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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更鳥的賭注

作者:尤.奈斯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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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烏利亞 34

第三部 烏利亞

34

「聖史蒂芬大教堂?」他問道。
赫蓮娜挽住他的手臂,站了起來,和他一同往演奏台的方向走去。她依稀聽見炸彈落下的呼嘯聲,隨之而來的爆炸聲震耳欲聾,牆上灑落的灰泥變成了沙塵暴,面向懷伯加薩街的大片窗戶給炸得向餐廳內噴射碎片。燈光完全熄滅。
「我……」烏利亞開口說。
接下來赫蓮娜記得的是他們站在教堂中,周圍是來教堂避難的人群的蒼白臉孔,耳中可聽見孩童的哭泣聲和管風琴的樂聲。他們挽著彼此的手臂,朝聖壇走去,又或者這些只是她的夢境?這些真的發生過嗎?他是不是並未突然將她擁在懷裡,說她會是他的?她是不是輕聲回答說,好,好,好,而教堂的空間是不是攫獲了她說的這幾個字,將這幾個字拋上拱形屋頂,拋給鴿子和十字架上的耶穌基督,讓她的回答不斷迴響,直到成真?無論這些是否真的發生過,這幾個字比起她在告別安德烈之後說的話都來得真實。
所以這就是「三個騎兵」餐廳,赫蓮娜心想,十分欣喜。彷彿門外的那三個台階神奇地將他們從戰火蹂躪的城市,帶到了一個不把炸彈和苦難當一回事的世界。這裡是維也納的富人、風雅人士和自由思想家的聚集之地,想必作曲家理察.史特勞斯和阿諾德.荀白克曾是這裡的常客。這裡瀰漫的思想過於自由,因此她父親從不曾想過要帶家人來這裡用餐。
領班清了清喉嚨。赫蓮娜這才想到那領班也許對烏利亞的副下士軍階不甚滿意,又或者那領班對訂位簿裡的外國名字感到奇怪。
赫蓮娜的雙眼掃視菜單。「上面為什麼沒有價錢?」她問道。
「聽得懂一點點。別笑了。」她不禁莞爾。「碧翠絲是匈牙利人,以前常唱給我聽,歌詞說的是被人遺忘的英雄和理想。」
安德烈.布洛何這個名字在她舌頭上嘗起來有如膽汁,她把它給吐了出來,連同這個名字給一起吐了出來的,還有擔保書、面臨流浪街頭厄運的母親、不想回歸正常人生的父親、舉目無親的碧翠絲。對,她說了這些話,不過是在什麼時候說的?她是否在教堂把一切都告訴了他?或者是在他們奔過街道,來到菲哈莫尼路上之後才告訴他的?菲哈莫尼路的人行道上佈滿碎磚碎玻璃,黃森森m.hetubook.com.com的火舌從老糕餅店窗內探了出來,替他們照亮前路。他們奔入空寂無人、一團漆黑的豪華飯店大廳,劃亮一根火柴,從牆上隨意拿下一副鑰匙,衝上樓梯。樓梯鋪著厚實的地毯,他們腳下沒有發出一絲聲響,如同幽魂般掠過走廊,找尋三四二號房。接著他們已經在彼此懷中,扯去對方身上衣物,彷彿全身著了火。他的氣息如火般燒灼她的肌膚,她在他身上抓出一道道血痕,再用她的唇吻上那一道道血痕。她不斷重複那句話,彷彿咒語一般:「我不能跟你走了。」
「小公雞要多少錢?」
「狗雜種!」
「我不能跟你走了。」
「小公雞。」
「對。」
烏利亞點亮桌上燭台的蠟燭,替她拉出一張椅子,用拇指和食指拿起一條折疊的餐巾,甩了開來,溫柔地放在她的大腿上。
兩人都沒說要往哪裡走,只是向右轉,踏上坎納路,突然間,漆黑荒涼的聖史蒂芬大教堂就矗立在他們面前。
這天下午,她告訴母親說她不走了,但並未說明原因。母親出言安慰,但她無法忍受母親那尖銳、自以為是的口氣,便把自己鎖在臥房裡。然後烏利亞來到家裡,敲她的房門。她決定不再去想那麼多,決定讓自己毫無畏懼地墜落,不做任何想像,只想著無止盡的深淵。也許在她開門的那一刻,烏利亞就已看出了這一切。也許當他們站在門廊時,兩人就已做了心照不宣的約定,要盡情活出火車出發前這幾小時的時間。
他搖搖頭,雙眼專注地凝望她的臉龐,彷彿想記住她每個部位、每條細紋、每根頭髮。
就在此時,空襲警報響起。
領班望了一眼烏利亞的制服,眉頭深皺,查看訂位簿。赫蓮娜越過烏利亞肩頭望去,只見黃色拱形天花板上掛著一盞盞水晶吊燈,天花板由白色哥林斯式柱子所支撐,吊燈下的談話聲和笑聲被管絃樂聲淹沒。
「我的天哪。」烏利亞說,只見眼前的宏偉教堂幾乎佔滿整片剛降臨不久的夜空。
「小公雞和優質葡萄酒?」他問道,小心翼翼地從桌上、餐盤上和她頭髮上掃去玻璃碎片。
赫蓮娜從眼角餘光看見烏利亞臉色發白。
眾人同時湧向出口,出口處已有一群人驚慌失措地擠在那裡。一和*圖*書個女子站在寄物處前高喊「Mein Regenschirm!——我的雨傘!」但寄物處服務員早已不知去向。更多隆隆聲傳來,這次距離更近。赫蓮娜望向隔壁被遺棄的餐桌上,兩杯半滿的葡萄酒撞得彼此咯咯作響,整間屋子都被巨大的二部和聲給震得顫動不已。幾個年輕女子拖著一個長得有如海象、喝得醺醺然的男子趕往出口,男子的襯衫向上翻了起來,唇邊猶有一抹喜樂的微笑。
「你們的桌子已經準備好了,這邊請。」領班勉強露出微笑,順手拿了兩份菜單,替他們帶位。只見餐廳裡高朋滿座。
維也納
「因為戰爭,小姐,價錢每天都在波動。」
「可是現在你回來了。」
「他們全都不見了,」她說:「猶太人也是。你認為傳言是真的嗎?」
「五十先令。」
她蜷伏在他懷中。他一|絲|不|掛,但全身赤熱如火,汗流如雨。
烏利亞對赫蓮娜露出放棄的微笑。領班帶他們來的這張桌子在通往廚房的彈簧門旁,而且桌上沒擺餐具。
也許是因為外頭夜幕低垂,桌上燭光瑩瑩,金黃色粉塵在空中閃閃發亮;也許是因為被炸開的窗戶吹入陣陣涼風,讓他們在這個炎熱的潘諾尼亞夏夜能夠喘一口氣;也許只是因為她心臟送出的血液在血管裡快速流竄,以致於她想更強烈地體驗這些片刻。但她聽見了音樂聲,而這是不可能的,整個管絃樂團都已收拾樂器逃命去了。耳中的音樂聲是不是她的幻覺?多年以後,就在她即將產下女兒之際,她明白了那音樂聲是什麼。孩子的父親在新買的搖籃上方掛了一串風鈴和彩色玻璃珠。一天晚上,她用手拂過那串風鈴,立刻就認出了那種聲音,並且明白那種聲音是從何處傳來的。原來替他們奏起音樂的是「三個騎兵」的水晶燈。水晶燈隨著地面的猛烈震動而不斷搖晃,奏出晶瑩清澈的叮叮樂音,宛如風鈴的歌聲。烏利亞邁開步伐,進出廚房,端出薩爾斯堡小公雞,並從酒窖裡拿出三瓶奧地利農家自釀的當令酒,同時還在酒窖裡發現一個廚師坐在角落拿著一瓶酒仰頭痛飲。那廚師見烏利亞取出藏酒,連一根小指頭也沒抬起來,更別說是上前制止了;相反地,當烏https://www.hetubook.com.com利亞把他選的酒拿給那廚師看,那廚師還點點頭表示認可。
空襲警報一響起,剎那間所有聲音同時止息。那個片刻,整間餐廳似乎凍結在時間之中,接著拱形鍍金天花板下響起一聲聲咒罵。
「妳瘋了。」烏利亞笑說。
「你看,」赫蓮娜說:「這家餐廳就要變成一片廢墟了,他們還一心只想在客人跑去避難之前先叫他們買單。」
赫蓮娜和烏利亞相視而坐,直到服務生消失在廚房彈簧門後,兩人才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來。
之後一切都融合成一個大漩渦,漩渦裡有肉體和睡夢。何時是他們做|愛,何時又是她在做夢,她無法分辨。她在午夜雨聲中醒來,直覺告訴她說他不在身邊;她走到窗邊,凝視下方被雨水洗去灰燼和塵泥的街道。匯集的雨水從人行道邊緣流過,一把開著的無主雨傘順著雨水往多瑙河漂去。她躺回床上,再醒來時,天色已亮,街道已乾,他躺在她身旁,屏住氣息。她看了看床頭桌上的時鐘,距離火車出發還有兩小時。她撫摸他的額頭。
「你去了別的地方。」
「我才剛起來。妳也沒在呼吸。」
「那些英國人一定是瘋了,」他說:「天都還沒黑呢。」
管絃樂團奏起另一首曲子,由三人演唱,唱的是奇特語言。有幾個客人齊聲唱了起來。
她牽起他的手,這時管絃樂團奏起快樂的匈牙利查爾達斯舞曲。
每當赫蓮娜回想起那個夜晚,她總是問自己到底記得有多清楚;炸彈是否如她記憶中掉落得那麼近?他們踏上聖史蒂芬大教堂的走道時,是不是每個人都轉過頭來看他們?儘管他們在維也納的最後一夜被一層不真實的薄紗所籠罩,但是在寒冷的日子裡,她總會情不自禁地用那晚的記憶來溫暖她的心。她會回想那個夏日夜晚的同一個小小片刻,如此總會令她大笑然後令她流淚,而她並不明白為什麼。
她感覺得到他在顫抖。
隨後烏利亞把四十多先令放在燭台下,偕同赫蓮娜踏入柔和的六月夜晚。懷伯加薩街一片死寂,但空氣相當混濁,充滿黑煙、飛塵和泥土的氣味。
這時第一批炸彈落下的隆隆聲響傳來。演奏台上的男子又說了些話,但四下響起的說話聲和尖叫聲淹沒了他的聲音。男子不得不放棄,在胸前畫和圖書個十字,跳下演奏台奔往避難所。
「幹!才八點而已。」
他聳聳肩。「戰爭總是會有各式各樣的傳言。要是我的話,被希特勒俘虜我會覺得很安全。」
烏利亞轉頭去看。果真如此:一名服務生正在收拾管絃樂團前方一張桌子上的雙人餐具。
一個服務生悄然來到他們桌邊,輕咳一聲,以示提醒。「先生小姐,可以點餐了嗎?」
「來兩碗蔬菜燉牛肉湯好了,」她說:「我們晚上已經吃過了,而且我聽說你們做的匈牙利菜非常好吃。烏利亞,你想不想嘗嘗看?一天吃兩頓晚餐不太健康喔。」
「先生小姐,晚安。」
一個身穿深色西裝的男子跳上演奏台。台上的管絃樂團團員正在收拾樂器。
一九四四年六月二十七日
「我們的上等桌位空出來了,小姐,如果妳不介意的話……」
「我們散散步。」烏利亞說。
「對。」赫蓮娜仰頭朝上,視線跟隨名為「Südturm」的黑綠色教堂螺塔不斷上升,直上天際,連接到夜空中浮現的第一群星星。
「然後再來一瓶淡酒。」赫蓮娜說。
「我們終於獨處了。」烏利亞說。
「對。」他說。
「被人遺忘,」他雙手緊緊交握。「就像這場戰爭有一天也會被人遺忘。」
「雞,聽起來不錯。赫蓮娜,妳能替我們選一瓶好酒嗎?」
「我?『三個騎兵』又不是我訂的,口袋裡沒有五十先令還敢訂這裡!」
「這一定是為我們演奏的。」他說。
「Verbunkos(士兵舞),」赫蓮娜說:「一種士兵的歌曲,就像你在火車上唱的那首挪威曲子。這些歌曲是用來徵募匈牙利年輕男子加入拉克齊獨立戰爭。你在笑什麼?」
她說過這句話,不過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說的?
腳下的地面晃動著,鍍金天花板灑落如毛毛雨般的細小灰泥,在空中閃閃發亮。烏利亞站起來,伸出手。
「笑妳知道的這些奇奇怪怪的事。妳也聽得懂他們在唱什麼嗎?」
「這一桌。」
「那我們一定是死了。」
「應該可以,」烏利亞說:「今天有什麼推薦菜色?」
烏利亞抽出手帕,俯身在餐桌上。「藍恩小姐,妳知道嗎?」他說,越過餐桌替她拭去眼角笑出的眼淚。「我愛妳,我真的愛妳。」
服務生和*圖*書突然忙亂地穿梭在一張張桌子之間,領班開始對用餐客人無禮叱喝。
烏利亞搖搖頭。
「那是什麼歌?」烏利亞問。
「抱歉,」他說:「我打電話訂位的時候在我的名字後面加了少校兩個字,我想說妳的明艷風采可以掩蓋我官階低的事實。」
空襲警報再度響起,表示此次轟炸告一段落。他們躺在染紅的糾結被單中,她只是不斷啜泣。
矮小削瘦的餐廳領班深深鞠躬。烏利亞止不住大笑,赫蓮娜捏了捏他的手臂。從醫院出發的路上,他們就一直笑個不停,原因是兩人引起了莫大的騷動。原來烏利亞不太會開車,因此在駛往大街的路上,赫蓮娜囑咐他每次只要在狹窄道路上會車,一定要把車停下來。結果烏利亞只是狂按喇叭,使得對向來車不是開到路邊,就是靠邊停了下來。所幸維也納路上已沒那麼多車,他們才得以在七點半之前平安抵達懷伯加薩街。
「大家聽著!」男子吼道:「已經買單的客人必須立刻前往附近的避難所,避難所就在懷伯加薩街二十號附近的地下室。大家安靜聽我說!出去以後右轉,走兩百公尺,尋找戴著紅色臂章的人員,他們會指示要往哪裡走。請保持冷靜,轟炸機還要過一陣子才會飛到這裡。」
「也許吧。」她垂下雙目。「就算不是也沒關係。他們奏的是吉普賽音樂,如果是吉普賽人彈的就太棒了。你有沒有看見吉普賽人?」
「你為什麼沒在呼吸?」她輕聲問說。
不到幾分鐘,整間餐廳人去樓空,一股毛骨悚然的寂靜籠罩整個空間。寄物處傳來低低的啜泣聲,那女子已不再叫嚷著要找雨傘,只是把額頭頂在櫃檯上。白色桌巾上殘留著吃了一半的餐點和打開的酒瓶。烏利亞仍握著赫蓮娜的手。又是一聲轟然巨響,水晶吊燈為之震動。寄物處那個女子突然醒了過來,尖叫著跑了出去。
「兩碗蔬菜燉牛肉湯跟一瓶淡酒?」服務生揚起雙眉問道。
赫蓮娜環顧四周,然後格格一笑。「你看,」她說:「那張是我們原本的桌子。」
「什麼傳言?」
「我不能跟你走了。」
「稍後服務生會來替你們服務。」領班說,隨即消失無蹤。
「我想你應該聽得很清楚了,」赫蓮娜把菜單交還給服務生,展露耀眼的微笑說:「服務生。」
「集中營的傳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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