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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今世

作者:胡蘭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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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雁蕩兵氣 秧歌舞

八、雁蕩兵氣

秧歌舞

溫州解放,溫中甌中及高商的共產黨教員,一朝都當起全校員生的生活指導員,你與他一言不合,他當即面孔一沉。他們向來只在城市做左傾文化活動,不比馬驊與三五支隊的那政委是生在民間起兵裏,我不禁拿他們來比鄭先生,一樣的會忽然翻臉,亦即是一樣的沒有出息。其後野戰軍開到,臉上個個兇相,我纔覺得這已不是解放軍而是共產軍了。
步奎已與肖梅結婚,他卻於夫妻生活多有未慣,這真是好。他對他教的那班學生亦不溺情。一次他來我房裏,驚駭而且發怒,說道,「學生拔河時,他們的臉叫人不忍看,學校裏這種競賽的教育真是不應該!」我當時想起與愛玲在松台山看見訓練新兵。步奎近來讀沙士比亞,讀浮士德,讀蘇東坡詩集與宋六十家詞。我不大看得起人家在用功,我只喜愛步奎的讀書與上課,以至做日常雜事,都這樣志氣清堅。他的光陰沒有一寸是霧數糟蹋的。他一點不去想到要做大事。他亦不憤世嫉俗,而只是與別的同事少作無益的往來。
原來國軍的精銳,邱清泉黃錫滔等幾個軍團已在淮海戰場覆沒,惟餘桂系的軍隊在武漢,蔣總統退居奉化,副總統李宗仁出主和議,未幾陳明仁與程潛叛變,鄂湘並陷,桂軍亦盡。中華民國三十八年三月,解放軍渡長江,毛澤東的總攻擊令,真真神旺,那文章令人想見周武王誓師孟津當年。
浙江省境內有共產黨的游擊隊萬餘人,其中在雁蕩山出沒的一百幾十人,名稱只叫三五支隊,國軍卻開來了一旅還征剿他們不了。淮中附近一帶村落都同向三五支隊輸糧,政府的稅吏不敢下鄉來。三五支隊行軍,有田夫樵子先在嶺路上為他們放哨瞭望。一日,他們在蕭延寺晝憩,遭遇國軍掩襲,就只這回頗有死傷。他們且戰且退,據巖險相持,到夜色已深,始得逃脫。傷者匿在路邊山上柴草叢裏,自有村人連夜送水漿乳粉去調護。
我聽不進左翼文化人的理論,但我仍喜愛他們的人。他們說,「農民為土地怒吼了」,事實卻並不如此。事實是連上海等大都市裏亦竟無政治性的工潮,鬧得起勁的,只是文化人與大學生。勝利後我看過一部電影片演的抗戰故事,完全是假的,但我仍愛看,因為那劇中人亦分明覺得自己是在做戲,所以好。
又有一些東西,它原本是好的,但在某種情形下,會使人寧可不要,如愛玲說周佛海家裏的許多值錢的東西,如我所見葉蓬沈啟無的才藝,及那位溫中同事鄭先生的博識。乃至七寶亦不足惜,乃至功業與道德亦不足稱。卻是這種好的東西需要解放,纔又可以風吹花開水流。中國的革命是革天命,是一代人的新的格物致知,物無不親,物無不敬。所以我見了初期的解放軍有這樣高興。但是其後落於共產黨的政權,他縱有千般的好處,我變得對之一概不屑,也仍是這道理。
解放初期,真的迢迢如清曉。我在山河歲月裏所寫的,一旦竟有解放軍來證明,私心幸喜。我知道民間起兵有這樣好,果然給我親眼看見了。秧歌舞是黃帝的咸池之樂,周武王的大武之舞,漢軍在九里山的遍地楚歌,與秦王破陣樂的生於今天。
我研究得中國可以說沒有土地問題,現在亦只須均田,而解放軍果然是行的分田。我研究得中國的治道治術,周以前皆入於周禮,周以來直到今天只須是周禮的翻新。其王官亦是王民,此即比代議制好,其產業政治軍事一體,立法司法行政監察一體,亦比蘇維埃好,其尊王大一統,亦比聯邦制或中央地方集權制好。而解放軍初期的制度,亦果然好比是周禮的翻新。至於文化人的感情與思想,那是只該用秦始皇漢高祖乃至黃巢的方法來對付,纔得天地清安。
讀到「併恐花無逃劫地」,我亦驚動,但我與溫州市井之人一樣,雖走進走出看見碉堡,亦不去想像會發生巷戰,興廢之除,總是天意浩蕩,就沒有急景凋年之感。
這些村落裏卻是既不開會,又不鬥爭。人們的口裏,將來共產黨的天下要分田這句話是有的,但亦不見得是為了這個在刻心刻意的期待,事實上減租運動都不曾聽聞發生。這些村落和別處的村落一樣,只見是男人在和圖書畈,婦女在家,畈裏家裏皆風日妍靜。
還是上次暑假將盡時,有幾個教職員先已到校。忽一日,三五支隊經過。我們出去看,只見隊伍散入村中人家造飯,幾個指戰員與政委立在小橋頭。其中一個政治指導員,抗戰時期他曾任美國在華派遣軍的聯絡工作,勝利後回故鄉,到淮中教過書,今番看見,當然要請他到學校裏坐坐。請了幾次,他推卻不過情面,纔與我們同行,好比是請女朋友。
溫中教員宿舍樓前有株高大的玉蘭花,還有繡球花,下雨天我與步奎同在欄杆邊看一回,步奎笑吟吟道,「這花重重疊疊像瑤臺,雨珠從第一層滴零零轉折滾落,一層層,一級級。」他喜悅得好像他的人便是冰涼的雨珠。還有是上回我與他去近郊散步,走到尼姑庵前大路邊,步奎看著田裏的蘿蔔,說道,「這青青的蘿蔔菜,底下卻長著個蘿蔔!」他說時真心詫異發笑,我果覺那蘿蔔菜好像有一樁事在胸口滿滿的,卻怕被人知道。秘密與奇蹟原來可以只是這種喜悅。步奎好像梁祝姻緣裏呂瑞英演的銀心,總使我想起另外一個人。
十五年前我在廣西教書,同事中也有是從時代的前線退下來的,都沒有像這樣子。時光真是不饒人,今天曾鄭的奇拔,乃至董先生的漸漸要學成通儒,乃至金校長的勵精圖治,都是「斜陽餘一寸,禁得幾消魂。」
鄭先生的寢室就在我隔壁,我怕他來我房裏一坐就不肯走,寧可我先到他房裏去一回。亡命以來,我是逢人皆和氣,學一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警戒著不可與人爭是非,但不知鄭先生與曾猛從何看出我有著一點高不可攀的神情,竟是為他們無慈悲。他們的存在,要向世人求證而不得,可比玉泉山關公顯聖,叫喊還我頭來,但我不能像普靜的與以一言點悟,這樣就要有不吉了。
「欲待花時尋酒伴,醉中容易沾襟,明年紅紫屬何人,無窮門外事,有限酒邊身,併恐花無逃劫地,不如隨水成塵,惱他鶯燕語殷勤,斜陽餘一寸,禁得幾消魂。」
我受愛玲指點,纔曉得中國民間的東西好。但我一次曾給瞿禪說玉蜻蜓裏志貞哭靈的唱辭,情之所發,到得無保留,卻能哀而不傷,怨而不怒,與詩經一樣是漢民族的,瞿禪到底亦不省,焉知倒是解放軍做了我的知己。山河歲月裏我寫中國文明的興與賦,初次曉得「五百年必有王者興」這個興字,不勝之喜,但是君毅讀了亦不省,這更使我懷念初期的解放軍。
還有曾猛我也觸犯了他。是在他房裏,我,步奎,鄭先生陳先生與曾猛五個人,步奎是來尋我的,我已要走,卻因說了一句吳天五的古文有工夫,想不到曾猛就裝醉大罵吳天五,我來不及拿話給天五收拾,已經夾頭夾腦被罵我是資產階級的走狗了。我與步奎回到我房裏,曾猛還在大罵,也是罵到廊下,聲音就像破鑼破鼓,使我想起古詩裏有一句是「戰敗鼓聲死」。
我去到雁蕩山只一年,外面天下世界已發生過無數大事,開國民代表大會,選舉大總統,競選副總統,前線邱清泉軍團大勝,陳布雷自殺,發行金庫券,蔣經國在上海對金融產業界執法如山,溫州街角與城郊築起沙土麻包的碉堡。夏瞿禪在浙大,寒假不回里,他填了一首詞歎息時事:
要說到相知,還是只有劉景晨先生。其次楊雨農,單是他的與人平等無阻隔就好,與我相知不相知倒在其次。知英雄美人是先要能知世人,我即使單以一個世俗之人而被知,亦已私心自喜。再其次是徐步奎,我與他經常在一起。
如今也真是時勢艱難,同事家裏連請人喫一餐便飯亦請不起,吸煙的人連一根火柴都要可惜。惟步奎新做了一套學生裝,是呢的。他是肖梅亦在教書,兩人都賺薪水。一天下午我去外婆家裏,獨自坐在阿嬤窗前堦沿上,看著那破院子與堂前間,與簡陋的桌子椅子凳子,不禁一陣心酸。我不要世上這樣貧窮破落!為著愛玲的緣故,我要這世上是繁華的,貴氣的!這樣想著,我在小椅子上坐著的人亦會一站站起來,好像昔人的投袂而起。
那調子如聽母親或姐姐訴說家裏艱難m.hetubook•com.com,要你有志氣云云,連我亦真心感激。
我料得第二次世界大戰,卻料不得中國竟然抗戰。料得德國日本敗戰後美蘇將衝突,國共將內戰,卻料不得會是這樣的解放軍。因為抗戰與這次的解放軍皆是生於中國歷代民間起兵的氣運,蕩蕩如天。蘆溝橋事變與八一三事變當時,國民政府當局如何應欽等,完全不信會發生這樣偉大的抗戰,而這次解放軍的破竹之勢,亦是連毛澤東都想不到會有這樣快。那八年抗戰與這次解放,皆真真是白虹宵映,素靈夜歎,民間聽說國民政府已出奔台灣,竟是糊裏糊塗,連我是喜歡推測時事的人,亦無想無念,這種糊塗是好比元旦這一天的過得草草。
又一次是我說起李延年的歌,「北方有佳人,傾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步奎道,「這是嚴重的警告」,他說時一點笑容亦沒有,真的非同兒戲,當下我心裏若失,這一回我纔曉得待愛玲有錯,但亦不是悔憾的事。過後愛玲編的電影「太太萬歲」到溫州,我與全校員工包下一場都去看,天五步奎讚好,金校長讚好,坐在我前後左右的人都讚好,我還於心未足,迎合各人的程度,向這個向那個解釋,他們讚好不算,還必要他們敬服。可是只有銀幕上映出張愛玲三個字,她曉得我。人家說得意忘形,我是連離異都糊塗了,詩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離異的真實亦不過是像死生契闊的真實。
我向劉先生想要說出身世,卻道是我有個親戚當年在南京政府,因述其文章與行事,劉先生問叫甚麼名字,我說是胡蘭成,「勝利時他還在漢口漢陽,後來就沒有消息。」劉先生道,「這樣的人,必智足以全其身。」向步奎我亦幾次欲說又止。我問他,「白蛇娘娘就是說出自身的真身,亦有何不好,她卻終究不對許仙說出,是怕不諒解?」步奎道,「當然諒解,但因兩人的情好是這樣的貴重,連萬一亦不可以有。」我遂默然。
中國民間是向來不談政治,卻有漁樵閒話與彈詞。政治到了不可以入漁樵閒話,不可以入彈詞,它就是不足道的了,而亦就是天下要大亂了。天下大亂,反者四起,這個感覺就是有氣概的。民間甚至並不重視形勢,聽人說國共的優勢劣勢,都是不可不信,不可全信。民間所知的,寧是政治經濟軍事形勢以上的天數世運。
是年向盡,淮中正舉行學期結束考試,一日傍晚,忽開到一營兵,把學校包圍,四面架起機關槍,出動搜查教職員寢室與學生宿舍,各人都被先摸過身上,再打開箱篋。我房裏有一個學生在給我鈔寫並油印山河歲月的草稿,正抄到有關國民政府的一章,他停筆欲起,我說無事,你只管抄寫,一面開了房門等待被檢查。一個兵提著步槍正待闖進來,我先說了一聲請,從桌上遞給他一支香煙,我自己亦點一支來吸。他一眼就注意到在油印稿子,就問是什麼?這東西本來最犯忌,但我悠然的只答說是上課的講義。開開箱子,見有一束秀美的信,兵又問,我答是內人來的家信,見他持在手中無法,我就唸了一封給他聽,一面斟杯茶請請他,問他可是也已經結婚了?他答還未結婚。如此就平安檢查完畢。仇校長被抄去燕窩與信件,女學生被抄去毛線衫,其他教員亦各有些東西被抄去,都是一點嫌疑亦沒有的。隨後他們押解全體員生離校,連夜翻山過嶺到大荊,惟我留守校舍。
南京沒有抵抗就放棄,上海杭州一路響應起義,解放軍晝夜趲程,望見前面的城池早已遍插五星旗,他們的游擊隊在安民籍府庫以待了。我與梁漱溟的通信遂一時中斷。李宗仁代行大總統職務時,報上登載李的親筆信敦請梁先生出任行政院長,梁先生拒絕了。他自上次國共和議失敗,即回四川北碚,專心辦勉仁書院,來信聘我去當教授,就可寄來路費,這是我重新出世之機,焉知不到幾天,經過南京武漢到四川的交通一旦梗絕,且溫州亦於五月裏解放了。溫州也是行政專員響應起義,雁蕩山與瑞安鄉下的三五支隊於一日拂曉進城,再過一個多月,康生的野戰軍纔開到的。
如今並不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斜陽餘一寸」。如今的時勢是易經裏的第三卦,「屯,剛柔始交而難生,動乎險中,大亨貞,雷雨之動滿盈,天造草昧,利建侯而不寧。」而隨即果然來了解放軍,只見遍地都是秧歌舞。
鄭先生與曾先生最要好。這曾先生,單名一個猛字,教初中公民與國文,家在茶山,就是上次我帶高中二年級學生與秀美去遠足過的地方。他當過陳獨秀的秘書,雖已脫離多年了,仍說來說去說托派,因為此外他已一無所有。托派的人往年我也見過,卻沒有像他這樣粗暴的,三日兩頭只聽見他在酗酒大罵,聽得慣了,亦無人查問他是在罵的那個,所為何事。他與鄭先生各有一個獨子在溫中讀書,都當自己的兒子是偉大得了不起。此外有個教數學的陳先生,惟他已五十,應列入前面說過的老教員中,但他要找冗談的對手還是只能找鄭先生與曾先生。他以前曾拿數學研究過易經,現在卻比鄭先生還更憊糍糍,必要人聽他撰的對聯,訴說他的處世做人,要你做他的知音。
纔解放沒有幾天,溫中的老派教員惟驚疑。在膳廳喫飯時,有一位王先生說解放軍無學,他的辭典研究不被尊重,言下不勝冤屈似的,傍邊幾個教員附和,說解放軍進城,見了人家洋房裏的現代設備亦不識。他們都是對解放軍又輕視,又無奈。惟鄭先生不發一言,只沉重的歎氣,仍低頭喫飯,我看出他是比誰還內心恐懼。飯後步奎到我房裏,氣道,「他們這種態度是很不應該的!」我亦說解放軍雖許多東西不識,卻還比他們識得的好,且解放軍要識得也並不難。
可是三五支隊竟這樣清靜。他們都是年青小夥子,規矩聽話。他們心無雜念,去盡誇張。因為民國世界真的是在清早晨。天下大亂,而眼前這些游擊隊卻是可親的子弟,反為只見國民黨在狂躁不安,不得其所,順逆之勢如此倒轉,就是舊朝將沒,新朝將起了。
我所見的共產黨員,如那姓金的政治指導員與馬驊,他們去盡私意,絕對服從黨,就好比這個黨是庾信賦裏的鏡子,「鏡乃照膽照心,難逢難值」,所以康生的野戰軍到後,即發動鄉下鬥地主城裏逼公債,馬驊他們還是往好處去想黨的政策。而且開新朝是有一種好像天地不仁,所以闢地主逼公債做得那樣慘,馬驊他們亦照樣相信黨。此即民間起兵雖被變質為共產黨政權而沒有發生兵變的緣故。其後更三反五反,殺人如麻,則是共產黨要把民間起兵的餘勢及其再燃的可能,轉換方向,消耗以至永絕。
一次是步奎拿一份試題來問我,我說有個字義不通,這句話也平常之極,焉知是鄭先生出的題,他剛巧也在我房裏,當即目露兇光,大聲叱道,「你是甚麼東西!」他走回他自己的寢室,又出來立在廊下,還大罵不已。我一句亦不回口。步奎氣道,「真可怕,一個人怎麼會這樣慘!」
及過了年,我仍回溫州中學教書,寫信去叫秀美放心。我每月給外婆錢,秀美來信總道謝,這種恩情感激,是女心纔有。我想著愛玲是不喜教書的。我每天上完課,且只把「山河歲月」來刪改重寫。
「共產黨,他辛苦為祖國,共產黨,他一心為民族,他抗戰八年多,他改良了人民的生活。」
在雁蕩山見過的三五支隊政治指導員,今是溫州市委,兼溫州人民日報社長,我到報館去看過他兩次。一次去,他留我喫午飯。有鄉下來的代表都是穿短褐的耕田夫,飯開出三桌,椅凳不全,就立著喫,飯是糙米飯,一碟吹蝦,一大碗醃菜,上面舖著薄薄的幾片豬肉,都是毛,大家就這樣的喫。這裏好比喜事人家,主人與動用人在商討有那些事已做了,等回再做那樣樁,現在且開出飯來胡亂喫一些。又一次是我去時,那社長剛午睡醒來,報館裏他住在前庭一個廂房,只見晝長人靜,他房裏的簡單,好比弘一法師當年在延慶寺。他是要人,共產黨又開會特別多,我看他每天總要工作十四五小時,卻難得仍是這樣的清純,身上沒有權力感。我問他今後或想要結婚麼?他道,「今後大約還有十年十五年,不能去想自己的生活改善,我這個人已給了黨了。」我聽了有一種悽涼的喜悅,看和圖書著他,叫我想紅樓夢裏的一句話,「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傍。」我向他說起新近野戰軍開到,四鄉抬豬羊花紅勞軍,我道,「如雁蕩山的鄉村,你也知道,家家飯米都無著,那裏獻的豬羊?莫說用人之財不可竭,便用人之情亦不可盡。」他平靜地答道:「這只是兵士與人民兩相好的意思,兵士遠來辛苦,也要自己人肯親熱。」我聽了隨亦沒有意見。我對初期解放軍,是好比對愛玲,即使有些地方於我不慣,亦無條件的接受。彼時學校裏的教員每天上午要集合一次學習敲鑼鼓唱歌,有一節是:
畢業班的試卷評定後,仇校長要我到樂清縣城向教育局要求復校,但是教育局不敢與軍隊交涉,只答應打電報向教育廳請示,如此就無下文。我到溫州,請溫中金校長也上呈文到教育廳,因為金校長是溫屬各中學校的校長會議主席,淮中的事他可以發言,可是秀才遇著兵,終歸完結。
這三人,本來思想不同,尤其曾某是個草包,靠思想為活的,但是他們合得來,因其沒落是一,便連曾猛的性如烈火,說話像汽車的排氣管放出瓦斯,骨子裏也與鄭先生陳先生一般是憊糍糍,所以不會起衝突。他們常在鄭先生房裏,不然就是在曾猛房裏,買來燒酒,拿花生米或醃肉過過,沉湎於冗談,形勢像是要作長夜之飲,但便是那飲酒亦沒有一點慷慨相。
翌日庶務馬君從大荊來陪我,說已打聽得這次解散淮中是旅長的命令,因仇校長的兒子在上海是民盟的關係,仇校長今被指定在大荊不許出來,惟已請准畢業班的學生即在仇校長家裏做完考試。我到大荊去出題監考回來,還在校裏住了十幾天,把山河歲月油印裝訂好。在這些日子裏,尚有兩次軍隊過境,到校裏借宿,一次是旅長親征,一次是營長帶兵,真要有魂膽來抵擋。等我要回溫州,馬君憂懼道,「張先生在還好,張先生走了,若再有兵來,我豈不驚煞。」我教他不可害怕,惟須安靜婉順,你的人好像是不占面積的存在,即在刀槍叢中亦可行於無礙。
到學校只有幾十步路,我就在大門裏走廊上移過一隻長凳請他坐下。他安靜的坐下,不東張西望,不問這問那。惟我是初識面,馬君蕭君陳君與他同事過,提起別後想念之意,他只答說,「此地有一個中學能存在是好的,我們路過不進來,是為不要引起國民黨的軍隊對學校誤會」。三五支隊的確對淮中明裏暗裏都不做工作。而眼前這個人,卻使我想起史記裏說張良如婦人女子。女子有一種貴氣,不可非禮相干,而又委婉順從。
溫中同事,有得是老教員,他們四平八穩,毫無精采與毛病。他們在本地教育界的職業地位已根深蒂固,若不經抗戰的播遷蕩析,怕已成為學閥了,如今美中不足的只是年來物價高漲,家庭負擔重了。他們多已年紀五十要出頭,倒還是經過五四運動時代來的,如今只落得為官為商皆不如人。其中卻也有一位董先生,致力學術,長年累月在尋資料,要依照漢書的體例著民國史,已成列傳若干篇,在大荊我還見過有一碑文也是他撰的,看樣子他是漸漸要成為宿儒了。但是寫歷史要有一代人的笑語,董先生缺少這個。我與他們,見面惟客客氣氣,從來亦不玩。
可是其餘許多教員,年紀多在四十以下,三十以上,單是教書養家,亦有很要朋友的。他們既少野心,亦無卑屈,看來庸庸碌碌,卻熱絡現實,有市井之徒的正直大氣,這就健康。牡丹雖好,全仗綠葉護持,他們與英雄美人倒是性份最相近的。其中有一位教手工圖畫的陳先生,還有一位訓育主任方先生,他們家裏我去過,都有世俗人情的好。我還與方先生上街去喫酒,用錢甚少,亦今天真是風光遊冶了。方先生樂清人,對訓育主任我本來有成見,且又他是國民黨員,焉知他這個人竟是不錯。
前人說兵敗如山倒,又曰,王者之師,有征無戰,看了這回的情形,奔是這樣的。歐陽修序五代史,「自古興亡之際,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是為不盡人事者說,而今之史學家惟知事務與辯證法,卻是應該曉得尚有天命。毛澤東貪天之功以為己力,此所以天下至今未定。
彼時虹橋也hetubook•com.com有兵,大荊也有兵,白溪也有兵。大荊街上豬肉店還被掛起一顆首級。國軍像明末剿張獻忠李自成的四鎮之兵,一個營長駐在大荊就是小皇帝。他們與城市裏的文化人大學生調同曲不同,都有一種想要揚眉吐氣,可是這只有從民間起兵受記,如散仙要從瑤池蟠桃會受記,所以後來他們一夜之間都變成了解放軍。
尚有少數新教員是步奎的一輩,剛從大學出來,最是他們身上鍾有抗戰時期的朝氣。他們多思想左傾,但他們的好處有在是非之外。八年抗戰的性格是民間起兵,使毛澤東亦見之心驚,不得不收起他的軍事共產主義而與之合流。這雖是詐術,但他的中下級幹部是真的謙遜了。前此從北伐末年到抗戰前夕,共產黨人都悲慘決裂,夜嘯如狐狸,但是這回我在雁蕩山看見的三五支隊與他們的政治指導員,以及在溫州看見的馬驊他們,竟明淨無粗獷。這班年青教員思想固然左傾,但他們在當面背後,提起金校長,或吳天五先生,或叫我一聲張先生,還比別人至心在禮。一個人的品性與他的待你如何,是只要聽他叫你一聲的聲音,即可以曉得的。他們是世人的子弟,亦即可以是天的子弟,天下大亂要出來真命天子了。
十月一日共產黨國慶節,溫州閱兵,所有組織都到,所有秧歌舞及掉龍舞獅子拋彩瓶俱全,抬著毛澤東的照片遊行群眾的隊伍,共產軍的隊伍。看了那軍容與武器,真真叫人感覺大威力。但我排在教職員聯合會的隊伍裏遊行得以十步路,就一人離隊站在橋上看,想起歷史上的兩個人。一個是虯髯客,在茶肆見了李世民,默然心死,又一個是顧炎武,望見大清兵在山下經過,知大事已不可為。我是在雁蕩山時見了三五支隊與那政治指導員,默然心死,但今見了共產黨的大軍與毛澤東的威靈,我反為心思又活了起來,讓他亦只讓幾年。
尚有比他們年紀輕些,四十幾歲的教員當中,頗有幾個有才情的,可是又才情太多。一個是鄭先生,家裏是樂清地主,北伐時他活動過,但他的家業與他的人已多年來停滯破落了,變得沉湎於冗談,漸漸連他的嘴亦像是夢寐的囈語不清。他卻又博極群書,前朝的掌故亦很熟,現代知識的水準亦很高。我聽他說科舉,考秀才的文章要清通,考舉人的文章要才氣如江海,而中狀元的文章則要如絲竹之音,我覺得非常好。可是那回金校長限制教職員領用信封紙,別人猶還可,忽聽見鄭先生在走廊裏粗聲大罵,我著實喫驚,就把他的人打了折扣。這鄭先生,每隔一兩禮拜必回家去,帶來一盒私菜,飯廳裏與同事一桌喫飯,他拿出私菜,連表面人情亦不做,只顧他自己喫罷了,偏又他的喫相有似狗馬占住自己的槽一心在喫,對周圍甚為嚴重。
我仍到時候去看看劉景晨先生。亦常去楊雨農家。楊家有錢我不羨,我喜他有錢能豪華,且豪華得本色。淮中仇校長與我算得投機,但他對村人有一種世家的傲慢,楊雨農卻是米店倌出身,不論穿長衫的穿短褐的他都平人看待。我亦與徐步奎去吳家徐家玩。吳天五實在是至誠君子,聽他說話的聲音就剛而柔,真率懇至,親熱之意出自肺腑,但在他面前,我總覺得自己是個離經叛道之人。徐家卻是惟有唱崑曲這樁事我喜歡,徐玄長人原正派,但一個人縱有千般好,欠少英氣總難為。
我不喜那樣的書名,不喜東條英機,也不喜麥克阿瑟,一種東西,若是像城隍廟裏的神道,威靈顯赫,或像白蛇傳裏的法海,是個超自然的大力,且總歸是他有理的,我都不喜,見他倒下來,我比誰還更開心。又如地主與世家,也叫人看了心裏不舒服,他們原做不得甚麼大惡事,因不比西洋的是一個階級,但單為他們的沒出息,也已該有一次掃蕩,使他們亦出來見見天日。
他坐了約有二十分鐘,馬君要叫廚房燒麵,他辭謝說不必費心,十分卻不過,他只接了一杯開水。我惟見過日本的茶道,有這樣的虛靜清純。他竟不說政治的話,連寒暄亦少,真真是浮花浪蕊都盡,別有淹然風流。他好比是麒麟不忍踐踏生草,而人亦不忍傷害麒麟。日本開三百年一統之局的德川家康,他說過「得天下以慈」,我是這纔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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