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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的拳頭重重擊上桌面，力道之猛，使得電話話筒從托架上跳了出來。布維醫生也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張開嘴巴想說些什麼，但一見到老人顫抖的食指，便將話吞回肚裡。布維醫生嘆了口氣，摘下眼鏡，疲憊地用手在臉上抹了抹。

「我叫你的名字三次了。」

我忘了我的名字，老人心裡直接反應，我忘了我所有的名字。

「對。」布維醫生說，以一種癱軟的姿態坐在椅子上，看起來像是強迫自己放鬆。

「哈，哈。的確是的。」布維醫生拂拭桌面，拂去看不見的灰塵。

「太好了，」老人說：「這樣就好。疼痛的話呢？」

老人抬起頭。

「就像你一樣，醫生，你只是做你應該做的事而已。」

「沒什麼。請告訴我一個日期。」

老人看了看錶。他已經在等候室坐了一刻鐘。康亞德．布維醫生執班的這天，老人從來不必等候看診，布維醫生不會接受過多的患者掛號。

送貨員點數公文包內的鈔票時，嘴裡用德文咕噥著數字。老人加以詢問，送貨員回答說他父母來自亞爾薩斯區。老人一時興起，說自己曾經去過亞爾薩斯的森漢姆行政區。他會這麼說只是一時衝動。

老人在大學圖書館的網站上詳細閱讀過馬克林步槍的資料，實際拿到步槍時，高昂的興致卻一掃而空。馬克林步槍看起來像一把標準獵槍，只是體積稍大而已。送貨員示範馬克林步槍如何分解組合，他稱呼老人為「烏利亞先生」。老人把拆解了的步槍放進大肩包裡，搭電梯到一樓大廳，這時他腦子裡冒出一個念頭，想過去請貝蒂替他叫一輛出租車。又是另一個和圖書衝動。

「癌細胞就跟我們一樣，」老人說：「它只是做它應該做的事而已。」

「你隨時都可以來，我們會給你止痛劑。」

「我們應該幫你安排一個聽力檢查才對。」

「呃，我們採集的樣本分析結果出爐了，」布維醫生一坐下來立刻說道，想把報告壞消息的差事盡快了結。「它恐怕已經擴散了。」

非裔男子翻了一頁。只見他留有鬍子，那種一路延伸到下巴的鬍子，就像昨晚老人見到的那個送貨員一樣。老人和送貨員見面的時間十分短暫。送貨員駕駛一輛富豪轎車前往貨櫃港口，轎車可能是租來的。車子停下，只聽見嗡嗡聲響，車窗被按了下來。送貨員說出暗號：天使之聲。送貨員和非裔男子留著一模一樣的鬍子，一雙眼睛充滿哀愁。他立刻說為了安全起見，槍不在車裡，但他會載老人去一個地方取貨。老人遲疑片刻，心想，如果他們要洗劫我ｈttｐs://ｗｗw•ｈｅｔｕboｏｋ.coｍ.ｃoｍ，在港口下手就好了。老人於是上了車。可以取貨的地方如此之多，送貨員卻偏偏載老人前往霍勒伯廣場的瑞迪森飯店。他們穿過大廳時，老人看見接待員貝蒂就在櫃檯後方，但她並未朝他們的方向望來。

「我可以承受很大的痛苦。我只需要止痛劑來讓我保持清醒，讓我可以理性地思考和行動。」

「意思是癌細胞已透過血液從肝臟擴散到……」

「今年夏天。六月，可能更早。最晚八月。」

「你討厭這份工作對不對？」老人說。

「我的生命？」

「所有的止痛劑……」

「我的老天，你只要告訴我還有多少時間就好了。」

「不做化療的話，我還有多少時間可以活？」

「你必須給我止痛劑，讓我可以活動。這非常重要，明白嗎？」

等候室的另一端坐著一名男子，膚色黝黑，是個非裔男子。非裔男子正在翻閱一本週刊，老人確https://www.hetubook.com.com定自己即使從這個距離也能把週刊封面的每個字看得清清楚楚。那本週刊報導的是有關皇室的消息。非裔男子坐在那裡閱讀的竟然是有關挪威皇室的報導？這真是太荒謬了。

布維醫生的喉結上下快速跳動。「比我們原先預期的稍微短一點點。」

老人從布維醫生那種熱切地想幫他做些什麼的態度來分析，布維醫生應該有壞消息要說。

「很難說，要看疼痛的程度。」

「它當然擴散了，」老人說：「癌細胞不就是會這樣嗎？它不是本來就會擴散嗎？」

聖誕快樂。這是布維醫生說的最後一句話。老人站在階梯上。原本他不明白街上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但是在布維醫生祝他聖誕快樂，提醒他這個宗教佳節即將到來之後，他在路上的匆匆行人眼中看見必須在最後一分鐘買到聖誕禮物的慌忙神色。伊格廣場上，有些購物人潮聚在一個正在演奏的流行樂團周圍。一個身和*圖*書穿救世軍制服的男子，拿著捐獻箱到處走動。一個毒蟲在冰雪中頓足，眼神閃爍，彷彿快要熄滅的硬脂蠟燭。兩個少女手挽著手從老人面前走過，雙頰紅潤，她們的大好人生即將上演一齣齣精采故事，故事中有男孩、有期望。還有蠟燭。該死了！怎麼家家戶戶窗前都看得見燭光。他抬起頭，望著奧斯陸的天空；金黃色的溫暖蒼穹反映著城市的燈光。天哪，他是多麼希望她在身邊。下個聖誕節，他心想，下個聖誕節我們將一同慶祝，親愛的。

「你說什麼？」

「哈囉！」

「那是不可能的……」

「意思是？」

布維醫生只是張口結舌。

「你說得對，說得真對。」布維醫生微笑說，戴上眼鏡。「我們仍在考慮化療的可能性。化療會讓你身體虛弱，但可以延長……呃……」

「我還能活動嗎？」

「對。」

布維醫生站在門廊，試著展露愉快的笑容。他引領老人走進診療室。只見他的眼袋越來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