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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都是碧翠絲親手做的，」赫蓮娜親切地說：「她做的炸小牛肉是全奧地利最好吃的。你以前吃過炸小牛肉嗎？」

「這樣啊，真是有意思。可以請問你富有嗎？」

「妳好像在審問犯人一樣。」赫蓮娜的深色眉毛在額頭上形成兩個「V」字型。

「可以請問你打算從事什麼工作嗎？」

一如往常，她用髮夾夾緊頭髮。她是不是該做別的打扮？碧翠絲修改了母親的印花棉布連衣裙，以符合赫蓮娜高挑苗條的身材。母親遇見父親時，穿的就是這件連衣裙。一想到這裡，赫蓮娜心頭就會浮現一種奇特、疏遠的感覺，這種感覺在某種程度上是痛苦的。也許是因為當母親把她和父親的相識經過告訴赫蓮娜時，講的似乎是另外兩個人——另外兩個迷人、快樂的人，這兩個人自認為知道他們未來的路要往哪裡走。

「妳的客人來了。」母親說。

母親的薄唇噘了起來，舉杯打算飲酒，但酒杯卻停在半空中。

妳的客人。換做是別的場合，赫蓮娜可能會被母親這句話裡的強調口氣給惹惱，那口氣似乎是說她沒把這個卑微的外國士兵當成家裡的賓客。但這是非常時刻，她只想親吻母親，只因母親並未替她製造更多麻煩。至少母親在她尚未來到門口前，先去迎接他。

赫蓮娜在臥室鏡子中端詳自己。她比較想打開窗戶，這樣才能聽見碎石車道上的腳步聲，但母親對燈火管制的要求十分嚴格。她凝視梳妝台和圖書上父親的照片，總覺得照片中的父親是那麼天真年輕。

「妳好漂亮喔。」碧翠絲高聲讚嘆。赫蓮娜對碧翠絲眨了眨眼，踏下最後一階樓梯。

「戰爭結束以後，你應該有打算要工作吧？」母親問道，把最後一口馬鈴薯放入口中。

「這是個奇怪的年代，這種好酒很少見了。」烏利亞放下酒杯，但仍凝視著杯子。他臉上那抹赫蓮娜自認為看見的一絲冷笑消失了。

「沒錯，你應該期待，」母親說，擠出一抹冷笑。「是用我們院子裡的蘋果做的。」

「那應該是炸豬排，」母親說：「你吃的可能是豬肉做的。我們家裡只吃小牛肉，物資匱乏的時候吃火雞肉。」

「對，」烏利亞豪飲一口，凝視酒杯。「而且藍恩夫人，我得說這真是好酒。」

烏利亞抬起雙眼，直視芙蘿．藍恩的眼睛。

「藍恩夫人，我了解妳的心情，她是妳的獨生女，妳有權這樣問，甚至可以說妳有責任規定她應該找什麼樣的男人。」

「藍恩夫人，我曾在這樣的夜晚跟戰友一起坐下來談心，說說未來我們想做哪些事、未來的新挪威會是什麼樣子、未來我們想完成哪些夢想。有些夢很大，有些夢很小。幾個小時後，這些戰友全都死在戰場上，毫無未來可言。」

「蘋果酥捲，」母親說，對碧翠絲揮了揮手。「維也納的經典甜品。」

她下了床，把髮夾夾好，看著雙手，對自己重複地說：我沒有一雙大手，我沒有一雙大手。然後她對鏡子看了最後一眼——十分美麗迷人！—和圖書—顫抖地吸了口氣，踏出房門。

「我今天收到挪威警署寄來一封信，我必須前往奧斯陸辛桑學校的戰地醫院報到，接受檢查。三天後我就得出發，而且我打算帶妳女兒跟我一起走。」

赫蓮娜等待又等待，然後便聽見母親的叫喚聲：

赫蓮娜有股強烈衝動想咯咯傻笑，同時又感覺到一股異樣的興奮之感。

只有廚房門口碧翠絲的影子似乎完全靜止。

母親用她那尖銳又有點刺耳的聲音說話，碧翠絲在餐廳裡進進出出，飄來飄去猶如一縷友善的幽魂。赫蓮娜無法將視線從母親脖子上戴著的那條鑽石項鍊上移開，那是母親最珍貴的珠寶，只在特殊場合配戴。

烏利亞舉起酒杯，回以微笑。

烏利亞點了點頭，耐心地等待她把那口馬鈴薯咀嚼完畢吞下肚，問出下一道無可避免一定會問的題目。

「我不富有，」烏利亞說：「但我願意努力工作。我的腦筋不錯，足以餵飽我自己、赫蓮娜和將來的家庭成員。藍恩夫人，我承諾會好好照顧赫蓮娜。」

赫蓮娜迅速瞥了母親一眼，只見母親似乎大為震驚。

赫蓮娜朝烏利亞踢了一腳，但那張橡木餐桌甚為寬闊，她這一腳踢不到烏利亞。

「對啊。」烏利亞的回答清澈響亮，在挑高的磁磚門廊裡來回繚繞，如同在教堂一般。

赫蓮娜輕聲大笑，被母親迅速地瞪了一眼。

這是簡單的一餐，沒有簡單到可以被視為侮辱，也沒有過於豪華而m.hetubook.com.com讓烏利亞認為自己是貴賓。

「藍恩夫人，晚餐非常好吃。」

「送信？你們國家的人不是都住得很遠？」

烏利亞放下叉子，清清喉嚨。母親把叉子放在長餐桌邊。烏利亞和赫蓮娜兩個年輕人面對彼此，赫蓮娜的母親芙蘿．藍恩坐在另一側。

「外面一片漆黑，你還是找到路了啊？」她對烏利亞微笑道。

「赫蓮娜！」

「赫蓮……」

她又踏下一個階梯，一隻手輕輕搭著欄杆。這時她的心情稍微輕鬆了些，便抬起頭，一眼將樓下三人全都看進眼裡。驀然之間，她以一種奇怪的方式明白到這是她一生中最美麗的時刻——她知道他們眼中看見的是什麼，也知道他們心中各自的感受。

「至少可以當郵差，戰爭爆發之前郵局承諾會僱用我。」

「我記得只吃過一次，可是跟今天晚上的無法相比。」

「我只能說我非常期待這道甜品。」烏利亞說。

「什麼事，親愛的？」母親用餐巾輕輕擦了擦嘴唇，然後對碧翠絲揮手，示意她收走盤子。

赫蓮娜望向碧翠絲。女管家碧翠絲對赫蓮娜微笑，但碧翠絲的眼神裡和母親一樣有種憂鬱的色調。赫蓮娜把視線移向「他」。他的眼睛閃閃發光。她似乎感覺到他雙眼的熱度，以致雙頰跟著脹熱。她只得把視線往下移，看著他刮得乾淨清爽的古銅色喉嚨、繡有雙S標誌的領子和綠制服。那件綠制服在火車上曾經那麼皺，如今卻燙得平平整整。他手中拿著一束玫瑰。她知道碧翠絲已說過要幫他把玫瑰拿去插在花瓶裡，但他和圖書只是向碧翠絲道謝，並請她稍等一會，好讓赫蓮娜先看看那束玫瑰。

「媽！」赫蓮娜不敢置信地瞪視母親。

赫蓮娜鬆開髮夾，甩了甩褐色頭髮，直到頭髮垂落到面前。門鈴響起。她聽見門口傳來碧翠絲的腳步聲。赫蓮娜往後一仰，躺回床上，心裡七上八下。她無法克制這種心情——彷彿回到了十四歲，談一場為愛情憂惱的夏日戀愛！她聽見樓下隱約傳來的說話聲、母親的尖銳鼻音，以及碧翠絲替他把大衣掛進衣櫃裡的匡啷聲。他竟然還穿大衣！赫蓮娜心想。這個夏日夜晚甚是悶熱，往年在八月之前不曾出現這種天氣，而他竟然還穿大衣。

「我不記得有吃到肉，」烏利亞微笑說：「我吃到的大部分都是蛋和麵包屑。」

母親破例讓通往院子的門微微開著。今晚雲層頗低，看來敵軍也許不會來進行轟炸。風從那扇微開的門吹入，使得硬脂蠟燭的火焰閃爍不定，影子在藍恩家族的嚴肅男女肖像上舞動。母親煞費苦心地向烏利亞一一說明肖像中的人物姓名、有過什麼輝煌歷史、以及他們從哪個家族選擇配偶。赫蓮娜見烏利亞聆聽時，似乎還露出一絲冷笑，但屋內甚是昏暗，難以確定。母親解釋說他們覺得有責任在戰時節省電力。想當然耳，母親絕口不提目前家裡的經濟狀況，以及碧翠絲是原本家裡四個僕人中唯一留下來的一個。

「我動作快是因為我找到了一個我喜歡的女人，而且她也喜歡我。戰火正在到處肆虐，我可以跟妳說的未來計劃就跟無稽之談沒有兩樣。藍恩夫ｈtｔps://ｍ•ｈeｔｕｂooｋ.coｍ•coｍ人，我只能把握現在，好好活著，也許妳們也都一樣。」

母親眼中看見的是自己，步下樓梯的是她失去的青春年華和夢想；碧翠絲眼中看見的是她視如己出、從小拉拔大的小女孩；他眼中看見的是他深愛的女子，他是那麼愛她，以致於他的北歐式害羞和規矩禮儀也無法隱藏他的愛意。

餐桌上的對話有好幾次冷卻下來，但是在一段長長的沉默之後，烏利亞會再開話題，要不然赫蓮娜和她母親也會另找話說。赫蓮娜在邀請烏利亞來家裡吃晚餐之前，便已決定不要被母親的想法干擾。烏利亞十分禮貌，但畢竟是單純的農家子弟，缺乏上流社會的成長環境所培養出的高雅教養和舉止。然而赫蓮娜一點也不需要擔心，烏利亞的言談之間充滿無拘無束、老練世故的風度，讓她大感驚奇。

母親一看見赫蓮娜出現在樓梯口，便住了口。赫蓮娜小心翼翼把一隻腳踏上第一個階梯；她平常可以穿著飛奔下樓的高跟鞋，這時踩在腳上似乎搖搖欲墜。

赫蓮娜屏住氣息。牆上時鐘的沉重滴答聲轟炸著餐廳。母親爬滿皺紋的頸部肌膚底下，肌肉不斷收縮又放鬆，使得那條鑽石項鍊閃閃爍爍。通往院子的門口突然吹來一陣強風，把燭火吹得平躺下來，影子在晦暗的傢俱間跳躍。

「喔，我的老天！」母親高聲呼喊，放下酒杯。「年輕人，你未免有點太過分了吧。」

「也沒有那麼遠，我們在可以住的地方住下來，有的人沿著峽灣居住，有的人住在山谷或其他可以屏障強風的地方。當然還有一些小鎮和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