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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今世

作者:胡蘭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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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雁蕩兵氣 臨河不濟

八、雁蕩兵氣

臨河不濟

我在延齡路上遇見空襲,是從台灣來的國府軍飛機,當時斷絕交通,路人這裏那裏都被趕到店舖人家簷下。此地馬路廣闊,店舖人家稀少,一個共產軍手提步槍,在十字路口趕人。那些人偏又不怕空襲,見那兵跑過來了,他們就退到簷下,等他一轉背,又出來到露天下瞭望飛機,他顧了這邊,顧不得那邊。他們多是工人,黃包車夫,還有是婦人,從她們身上的打扮,看不出是主婦還是傭婦,見那兵跑得滿頭大汗,都不同情。有幾個年青的男人嘻笑道,「這樣的神氣活現幹甚麼!」雖是背他說的,卻明明由他去聽見。那兵竟也慚愧惶惑了,顯得孤立無助。飛機倒也不投彈,且是飛得高,空中只見高射砲彈開出一朵一朵的小白雲。我身邊有人道,「這打的都是公債。一砲一分公債。」幾個人就來數,打一砲,數一數。他們真正是小民。投降也最後。
我偕秀美去看馬一浮。他住在錢王祠那隻角湖邊一個新築裏,西湖裏要算他這個新築與康有為的一天山園最好,泊舟上去,進院門觸眼新柳,馬一浮我小時即景仰他的名望,這回初次見面,想起二十餘年來民國世界裏明亮的杭州,使我心霽,覺得現在的共產黨也不過是暫時的。馬一浮於勝利後,即結束了他在重慶辦的復性書院,回到杭州閉門謝客,惟因梁漱溟先生的關係,他纔見我。我揀山河歲月裏的一兩點與他說了,他聽了以為好,我問他近來也寫字麼?他答只正月裏寫了一篇鷦鷯賦好,就拿出來給我看。他的字是當代最享盛名的,但是我也不貪,看過仍還了他。他說現在他纔曉得張茂先的這篇鷦鷯賦好,我明白他的意思,鷦鷯巢林,不過一枝,馬一浮近於黃老,這時勢也許他通得過。
轉瞬六月,朝鮮戰爭發生。陶希聖信是有信來,但無從幫忙。我們一行四人只得各謀各的前程。鄒平凡遂航密日本。同來姓陳姓李兩位商人,一回大陸,一留香港找得了個小職業。惟我無去處,寄寓在舊時熊劍東的部下歐文家。香港金錢為貴,警察最尊,天氣又熱,九龍那邊只見滿坑滿谷都是木屋,上海逃來的襤褸難民。我見了樊仲雲,他倒是氣概如平昔,惟亦只能自顧自。
便是我對共產黨,亦不是有何憎恨,或因他在理論上通不過。我與他遠離,寧是只因他於我的性情不宜。解放初期那種民間起兵,還鮮潔在我心目,但是共產黨的做法有他即沒有我,我所以不服。一天我到沙甸,在小山下泉水邊坐了很久,自問比得過毛澤東麼?答道,我有比得過他的理由。
我困在香港五個月,不知有甚麼方法去日本,後來是多虧熊太太幫助路費,因沒有護照,密航化錢很多。君毅夫婦來送行,陪我去街上買了一隻金戒指,三錢重,到日本上岸可以兌換了使用。因是密航,此外身上甚麼也不能帶。三十六計,走為上計,而第一計是瞞天過海。中國民間的跌宕自喜,是連對天亦要瞞。
中原方波濤,侈言號令新,
隱隱天子氣,焉知非戌耕,
我此去北京,應當是件喜事,且斯伯母是個綺言笑語人,可是這回她竟不說壯行的話。秀美對我此行亦只是沒有意見,乃至我亦不向她描寫日後來迎接她去北平同居的打算。今天已遍人間大難臨頭,縱使我此行真是喜事,亦贏不得美人乃至親人的解顏一笑。秀美來旅館裏,亦都是心事,當然不是為我身邊或她身邊會有何危險,她這心事沉重乃是遍人間的憂患。我亡命以https://m.hetubook.com.com來,都沒有像這回的失意過。
我去訪問了仇約三的老友,那人當過台州中學校長,晚年退隱,在雁蕩山有個草堂,今寄跡西湖邊城隍山那隻角一個寺院裏。我原不喜隱士,約三要我帶給他的一封信又不過是問候問候,而我竟去找他,好像是茫茫然找人世上一宗失落了的東西。偏偏到得那寺院裏又已是傍晚,見著了那人與那寺院,都只使我黯然。人世上已無可愛,若叫我跟共產黨殺人,恐怕我也會的。
永嘉有貞士,日月在戶庭,
熊家寥落無客,惟銀行家李思浩的兒子李雪初夫婦夜飯後來坐談,放下窗簾,情景可比空襲之夜。那李太太極會說話,她引述上海人這一晌流行的天機妙語,都是刻薄共產黨的。其中有些是說書人發明,一時茶樓的生意為之大大的興旺。還有三輪車夫自恃是窮人,共產黨拿他無奈,敢發狠罵道,「翻身翻身,翻到陰溝裏去了!」
火車到廣州要三天兩夜。我們坐軟席臥車。同車的客人乃至茶房,大家都感覺空氣不平常。客人中或偶有說笑,這一點零落的人情味,可比賭博的人千兩銀子都輸掉了,剩下幾分的錢已無補於事,但是掏出來買碗豆腐漿吃,亦還是可被珍重。亦有客人輕聲問茶房,你們是鐵路工人,生活待遇總該好了?茶房先向四圍窺望一下,纔答說比前不如。他把工會裏的共產黨幹部稱為他們,「他們必定要開會鬥爭。」對於他,車上這些客人還比偉大的毛主席更是自己人。
我與秀美去看看西湖,西湖竟無遊人。我們到了孤山放鶴亭,那裏非常冷落,時候又是快要傍晚但寂靜亦該有意味,暝色亦該有所思,是春陰細雨亦該有春氣息雨情致,偏這等只是個心事索寞,甚麼亦沒有。連在身邊的秀美,我亦快要想不起來她是個似花似玉人。往時在金華道上逃難,只覺得兩人非常親,現在如何變得沒有一點喜氣,甚至對這樣的改變亦不能驚異。
劉景晨先生來送行,拎了兩只罐頭食品。我道,「劉先生待我的恩,我一向只存在心裏,如今我要走了,實在應當向劉先生磕頭的。此行我亦不熱心,但是看來溫州我是住不下去的了,不得已而去。我不知去到了北京會是怎樣,如今世事都是機括,我亦惟以無心應之罷了。」劉先生道,「溫州原不過是你暫時寄寄身,你應當出去到外面。」我呈劉先生詩,詩曰:
溫州解放後第九個月,我就離開。是時溫滬線海船有的逃走了,賸下的又被共產黨作了軍用,我只可仍經由麗水,搭趁埠船。山川如舊,船上的客人變得很少說話,那撐船頭腦亦一言不及共產黨,惟他手裏的篙與灘石水聲相激,物物還是親的,歇下來他蹲在船頭吃飯,惟有這吃飯是真的。
船近橫濱,海天晴麗,望得見日本國土了,只覺這裏真是天照大神之地。等一回我是扮水手上岸,只許隨身一套衣服,甚麼也不能帶,趁現在船還未進港,我就把手巾及一件多餘的襯衫投入船舷外海水中,獻給天照大神。左傳裏晉公子重耳沉白璧於河,我今纔曉得是甚麼一種心意。
我遂到上海,住在熊家。斯君同來,他帶我去見了頌聲。頌聲夫妻住的公寓房間,新婚特有一種小家庭的熱絡,頌聲在農林部又愛交朋友,有年青人的火雜雜。可是這回他只請我吃了一餐午飯,沒有問長問短,連往事也不提。他的妻家是有錢反被有錢累,這幾天正在羅掘繳齊公債。他自己在農林部的工作亦不知靠得住靠不住,他是m•hetubook•com.com水產專門人才,憑這點也許共產黨還要用他。但如今是他這種新婚小家庭的熱絡,與年青人身上的火雜雜,亦只覺對時代很不調和,成為觸目異奢侈。
邂逅圯橋上,子房故已驚。
這次我在杭州五天,竟不見秧歌舞,也許街上看過,而我不注意,因為解放初期的風景已經歇滅了。而且我走過浣紗路,亦不曾注意楊柳。日本軍佔領時期,杭州要算得破落,我送青芸出嫁來過,也不像今天的楊柳都無意思。
我的亦是這樣一種淡泊罷了。
桃花扇裏侯方域與麗娘,兵荒馬亂中失散,在山寺打醮,不意於人叢中又相見了,當下驚喜交集,卻被那高僧一喝,「佛地無男女情緣」,仍舊不得團圓。我與小周亦只是善男信女同在龍華會上,各人自身清好。還有愛玲,我與她亦不過像金童玉女,到底花開水流兩無情。
行前我寫信與梁漱溟先生,只說去香港接取家眷然後來北京。惟有青芸好苦。她今已有兩個小孩,男人又調到山西被改造去了,而我的一家仍累她。阿啟已進北京人民大學,寧生也去進了共產黨的學校,肩下小芸與寶寶,一個已十四歲,一個已十二歲,跟了姐姐到熊家來看我,叫我「爹爹。」顧念親人與財產是人的美德,我無財產,兒女之親是有的,但共產黨利用人的美德使之以身殉,則我亦無情,就如此坦然的走了。
雖然水淡情義重,雖然淡水也甘心。
這種不吉之感,漸漸使我不想去北京。也許我可以去看看,只怕那時就走不脫,且我對這樣的知識慾亦很淡。因此熊太太勸我出國,我就說好的。我在熊家看見鄒平凡,他是昔年勝利後背了我單獨與重慶妥協,等郭懺接收武漢,他交出了軍隊,僅僅保得身家,就此一直住在上海。他今想出國,只因沒有門路,尚在踟躕。而我也有我的為難,我是出國的路費無著。因此我就誇稱與陶希聖可以聯絡,陶希聖今在台灣當蔣總統的秘書,他肯答應幫助我們到日本謀新發展云云。我這人就是這點不好,也會這樣的謊話連篇,不算為罪過。鄒平凡信我所言,他去邀了兩個商人出錢,一位姓陳,一位姓李,連我與鄒平凡,一共四個人,於三月底同道離開上海往香港。
同車還有個女客,她也是去香港,生得且是漂亮,正當三十幾歲女性的旺年,英法日語都會,看她的樣子是香港上流社交界的風頭人物,與外國人開園遊會,在寫字間做輸出入貿易,乃至做國際間諜,皆於她無有不相宜。鄒平凡便與她搭訕,還有陳君竟入了迷。女人潑辣刺|激我亦愛,但不知為甚麼,我只覺共產黨的浪漫與她的浪漫是同一種,總之離我很遠。
池田篤紀從靜岡縣出來迎接我,一見只說,「你來了,這就好了!」因問我有何計劃,我答現在未有計劃,他聽了亦不覺得缺然。我是不但沒有像他人的要搞第三勢力,或為大陸游擊隊乞師,而且淡然得連沒有對於共產黨的悲憤。
梁先生是周恩來電邀他到北京,其時毛澤東尚留在莫斯科。我寫了幾封信給梁先生,要他向共產黨最高當局進言,一,即刻停止製造階級鬥爭,二,保持產業的平等和諧,三,平等開向現代西洋,四,如實建立中國史學。及毛澤東回北京,梁先生向他表明不願參加人民政府,惟願以朋友的地位進言,因把我的信都給他看了,毛澤東不以我的信為然,但是答應了梁先生開辦文化比較研究機關,並問聘誰為副,梁先生推薦我,和圖書毛澤東亦同意了。我把山河歲月告一結束,又給了外婆一點錢,收拾行李動身。
哥是連妹有真情,水遙山遠也來尋,
處為伏生守,遊托黃石名,
我是到了香港,纔恢復本來的姓名。我打聽得了小周的地址,寫信到四川,她果然來了回信。我纔曉得那年我走後她被捕下獄,二月後獲釋,想想氣惱,就嫁了大楚報編輯姓李的年青人,同歸四川。焉知他家裏原有妻子,而他又不能為小周作主。小周已抱孩,幾次三番想要出走,如今忽然接到我的信,當下她大驚痛哭,因為她一直以為我是不會愛她的。她回信裏說,「這回我是決意出走了。」信裏還說我給她的東西,「那年都被國民政府抄去了,但將來我還是要還你的。」我當即再寫信匯路費去,請她來香港,但是都被退回,大約她已不在那裏了。
有個學生姓倪,解放前解放後都是他當學生會主席,如今卻不得不休學,因他家在樂清被鬥地主要霸,無錢再讀書,來向我道別,必要送我一套柳條綿布的小衫袴,是他在夏天新做了還未穿過的。他只叫得我一聲「張先生,」別無他言。我心裏一酸,只得接受,卻把這套衫袴放在箱子底裏,一直不忍穿。
這隻船名叫漢陽輪,它原先是走楊子江的,現在從中共大陸撤退,改走外海。想起漢陽,小周已不在那裏了,她今且亦不在四川了。她是個有志氣的,當然不會來見我,大概她是應募到朝鮮戰場當看護婦去了。人生長恨水長東,天涯還比故鄉好,無情還比有情好,她的悲痛亦是烈性的。
那天正是中秋節,我到東京居然尋著了清水董三家。日本房子紙障槅子門扉,是晚我即在他家的客廳裏席地就寢,一盞燈是竹骨素紙罩,清輝如月,我千辛萬苦到此,頓覺物物皆平安了。但日本的敗戰尚如新,我住在清水家五天,生怕他們為我多用錢,白天經過菜場魚肆,魚一切五元,蛋一個十元,我看了都存在心頭。
劉先生看了笑道,「這我不敢當。惟治世是常,亂世是非常。你說的伏虔與黃石都很好的。」我又道,「劉萊劉芷,我當她們是妹子,將來若有機緣,我要帶她們出去。」劉先生道,「那是你們一輩的事。」
暑假後我轉到甌海中學,仍兼教高商,但是學生都解放了,簡直無法上課。共產黨如漁人撒網,一步一步收緊,發動鄉下鬥惡霸,城裏逼公債,只見鄉下人逃來城裏,城裏人逃往上海。我亦認了一份公債,又以一百二十元買艾思奇的大眾哲學,每週參加小組學習,每日跟同事一道唱歌,且填寫自白書。空氣裏漂浮著鐵器的音響,雖是要好的同事淘裏亦寧可少說話。楊雨農家,吳天五家,都已情況不可問。我惟仍去看看劉景晨先生,先日他勸行政專員解甲,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馬驊我還見過他一兩面,我看他也與別的黨員一樣,及至發覺自己的純潔被欺騙了,是只有落到自暴自棄的殘忍,將來雖朝代再翻過來,他亦已是個廢人了。
秀美來看我,斯君來看我,可比外面是做作風潮的天氣。我也去看斯伯母,她今與秀美及斯君三人租住一個小院落,留我吃午飯。秀美拿體己錢走後門出去買些佳餚,我望望那後門口的衖堂人家,也不知是微雨,也不知是傍晚。有個斯宅人剛從鄉下出來,與斯伯母說話,一見了我,當時就住口。秀美睡的一間,隔層板壁聽得見鄰家的人聲,可比夜船船裏的人聲,人家已不在閭巷,而是要在洪水中漂失了。
我與鄒m.hetubook.com.com平凡等四人在上海北站上火車,票子買到廣州。經過杭州時,秀美已先接到信來車站見面,卻因同車有三個蘇聯教授,兩男一女,要到杭州講堂,共產黨的浙江省政府及各團體來歡迎,車站戒嚴,車子的客人不准離車廂一步,車站外的人亦都被攔住不得進來,總有十五分鐘。等這三個俄國客人在樂隊奏樂中下車,到得月台上,歡迎者獻花,致辭,又奏樂,省主席譚震林前導,出車站分乘汽車風馳電掣而去。然後秀美纔得與眾人一擁進來,可是火車已經要開了。她站在月台上,我從車廂裏探頭窗外,與她只說得幾句話,在汽笛聲中,她且顧急急忙忙把包袱裏的換洗小衫袴及兩聽罐頭食物遞進來。車輪轉動了,她跟著跑了幾步,把我伸出去的手又握了一握,一撒手,她的人就退後去了。我還望見她在向我揮手帕。到得望不見了,我纔回到座位,把包袱與罐頭食物放放好。那罐頭食物,一聽是牛肉,一聽是雞肉,現在漲到甚麼價錢,她卻為我買這個,我心裏很不過意。我是決心離開了共產黨的政權,纔又有對於人的親情與物的愛意。
可是奇怪,共產黨對這些竟也不管,彷彿漠不相關。此時知識分子是早已噤聲了,城市裏略有身家的與鄉下略有口飯吃的更已從地上消滅。但此外一般小民還不買帳。而中共的下級黨員,他們多是本地游擊隊出身,此番逼公債搞土改,他們做雖做了,那欺誑與殘酷也於心驚疑不安。現在上頭未有新的命令,他們只應避免亂出主意,眼看著三輪車夫大罵共產黨,他們亦不響,這種漠然,是他們對於從前自己的理想,與對於現在的人世,都彷彿漠不相關了。而此後的三反五反政策,便是專為打擊這批下級黨員及一般小民,到了慘憺非人的境界,一種自暴自棄的怨氣戾氣反都成為中共政權的強大無比,開淮河,打朝鮮戰爭。但我這次在上海,是正值逼公債與搞土改之後,三反五反尚未發動之前,雖然說書人已開始被捕,茶樓漸漸無人到,且連三輪車夫這樣的窮人,北京人民政府亦已在為他們預備奴隸勞動集中營,及屍骨作肥料的化學廠,不久就要實施了,但目前還是整個上海市一片冷落,使人只覺得奇異的寂靜。
我在上海二十天,亦不曾留意到街上有沒有秧歌舞,單是那次逼公債之後,上海已像廢墟,秧歌舞亦只是扯淡罷了。此時起來一個傳說,不知是在浦東還是在奉化,地面裂開一穴,有人下去過,只見裏邊一排三支紅燭,一支燭標名,已經燒殘,一支燭標名,點得正旺,但已燒到一半了,還有一支燭不標名字,尚未點過。
我還去看了林柏生太太,她與曾仲鳴的姐姐曾醒同住在太子道。柏生原與我不睦,但林太太向我說林先生生前清廉正直為國,我只肅然的聽,因為這說話的人,她那妻子之心是真的。她且責備我,「可是你反汪先生,」我亦低頭順受。曾醒已白髮滿頭,年老人似女似男,且是瀟灑。她的夫家娘家,連親戚家汪先生,幾人都為中華民國死難,她自己亦是革命同志,今日在海外相見,卻不聽見她說一句感憤的話。她好像即是中華民國的人,對於蔣介石,對於毛澤東皆有一種豁達。
到得要放寒假,考試完畢之後,生活指導委員會開會,兩個學生代表發言,決定下學期教職員的去留,當場我被罷免了。我不知今後去到何處好,但亦竟不憂懼,當時是一般人對於正在發生的切身禍福,皆惟茫茫然。寒假我仍住在校裏,照常寫山河歲月,而後來是梁漱溟先生來了信,要我到北京。
浙大的教授宿舍在西湖裏白堤羅苑,我到那裏去看夏瞿禪,他留我www.hetubook•com.com吃了一餐午飯,兩人亦沒有將來的事可說,亦沒有可話昔道舊,亦沒有現前的風物可談,這回真是「覆了十分杯」,室內空氣裏都是蒼皇。我只講了一些劉景晨先生及楊雨農的近況,且說天五已又回到溫州了。天五是出來到上海,想找個職業安身,他妹妹在文匯報,亦不能為力,在妹妹家食宿了兩三個月,只得又回去,過杭州時瞿禪為設酒贈別,惟有心裏痛惜此良友。白居易詩,「相看掩淚情難說,別有傷心事豈知,」他與天五的交情便可比白居易與元稹,而因周遭緊張,連這樣傷悼的徘徊餘韻亦沒有。但是我像延齡路上被趕避空襲的小民,還未到得最後投降,當下我就來略略批評中共的做法。瞿禪卻不接口,我可比在空堂自語,聽得見回聲。
橫濱上陸後乘電車,在月台上我留意看看日本人男女,他們倒是不見憔悴,衣著也還好,我私心喜慰。古詩裏有「努力加餐飯,」又說「君其愛體素,」最真的情是只能如此的。又見電車在站頭開過,車與乘客皆輕盈如花,沒有西洋那種機械的重壓感,更使我高興,因為真是來到日本了。
在香港,我惟結識了唐君毅。我是看了他發表在雜誌上的文章,也不用介紹,就登門去見,他與錢穆辦新亞書院,住在校裏。第一次我去只談了十分鐘,把山河歲月的稿本留下請他指教。第二次又去,坐談了兩小時,他的太太搬紅豆湯出來吃。翌日他夫妻來看我,自此就常相見。君毅的人還比他的文章更好,他喜的不是我與他相同,而是我與他相異。他小我兩歲,誠摯像梁漱溟。他的太太極清真,我到他們房裏與君毅說話,唐太太坐在床邊聽,從不插言,問到了她,她亦簡潔回答一句兩句,卻不覺得她在這裏是多餘的,而且要有她纔完全。
卓彼秦皇志,未必能銷兵,
及到杭州,在城站一家旅館歇腳,秀美即來看我。是時春蠶尚未起,秀美與斯伯母都住在杭州。旅館裏鳥清冷落,電燈光昏暗,一股蕭條破敗。我叫茶房去車站取行李,他道,「你自己去取罷!」也無來沖茶。工人是發覺自己被共產黨欺騙高壓,所以惱怒,卻變得對客人兇暴。翌日搬到旗下一家旅館,我謹慎的填了旅客單,謹慎的不使喚茶房,謹慎的住了五日。
我對日本,總是共患難之情,在溫州街上看見日本軍遺下的菊紋銅瓶,我想要買過。麥克阿瑟元帥的威風,則不在我心上。如今一到溫州外海,船上竟聽見了日本的廣播,別來已經四年了,實在也是悲喜交集。船進了台灣海峽,收到國民政府的廣播,及駛近長江口外,收到上海的廣播,太平洋上的國家就好像是鄰家,夜裏燈火人語。
我又跟斯君去看誾誾。誾誾也是新婚不久,她的男人這幾天就要被調到東北去工作,公婆都在憂懼,她卻如唐詩裏的少婦,愁也愁的,但男兒理應吃四方飯,做妻子的不可以阻止。可是在共產黨統治下,連她的這種志氣亦被暴殄,像落在地上的玻璃屑。那天她家請吃午飯,見了她的婆婆與小叔子,卻沒有見到她的男人,因辦公未返。翌日誾誾到熊家回望我,送來一盒點心。我與秀美的事想必她心裏有數,所以她待我另有一份親意。
愛玲住過的公寓,我亦去了。我幾次三番思想,想去又不想去,明知她亦未必見我,我亦不是還待打算怎樣,而且她也許果然已經搬走了,但我到底沒有顧忌的上了六樓,好像只是為了一種世俗禮義。到得那房門外,是另一婦人出來應門,問張愛玲小姐,答說不知,這家是六個月前搬來的。而我亦沒有悵觸。有隻廣東民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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