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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這樣的，佩姬，我才搬來倫敦沒多久。我在一個小村子長大，那裡每個人都認識彼此，也會守望相助。這才叫真正的社區。遇上麻煩的人會得到幫助；做錯事的人會被發現。我們在那裡就是這樣相互照應。自從老媽過世——」我突然打住。

「真的嗎？」

我先從邁爾斯的臥房下手。他的房間顯然是全家最豪華的，但令我惱怒的是他並沒有物盡其用。偌大的凸窗可以眺望街景，有個巨大的壁櫥占滿房裡的一整面牆。我拉開其中一扇門，凝視壁櫥內部。除了毛巾跟床單之外，裡面還有幾個硬紙箱，堆滿了舊音樂雜誌、學術季刊、地形測量圖以及檔案夾，我更進一步細看，發現檔案夾裡都是帳單和信件。現在我沒時間閱讀，但我答應自己之後一定要找機會一探究竟。其他沒什麼值得驚奇的。衣櫥裡吊著的西裝和襯衫，看樣子全都是高檔貨色。我拉開五斗櫃的抽屜，沒發現什麼有趣的東西，只在內衣之中找到一盒保險套。是時候撤退囉。

「非常感謝。」

「不會吧！實在是異乎尋常的巧合。」

就這樣，她往後揮了個手便走出家門。我正開始熟悉家裡的住戶，要留意不能太過殷切或壓抑。這裡的人所展現的自由是我前所未見的。

「真的嗎？」

「然後呢？」她溫柔地刺探。

我好像聽見樓上麥克的房間有些動靜，於是出門站在走廊上聆聽。啥也沒有。我推開歐文的房門，站在門檻上和圖書。相片堆滿了每面牆，有些是背面朝外，但其他的我都一覽無遺。四種黑白色階的女人面孔，茫然地望著我；我頓時感到四肢沉重、皮膚刺痛。我腦中開始萌生幻象，彷彿我置身水底，四周有東西搖搖顫顫，沒有固定的形體。

「房子很漂亮。」

「才不是呢！」她粉|嫩的雙頰變得更紅潤了。「別取笑我了。不，我們婚後不久買下這棟房子。當時的光景跟現在大不相同。我老公說是該搬家了。他不喜歡這裡的變化。」

為了不讓麥克聽見我的聲音，我竭盡所能地悄步上樓，小心地打開艾絲翠的房門。有那麼幾秒，我只是站在房間中央，品味她空間的寂靜。我發現她的臥房其實跟我的一模一樣，只不過我的在樓上，我們同樣都可以鳥瞰街景。但她這一間才剛油漆過，聞起來有椰子、柑橘跟薰衣草的香味。我走向她擺化妝品的架子，一樣一樣拿起來聞，輪流端詳它們。臥房乾淨整齊而寂靜，一如我心目中的完美房間。我亂翻她衣櫥裡的衣服。數量不多——琵琶的衣服大概是她的十倍——不過我喜歡她衣物的款式。不會過分裝飾或太過講究，質料也不差。我把臉埋進吊著的衣服堆裡，呼吸她的香氣；然後轉向五斗櫃，輪流打開每個抽屜，翻找裡面的東西。我把一件黑色內褲塞進口袋。她的化妝品少之又少。我拿了一支唇蜜。

「某種程度上吧。佩姬，妳有小孩嗎？」

我們一和圖書塊兒走在街上，我發現沿途她不時偷偷輕拍頭髮、拉直夾克。她似乎因為我而感到緊張不已。琵琶的事讓我一直很不舒服。某種感覺盤據在我腦海。如今它已煙消雲散。

「很好，」我答道，「我很高興住在這裡。」

她家比我搬進的家要小，但是狀況卻好得多。窗框剛上過油漆，大門是光滑的深綠色。當她開鎖推門而入，我可以看見屋內的井然有序。太整潔了，整潔到爆。就連在門外，我都能聞到洗潔劑、亮光漆和孤獨的味道。

「真的嗎？」

「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嗨，達維，一切都好嗎？」她問我。

她點點頭。

「要不要進來喝杯咖啡？不然我們也可以小酌兩杯。現在超過六點了。」

「住在附近的人龍蛇混雜。」

「我沒事啦，真的。只是還有點難過。這種事都需要時間才能平復。我之所以跟妳說這些，也許是因為妳讓我想起媽媽。」

邁爾斯跟歐文也出門了——不過令我開心的是，他們不是跟艾絲翠出去。所以家裡只剩下因為嗑藥精神恍惚、神智不清地倒在廚房的達利歐與麥可。麥可獨自一人關在房裡，而且八成是緊鎖房門。所以，我決定冒險一試。

「妳孩提時代就住在這兒啦？」

「一點點就好。不用加糖。其他人是什麼意思？」

「對。」

「妳想要搬走嗎？」

「我很遺憾。你們一定很煎熬。」

「我想我懂妳的感覺。」我說。

我躡手躡腳地m.hetubook.com.com走進琵琶的房間，跨過一團混亂，並且盡量維持原貌。你大概以為她絕對不會發現任何異狀，但是其實亂中有序。我看見地上擺了一瓶指甲油，然後想起她坐在床上半露酥胸，臉上露出愉悅的笑容。我扭開瓶蓋，用腳把它打翻，任憑它灑在一件精美的襯衫上。我發現幾條褲|襪，便用指甲狠狠往下刮，讓它抽絲破洞。再往一小罐護唇膏吐口水。要妳好看。

「不過我在這裡沒有歸屬感。我們跟這一條路的其他人不是同一掛的。喏，要加牛奶嗎？」

「我也不曉得。我滿喜歡這間房子的。」

我告訴自己要趁忘掉和搞錯之前，記下這個日期。佩姬找理由離開廚房。我等了幾秒，聽見她上樓的聲音，便屈身向前，把她的包包拉到身邊。她的皮夾裡有幾張折起來的紙鈔。我取出一張十英鎊的鈔票，然後把包包推回原位。畢竟為了幫家裡買酒，我已經白白花了不少銀兩；這下我就可以挪用一部分的錢，履行承諾幫她買印度香米，討她歡心了。

「明天要不要一起喝咖啡？」

「我們很高興有你在這裡。待會兒見囉。」

「沒有。我們跟小孩無緣。」她言簡意賅地說。

週六晚上，家裡幾乎空無一人。我回去的時候，琵琶不在家；我在上樓時巧遇艾絲翠，她顯然要出門。這是我頭一回看見她穿洋裝：一件簡約的紅色絲質連身裙。她露出黃金般的長腿和古銅色的纖纖手臂，深色的頭髮https://m.hetubook.com.com往後梳，嘴唇上了緋紅色的唇膏，看起來美呆了。我盡量別盯著她看，胸口卻繃得好不舒服。

「繼續說呀。」

我們坐著享用咖啡。在她的堅持下，我吃了兩塊餅乾；她告訴我可以光顧哪家店，哪些店不該去。看到窗台上立著五張卡片，我頓了一下，問她幾月幾號生日。

廚房裡一塵不染。就連餐具櫃的幾十個瓷器小雕像都光潔乾淨。佩姬繫上圍裙，將水注滿茶壺——她還真的煮咖啡非得繫圍裙不可呢。我坐在小圓桌前注視她。她個頭很矮，身材既不纖細，也不算臃腫。玲瓏小巧。她剪了個鮑伯頭，深褐色的光亮髮絲看起來滿自然的。我發現她嘴巴上頭和眼睛下方有細微的皺紋，但當我觀察她的脖子，便估計她年齡約有五十五、六歲，跟我媽差不多大。她夾克底下穿了件粉藍色的高領毛衣，配上一條過膝的藍裙，她焦慮地用手將裙子拍平，以免有摺痕或掀起。她穿的是舒適牢固的便鞋，透過她的褲|襪，我看見靜脈曲張剛要生成的痕跡。

「太神奇了，」我說，「我們是命中註定要相遇。」

「那喝杯咖啡好了。」我提著購物袋跨過門檻。

「那天也是我生日耶。」

「肯定是的。」

「什麼樣的變化？」

她瞇起雙眼。「他們只是在這裡暫居一下，」她說，「然後就走了，離開了。不像真正的鄰居。這條路就是這樣。」

「兩天前。妳是說星期四嗎？」

「我不常提起這些事。我很小的時www.hetubook.com.com候，父親就不在了，對他我幾乎沒什麼印象；幾個月前，母親也死於癌症。她長年臥病在床，我也待在老家照顧她、陪伴她。我是家中的獨子。除了我之外，她一無所有。」我直視佩姬的雙眸。「我也一樣。」

「這個嘛，比方說你家好了。每個住戶都很……」她猶豫不決。

「兩天前。現在過生日我都不那麼張揚了。又不是什麼我想記得的日子。」

「所以說，佩姬，」我說，「妳在梅特蘭路住多久啦？」

她把餅乾擺在盤子上。「將近二十七年了。」

「附近我半個人都不認識，」我說，「妳是我遇見的第一個友善面孔。」

我聽見大門開了，趕緊退出房門，輕輕把門帶上，然後轉身溜回自己房間，躺在床上等待左眼的眼皮不再跳動。我聽見人聲。好像是邁爾斯跟另一個人：一個女人，但不是艾絲翠或琵琶。我不曉得自己躺了多久，是睡了還是醒著，但當我下樓時，達利歐已然清醒，坐在沙發上抽菸；麥克則在電爐上炒蛋。食物的味道讓我再次感到反胃。邁爾斯跟那個女人也在。她高䠷亮眼、肌膚剔透無瑕，可是不滿卻寫在臉上，而且皮笑肉不笑。她使我想起一種攫食的鳥類，大概是老鷹吧。我警告自己還是小心為上。

「佩姬，這是我的榮幸，」我說，「以後我在路上會多留意，看看會不會見到妳。」

「可憐的孩子。」

「好啊。」她輕鬆快活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