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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凱:晚清三部曲之三

作者:趙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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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宿命,還是必然?

第十八章 宿命,還是必然?

袁世凱就這樣被人們拋棄了,也被那個時代拋棄了。一個舊時代的人,在人們企盼之中,哪裡能代表新紀元的曙光呢?新的勢力瞧不起他,因為他身上帶著濃郁的腐朽氣息;舊的勢力更是怨恨和憎惡他,因為他是毀滅一個時代的罪魁禍首。袁世凱的經歷和命運,注定了他會有悲劇性的滑落,像流星一樣,從歷史的天空裡滑落;又像夢魘,從人們的記憶中滑落。從某種程度上說,當新時代排闥而來的時候,那些舊時代的精英們,肯定會被人們作為犧牲品,送上新時代的祭壇。
這個時候,袁世凱已經決定退位了。袁世凱讓段祺瑞擬定了一份退位後的優待辦法,共有六條:一、往事不追;二、公權不褫奪;三、私產不沒收;四、居住自由;五、全國人民予以應有的尊重;六、民國政府每年給以歲費十萬元。也許,只有退出政治舞台,才能得到人們的諒解,才能使這個國家重新歸於穩定,儘管他極不願意。既然身敗名裂,就只有認了吧,重要的是,讓人民重新接受自己,也讓自己體面地結束。袁世凱終於明白了,這種始料未及的變故,是由於在面對這個亙古未遇的大變化時,自己沒有準備好,所在的國家以及人民都沒有準備好。一切都是陰差陽錯,自己和這個國家根本就沒有踩準歷史的步點。節奏雜亂無章,千變萬化,太難以掌握了,以至於他再怎麼努力,都顯得拙劣而頑固,就像舞台上一個踏不準步點的小丑在跳舞似的,周圍是一片亂哄哄的嘈雜和騷亂。在如此動亂的時代之中強出頭,又怎麼會有好結果呢?一切都結束了。對於袁世凱來說,此時的他只想歸於常人,真正地,過一種平常人的生活。袁世凱確認的一點是,在自己這一生當中,除了在洹上的那一段時間,自己還真沒有認真地品嚐過日子的滋味呢!
到了一九一六年的三月,袁世凱的處境更為不妙了。先是外交方面的壓力——日本公開干涉帝制,揚言將承認南方護國軍為交戰團體。在日本公使的鼓動下,五國公使接連提出口頭警告,認為袁世凱政府已無力量平定雲南,如果戰事擴大,必將影響全國秩序和外僑安全,他們不能坐視;而且,讓袁世凱感到惱火的是,這些國家一致拒絕袁世凱用「洪憲」標誌發出的公文。外交上的捉襟見肘,導致無法獲得列強的財力支持,財政狀況每況愈下,國庫空空,之前通過發展生產、鴉片煙稅以及救國儲金積聚的一點錢,戰事一開之後,幾乎被用得精光。對內無法開源節流,對外借款不成,這個仗實在是無法打下去了。
因改變國體一事而引起動亂,這是袁世凱最不願意看到的。雲南宣佈獨立後,袁世凱不得不再次強打精神,調兵遣將征討護國軍。起初,在袁世凱看來,這一次唐繼堯、蔡鍔們發起的所謂獨立,跟前幾年革命黨人發動的「二次革命」一樣,很快便會平定。但出乎袁世凱意料的是,這一次護國軍的力量比上一次要強得多,而且,背景要遠遠複雜得多。當然,對於袁世凱來說,叛亂並不是他所忌憚的,就軍事而言,他手中的部隊足以打贏一切戰鬥。戰爭進行過程中,袁世凱很快發現,自己的內部出現問題了——那些原先對自己唯命是從的將領們,此時一個個也有了「小九九」,不約而同地以一種磨磨蹭蹭的方式,對自己進行消極的抵制。這當中的原因,當然是他們對袁世凱的某些做法不滿——從擔任正式大總統後,袁世凱就一直按照「軍人不得干預政治」的思路,一方面削弱北洋諸將的兵權,擬建立模範軍代替北洋軍;另一方面在地方上進行了「削藩」。此次平叛徵召,正好讓這些人有了發洩情緒的機會。於是,陽奉陰違者有之,紙上談兵者有之,渾水摸魚者有之,真正死心塌地聽從袁世凱的,變得少之又少。連先前的陸軍總長段祺瑞,因為不滿袁世凱大權獨攬,此時也稱病不出,不願擔任前敵總指揮的職務。
中國主權本於國民全體,既經國民代表大會全體表決,予更無討論之餘地。然終以驟躋大位,背棄誓詞,道德信義,無以自解,掬誠辭讓,以表素懷。乃該院堅謂元首誓詞,根於地位,當隨民意為從違,責備彌嚴,已至無可諉避。始終籌備為詞,借塞眾望,並未實行。及滇、黔變故,明令決計從緩,凡勸進之文,均不許呈遞。旋即提前召集立法院,以期早日開會,徵求意見,以俟轉圜。
袁世凱手中一下無「牌」可打了——在「北洋三傑」中,除了段祺瑞、馮國璋之外,另一個具有帥才的,就是王士珍了。王士珍一直對清廷持忠誠態度,清廷退位之後,王士珍也慢慢淡出。無奈何之下,袁世凱只得親自掛帥,重用資歷相對較輕的曹錕等,分三路進兵雲南。這實際上就向全國上下傳達了一個信號:在袁世凱的政府中,已經出現了不和諧的聲音,高層已不抱團了。這樣的徵兆,給了反對派以足夠信心,也使得北洋將士在臨陣打仗時很難形成凝聚力。
一九一五年春天過後,袁世凱的身體顯得明顯地虛弱了。其中最明顯的一點,就是袁世凱的睡眠變得越來越差。原先的袁世凱精力過人,白天從不知疲倦,夜晚只要一倒下,就鼾聲如雷。而現在不行了,伴隨著身體一天天的臃腫,袁世凱感覺到一天天衰老了。不僅精力不濟,夜裡也開始失眠了。由於睡眠不好,袁世凱在很多時候變得憂鬱而急躁,愚蠢的舉動也日益增多。當然,這一切,都是搬入中南海之後的事情—https://m.hetubook•com.com—自從住進中南海之後,袁世凱就沒有再出過新華門一步,在這個到處都是帝王遺跡的園子裡,袁世凱總是感到內心不太踏實,這裡的每棟樓宇、每棵樹木、每塊石頭、每處墨跡,都是昔日王權的符號與象徵,昭示著皇家的霸氣與夢想。浸淫在濃濃的帝王氛圍之中,袁世凱會不由自主地壯懷激越,他想學古代的盛世君王,將這個古老的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強盛壯大;但每到夜深人靜時,袁世凱回想起昔日榮光的南柯一夢,有時候會不由自主地頹然,畢竟,居天子大不易啊!那種巨大的孤獨與悲涼,也不是凡人所能承擔的。
在很多人看來,袁世凱絕對是一個有「命」無「運」的人,命運垂青於他,給他恩惠,給他勇氣,把他推上前台,讓他結束這個時代;同時,命運也無情地戲弄他,也讓這個時代結束他。
讓袁世凱感到悲涼無比的,還有梁啟超不斷發出的「檄文」——南方的梁啟超接連寫下了《袁政府偽造民意密電書後》、《袁世凱之解剖》,對袁世凱展開了猛烈攻擊。紙筆的確可以殺人啊,讀著這樣的文字,袁世凱感到周身透涼:
這時候,身處中南海的袁世凱,已能看到四周熊熊的火焰了,也感受到眾叛親離。不,不僅僅是眾叛親離,而是整個國家都背叛了自己;並且,叛變自己的,還有自己的身體——他的膀胱結石症導致的尿毒症越來越嚴重,每到小解時就疼痛難忍。巨大的壓力之下,袁世凱也沒有心思關注自己的身體了,他只是讓中醫開了一些利尿的中藥,服用一段時間再說。異常愛面子的袁世凱很是忌諱自己生病的部位,他實在是無法面對醫生。雙重壓迫之下,袁世凱的精力急劇下滑,虛弱的他甚至沒有精力和能力去應付眼前的局面,只能聽任事態的發展了。這個時候,在袁世凱周圍,局面已變得很混亂了,袁世凱的一個兒媳婦,竟將自己大腿上的肉割下來一塊,然後燉湯讓袁世凱服用。袁世凱生氣地拒絕了。到了五月下旬,袁世凱已經不能吃也不能尿,尿毒已在全身蔓延開來了。這個時候,袁世凱已經意識到自己真的不行了,袁世凱心有不甘的是,自己為這個國家做了這麼多,也不情願去當這個皇帝,為什麼大家就這樣競相指責自己,怎麼會落得這個下場呢?袁世凱覺得自己滿身都是委屈,就像戲劇中的竇娥一樣。袁世凱讓人擬定了一個《帝制始末案》,訴說著帝制的前因後果,表明自己是如何被「民意」一步步控制、身不由己同意恢復帝制的,在這當中,他有著「苦衷」和「委屈」……袁世凱氣急敗壞地表明:如果再有人無事生非,他將公佈各省區軍民以及一些個人要求改變國體和擁戴他早登大位的電文。袁世凱想,那都是些白紙黑字呀,怎麼有些人那麼缺乏誠信,說不承認就不承認了呢?然後,就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把自己踹倒,再踏上一隻腳。
南方軍務院成立的同時,陝西陝南鎮守使陳樹藩也宣佈陝西獨立。接著,袁世凱的另一位心腹陳宦也通電全國,宣佈四川獨立,四川省與袁氏個人斷絕關係;湖南將軍湯薌銘也宣佈湖南獨立。二陳一湯的倒戈,就像兩把匕首一樣,插在袁世凱的心尖上。這幾個人,在平日裡,都是袁世凱的心腹,而且都是情意切切地勸說袁世凱稱帝的。世態如此炎涼,袁世凱傷心欲絕。這個時候,袁世凱已經知道,大勢已去,自己已很難挽回局面了。
袁氏誠不失為一大人物,然只能謂之中世紀黑暗時代東方怪魔的人物,而決非在十九、二十世紀中有價值的人物……中國禍亂之種子,全由袁氏所播,袁氏多統治一日,則禍亂之程度加深一日……蓋國中任舉一極惡之人,其惡卻不能有加於袁氏。故無論如何不適於統治中國,而其不適之程度,也決不能有不加於袁氏也。
死之前,袁世凱留下了一則正式「遺囑」,看得出來,在生命的最後時光裡,袁世凱還是想消除人們對於自己的巨大誤解,努力與人們重歸於好:
六月六日上午,一個驚人的消息傳遍北京城:袁世凱不行了!最初,沒人相信這個消息,到了十一點鐘的時候,整個使館區都傳開了:中華民國大總統袁世凱六月六日上午十點過幾分死亡。稍後法國醫生簽發的死亡證明公佈,證實袁世凱的確死了,是死於尿毒症。接著,所有的報紙都以大篇幅登載了袁世凱死去的消息。不過人們對於袁世凱的死因半信半疑,有傳言說袁世凱是自殺的,也有傳言袁世凱是被日本人或者革命黨暗殺的……至於袁世凱臨死前的情景,也有很多種版本:
段總長稱病不出,袁世凱只好動用另一顆棋子馮國璋。當袁世凱電令馮國璋,命他出任征滇軍統帥一職時,沒想到馮國璋同樣以有病為名,托詞不就。馮國璋的舉動,讓袁世凱非常生氣。因為袁世凱一直把馮國璋當做自己人,其現任妻子周道如也曾是袁世凱的家庭教師,並且,每一次馮國璋來北京,袁世凱都把他召喚到自己家,留他共進午餐,一談就是好幾個小時。袁世凱知道馮國璋對自己有不滿情緒,因為馮國璋權力過大,軍人習氣重,袁世凱一直考慮對馮國璋「削藩」——為了牽制馮國璋,袁世凱把鄭汝成擺在上海,楊善德擺在松江,又有意識地造成張勳與馮國璋的對立和矛盾;袁世凱甚至還考慮過把馮國璋調到京城,任命他為陸軍總長,以解除馮國璋的實際兵權。馮國璋和*圖*書的不聽徵調,明顯地,就是對袁世凱不滿。
六月一日,袁世凱召見外交部長蔡廷幹,沉默了半晌,問:「聽說整個外交使團都認為我應該或將會辭職?」蔡廷幹想了一想,回答說:「大家都認為您應當進行休養,這是亟須要的。政府財政前景黯淡,困難非但未減少,而且在增加。所有的人都為您的健康擔憂。」袁世凱聽後,半天說不出話來,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民國成立,五載於茲。本大總統忝膺國民付託之重,徒以德薄能鮮,心餘力絀,於救國救民之素願,愧未能發攄萬一。溯自就任以來,蚤作夜思,殫勤擘畫。雖國基未固,民困未蘇,應革應興,萬端待理;而賴我官吏將士之力,得使各省秩序,粗就安寧,列強邦交,克臻輯治,撫衷稍慰,懷疚仍多。方期及時引退,得以休養林泉,遂我初服,不意感疾,寖至彌留。顧念國事至重,寄託必須得人,依《約法》第二十九條,大總統因故去職,或不能視事時,副總統代行其職權。本大總統遵照《約法》宣告,以副總統黎元洪代行中華民國大總統職權。副總統忠厚仁明,必能宏濟時艱,奠安大局,以補本大總統闕失,而慰全國人民之望。所有京外文武官吏,以及軍警士民,尤當共念國步艱難,維持秩序,力保治安,專以國家為重。昔人有言:「惟生者能自強,則死者為不死。」本大總統猶此志也。中華民國五年六月六日。國務卿、陸軍總長段祺瑞。外交總長、交通總長曹汝霖。內務總長王揖唐。財政總長周自齊。海軍總長劉冠雄。司法總長、農商會總長章宗祥。教育總長張國淦。
也許袁世凱悲劇的唯一價值,就是讓這個數千年的文明古國,在經過那一場反覆後,從此走上共和的不歸路。它從另外一方面證明,在這個國度裡,人民再也不需要皇帝了。
一個版本是:六日晨,袁世凱已處彌留之際,老友徐世昌特地從河南趕來,兌現了當初留下話來幫他處理殘局的諾言。徐世昌、段祺瑞、王士珍,以及袁世凱的表弟張鎮芳,乾兒子段芝貴,守護在居仁堂的病榻前。一針強心劑過後,袁世凱睜開雙眼,吃力地掃視身邊的每一個人,似乎想表達什麼。徐世昌、段祺瑞急切地詢問,並把耳朵貼在袁世凱嘴邊。袁世凱氣若游絲地吐出「約法」兩個字,就再也說不出話來,然後停止了心跳。袁世凱所說的「約法」指的是什麼?是指早期孫中山手上制定的《臨時約法》?還是指後來自己炮製的《中華民國約法》?這已成為一個永遠之謎。
從一九一五年十二月十二日袁世凱接受擁戴承認帝制,到一九一六年三月二十三日下令撤銷,洪憲帝制共運行了八十三天。八十三天中,袁世凱沒有舉行登基大典,沒有戴皇冠,沒有穿龍袍,充其量只是一個閉門天子。為了緩和矛盾,避免「秋後算賬」,袁世凱親自指揮,焚燬有關帝制文件,讓所有參加「勸進」的政客和帝制派人士解除後顧之憂。做完這一切後,袁世凱的八十三天皇帝夢宣告結束。
今承認之案,業已撤銷。如有擾亂地方,自貽口實,則禍福皆由自召。本大總統本有統治全國之責,亦不能坐視淪胥而不顧也。方今閭閻困苦,綱紀凌夷,吏治不修,真才未進,言念及此,中夜以擾。長此困循,將何以國?嗣後文武百官,務當痛除積習,黽勉圖功。凡應興應革諸大端,各盡職守,實力進行,毋托空言,毋存私見。予惟以綜核名實,信賞必罰,為制治之綱。我將吏軍民當共體茲意。此令。洪憲元年三月二十二日。
袁世凱徹底地跌入了歷史的不測之淵中。在歷史以及人們的眼中,這個矮壯的河南人是那樣污濁,彷彿一個徹頭徹尾的不仁不義之人——在變法中,他背叛了維新派;在辛亥革命中,又背叛了清廷;而他當上大總統後,又背叛了中華民國。與這「三叛」同時並存的,還有一系列醜惡的行徑:卑劣,欺騙,玩弄陰謀,暗殺,收買,暴力,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袁世凱彷彿成了二十世紀初大轉型時期道德低下、政治墮落的集大成者,就像被粗魯地抹上了糞便一樣。袁世凱就這樣死死地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像一具行屍走肉,晾在朔風曠野之中。
第一步成功之後,段祺瑞步步緊逼,希望袁世凱將軍事大權也交到自己手中,要求撤銷總統府的大元帥統率辦事處,將辦事處所管事務,下放到陸軍部、海軍部以及參謀各部。隨後,段祺瑞又提出將模範團和拱衛軍收歸陸軍部管轄的意見。袁世凱看後很不高興,不由自主地想起武昌起義後自己對於清廷的步步「逼宮」,歷史真是循環得厲害啊,才幾年工夫,一切就換了個位,輪到自己遭別人的擠壓了。真是「現世報」啊!
民國肇建,變故紛乘,薄德如予,躬膺艱鉅。憂國之士,怵於禍至之無日,多主恢復帝制,以絕爭端而策久安。癸丑以來,言不絕耳,予屢加呵斥,至為嚴峻。自上年時異勢殊,幾不可遏。僉謂中國國體,非實行君主立憲,決不足以圖存,倘有墨、葡之爭,必有越、緬之續。遂有多數人主張帝制,言之成理,將士吏庶,同此悃忱,文電分陳,迫切呼籲。予以原有之地位,應有維持國體之責,一再宣言,人不諒之。嗣經代行立法院議定由國民代表大會解決國體,各省區國民代表一致贊成君主立憲,並合詞推戴。
中國文化仍是一如既往地傳奇化,不習慣於和-圖-書探究事件的實質,僅僅滿足在戲劇中一唱三歎。在袁世凱之死上,仍是如此。慢慢地,連袁世凱的死,也變得具有傳奇意味了。人們口口相傳的是袁氏家族的咒語和秘符——這個精力旺盛、機敏過人、拳法高超,壯實得如同一頭牛似的人,怎麼說沒了就沒了呢?而且,是死於微不足道的尿毒症。這就是命啊!袁世凱是逃脫不了袁氏家族男性的那個坎的——再好的運,也是敵不過命的!
袁世凱內部混亂分崩的時候,南方已獨立的四省卻加強了團結和聯繫。一九一六年五月八日,四省共同在廣東肇慶成立了軍務院,以唐繼堯為撫軍長,岑春煊為副撫軍長(代理撫軍長),梁啟超為政務委員長,蔡鍔、李烈鈞、陸榮廷、龍濟光等各獨立省份的督軍、總司令為撫軍。其組織宣言宣稱,軍務院統籌全國軍事、庶政,這實際上是與袁世凱中央政府對抗的臨時政府。之後,蔡鍔代表軍務院,提出解決時局的四條措施,主要是:一、袁世凱退位,以副總統繼位;二、考慮到黎元洪難當重任,建議由國務總理段祺瑞攝政;三、撤退前敵北軍,由南北代表商定善後;四、以特別條件之規定,選舉段祺瑞為大總統。
時間很快到了五月,局面變得更無法收拾了——前方戰事一直沒有進展,後院卻不斷起火。一直騎牆的馮國璋,在「前八條」的基礎上,修正後又提出一個「新八條」,最關鍵的是總統問題:馮國璋認為,民國中斷,大總統地位消滅,副總統亦當回歸消失,所以由副總統代行職權不能成立,應該承認袁大總統對於民國暫負維持責任,一俟國會開會,袁應即行辭職,依法產生大總統,實行責任內閣。馮國璋的用意很明顯,就是不想讓副總統黎元洪繼任大總統,而是承認袁世凱為過渡總統,然後召集新國會以選舉總統。如果將黎元洪排除在外,馮國璋自以為在總統選舉中會居於優勢地位。馮國璋的提法公佈之後,輿論大嘩,人們斥之為「袁世凱第二」。在上海的二十二省區知名人士由唐紹儀領銜,包括譚延闓、張繼等一萬多人聯名發出通電,對馮國璋提出的八條痛加駁斥。馮國璋的聲望一落千丈。
事態的發展果然如袁世凱擔心的——一九一五年十一月十一日,在洪憲帝制的一片喧嘩聲中,年輕的雲南將軍蔡鍔在京都名妓小鳳仙的掩護下,改裝悄悄逃出京城,住進了天津共立醫院。此後,在日本人的幫助下,蔡鍔轉道日本、香港、越南,返回昆明。十二月二十五日,唐繼堯、蔡鍔、戴戡等通電全國,宣佈雲南獨立,並請各省聯電勸袁世凱取消帝制,擁護共和。
不僅僅是梁啟超,這個時候,似乎全社會人都被激怒了,爭先恐後地加入對袁世凱的攻擊之中。他們把政權的孱弱、外交的無能、財政的赤字以及社會的無序,全怪罪於新成立的國民政府的無能。北京、上海、天津、廣州、武漢、南京的報章似乎成了流言蜚語的加工廠,袁世凱所做的,以及沒做過的蠢事,包括他的私生活,全都被一點一滴地製造出來,裝瓶外運,飛往全中國。在這片生長著革命者、新生的資產階級、退位者、墮落者以及麻木者的地方,那些沒牙的遺老遺少們,因為再也咬不了人,只好胡亂發洩對當下的怨氣;危險的是新生代,因為從未掌過權,不甘心一直待在黑暗中,於是懷著鋌而走險的目的崛起;新生的資產階級也在覺醒,對於進步的緩慢也大為不滿……人人都有著怒氣,人人也有著心思。一些人群情激憤,一些人唯恐天下不亂,一些人大惑不解,一些人落井下石……無數種神秘力量,就像一隻隻陰毒的小獸一樣,悄悄地潛伏在袁世凱的周圍,包括每天吞噬袁世凱身體的病菌。終於,有一把火點燃了無數人。人們的一個共識就是:國力在衰弱,債台在高築,陸海軍在減少,主權在丟失,而鄰近的國家卻呈欣欣向榮的景象。這種真誠的愛國的情緒和民族的感情所產生的不滿情緒,終於落在了試圖稱帝的袁世凱身上。在人們看來,一個古老的帝國已經衰敗到如此地步了,這個人居然還為著個人和家族的利益,想君天下、家中國——這樣的行徑,真是太可恥了!這種局面,必須終止!
讀過這樣的遺囑,人們自當明白,其實袁世凱的死,哪裡是尿毒症呢,分明是「憂鬱而死」——憂鬱到極致了,生命也就如燈芯一樣脆弱,一陣微風拂過,它就會灰飛煙滅。
在《袁世凱之剖析》之中,梁啟超繼續寫道:
各省統兵大員的苦苦相逼,表明原北洋系將領離心傾向的加劇。袁世凱陷入了和談不成,用兵也不成的泥淖之中。各地的呈文、檄文如冰雹一樣向袁世凱砸來,這個國家的每一個人,似乎都要以這種方式來表達對政治的興趣。讓袁世凱啼笑皆非的是來自於家鄉河南的通電,竟有河南四道一百零六縣一千二百八十四人的簽名。看了這樣的電文,袁世凱覺得自己彷彿成了一隻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了。

三月二十二日,袁世凱發佈申令,撤銷承認帝位案。這一篇申令,是袁世凱的機要局長張一麐起草的。張一麐一直反對袁世凱改變成體,為此,袁世凱還曾對張一麐直有看法,現在,袁世凱幾乎是無顏見張一麐了。袁世凱感慨地說:我昏聵,不能聽你的意見,以至於到了這個地步。今日這個申令,非你不可。袁世凱又說:我的意思還是取消帝制,並且將擁戴書焚燬。張一麐說:這一件事,是你為小人蒙蔽。袁世hetubook.com.com凱說:這是我自己不好,不能怪罪別人。張一麐為袁世凱起草了撤銷帝制的申令。在申令中,袁世凱這樣自責道:
予憂患餘生,無心問世,遁跡洹上,理亂不知。辛亥事起,謬為眾論所推,勉出維持,力支危局,但知救國,不知期他。中國數千年來,史冊所載,帝王子孫之禍,歷歷可證,予獨何心,貪戀高位?乃國民代表既不諒其辭讓之誠,而一部分之人心,又疑為權利思想,性情隔閡,釀為厲階。誠不足以感人,明不足以燭物,予實不德,於人何尤?苦我生靈,勞我將士,以致群情惶惑,商業凋零,撫衷內省,良用矍然。屈己從人,予何惜焉。代行立法院轉陳推戴事件,予仍認為不合事宜,著將上年十二月十一日承認帝位之案,即行撤銷,曲政事堂將各省區推戴書,一律發還參政院代行立法院,轉發銷毀。所有籌備事宜,立即停止,庶希古人罪己之誠,以洽上天好生之德,洗心滌慮,息事寧人。蓋在主張帝制者,本圖鞏固國基,然愛國非其道,轉足以害國;其反對帝制者,亦為發抒政見,然斷不至矯枉過正,危及國家。務各激發天良,捐除意見,同心協力,共濟時艱,使人神州華裔,免同室操戈之禍,化乖戾為祥和。總之,萬方有罪,在予一人!

這個時候的袁世凱,悔得連腸子都青了。袁世凱根本沒想到改變國體竟會鬧出如此大的動靜。早先的稱帝運動,看起來那麼眾口一詞,萬眾一心。自己甚至是在整個社會力推的情況下,才半推半就決定恢復帝制的。袁世凱恢復帝制,最根本的是想恢復中央的權威,而現在,中央權威不僅沒有恢復,「藩鎮」割據局面反而一發不可收了。人心真是險惡啊!那些當年積極為帝制搖旗吶喊的人,此時就如同霜降過後的昆蟲似的,隱匿得無影無蹤。袁世凱已經意識到了,這一回,自己是中了別人的「套」了——似乎從一開始,各種勢力就默契地將他引入一個陷阱,然後不約而同地落井下石。這個陰謀的策劃者是誰呢?是日本?是革命黨?還是不可確定的中國文化?袁世凱不敢肯定。但無論怎麼說,這一次鬧出的動靜,罪魁禍首還是自己。畢竟,當皇帝看起來總是他個人的事情。如果因此造成天下大亂,袁世凱無論怎樣是承擔不起的。
三月中旬,廣西陸榮廷也在梁啟超和其老上司岑春煊的策動下,宣佈獨立。袁世凱的第三路軍司令龍覲光也被陸榮廷俘虜並投降,通電宣佈擁護共和。政局變得更亂了。有人向袁世凱告發,在南京的馮國璋正在密電有關各省軍政要員,建議發出一個逼迫袁世凱取消帝制、懲辦禍首的聯名電報,內容共有八條:一、承認袁世凱仍居民國大總統地位;二、慎選議員,重開國會;三、懲辦奸人,以謝國人;四、各省軍隊以全國軍隊依次編號,並實行征名制;五、明定憲法,憲法未定以前用民國元年約法;六、民國四年冬之各省將軍、巡按使,一律仍舊;七、川、湘前敵北軍,一律撤回;八、大赦黨人。這明顯就是要求袁世凱取消帝制,回歸到以前的內閣制。當時回電馮國璋表示同意的,已有江西將軍李純、浙江將軍朱瑞、山東將軍靳雲鵬和湖南將軍湯薌銘。馮國璋可能覺得五人聯名聲勢還不夠大,又以五人聯名密電的形式,尋求更多將軍的支持。與此同時,來袁府或致函以朋友身份勸袁世凱取消帝制的社會名流,還有湯化龍、唐紹儀、伍廷芳、康有為等。讓袁世凱最擔心的是,駐日大使陸宗輿也傳來了日本內閣的決議,要利用中國內亂之機,擴大在華權益。

在宣佈撤銷帝制,依舊恢復共和後,袁世凱全力轉向和談。這個時候,袁世凱已明顯表現出心力交瘁了,他已明顯地流露出憂鬱的狀態,行動也變得越來越愚不可及,甚至像一個棄婦一樣變得囁嚅數落。袁世凱想得太簡單了,他還指望自己在撤銷帝制後,依舊能待在大總統的位置上。在發給浙江將軍朱瑞的電報中,袁世凱為自己辯護說:恢復帝制,一直不是自己的願望,歐戰尚未結束,在接替人難得其人的情況下,只要能救國,自己無論如何犧牲,將在所不辭;只是潔身清退,只愛一身,也不是自己的性格。看得出來,這個權力慾和使命感尤強的河南人,仍舊戀戀不捨自己的「責任」。但這一次,人們已下定決心要將他拋棄了,決意不讓袁世凱在這個位置上存在了。四月一日,袁世凱以黎元洪、徐世昌、段祺瑞三人的名義,向護國軍提出六條和議方案:一、滇、黔、桂三省取消獨立;二、三省治安由三省長官負責維持;三、三省新兵一律解散;四、三省派往戰地的兵士一律撤回;五、三省自即日起,不准與官兵交戰;六、三省各派代表一人來京籌商善後。這樣的和議方案,帶有不屑和強制的口吻,護國軍方面當然不同意,並且針鋒相對提出了六條方案:一、袁世凱於一定限期內退位,可免其一死,但須逐出國外;二、誅帝制禍首楊度等十三人以謝天下;三、帝制大典籌備費及此次戰爭軍費六千萬元,應由查抄袁世凱及楊度等十三人財產賠償之;四、袁世凱子孫三代,剝奪公權;五、袁世凱退位後,以黎元洪繼任大總統;六、除國務員外,文武官吏均照舊供職,但關於軍隊駐地,須接受護國軍都督指令。很明顯,護國軍的這六條,就是硬生生要與袁世凱過不去了。
接下來的事情,讓袁世凱更覺得有「四面楚歌」的滋味了——不,不僅僅是hetubook.com.com「四面楚歌」,而是眾叛親離了。袁世凱的老友徐世昌見此情形,向袁世凱提出辭去了國務卿一職,把這個位置讓給段祺瑞,以此為條件,讓段來收拾殘局。自己則南下河南輝縣老宅,去經營自己園中的蔬菜、果樹。徐世昌的歸隱還真頗有當年老子的意味,走之前,這位冷靜而緘默的「旁觀者」對袁世凱意味深長地說:自己實在是沒有精力捲入這次風雲變幻了,等塵埃落定之後,他會歸來幫他收拾殘局。徐世昌的話語真是一語成讖,沒多長時間,他就從河南返回,替他的這位老友主持了葬禮。袁世凱請段祺瑞重新出山,委任他為國務卿。段祺瑞的精明和強悍,一直是袁世凱所欣賞的。段祺瑞一上任,就跟袁世凱討價還價,決不做一個有名無實的國務卿,而要做有職有權的實力派人物。段祺瑞向袁世凱提出,改政事堂為責任內閣,恢復民國三年前的政治體制,也就是法國政體的內閣制。袁世凱答應了段祺瑞的要求。這個時候的袁世凱已心灰意冷,能退讓的,乾脆都退讓了,自己還是做一個名義上的大總統吧,至少可以少有過失,也不用負責任。到了四月份,袁世凱下令:委任國務卿總理國務,組織政府;其後,又下令取消政事堂,恢復國務院和國務總理名稱。
後人在分析和總結袁世凱的人生時,曾有很多精闢的見解——在很多人看來,袁世凱絕對是一個有「命」無「運」的人,袁世凱波浪般起伏的人生中,每一個重要階段都呈螺旋狀循環上升——憑著勤勉、機智和堅忍,他一點一點向上攀援,可到了一定程度,會一腳踩空急劇下墜;然後,袁世凱又一邊舔著傷口,一邊開始又一輪攀援……命運就這樣垂青於他,給他恩惠,給他勇氣,把他推上前台,讓他結束這個時代;同時,命運也無情地戲弄他,也讓這個時代結束他。袁世凱一點也沒有意識到命運的遊戲意味,始終自信滿滿,渾然不覺。對於袁世凱來說,最為殘酷的,是惡作劇的力量連喘息的時間都沒留給他,就那樣乾淨利落地畫上了句號……袁世凱就這樣帶著羞愧,帶著恥辱,帶著不屈和無奈,帶著不明不白的困惑,離開了這個世界。一直到死,袁世凱的心猶有不甘——時間,再也不給他翻盤的機會了。
袁氏一生,其言與行,無一不相違;其心與口,無一而相應,彼袁氏蓋古今天下第一愛說謊且善說謊之人也。以前清托大臣而盜賣前清,以民國服務之公僕而盜竊民國。既假借外人言論以劫持吾民,復冒用吾民名義以欺罔列國。不自量度而貿然嘗試,一遇挫折則靦然乞憐。以總統未足則覬覦皇帝,若皇帝做不成則又將謀保總統。險詐反覆,卑劣無恥,一至此極。以此等人而為一國元首,吾實為中國人羞之;以此等人而全世界人類四分之一歸其統治,吾實為全世界人類羞之。
袁世凱死後,北京流傳著一副對聯:「起病六君子,送命二陳湯」。「六君子」和「二陳湯」一語雙關,既是中藥名,又確有所指——「六君子」指的是「籌安會」的楊度、孫毓筠、嚴復、劉師培、李燮和、胡瑛這六個人;籌安會,可以說是袁世凱恢復帝制的始作俑者。而「二陳湯」則指陝西陳樹藩、四川陳宦以及湖南湯薌銘,這幾個人原先都是袁世凱的心腹,且是擁護帝制的幹將。陳宦被袁世凱派往四川,告別之時,還在袁世凱面前一邊哭一邊表忠心,希望袁世凱早日登基,以正國體。到四川之後,陳宦又兩次打來電報,請袁世凱早歸大位。「二陳湯」的倒戈,可以說,是在身後刺向袁世凱的致命一刀——它不僅讓袁世凱對帝制徹底失望,也對人心徹底失望。
袁世凱去世了,徐世昌、段祺瑞、王士珍、張鎮芳四人立即打開金匱石屋,找到了袁世凱留下的繼承者的提名,只見上面親筆寫著:黎元洪、段祺瑞、徐世昌。按照《中華民國臨時約法》的規定,前任總統所推薦的三人,將作為總統的候選人,從三人中選出一人為總統——袁世凱如果將他三個兒子的名字同時列出的話,那麼,最終擔任總統的,也將是他三個兒子中的一個——從這一點看,袁世凱還算是有良心的,他沒有繼續自己的皇帝夢,沒有把這個尷尬的問題,拋給後人。一個逝去的舊時代也是有著氣節的,雖然這樣的氣節那麼不合時宜。
袁世凱決心取消帝制了,並且頹唐地對恢復帝制行為表示了後悔。袁世凱的猶豫,更加強了反袁勢力的堅定。儘管袁克定力勸袁世凱不要取消,理由是西南各省軍隊並不可怕,軍費也不充足,內部也有問題;北方大局已趨穩定,如果決策反覆,反而會引起動亂。但袁世凱再也不想聽袁克定的意見了,袁世凱只想快速地解決問題。三月二十一日,袁世凱召開了有特邀人員徐世昌、段祺瑞、黎元洪等人參加的各部總長會議,主要議題是撤銷帝制,會議作出五條決議:一、撤銷承認帝制,取消洪憲年號;二、召開參政院會議撤銷帝制決議案;三、以徐世昌為國務卿,解除陸徵祥國務卿之職,回任外交總長;四、任命段祺瑞為參謀總長;五由徐世昌、馮國璋、黎元洪主持南北和談。

另一個版本是:袁世凱斷氣前幾分鐘,一直喃喃自語:「我不想要這個結局,我不想當皇帝,是那一個人害了我!我信了,結果被騙了。」「那一個人」到底是誰?後來有人推測是楊度,有人認定是袁克定……是有這樣一個確切的人,還是袁世凱內心當中的慾望害了他?這同樣也是個不解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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