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我還記得剛搬來時這棟屋子的樣貌。每個房間潔淨空曠，充滿無限可能，只要腳踩過，木頭地板就會發出回聲，光線從沒裝簾幕的窗子湧進屋內。但是它漸漸被東西、被人、被噪音、被歷史所填滿，最後超載，像載了太多乘客以致最後變形翻覆的一艘船。不過現在我們要把它拆開，重新組回它的原貌。清空房間，驅散房客。畫從牆上取下，徒留達利歐從未撥空粉刷的斑駁區塊。毛團跟灰塵在角落飄動。廢料車裝滿了不值錢、就算拿去大拍賣也不會有人要的垃圾：不成對的襪子、破碎的餐盤、撕破的床單、壞掉的椅子、歪扭變形的單車車輪、泛黃的報紙。所有有缺口的、扯破的、毀損的、不討喜的東西，全堆在底部。我想，這就像是潮汐，經年累月地席捲而入，就連我們也是隨著浪潮而來。如今潮水冷酷無情地往外奔流，再過不久，這個家裡只會剩下破瓦殘礫，以及我們在此生活的片段遺跡。

「好。」

「在這兒。」我輕拍口袋。

「辦完清倉大拍賣，妳還有東西沒處理掉嗎？」

「我無意讓困境雪上加霜。」達維說。

「天哪！妳就這樣把錢帶在身上到處走？」

「盡快？」

「對，」他說，「有所發現。」

「不，還是算了。也沒什麼可說的。能說的我早說過一百次了。如今聽來都像是漫天謊言。妳屋裡亂上加亂的場面https://m.hetubook.com.com，代表妳在打包嗎？」

我們準備離開這個傷心地的同時，警方抵達這個紛擾之境。身穿便衣的警察，將要偵訊梅特蘭路七十二號的住戶。麥布萊德和保羅．卡姆斯基總探長也在其中，我好像還看見了吉姆．普瑞伯警官那一張好似馬鈴薯的臉；至於其他人，我就不認識了。另有一些警察身穿制服、拎著包包和相機，他們並不會直視我們的雙眼，而是仔細搜查每個房間，或是翻找我們在匆忙之中傾倒在廢料車和垃圾袋的東西。這種感覺像是家園被人入侵，而事實也的確如此。他們宛若攻無不克的大軍，帶著證件、頭銜、筆記本、證物箱和猜疑心侵門踏戶。我透過警方的視角看這個家，只見它充斥著黑暗又醜陋的祕密：我透過警方的角度看我們，只見我們像是一群烏合之眾，緊張不安、防衛心強又驚恐交加。這種時候還想要表現得自然或無辜，都是天方夜譚。

「我想把錢分一分。妳可以算一下誰該拿多少錢嗎？」

「嗨。」我打聲招呼，便往她身旁的地板一坐。

「是啊。我明天晚上要去投靠奈德。」

我注視達利歐領著一男一女的警官上樓，前往他的臥室；他面如死灰、雙眼發紅。麥克對他們繃著一張臉，前額皺起、太陽穴青筋爆出。我知道他不是生氣，而是內心充滿恐懼跟hｅtuｂｏｏｋ•ｃoｍ•ｃoｍ不確定，說不定過往的夢魘全又湧上心頭。只有琵琶看來冷靜沉著，幾近興致盎然。她對這種事司空見慣。她遊走在法律的世界，深諳各種法律用語。

我把手擱在微啟的門上，準備推門而入。

「時間很難熬吧？」

「妳必須告知警方——」

「我們還在規畫，」達維說，「妳呢？」

我沒問他奈德是誰。只是拾起一條流蘇披肩，把它貼著臉，暫時閉上眼。

「親愛的，我們眼睛必須睜大點，假如那代表……」

達維跟小梅互換一個眼神。

「可是你例外。」

「妳還不明白嗎，小梅？他們認為是我們其中一個幹的。」

「難熬極了。」

「大概在他房裡吧。打包或者清理東西什麼的。我們馬上都要接受訊問。不過每個人都把自己鎖在私人空間，彷彿只有待在那裡才有安全感。」

我緩步下樓，站在琵琶跟邁爾斯門外的走廊。就在此時此刻，一位警察從廚房上樓，用力叩擊邁爾斯的房門。幾秒過後，邁爾斯把門打開。他一身深色西裝配上我很久以前送他的白色亞麻布襯衫，正式得令人感到奇怪。他的臉龐比起幾小時前還要消瘦蒼老。他往後一站，讓警官走進臥房。邁爾斯看了我一眼，雙眸閃閃發光。接著他淺淺一笑，轉身走入房中。

「我預約了一台廢料和_圖_書車，」琵琶繼續說下去，「我們可以把不要的東西往裡扔。」

卡姆斯基沒吭聲。他似乎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心事。

我站在廚房外，舉起手正準備開門，卻聽見他的這番話。一直鬱積心底的恐懼如今傾巢而出，阻絕我的去路，讓我無法呼吸或發聲。

「還不只如此呢。」達維的嗓音展現我前所未聞的如虹氣勢，打斷小梅的哀訴。「這就是為什麼歐文開始打包行李。達利歐像個無頭蒼蠅到處亂竄。邁爾斯在浴室裡狂吐，把所有莉亞寫的信扔進垃圾桶，然後邁開大步進派出所。這也是為什麼艾絲翠看起來那麼心煩意亂。」

「我有小梅啊。」

「我拿到錢了。」我說。

「你真好運，」我說，「之後有什麼打算？搬走嗎？」

「警方可能會有異議，」我說，「妳這叫作丟棄證物。」

「當然是囉。你到底在說什麼啊，達維？這不是你的真心話。絕對不是。這實在太可怕了，可怕到極點。」

如果說她之前的房間是一片狼藉，那現在肯定是進入混亂的嶄新境界。原本放在抽屜或櫥櫃的衣物全都被拿出來，堆成五顏六色的小山。原本成堆或擺在架上的書，全都散落各處。文件夾攤開，紙張如金秋時節的落葉鋪在地上。我得睜大眼睛找，才能從一片混亂之中找到琵琶。她盤腿坐在鏡子旁邊，在一個大容量的化妝箱裡翻找，把用剩的唇膏和眼影扔和圖書進垃圾袋。

「不然我也不知道該放在哪兒。警察馬上要上門抄家了。要是他們在我放內褲的抽屜發現兩萬英鎊，不是更奇怪嗎？」

「可是警方搞錯啦。」小梅喊道，她的嗓音因悲痛而嘶啞。

我們一道走進後院。我帶他到我的菜園，把苦心栽植的成果指給他看。「蠶豆、紅花菜豆、馬鈴薯，這些是蘆筍，不過還要兩年才能長成，所以我們應該都吃不到了。你知道的，我要搬走了。」

「他們想把東西全都拿走也沒關係，」她說，「只要別還給我就行。」

「可是他們怎麼可以……？」

「多到妳會跌破眼鏡的。」她說。

「好吧，」琵琶茫然地說。她拾起一雙褲|襪，在手中揉成球狀，再攤平檢查抽絲。

她拉長了臉。

「我聽見你們的談話了。」我對達維說。

「艾絲翠？」

「別讓閒雜人等進來。」警官掉頭離去的同時，我聽見卡姆斯基如是說。然後他回望我。「請恕我失陪。」他邊說邊鞠了個令人匪夷所思的躬，彷彿把我拋棄在一座光潔的舞池當中。

「怎麼了？他們有所發現嗎？」

「對。我同意你的說法。這就是警方的想法，也是我們努力逃避不去想卻又揮之不去的念頭。」

「我最好去打幾通電話，」我說，「雖然可能沒啥好結果。但是儘管如此……」

我讓他們小倆口自個兒規畫未來，上樓找琵琶。當我經過邁爾斯的房門前，我ｈｅtｕｂｏoｋ.com.cｏｍ停下腳步，專心聆聽。我聽見移動東西的聲音。我一度以為自己會進去設法安慰他。他是我的朋友，而且曾經不只是朋友。但誠如歐文所問我的，我相信誰？我不相信邁爾斯，不再相信了。我不相信邁爾斯、麥克、達利歐或歐文。不過，要是歐文來敲我房門，我還是會讓他進來。我會拿毯子蓋在我們身上，在黑暗中緊緊摟著他。我走到琵琶房前敲門，聽見她答應便推門而入。

我聳聳肩。「那不重要。警局裡上上下下一團亂。那裡有個案件指揮中心，處處可見照片跟圖表，約莫有三十個警官四處奔走。你有看見邁爾斯嗎？」

「我只能轉述我對偵查小組所說的話，也就是……」

「警方對妳好不好？」

「想跟我說嗎？」

我回頭一看。「咦，這不是卡姆斯基總探長嗎？你該不會又要問我話了吧？」

「還有什麼東西看起來不奇怪嗎？」

但我一直不知道他對偵查小組說了什麼，因為就在那一刻，一名警官穿過草地而來，卡姆斯基也從我身邊走開。警官低聲說了些話，我看見卡姆斯基瞬間變得面無表情。一種不祥預感在我心底萌生。

「是嗎？」

「什麼時候才會結束？」我問他。

「在哪兒？」

琵琶跟我彼此相望，但誰都沒笑。如今那段回憶已不再那麼有趣。

「我知道，我知道，」我說，「我不會跑掉的。我會借住在朋友索爾家，離這裡沒有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