

「因為我一直無法決定下一步該怎麼走。我以前是念法律的，你曉得吧。所以我才會認識琵琶。可是我一直不是很清楚念這個要幹嘛。後來我四處旅行，到國外工作。還挺有趣的，不過我猜可能到了人生的某個階段，我得找份適合成年人的工作。很奇怪，對吧？我的意思是，我觀察過邁爾斯那種人。我初次見到他時，他給我激進而危險的印象，開口閉口都是個體自由以及現存的社會體制是如何禁錮一個人。但我期待些什麼呢？邁爾斯應該被枷鎖束縛；達利歐應該做他拙劣的粉刷粗活兒，吸毒吸到精神恍惚；而我也應該騎著單車環繞倫敦，直到在座椅上暴斃為止？我們全都應該跟學生一樣永永遠遠地住在梅特蘭路？或許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對搬家一事如此反感。因為這意味著我們必須正視自己的生活了。」

「怎麼了？」

「他參加過第一次波灣戰爭，後來就退役了。他不喜歡聊軍旅生涯的往事。」

「真好耶，」歐拉說，「波蘭嗎？」

「麥克。」琵琶咧嘴笑道。

「我滿喜歡雨中漫步的。」

「謝了。」

「這件夾克好好看哦。」歐拉說。

「我過去兩個星期都在忙攝影。我想把它們編成一個作品集。」

「哦—喔。」琵琶竊笑幾聲，靦腆地看我一眼。

「雖然稱不上本姑娘這輩子最激|情的經驗，但也挺不賴的。」

「打擾了，」歐文故作有禮但口氣惡劣地說，「我們時間真的不多了。」

「妳跟他上床了？剛才的事嗎？」

「沒有這種東西。」

我搖搖頭。

「這裡有廁所嗎？」歐拉問道。

接著，又是同一位女子，雙手被繩子綁著，臉上泛起沉著的笑容。

「只有特立茶包。」

「要吃止痛藥嗎？」

雨勢開始變大，攪亂運河的水，劈哩啪啦地打在樹葉上。雨水沿著我的脖子向下流淌，從我的鼻頭彈開。我可以聽見鞋裡的積水啪嘰作響。歐文的頭髮緊貼頭蓋骨，他的襯衫也濕透了。

「就像歐文說的，妳是個演員，」我說，「我知道這很教人受不了，而妳也累了，但是接下來的五分鐘，能不能請妳扮演一個歡欣鼓舞、生氣蓬勃，而且玩得很愉快的女孩？」

「我不知道妳在說什麼。」

「沒有！」

「哦，不好意思。」歐拉的拖腔把我們嚇得彈開，「我是不是打擾到你們啦？」

「好，」我說，「我懂。生氣蓬勃。收到。」

樓下的門開了又關，達維叫道：「哈囉！」我打了個寒顫。

「這應該不是什麼好主意。」

「這樣你們之間不會尷尬嗎？」

「我當然想看啊，」我怒氣沖沖地說，「只是我渾身濕透，而且——哦，算了啦。拿給我看吧。」

「艾絲翠？」歐文說，「妳他媽的挑這個時候跟她姊妹淘談心？妳要問她怎麼上妝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