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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狐

作者:瓊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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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狐 四

白狐

雲鵬從牆上摘下一把琴來。
吟霜還是不說話。「吟霜,你聽到嗎?」吟霜受驚的抬起眼睛來,對雲鵬匆匆一瞥,那大眼睛裡,竟閃耀著淚光,滿臉的淒惶和無助。
雲鵬皺了皺眉。「難道吟霜抱怨了什麼?」他說:「她等不及的想出嫁嗎?」
知否?知否?恨個人心意如鐵,我終身休配鸞儔!
弄玉不自禁的微微一笑,悄悄的,她從睫毛下偷窺著雲鵬。沉默片刻,她說:「你一定要遣嫁吟霜嗎?」
「他也來為他兒子說媒了,他家老三,人還挺清秀的,也念過幾年書,你覺得怎麼樣?」
知否?知否?多少恨才下心頭,卻上眉頭!

於是,雲鵬不再掙扎,不再困惑,不再痛苦,不再自欺,他把她拉了起來,輕輕的攬在懷裡,他的面頰輕觸著她鬢邊的髮絲,和她那垂在耳際的小珠飾。他低低的嘆息了。
「那麼,劉秀才的兒子呢?」


「他嗎,也還不錯,雖是讀書人家,卻又太窮了。」
匆匆挽個拋家髻。這春愁怎替?那新詞且寄!
一陣急促的繁弦之後,琴聲停了。吟霜倏然的站起身來,把琴放在椅上,她轉過身子,用背對著雲鵬,不住的用袖子擦著眼淚,她的雙肩聳動,喉中哽噎。用手拉著簾子,她顫聲說:「奴才告退了!」雲鵬的心臟猛然的跳動著,他的呼吸急促,他的頭腦昏眩,向前急急的跨了一大步,他忘形的把手壓在吟霜的肩上,沙嗄的喊了一聲:「吟霜!」吟霜猛的回過身子來,她臉上淚痕狼藉,雙眸卻在淚水的浸潤下,顯得特別的明亮,特別的深幽,她毫不畏羞的直視著他,一層熱烈的光彩籠罩在她那清麗的臉龐上,使她看來無比的美和-圖-書麗,無比的動人。
弄玉走了,雲鵬坐在那兒,呆呆的看著竹簾子發愣。忽然間,他聽到一陣琴聲,和著歌聲,從花園中裊裊傳來。他知道,這又是吟霜在撫琴而歌了。下意識的,他用手支住顎,開始靜靜的傾聽。因為隔得遠,歌詞聽不太清楚。他定定神,用心的去捉住那聲浪,於是,他依稀聽到了一些句子,卻正是:
「哈,我說的可不是這個。」弄玉掀起簾子,準備退出,又回眸一笑說:「你心裡明白!」
「只是,這婆家好像很難找呢!」弄玉微笑的說,帶著點兒揶揄,「吳家二公子,家世又好,又是讀書人,你說人家頭大身子小,長相不對,劉家三少爺,條件也都合,你又說人家頭小身子大。高家那位,長得漂亮,有錢有勢,你說是續絃,不幹。袁家小少爺,從沒訂過親,你又說年歲太小了,只能做吟霜的弟弟。張家不是書香門第,劉家又太窮……我的爺,你到底要選個怎樣的人家呢?只怕你這樣選下去,選到吟霜頭髮白的時候,還選不出人來呢!」
「爺!」她熱烈的低喊,忽然身子一矮,就跪倒在他的腳前,仰著頭,她瞪視著他,語音清晰的說:「自從踏進葛府的大門,我從沒有離去的打算,如今,既然不堪驅使,必要遣嫁,我還不如一死!」雲鵬心動神馳,狂喜中雜著心酸,憐惜中雜著歡樂,那份乍驚乍喜,似悲似樂的情緒把他給擊倒了。他俯視著她,不由自主的攬住了她的頭,喃喃的說:
吟霜關上了門,走過來,順從的在雲鵬腳邊的一張矮凳上坐下了。她似乎已預知談話的內容,因此,垂著眼瞼,低俯著頭,她不敢仰視雲鵬。
「今天下午,我聽到你在唱歌。」他說,頓了一下,又說:「我很多天沒聽到你唱歌了。」
「這是你的工作,你該去問問她。或者https://www.hetubook.com.com,她自己心裡有數,願意去怎樣的人家。」
這不正是自己邂逅吟霜那天所念的元曲嗎?雲鵬有些兒心神恍惚了。端起茶杯,他啜飲了一口,無情無緒的站起身來,他走到靠花園的窗邊,挑起簾子,他想仔細的聽一聽。可是,那琴聲叮叮咚咚的持續了一陣之後,卻戛然而止了。雲鵬低低嘆息,一陣落寞的感覺,對他慢慢的包圍了過來。
知否?知否?我為何不卷珠簾,懶得拈針挑繡?
雲鵬不語,他滿心都充溢著歡愉和驚喜之情,以至於無語可說了。窗外,那一直在窺視著的弄玉悄悄的走開了,帶著滿臉的喜氣,她迫不及待的去整理出那些該退回去的庚帖。一面,興高采烈的計劃著新房的設計和佈置了。白狐,一隻報恩的白孤,她該為雲鵬生個兒子的,不是嗎?
「是的,他擁有好幾個皮貨莊,是專靠打獵起家的,養了上百家的獵戶呢!」雲鵬說:「怎麼呢?」
「你真願意這樣?你知道你美好得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白梅,你知道我多怕糟蹋了你?你知道忍痛提婚,我需要多大的定力?啊,吟霜,你真願意?你真願意?」
「啊呀,雲鵬,你可別冤枉人家吟霜,你要是真關心她啊,你就該看出她現在精神大不如前了!」
晚上,雲鵬坐在書房中,正在看著書,喜兒在一邊服侍著。忽然,門簾一掀,吟霜盈盈然的站在房門口,對雲鵬深深一福說:「夫人叫我來,她說爺有話要交代。」
吟霜仍然仰視著他,她那光明如星的眸子坦白的對著他,似乎在狂喊著:願意!願意!願意!
雲鵬怔怔的看著吟霜,她神色哀怨,語音淒楚,那眉目之間,一片哀愁和委屈。怎麼,她不滿意嗎?她不願嫁張家嗎?她也嫌他們不是書香門第嗎?
雲鵬迎視和圖書著她的目光,聽了這幾句,已陡覺心裡頰,她目光如酒,雙頰如酡,換了一個調子,她又唱:
「隨便你唱什麼。」吟霜側著頭,深思了一會兒,再掉頭看向雲鵬時,她的眼光是奇異的。撥動了弦,她的眼睛依然亮晶晶的盯著雲鵬,開始輕聲的唱了起來:
「爺?」吟霜詢問的看了他一眼。
吟霜又站住了,垂手而立。
「現在嗎?」吟霜問。「是的,現在。」吟霜順從的接過了琴,在一張凳子上坐下了,把琴平放在膝上,她輕撫了幾個音,抬起眼睛,她看著雲鵬。
「怎麼呢?」雲鵬更加不安的問。「她呀,我也不知道怎麼,」弄玉又悄悄的看看雲鵬。「只是,從春天起,她就神情懨懨的。我說,爺,你給人家選婆家,也該徵求她本人的意思啊,別人到底不是咱們家的人呀!」

「怎麼,不是已經在給她說婆家了嗎?還有什麼變化不成?」雲鵬說,靠在椅中,不安的玩弄著桌上的一個鎮尺。「女孩子家大了,總是要嫁人的。」
「那麼,或者你會喜歡劉秀才家?」
「爺要聽什麼?」
知否?知否?我有幾千斛悶懷?幾百種煩憂?
知否?知否?看它春色年年,我的芳心依舊!
「願意唱一曲給我聽嗎?」他問,心裡忽然湧上一股惻然的情緒,等她嫁後,再想聽她唱曲,就難如登天了。
知否?知否?身如飄萍難寄,心事盡付東流!

弄玉忙著和媒婆接觸,雲鵬也忙著審核那些求婚者的資歷和家世。而吟霜呢,議婚之說一起,她就不再像往常那樣活潑善笑了,可能由於害羞,她開始把自己深深的關在屋中,輕易不出房門。而且,她逐漸的消瘦了,蒼白了,也安靜了。大家只m•hetubook•com.com當她是姑娘家不好意思,也都不太注意。只有雲鵬,他常悄悄的研究著她,看不到她的巧笑嫣然,聽不到她的嚶嚀笑語,他覺得終日悵悵然若有所失。或者,她對自己的婚事覺得惶恐,這也難怪,兩個漠不相識的人,要結為夫婦,誰知道性情是否相合?彼此能否相處?因此,雲鵬對於這件婚事,就更加慎重了。這天,弄玉走到雲鵬的書房裡來。
「知道城北的張家嗎?」弄玉問:「就是外號叫作張百萬的?」
雙眉暗鎖,心事誰知我?舊恨而今較可,新愁去後如何?

「隨爺作主。」吟霜仍然是那句話,但,眼淚卻溢出了眼眶,沿著面頰滾落下去了。她悄悄的舉起袖子,拭了拭淚。雲鵬望著她,依然是白衣白裳,腰間繫著一根白緞的腰帶,說不出的雅致與飄逸,他不自禁的看呆了。吟霜輕輕的站起身來,垂著頭,她幽幽的說:「請爺允許我告退了!」
「什麼救命恩人,我不過幫她葬了父親,也算不得救命!」
「吟霜,」他低喚,點了點頭,慨然的說:「薄命憐卿甘作妾!」
知否?知否?一片心事難出口,誰憐我鎮日消瘦?
「薄命嗎?」吟霜低語,聲音輕柔如夢。「我屬於薄命的時期已經過去了。以後該是幸福而歡樂的,還有什麼事能比生活在爺和夫人身邊更快樂的呢?」
「但憑爺作主。」吟霜終於逼出了一句話來,喉嚨是哽塞的。「自從葬父以後,我已經賣身給爺了,爺要怎麼安排就怎麼安排,奴才不敢說話。」
「我也這樣想,」弄玉抿著嘴角,輕輕一笑。「但是,她一個字也不肯說,我也沒辦法,你何不自己問問她呢?你到底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可能願意告訴你。」
「等一下,吟霜。」雲鵬本能的喊。
縣太爺要給白和圖書姑娘找婆家的消息傳開了,媒婆們整天往知縣府跑,府裡陡然熱鬧了許多。關於「白姑娘」的傳說,早已經葛府的下人們傳言於外,聽說長得如花似玉,能歌善舞,而又法力無邊,誰不好奇?誰又不想貪圖縣太爺的一筆厚奩呢?更有些迷於「狐仙」之說的人,相信娶來可以驅災除禍,於是,更加趨之若鶩了,一時間,葛府門垠皆穿。
香夢迴,才褪紅鴛被,重點檀唇胭脂膩,
「你關好門,過來坐下吧,我們談談。」
休休,似這般不解風情,辜負我一番琴奏!
「你知道,我們在給你作媒呢!」雲鵬開門見山的說,緊緊的注視著吟霜。吟霜微微的震動了一下,一句話也不說,頭俯得更低了,臉色也更蒼白了。「你不必害羞,吟霜。」雲鵬困難的說:「你知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做人必然的過程。」
「聽說你最近不大舒服,」雲鵬說,仔細的打量她,是的,那面頰是消瘦了,那腰身也苗條了,卻更有份楚楚可憐的動人韻致了。「哦,沒有什麼,我很好,爺。」她輕聲回答。
「他家嗎?」雲鵬沉吟著,猶豫的說:「倒也還不錯,只是,可惜不是個書香門第。」
「那麼,你希望嫁一個怎樣的人呢?現在,有張家來求親,北城張百萬家,知道嗎?」
哦,這個弄玉!這種關於婚事的話,她們女人家彼此談起來不是簡單得多,偏要他來談。但是,也罷,既然來了,不妨問個清楚。他點點頭,摒退了喜兒,對吟霜說:
吟霜依然不語。「我幫你選了好幾家的王孫公子,」雲鵬繼續說:「可是,我很遲疑,不知道到底哪一家最好。事情關係你的終身,所以,也不能不問問你自己的意見。」
「聽到了,爺。」她低聲說。
吟霜咬了咬嘴唇。「怎麼不說話呢?」雲鵬蹙眉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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