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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更鳥的賭注

作者:尤.奈斯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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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烏利亞 23

第三部 烏利亞

23

「啊,冬眠。」
「一個人是不是完全恢復健康是非常主觀的判斷,尤其是頭部受了那麼重的傷。」
「像妳這樣一個年輕女人也許應該實際一點,不要對一個妳很可能再也見不到的男人產生太多情感。順帶一提,赫蓮娜,那件披巾很適合妳,是代代相傳的嗎?」
眼前的狀況逐漸明朗。
「我是說,沒有,我沒去跳舞,我只是很晚才上床睡覺而已。」
「了解。」
「睡得像熊。」他說。
她抬起頭。他對她眨了眨眼。
赫蓮娜.藍恩推著手推車,快步走向四號病房。窗戶開著,她吸了口氣,讓胸口充滿剛割過的草地散發的清新氣息。今天聞不到死亡和毀滅的氣味。自從維也納首次遭到轟炸以來,至今已過一年。最近這幾個星期,只要天氣放晴,維也納每天晚上都會遭受轟炸。魯道夫二世醫院距離市中心雖然有好幾公里遠,又坐落在綠意盎然的維也納森林裡,遠離戰亂,但火燒城市的煙臭味仍會飄來,扼殺夏日的氣息。
「對,他們急需兵源。我們正在打仗,這妳應該知道吧。」
「像這樣。」說著他站了起來,開始唱歌。其他傷員從病床上抬頭朝這邊望來。他唱的語言大家雖然聽不懂,但嗓音溫暖動聽。他踏出歡快、旋轉的華爾滋小舞步,鬆散的病袍繩帶也隨之搖擺起舞。狀況好一點的傷患紛紛喝采,笑聲不斷。
「什麼?」
赫蓮娜極力按捺衝動,否則便要從布洛何手中搶過那封信,撕成碎片。
「烏利亞,快回來,不然我就要把你送回東部戰線了喔。」她厲聲喊道。
「妳說呢,赫蓮娜?」
兩人都笑了。赫蓮娜知道其他傷員正瞧著他們,她不能在他這裡待得比較久。
「萊茵蘭波爾卡舞?」
一九四四年六月七日
「熊?」
赫蓮娜一臉困惑,望著布洛何。
他乖乖聽話,回到原位坐了下來。他的名字不叫烏利亞,他只是堅持要他們叫他烏利亞。
「他被分發到匈牙利的第三裝甲師,我想妳應該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吧?」
「對,冬眠。」
「為什麼妳對我說話的語氣www.hetubook•com•com一定要這麼正式,赫蓮娜?」布洛何微笑地嘆了口氣。「天哪,我們不是從小就認識了嗎?」
「Guten Morgen(早安),赫蓮娜。」
「我可以替他開立一張診斷書,讓他在這裡再待三個月,天知道三個月之後東部戰線還在不在。」
布洛何回過頭來,望著赫蓮娜,從桌上拿起一封信。
「妳知道萊茵蘭波爾卡舞嗎?」
她對他微笑。他坐在床邊一張椅子上,正在看書。
「他是步兵對不對?換句話說,他必須跟在武裝車輛後面奔跑,而不是坐在車上。我有個朋友在烏克蘭,他告訴我說,他們每天都得用機槍掃射紅軍士兵,射到機槍發燙,屍體堆積成山,可是紅軍士兵還是不斷地冒出來,沒完沒了。」
她仍記得他被送進來的那一天。他額頭上有那樣一個洞還能活下來,簡直違反了所有自然界的定律。她手中拿的水壺碰到茶杯,差點將茶杯撞倒。
「對,越來越好了。有一天我一定會變得跟以前一樣英俊,妳等著瞧吧。」
「你的頭呢?每天都有好一點對不對?」
她腦中迅速轉過無數念頭,試圖在這個迷宮中找到出口。想當然耳,所有出口都已經給封死了。布洛何可不是個笨蛋。只要烏利亞的診斷書掌握在他手裡,並且幫了她這個忙,她就得滿足他所有的邪念。烏利亞的分發令可以被延期,但唯有烏利亞離開,布洛何用以驅迫她的惡勢力才得以消除。惡勢力?老天,她根本不太認識那個挪威人,更何況她一點都不知道他對她是什麼感覺。
「我親愛的赫蓮娜,」布洛何露出關愛的神情。「難道妳還不明白這件事決定在妳嗎?」
「那是我們從萊茵蘭人那裡學來的舞,我跳給妳看好不好?」
「醫生,聽見你關心我,我覺得驚訝,而且高興,但我可以向你保證,你想太多了。我對這個傷患沒有特殊的情感。送餐時間到了,醫生,恕我失陪……」
「對啊。德文裡……怎麼說熊睡了一整個冬天?」
「康復以後我會帶妳出去玩,教妳跳萊茵蘭波爾卡舞。」
和*圖*書「對了,赫蓮娜,為什麼妳特別喜歡這個人?他跟醫院裡其他四百名士兵有什麼不一樣?」
布洛何聳聳肩。
「醫生,你沒有必要擔心我的母親。你只要把他們的分發令拿給我,我就會發下去。」
「對,我們跳維也納華爾滋。」她說,專心處理體溫計。
不過今天她踏入病房,腳步輕快。也許是因為夏天到了,也許是因為有個醫生剛告訴她說今天早上她好美,也許是因為四號病房那個挪威傷兵將會用一口怪腔怪調的德語,跟她說「Guten Morgen」(早安)。然後他會吃早餐,眼光在她身上流連,看著她一床走過一床,照護其他傷員,跟他們說些打氣的話。她每照護五、六個傷員,就會瞧他一眼,如果他對她微笑,她會立刻報以微笑,然後繼續工作,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什麼事也沒發生,卻什麼事都發生了。就是這些小小的片刻,讓她能夠熬過每一天;也讓她能夠笑——當她聽見嚴重灼傷的賀勒上尉躺在門邊病床上開玩笑地問說,他的生殖器是不是很快就會從東部戰線被送回來?她能夠笑。
「你找我有什麼事?」
「嗯。」她說,忽然感到一陣狼狽,只因她竟然在這麼一件愚蠢的小事上撒謊。
她看了看錶,快步急走。高聳的天花板上吊著一盞盞球形吊燈,一隻從敞開的窗戶飛進來的小鳥悠閒地站在吊燈上引吭高歌。有些時候,赫蓮娜無法相信外頭的戰爭正打得如火如荼。也許是因為這片森林、這一排排濃密的雲杉林隔絕了所有他們不想看見的事。但只要踏進病房,立刻就會知道和平只是一場幻夢。受傷的士兵帶著殘缺的身體和受創的心靈,把戰爭一起帶回家鄉。比方說,她必須聆聽許多傷兵述說他們的故事,他們一廂情願地認為以她堅強的意志和信念,可以幫助他們走出苦難。傷兵述說的惡夢絕大多數都大同小異,說的都是什麼人類活在地球上必須承受極大的痛苦,以及光是想要活下去就必須使出各種墮落的手段,只有亡者得以毫髮無傷地脫離苦難。於是赫蓮娜停止聆聽。她在換繃帶、量和*圖*書溫度、提供藥物和食物時,只是假裝聆聽。傷兵睡著時,她盡量不看他們,因為他們即使睡著了,面容仍不斷地在說故事。她可以在蒼白、孩子氣的臉上看見受苦,可以在堅硬、封閉的臉上看見殘暴的行為,可以在一個剛得知一隻腳必須被截肢的男子那扭曲痛苦的臉上,看見尋死的意念。
赫蓮娜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布洛何想利用烏利亞來強迫她跟他上床。這件事他計劃多久了?他是不是等候了好幾個星期,才在適當的時機出手?而且他到底要她怎麼樣?是要她成為他的妻子還是情人?
赫蓮娜在身後把門關上,提高嗓音。
「你們在維也納都跳什麼舞?」
「你給我乖乖坐在那裡,坐到康復為止。」
她感覺得出布洛何正仔細觀察她的反應。
「五天前,我把他的診斷報告傳給國防軍,現在已經收到他的分發令了。」
「聽你說話,我想你應該復元得夠好了,可以被送回去了。」她回嘴說,卻無法阻止雙頰泛起紅暈。她正要繼續巡床,卻感覺到他的手握上她的手。
「我想請妳把他的分發令拿給他,因為我看你們似乎相處得很融洽。」
過去幾天他常待在陽台上,沐浴在夏日陽光中,讓他的氣色看起來健康許多。現在他那張快樂的面容上,亮白的牙齒正閃閃發光。
「我了解。」
「決定在我?」
赫蓮娜和母親不同,她想念父親勝於想念她的家庭曾享有的社會地位。比如說,她不想念那些宴會、青少年、膚淺對話、以及她母親頻頻想將她嫁給某個被寵壞了的紈袴子弟。
「我決定回報四號病房那個挪威士兵已經恢復健康,可以繼續服役。」
「怎麼樣?」布洛何醫生說,目光從報紙上方射了過來。赫蓮娜剛踏進布洛何醫生的辦公室,一如往常,她不知道布洛何醫生的那句「怎麼樣?」是一個問題?還是一個較長的問題的起始句?抑或那只是他說話的方式?因此她只是站在門邊。
她正要提出反對意見,卻給布洛何搶先一步。
「住嘴!」
「醫生,你找我?」
她毫不驚慌。她為什麼要驚慌?傷患來這裡是為了康https://www.hetubook.com.com復,然後出院。否則便是死亡。這就是醫院的常態。
赫蓮娜回答前先吞了口唾沫。
維也納,魯道夫二世醫院
「赫蓮娜,妳經常讀《聖經》,一定知道戴維王的故事吧?戴維王渴望得到拔示巴,也不管她已經嫁給了他手下一名士兵,因此他命令將軍把拔示巴的丈夫派去前線送死,這樣戴維王就可以去除障礙,向拔示巴求愛。」
「你們應該是跳華爾滋吧,對不對?跳維也納華爾滋之類的。」
「赫蓮娜、赫蓮娜……」布洛何搖了搖頭,微微一笑。「妳真以為我瞎了眼嗎?妳以為我可以漫不經心地看見妳為這件事苦惱嗎?赫蓮娜,我們兩家情誼深厚,讓我覺得我們之間有一條絲線將我們緊緊繫在一起。要不然我才不會用這種保密的方式跟妳說話。請原諒我,但妳一定已經發現我對妳滿懷愛意,而且……」
「說妳願意。」他柔聲說。
她蹙起眉頭。「第三裝甲師?他自願加入的是武裝黨衛隊,為什麼把他分發到一般國防軍?」
「布洛何,我是這裡的志工,不像其他護士可以任你玩弄。把信給我,有話快說,不然我就走了。」
「你睡得好嗎,烏利亞?」她愉快地問道。
赫蓮娜身子一晃,走過轉角,對布洛何醫生微微一笑。布洛何醫生似乎想停下腳步說些什麼,但仍快步離去。布洛何醫生有一雙死板的眼睛,總是透過眼鏡盯著人瞧,每次她和布洛何醫生面對面,總是說不出的緊張和不舒服。有時她會覺得她在轉角碰見布洛何醫生並非偶然。若是給母親看見她閃避布洛何醫生的那種神態,母親肯定會呼吸困難。布洛何相當年輕,前途一片光明,最重要的是他出身於維也納的名門望族。然而赫蓮娜既不喜歡布洛何,也不喜歡他的家族,更不喜歡母親把她視為重返上流社會的踏腳石。過去發生的事,她母親全都歸咎於戰爭。都怪赫蓮娜的父親亨利.藍恩突然失去了他的猶太借款人,使得他無法依約償付債款。這個財務危機導致亨利突發奇想,請那些猶太銀行家將他們被奧地利政府沒收充公的債和_圖_書券轉移到他名下。如今亨利已鋃鐺入獄,罪名是聯合國家之敵猶太人密謀不軌。
她發出歡快的笑聲,甩開他的手,走到隔壁床位,一顆心在胸口怦然跳動,彷彿一隻小鳥嚶嚶啼唱。
「抱歉,赫蓮娜,我知道這不關我的事。我純粹只是好奇而已。我……」布洛何伸出兩根食指從面前拿起一支筆,轉頭望向窗外。「……只是納悶妳在這個一心想娶千金小姐的外國小子身上到底看見什麼?這個人背叛自己的祖國,來討好征服自己祖國的軍隊。妳應該懂我的意思吧。對了,妳母親最近好嗎?」
「我……」她開口說。
「那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在這種時期,我們必須盡力完成上級交代的任務,難道妳不同意嗎,赫蓮娜?」
布洛何傾身向前,神態熱切。她想繼續往下說,她知道要擺脫眼前困境應該怎麼說,但某種東西阻止她往下說。過了片刻,她知道那是什麼了。那都只是謊言而已。她想擺脫眼前困境是個謊言;她不知道烏利亞對她的感覺是個謊言;為了生存,我們必須順從並降低自己的品格,這也是個謊言;通通都是謊言。她咬著下唇,感覺嘴唇開始顫抖。
「沒有關係。沒有關係,赫蓮娜。如果妳的心上人還沒康復,我才不敢把他送上前線呢。任何人只要還沒康復,我都不敢送上前線。這就是我的意思。既然妳對這個傷患的情況跟我一樣清楚,我想我在做出最後決定之前,也許應該聽聽妳的意見。如果妳覺得他還沒完全康復,那我可能就會再開一張診斷書,送去國防軍。」
她推開四號病房房門。陽光灑入病房,讓一切都變得白淨耀眼,牆壁、天花板、床單全都亮晃晃的。踏進天堂一定就是這種感覺,她心想。
「哇喔!」他笑說:「妳昨天晚上是不是跳舞跳到凌晨啊?」
「嗯?」
「你是什麼意思?」
「我知道。」她說,卻沒說出她心裡頭想的:我們正在打仗,你卻坐在這裡,距離前線數百公里遠,不過才二十二歲,做的卻是七十歲老頭都做得來的工作,這都要感謝老布洛何先生。
「怎麼樣?」布洛何問。
「還真快。」她的語調堅定冷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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