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電話那頭靜默片刻。他喜歡女記者的聲音。她有一頭金髮，他感覺得出來。

「所以你認為跟納粹黨一起作戰的人是敗類囉？」

他閉上雙眼。他們是來試探他的，這些記者不時會來試探他的口風，但彼此都知道他們討不到什麼好處；他太經驗老到了。他感覺到自己已經有點醉意；他的頭輕飄飄地，眼睛在眼皮裡跳舞，但要應付記者綽綽有餘。

「妳說妳叫什麼名字？」他問道，也許他真的喝多了。女記者說出她的名字。

「這雪茄是古巴女人用大腿揉製而成的。」布蘭豪格眨了眨眼，悄聲對安的丈夫說，但安的丈夫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露出一個冷淡僵硬的表情。安的這個丈夫是叫什麼名字來著？他的名字是雙名——老天，難道他忘了？托爾艾瑞克！對了，她丈夫叫托爾艾瑞克。

他很訝異自己還沒把這句話說出口。女記者的聲音有種磁性，讓他很樂意多幫點小忙。以您豐富的外交經驗，她如此說。他想問她，打電話給伯爾尼特．布蘭豪格的主意是她想出來的嗎？

「這麼快就要走了？」他說，露出大大的微笑，但並未再出言挽留。他覺得累了。

「托爾艾瑞克，要不要再來點干邑？」

他送客人到門口，跟警察總長安握手握得特別用力，口中說只要有地方能幫得上忙，請不要客氣隨時來找他。工作上一切順利，但是……

布蘭豪格大感震驚。娜塔莎的口氣如此確定，對自己的無知沒有一絲羞恥。

布蘭豪格用刀子輕敲水晶玻璃杯緣，往後推開椅子，用餐巾稍微擦擦嘴唇，輕輕地清了清喉嚨和_圖_書。他唇邊掠過一抹微笑，彷彿對自己即將向賓客發表的演說感到興味盎然。他今晚的賓客有警察總長安．史戴森及其夫婿，以及梅里克夫婦。

「明智的決定，」布蘭豪格酸不溜丟地說：「安全總比後悔好？」

他對蘿凱著了迷，有時他會考慮忘了蘿凱。他為了得到蘿凱已花費太多心思。

「艾莎，我們有客人。」

布蘭豪格打電話給梅里克，說他在《每日新聞報》的眼線回報說，業界傳言去年秋天美國總統來訪時發生了「某些事情」。他們必須立刻採取因應措施，以免太遲，必須把哈利藏到一個媒體找不到的地方。梅里克不也正有同樣想法嗎？

我不預測這種事。

他忽然想到他完全不知道如今學校教的二次大戰歷史怎麼說，顯然學校教得很少。

「這個嘛，娜塔莎，在妳打電話給別人之前，我先幫妳一點小忙。妳聽過德奧合併嗎？這表示奧地利不是被佔領的，跟一般對這個名詞的解讀有所出入。德軍在一九三八年三月進駐奧地利，沒有受到任何抵抗，直到二戰結束都維持這種狀態。」

這天晚上，布蘭豪格講述的是友誼和共治，內容關於忠誠的重要性，同時召喚正面能量做為保護，因為民主總是容許平庸、無責任感和領導層級的無能。想當然耳，你不能期望政治選舉選出的家庭主婦和農夫了解他們所背負的責任的複雜性。

「不對，」布蘭豪格緩緩說道，彷彿在跟一個頭腦遲鈍的小孩說話。「跟挪威不一樣。挪威人有抵抗，挪威國王和挪威政府遷到了倫敦，https://m.hetubook.com.com隨時準備回歸，同時製作廣播節目……鼓勵家鄉的同胞。」

「是《每日新聞報》的人打來的。」

「我去辦公室接。」

這回答恰如其分。一個人在他這個位子上不必多久，就會覺得自己已經把全天下所有問題都回答光了。年輕記者通常會以為他們問出的問題是史上頭一次被提出來，因為這個問題他們花了半個晚上才想出來。當他停下來稍做思考，他們會印象深刻，卻不知道這個問題他已經回答過數十遍。

非常簡單，他知道該如何回答。

「民主的酬報就是民主本身，」布蘭豪格說，這是他剽竊而來並佔為己有的一句話。「但這不代表民主不用付出代價。當我們任命鈑金工人做為財政部長……」

眾人移師到客廳的寬闊扶手椅上，布蘭豪格傳下一盒古巴雪茄，這是派駐哈瓦那的挪威領事送他的禮物。

「我們的民主政體就好像是個美麗的、臉上帶著微笑、但有點天真的女兒。事實上，社會上善的力量之所以會凝聚，跟菁英主義或權力遊戲一點關係也沒有；這只是我們唯一的保證，保證我們的女兒——民主政體——不會受到侵犯，政府不會被不良勢力所接管。因此，忠誠，這個幾乎被遺忘的美德，對我們這些人來說就顯得非常值得擁有而且不可或缺。是的，這個責任……」

「身為外交部最資深的公僕，我必須確保我們跟奧地利之間保持良好的外交關係。」他說：「很明顯的，我們都注意到了其他國家對奧地利發生的事所做出的響應，然而跟一個國家保持良好的外m.hetubook.com.com交關係並不代表我們喜歡這個國家發生的事。」

「不知道以您豐富的外交經驗，能不能預測挪威政府會採取什麼行動？」

托爾艾瑞克露出淡淡的抿嘴微笑，搖了搖頭。也許他是個苦行主義者，一星期要慢跑五十公里，布蘭豪格心想。這個男人全身上下都很單薄，身材、臉龐、頭髮，無一不是。布蘭豪格在發表演說時，曾看見托爾艾瑞克跟妻子交換眼神，彷彿在提醒妻子某個笑柄，而這個笑柄跟他的演說不一定有關係。

梅里克聽了只是發出「嗯」和「啊」的聲音。布蘭豪格堅持必須把哈利藏起來，至少藏到傳言被人淡忘為止。老實說，布蘭豪格曾有一度懷疑梅里克可能不相信他的話，而他的懷疑並非沒有道理。幾天後，梅里克打電話給他，說哈利已經被送到前線一個被上帝遺忘的地方，那個地方位於瑞典。布蘭豪格喜得抓耳撓腮。如今再沒有什麼可以破壞他替自己和蘿凱所做的安排。

他的眼角餘光看見妻子臉上的僵硬微笑，彷彿在說：抱歉我們必須聽他開講，這我插不上手。

她真正想問的是什麼？布蘭豪格決定結束這段對話。

他說話時有停頓，利用空檔查看警察總長安的神情，見她側耳聆聽他發表演說。他不時插口一兩句有關非洲前殖民地民主化過程的俏皮話，他在那些地方出任過大使。這篇演說布蘭豪格在其他場合說過許多次，但今晚他自己並沒有受到鼓舞。他的思緒飄到了別處，過去這幾個星期，他的思緒一直在同一處打轉：在蘿凱．樊科身上打轉。

他想到自己最近使出的操弄手段和圖書。若非梅里克是POT密勤局首長，這個手段不可能成功。他必須進行的第一件事是除去哈利．霍勒這個傢伙，把哈利弄出奧斯陸，弄到一個蘿凱或任何人都連絡不到的地方。

「布蘭豪格，有電話找你。」

「這是政治判斷，不是我這個外交公僕可以決定的。」他說。

他聽出自己的措辭有點不那麼恰當，隨即補充說：「挪威全體人民肩並肩抵禦外來武力，只有少數挪威叛國賊穿上黨衛隊SS制服，上戰場替德軍作戰，這些人是社會的敗類，無論哪個國家都必須接受這種敗類的存在。但是在挪威，善的力量凝聚而起，強而有力的人士起而領導反抗運動，率先替民主政體鋪路。這些人對彼此忠誠相待，根據戰後的分析，是他們救了挪威。民主的酬報就是民主本身。娜塔莎，請刪掉我剛剛說挪威國王的那一段。」

「我認為應該跟奧地利近年的歷史有關。」他應該就此打住。這話說到這裡就應該打住。「奧地利跟納粹主義頗有淵源，畢竟大部分的歷史學家都同意在二次大戰期間，奧地利實際上是希特勒領導的納粹德國的盟友。」

「不對，我們跟幾個軍事政權都保有外交關係，」電話那頭傳來響應：「您認為奧地利政府為什麼會特別引起暴力示威行動？」

我不預測這種事。

「我只是說那些在二戰期間背叛祖國的人，應該對法官從輕量刑感到高興。我在許多國家出任過大使，那些國家的叛國賊是會被一一槍決和-圖-書的，而我不敢說挪威沒有槍決叛國賊是不是正確的。回到妳想要的評論，娜塔莎，外交部對示威行動或奧地利新國會成員都不予置評。我這裡還有客人，恕我無法再跟妳繼續說下去，娜塔莎……」

他說了幾句客套話，掛上電話。布蘭豪格回到客廳，只見眾人正準備離去。

他睡前想到的最後一件事是蘿凱，以及蘿凱那個被他發配邊疆的警察心上人。他帶著微笑沉沉睡去，隔天醒來卻頭痛欲裂。

「奧地利不是跟挪威一樣是被佔領的嗎？」

「布蘭豪格先生，您認為這是檢視挪威和奧地利之間外交關係的適當時機嗎？」

「親愛的朋友和同事。」

「就跟挪威一樣囉？」

電話是新聞組一名女記者打來的，布蘭豪格沒聽過她的名字。女記者的聲音聽起來相當年輕，布蘭豪格在心裡想像她的長相。女記者打來詢問關於今晚發生的示威行動，這場示威行動發生在湯瑪海特街的奧地利大使館外，抗議約爾格．海德爾和極右翼自由黨贏得選舉，入主奧地利政府。女記者只想請布蘭豪格簡短發表幾句意見，登在早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