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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更鳥的賭注

作者:尤.奈斯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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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煉獄 41

第四部 煉獄

41

「為什麼你自己越過邊界?」
辛德走進廚房,對著客廳高聲說話。
哈利聽得口乾舌燥。「原來如此。」他說。
「關於這件事,我想說的都已經說了,可能還說得太多了。還要咖啡嗎?」
「我正在進行一個大計劃,希望能寫成一本書,一本關於戰爭的書。」
「太好了。我想聽聽看你對森漢姆的挪威軍人知道些什麼。」
「抱歉,請繼續說。」
「麻煩你。你為什麼不待在瑞典就好?」
「對,但霍爾跟我說你住在侯曼科倫區。」
「那時候我十八歲,是在偏遠的古布蘭斯達長大的,那裡有個規矩,我們只能見附近的鄰居,不能見別人。我們不看報,也沒有書——我什麼都不懂。我所知道的政治都是我爸告訴我的。我們的家族只剩我們一家人,其他人在二〇年代都移民到美國去了。我的父母和兩邊農田的鄰居都是吉斯林的支持者,也都是國家集會黨黨員。我有兩個哥哥,不管什麼事我都向他們看齊。他們都是希登組織的成員,是穿制服的政治激進份子,他們的任務是替黨在家鄉募集年輕人,否則他們自己就得自願上前線。至少這是他們告訴我的。後來我才發現他們的工作是招募告密者。但為時已晚,我已經準備上前線了。」
麥佑斯登區,威博街
「沒錯,一九四二年除夕那天我逃軍。我背叛了我的國家兩次。」辛德微微一笑。「結果兩次都淪落到錯誤的陣營。」
哈利在辛德身上看不到一絲和女兒的相似之處和*圖*書,讓他頗為驚奇。辛德沒有女兒那種有教養的說話方式和舉止,也沒有女兒的五官和深色肌膚。兩人只有額頭相像,他們都有高額頭,可以看見藍色靜脈分佈其間。
「被反抗軍的人發現?」
「這些東西我還沒整理好,」辛德解釋說,在沙發上替哈利挪出一個位子。
辛德順了順頭上的稀疏白髮。
辛德立刻站了起來。
「我是指還活著的。」
「你在那裡有一間大房子。」哈利改口說。
「我不會稱之為改變信仰。大部分的志願軍心裡想的主要是挪威,很少想到政治。我的轉折點是我發現我在替別的國家打仗。事實就這麼簡單,而且替蘇聯打仗也沒有比較好。一九四四年六月,我在塔林的碼頭進行卸貨任務,想辦法偷溜到瑞典紅十字組織的船上,把自己埋在煤炭裡,藏了三天,以致於我一氧化碳中毒,不過後來我在斯德哥爾摩康復。然後我從斯德哥爾摩旅行到挪威邊界,自己越過邊界。那時候是七月。」
「你替蘇聯人打仗?」
「我想我女兒喜歡那間房子。當然了,她是在那裡長大的。我聽說你想談談有關森漢姆的事。」
「既然你不相信,當初為什麼要去東部戰線?」
「抱歉讓你爬樓梯,」男子說,伸出一隻手。「我是辛德.樊科。」
兩人走進客廳。只見客廳已被改裝成書房,裡頭放著書桌和電腦,四處都是紙張,一疊疊的書籍和期刊被堆在桌上和牆邊地上。
「黑咖啡?」辛德把一個馬克杯放在哈利面前。
辛德的眼睛依然年輕,但面容看起來像是經歷過「至少」兩次世界大戰。他的稀疏白髮往後梳整,身上穿著紅色伐木工襯衫,外頭罩一件開襟挪威羊毛衫。他的握手方式溫暖而堅定。
「我知道到了一九四四年,你已經不在那裡了?」
一名男子站在門前,臉上掛著大大的微笑,看著哈利氣喘吁吁地爬上三樓。
「喔,你知道去過森漢姆的人很多。」
「所以說你是在前線改變信仰的?」
「太好了。」
「不用了,謝謝。」哈利說。
二〇〇〇年三月三日https://www.hetubook.com.com
「所以我低調行事,用我自己的方式進行。越過邊界簡直就像小孩辦家家酒。相信我,在戰爭時期要從瑞典越過邊界到挪威,危險性比在列寧格勒低頭撿口糧小太多了。要加點咖啡嗎?」
「伊凡.霍爾打電話來跟我說,有個人會來找我,還跟我說是個POT的人。」
哈利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辛德端起馬克杯喝了一口咖啡,讓那口咖啡在嘴裡滾來滾去好一陣子。
「很好,因為你沒得選擇。」辛德笑說,差點把手中正在倒的咖啡灑了出來。
「問得好。這我也問過自己很多次。」
「我連絡的幾個瑞典人都不相信我,我的故事有點太令人難以置信了。反正沒關係,我也誰都不信。」
哈利在筆記簿上翻到新的一頁。
辛德大笑。「對,可以這樣說,只是他們寫得不太對味,而且我要寫的是我的戰爭。」
哈利很快地下了幾個結論,也許下得太早,但如果他判斷得沒錯,辛德會搬出來一個人住在麥佑斯登區,一定跟歐雷克有關。無論如何,事情就是這樣,她跟某人住在一起,沒必要再多想了。反正這樣也好。
「好,森漢姆。挪威軍的核心。事實上這個核心只有五個人,包括我在內。其中一個人叫丹尼爾.蓋德松,他在我逃軍的那天陣亡。所以只剩下四個人:艾德伐.莫斯肯、侯格林.戴拉、蓋布蘭.約翰森和我。戰後我只看過艾德伐一次,他是我們的小組長。那時是一九四五年夏天,他因叛國罪被判三年徒刑。我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活了下來,不過我可以就我所知跟你說說他們的事。」
辛德回到客廳,手裡拿著熱氣蒸騰的咖啡壺和兩個馬克杯。
辛德再次大笑。
「聽起來可能有點做作,但我還是要說,我們這些曾經參與過戰爭的人,有責任在離開人世之前,把我們的經驗記錄下來,留給後代子孫。不管怎樣,我是這麼看的。」
「不是已經有人寫過了嗎?」
「也許我們https://m.hetubook.com.com可以談一談跟你一起在森漢姆的人?」
「對。」哈利不安地玩弄馬克杯。那起逆倫事件是哈利無法理解的行為,見了辛德本人之後並沒有讓他比較能夠理解。自從哈利見到辛德站在門口,微笑地跟他握手之後,逆倫事件的陰影就一直在哈利腦海中縈繞不去。這個人殺了自己的父母和兩個哥哥。
辛德臉上露出微笑。
「那你為什麼不把它賣掉?」
「你在想我接到的命令是只殺一個人,為什麼我把他們全都殺了。」辛德說:「問題在於他們沒有說要殺哪一個。他們要我自己決定誰生誰死,而我辦不到,所以我把他們全都殺了。前線有個傢伙我們稱呼他為知更鳥,一種鳥的名字,他教過我用刺刀殺人是最人道的殺人方式。頸動脈負責連結心臟和腦部,只要切斷頸動脈,腦部吸收不到氧氣,立刻就會腦死,心臟再跳動個三四次後就會停止。問題在於很難辦到。那個傢伙的名字叫蓋布蘭,他是個刺刀高手。可是我用刺刀對我媽媽只造成皮肉傷,搞了好久,最後我只好對她開槍。」
「她在家?呃,那她一定是休假。」
「可以這樣說。我是戰俘,戰俘是會被活活餓死的。一天早上,他們用德語問說有沒有人懂得電信作業。我有個約略的概念,所以舉起了手。原來有一個軍團的電信兵全死光了,一個也不剩!隔天我就負責操作戰地電話,那時我們在愛沙尼亞攻打我以前的同志,就在納爾瓦附近……」
「我心裡充滿復仇的念頭。那時候我很年輕,一個人年輕的時候對正義的概念會有一種錯覺,認為那是人生下來就擁有的東西。我年輕的時候在東部戰線,內心有很多衝突,有很多同志認為我的行為壞透了。儘管如此,或正因為如此,我發誓我要報復那些在家鄉灌輸我們謊言的人,他們害我們這麼多人犧牲性命。我也要替自己被糟蹋的人生復仇,那時我以為我的人生再也無法完整地拼湊回來了。我一心只想找那些真正背叛挪威的人算賬。現在的心理醫生可能會診斷說那是戰爭精神病,立刻把我www•hetubook•com•com關起來。所以我前往奧斯陸,那裡我誰也不認識,也沒有地方可以住,身上帶著的證明文件可以證明我是逃兵,當場被槍斃。我搭貨車抵達奧斯陸的那天,我去了諾瑪迦林區。我睡在雲杉樹下,只吃莓果充飢,過了三天就被他們發現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辛德說:「但我是個奉命殺人的士兵。如果沒接到命令,我也不會那樣做。但我知道一件事:我的家人跟那些欺騙我們國家的人是一樣的。」
「警監,抱歉,我沒打算用這麼冷血和殘暴的方式來說這件事。在我們繼續之前,我想跟你說明白:我不是個殘暴的人,這只是我個人處理事情的方式。我不需要跟你說這件事的,但我還是說了,因為我無法迴避這件事。這也是我為什麼要寫這本書的原因。每次這個話題被提起來,不管明示或暗示,我都得面對它,我必須確定自己沒有躲避它,如果我躲了,恐懼就贏了這場仗。我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會演變成這樣,也許心理醫生可以解釋。」
「我趴在一個小山丘上,觀看紅軍進攻德軍機槍哨,他們簡直是被德軍掃殺殆盡。一百二十五個官兵和四匹馬的屍體全都堆在地上,最後德軍機槍終於過熱不動了,剩下的紅軍就用刺刀把德國士兵殺了,好節省子彈。從開始進攻到結束,最多不超過半小時,就死了一百二十幾個人。然後他們會再進攻下一個機槍哨,重複同樣的攻擊。」
「原來如此。我去過你府上,遇見了你的女兒,她給我這裡的地址。」
辛德又坐了下來,握起拳頭支撐下巴。
無意義的話語在空氣中旋繞。哈利推開桌上的馬克杯,從皮夾克中拿出筆記簿。
辛德聳聳肩。
「嗯哼,你為什麼要寫?」
辛德直視哈利的雙眼,捧著馬克杯的手已不再顫抖。
「我知道我就要死了,而且是為了我不相信的理念而死。我不相信史達林,也不相信希特勒。」
「她跟一個叫歐雷克的男孩子住在一起。」
「我了解。」
辛德雙手捧起馬克杯。
「他們會死?」哈利問。
「霍爾說後來的事他都跟你說了。」
辛德https://m•hetubook.com•com兩眼無神,臉上笑容也消失了。
哈利看見辛德手中的馬克杯微微顫動。
「重點在於戰爭的學習曲線很陡,」辛德說:「你只要熬過頭六個月,生存機率就會提高很多倍。你不會踩到地雷,你在戰壕移動時會把頭壓低,你一聽見莫辛納甘步槍的扳機聲就會驚醒。而且你知道戰場上沒有人可以逞英雄,恐懼是你最好的朋友。所以說,六個月以後,我成為一小撮挪威軍人的一份子,我們這一小撮人知道自己可能在戰爭中存活下來,而我們大部分都去過森漢姆。後來隨著戰情演變,他們把訓練營移到了德國內陸,或者志願軍會直接從挪威送到戰場。那些從來沒接受過訓練的……」辛德搖搖頭。
哈利細看整個房間,但見牆上沒掛照片,只掛了一本超級市場的月曆,上頭是諾瑪迦區的圖片。
她是做什麼的?哈利差點問出口,但覺得這樣問未免過於明顯。
「我不想講得很可怕,但這樣一來就簡單多了。在前線,人是大批大批死亡的,我們隊上一年平均有百分之六十的人死亡。」
「總是有做不完的維修工作、有掃不玩的雪。」辛德答說,嘗了口咖啡,咂咂嘴表示讚許。「又黑又陰暗,離什麼都太遠。我沒辦法忍受侯曼科倫區,住在那邊的人都是勢利鬼,沒有一樣東西適合我這種從古布蘭斯達移居來的人。」
「你女兒一個人住在那裡?」
「我剛泡了些咖啡,」辛德說:「我知道你來的目的是什麼。」
「不會吧,籬雀的死亡率也是……呃。」
「樊科先生,我沒辦法跟你透露太多信息,我想你應該可以了解,我們正在……」
「他們到了以後,我們甚至都懶得去記他們的名字,記了又有什麼用?雖然很難明白為什麼,但是到了一九四四年,我們這些老鳥都已經摸清楚戰局會如何發展很久了,志願軍還是不斷湧入東部戰線。他們還以為他們是去拯救挪威,真是可憐。」
「什麼?」
哈利甚感羞慚,低頭望著馬克杯。
「我跟霍爾不常連絡,我保留我原來的電話號碼,因為我搬來這裡只是暫時的,寫完了書就會回去。」
辛德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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