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烏利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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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起佈滿淚痕的臉頰，仰望著他。
她心中害怕。她並不那麼害怕在前方等著他們的未知，而是害怕這個她偎依著的陌生男人。如今他靠得這麼近，過去她隔著一段距離觀看和習慣的一切似乎全都消失了。
「呃，抱歉把妳吵醒了，小姐。先生。」
一九四四年六月九日
「好。」她說。她周圍的世界逐漸縮小，只依稀記得遠處傳來空襲警報。
車廂突然晃了晃，車掌趕緊抓住門框。三人靜默不語，彼此互望。
「對，是魯……」
「恐怕是的。我不是故意要嚇你們，可是戰爭就是戰爭。既然你們有正式文件，應該就不會有問題，不然離開薩爾斯堡很快就到邊界了。」
「那天晚上我唱得那麼動聽，」烏利亞說：「連對面的紅軍士兵都鼓掌喝采。」
「下一站是薩爾斯堡，」她說：「離德國邊境很近了。然後是……」
「對，他說他明天下午會寄出去。」
她聽得出他的話中帶著笑意。
加入火焰周圍的人群，凝視火炬金黃耀眼，
「睡吧。」他說，回應她的思緒。
「這樣的話，他們會打電話去醫院問，布洛何就會跟他們說我逃亡了。」
車掌點頭致意之後，便即離去。
他在魯道夫二世醫院裡說的那些故事，是她之所以注意到他的原因。他說的故事和其他士兵截然不同。烏利亞的故事述說的是勇氣、同志情誼和希望。像是那次他值完勤，竟在熟睡的好朋友胸口發現一隻臭鼬正準備撕裂他好友的喉嚨。他距離那只臭鼬將近十公尺，碉堡內的土牆又黑黝黝的，可說是漆黑一片。但他別無選擇。他把槍抵上臉頰，不斷射hetubook.com.com擊，直到彈匣內子彈用盡。隔天他們把那隻臭鼬煮來當晚餐。
看見古挪威人的名字浮現，活在英勇事跡的燦爛文字中，
「如果你告訴他們說你請病假，然後說你想去巴黎呢？巴黎也是第三帝國的一部分。它……」
「有什麼事嗎？」烏利亞終於問道。
「吻我，烏利亞。」
「喔，挪威。聽說挪威很漂亮。」
「為什麼時效這麼短？」
在搖曳閃爍的火光之間，看見我們挪威的昔日雄風，
看見千萬人奮起退敵，奉獻一切為國土戰鬥。
他的軍服有發霉的氣味，她突然想到這也許正是一個士兵躺在戰場上死亡後、或者曾被埋葬過一陣子之後，軍服上會有的氣味。但這些念頭是從哪裡來的？她處於緊繃狀態這麼長一段時間，如今才發現自己相當疲倦。
「我聽得出你不是奧地利人。」
「對，」赫蓮娜插口說：「是天主教醫院。」
熱血沸騰的統領我們向你致敬：吉斯林，你是士兵和國家的領袖。
「所以你剛剛說的是過了薩爾斯堡後的第一個檢查站和圖書？」烏利亞終於問道。
「你們奧地利人是在燈火管制的黑暗中看東西的能手，」他說：「我連一絲光線都看不到。」
看見你的父親為自由奮戰，為了失去的生命而痛苦，
「所以你自願從軍，替希特勒作戰？」
「不是不是，當然不是，」車掌忙道：「我只是想提醒你們而已。前幾天……」他目光移到烏利亞身上。「……他們逮捕了一個年輕人，那人身上沒有任何文件可以證明他能任意旅行，結果被當成逃兵。他們把他帶到月台上，當場就槍斃了。」
「別哭，」他說，伸出手臂環抱她的肩膀。「我應該想到需要證明文件的，軍人應該不能愛去哪裡就去哪裡。」
「妳是維也納人？」車掌問赫蓮娜，把車票遞還給她。她點了點頭。
「你們要去巴黎？」車掌問：「兩個人一起去？」
「所以說這個布洛何會再開一份診斷書，時效只有一星期？」
烏利亞唱完後陷入沉默，眼神空洞地看著窗外。赫蓮娜知道他的思緒已飄到遠方，便由得他去。她伸出一隻手臂環抱他的胸膛。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感覺到烏利亞晃動她的身體。她跳了起來。走道上一名便服男子的身影映入她的眼簾，她腦中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是他們被逮到了。
「列寧格勒那裡。」
「真的？北邊哪裡？」
她撫摸他的臉頰，他深深嘆了口氣。「妳想聽哪個故事？」
看見男人時時刻刻鎮守雪地，驕傲快活地勞動奮鬥，
「看得出來妳是天主教徒，」車掌說，指了指她脖子上掛的十字架，十字架正躺在她的短衫之上。「我老婆也是天主教徒。」
驅策士兵瞄準得再高一些，讓他們的生命站起來誓言戰鬥。https://www.hetubook.com.com
「你不是說真的吧。」
「別再提那個布洛何了，」她說：「說個故事給我聽。」
車掌又清了清喉嚨。
「原來如此，是不是天主教醫院？」
毫無燈光的火車搖搖晃晃，行駛在剛修好的鐵軌上，穿行在黑夜之中。烏利亞述說那次他在無人地帶射殺一個紅軍狙擊兵，並冒險深入危險區域，替那個無神論的布爾什維克份子舉行基督教喪禮，還唱了讚美歌。
「對。」
「這樣他才比較好掌控情況和掌控我。我每次都得想一個好理由，向他延長你的病假。你明白嗎？」
「慕尼黑、蘇黎世、巴塞爾、法國和巴黎。妳講過三次了。」
「我知道不關我的事，不過我希望你們沒忘了要把休假的證明文件帶在身邊。」
「我明白。」他說。她看見他繃緊下巴肌肉。
「女朋友。」
「沒有，我一直躺在醫院裡，很遺憾，我沒什麼機會參觀維也納。」
「對，小姐，對妳來說不成問題，不過對妳旁邊這位身穿軍服的朋友而言，就必須隨身攜帶證明文件，上面註明他的所屬單位和目的地。」
「你騙人。」
文件？赫蓮娜心想。她跟父親去過兩次法國，想也沒想過他們除了護照還需要帶其他證明文件。
琅—璫—璫—璫——琅—璫—璫—璫——琅—璫—璫—璫。
心中燃燒意志與力量，堅定站立在祖先的土地上。
他屈身向前，捏了捏她的手。
奧地利，林茲市
「你想講哪個就講哪和_圖_書個。」
「不對，我很快就會在醫院病床上醒來，心想這場夢真是不得了，然後期盼妳送早餐來。總而言之，妳明天晚上要當班，妳沒忘記吧？然後我就可以跟妳說那次丹尼爾從瑞典部隊那裡偷了二十份軍糧的故事。」
看見挪威人民浴火重生，看見你的親人處於和平與戰爭。
他為什麼還不走？赫蓮娜不禁納悶。
她屈身靠在他的大腿上啜泣。他輕撫她柔滑的褐髮。
她看了看錶，快兩點了。
「對，我是挪威人。」
「我怎麼會這麼天真！」她啜泣說。
「什麼事？」
車掌點了點頭。
「真是遺憾。」
車掌仰身向後，朝走道瞄了一眼，然後轉頭對烏利亞問道：「你女朋友有沒有帶你去看維也納的聖史蒂芬大教堂？」
他有好幾則故事都和這則一樣。赫蓮娜無法記住所有的故事，但她記得她開始聆聽。他的故事充滿生命力，而且有趣；她覺得有些故事似乎不能信以為真。不過她希望相信，因為他的故事是其他人的故事的解毒劑，其他人的故事不是關於無法挽回的宿命，就是關於毫無意義的死亡。
那一家五口下了火車之後，包廂內只剩他們兩人。火車再度緩緩開動。儘管幽暗中看不見什麼景色，只能看見火車旁不斷退去的建築物輪廓，赫蓮娜還是坐到了窗邊的位子。他就坐在對面，端詳著她，嘴角泛起一絲微笑。
「真的嗎？」她笑說。
「謝謝你。」烏利亞說。
「我們當然有文件，」赫蓮娜衝口而出：「你不會以為我們沒有證明文件還出來旅行吧。」
她換了位子，並未放開他的手，然後將頭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穿上軍服看起來好不一樣。
她嘆了口氣m•ｈeｔｕｂｏok•ｃｏｍ.cｏｍ。「我們是服從聽話的能手。」
「嗯。現在你要去巴黎，跟你的……？」
「喔。」她驚呼一聲，努力恢復鎮定，卻狂亂地在包包中翻尋，同時感覺到車掌的眼光正打量著她。最後她終於找到那兩張她在維也納買的黃色硬紙車票，遞給車掌。車掌仔細查看車票，腳後跟隨著火車節奏晃動。車掌查票的時間長得超過赫蓮娜感到自在的程度。
「Ganzgenau．（沒錯。）」烏利亞說。
「女朋友，原來如此。休假？」
車掌在車票上打個洞。
「嗯。」
「對，我被派到東部戰線的北邊。」
「對，謝謝，可以這麼說。」
烏利亞把她拉到身邊，挨近她的耳畔柔聲唱道：
她聆聽他的心跳聲，但火車駛過鐵軌的轆轆聲響那麼大，她只好信任他體內有一顆心。她對自己微笑，一波波喜悅的浪潮沖刷著她。多麼美妙的瘋狂行徑啊！她對他一無所知；他很少提及自己的事，他對她說的只是這些故事而已。
車掌是個老先生，眼睛望著他們。
「再說，我早該知道這件事好到不可能成真，」他說：「我的意思是說——我跟赫蓮娜護士竟然要去巴黎生活？」
「請出示車票。」
他們死於數百年前但精神長存，從荒野到峽灣都被紀念，
「一切都會沒事的，妳等著看好了。坐過來這邊。」
但升起旗幟的男人，升起那偉大的紅黃旗幟，
聽起來彷彿有人在後頭追趕，要追捕他們。
赫蓮娜確定車廂門完全關上之後，隨即以雙手掩面。
「比妳在國家歌劇院聽過的演唱都來得美妙動聽。」
車掌清了清喉嚨說：「我有個兒子，跟你一樣年紀，他在德奈普的前線戰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