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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塵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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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十八

「不需要。中午我就交班了;下午是我自己的時間,願意跟誰玩就跟誰玩,張大夫管不著我。」
「為什麼?因為太貴重了?」
一進門,只見陸兆屏陰沉著臉,拼命在抽菸。她很鎮靜地招呼過後,問說:「副總經理呢?」
於是,她又走到前面的客廳中去,想跟趙梅珠聊聊天,讓自己忘卻了那些念頭。
原來如此!林雪明喜不自勝,精神抖擻地應了一聲,忙著替他去整理隨身行李。陸兆屏也回到他自己臥室裏。開了保險箱,檢取他的秘密文件。不到一刻鐘,兩個人的工作已結束,陸兆屏匆匆下樓,坐了車子走了。
「我也要出去!」她說:「我到公司去一趟,拿點藥,順便辦理辭職手續。」
「如果我是妳,我願意住醫院。」李虹撫著她的頭髮說:「張大夫本來是主張把妳送去醫院的。」
「妳怎麼暈倒我沒有看見,當時只聽見副總經理跟張大夫打了電話,他很緊張,帶了我一起到上面,把妳抬到這裏來急救,那是十分鐘以前的事。」
「嗯,我很喜歡她。」
「為什麼呢?人不舒服?」
她說一句,李虹神色懍然地點一點頭,是完全領悟的樣子。林雪明內心覺得很暢快,她意識到好久沒有說過這種依照自己良心來說的話了。
林雪明有了緊張,急急追問:「她怎麼說?」
「我知導,我一定聽妳的話。」
「到副總經理那裏去了。」李虹突然站起來說:「我得去告訴張大夫,說妳醒了。妳別動,好好睡著,我一會兒就來。」
「暈得不太厲害吧?」張大夫問。
面對著空著的兩間辦公室,林雪明感到海闊天空般暢快。她也不想再多作逗留,下樓到醫務室又來找李虹。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沒有聽見這句話?」
這樣一說,趙梅珠不便再作強留,送到門口,又說了好些話才放她離去。
「她說她還是下午才知道,詳細情形也不清楚。她去看過妳,妳已經回來了。」
於是她知道了自己是在什麼地方!
「把信給我吧,我想我還是自己跟黃葆霞說,乾脆省事。」
她想得很清楚,很有把握,然後把眼睛睜開來,輕輕地哼了一聲。
請轉告育光,趕快回新加坡!他不必再希望看到我了!育光是好人,這一點我想妳很清楚,不必我再多說。希望你們在甜蜜的日子裏,偶然也能想到苦命的我!
「今天妳怎麼還不起床?再不起來,上班要晚了!」楊育光站在床前,一面打領帶,一面向她說。
「馬上就到了。不過,」她忽然改變了計劃,「先休息一下也好。」
「如果有時間,妳在我那裏玩玩,吃了飯再走。」
「收起來吧!」趙梅珠彷彿急於想結束這段談話,「我們在一起吃飯吧,吃完了,我請你們去聽戲。」
「那麼,」她用低而清晰的聲音說:「我勸妳還是另找工作吧!我們的公司,是個是非之地。」
但這個問題,到底關係太重,內幕太複雜,隔牆有耳,顧忌著阿細,此時此地是無法談的。
「喔,張大夫怎麼說呢?」
「那麼你早些回來,我等你吃中飯。」
「沒有什麼吃的藥?」她怯怯地問。
「那麼,妳們慢慢下來吧。我先替妳去找一輛車。」
「我們走吧!」
不過,林雪明和趙梅珠對於這齣戲的感受是不同的,趙梅珠注意「身段」和「把子」,林雪明卻是站在「白素貞」的立場,注意男主角的情緒的反應。對於那為情所苦的、一身縞素的女主角,有著無限的憐惜和關懷。
張大夫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高高的個子,配上一張四方的臉,顯得很威嚴的樣子,但說話的聲音,倒是很柔和的,她替林雪明診過脈以後,點點頭說:「不要緊。不過還得好好休養。我請李小姐送妳回家。」
她一陣陣心驚肉跳,輾轉反側地擺動著頭部。窗外空蕩蕩地,她知道只要一跳下去,這一切痛苦就全部結束了。
「你這話我不懂!」她是真的不懂。
「好多了!」她說:「我來拿點藥,最好再替我打一針。」
「後來呢?」
她的心慢慢沉下來,沉下來……,她想不出世上還有比自我否定更令人感到悲哀的了!
有人叩門,她不知道是誰?也不願意讓人看到她的淚眼,便故意不作聲,裝作熟睡未醒的樣子。
「那麼,我給她一點新出的藥,效果很好,但是不能多吃!」
「李虹!」她在門外喊了一聲。
她知道她指的是誰,微紅了臉,故意裝傻地問說:「不是房東,還有誰呢?」
「不,」她睜開眼來,略有些慌張地說:「在家裏好!」
「雪明,雪明!」是趙梅珠的聲音。
這樣想著,眼眶一陣發熱,淚痕斑斑,被面濕了一大塊。
她的心很亂,平時暫且丟下不理的事,頃刻間一齊湧上心頭。
她一面說,一面注意楊育光的反應。從他那全神貫注以及臉部肌肉逐漸舒展的情形看來,顯然他是完全相信她的話。
林雪明很平靜地聽著,注視著李虹那一片純真稚氣的臉,她實在不忍欺騙她。想了好半天,問說:「妳對妳的工作,是不是很滿意?」
「我要出去了!」他站https://m•hetubook•com.com在門口說。
她沒有想到引起了他的誤解,然而這誤解是不必去解釋的,她只是笑了一笑,表示歉意。
顯然的,他這番話是說給她聽的。她知道他的心意,怕她聽見趙梅珠的話引起誤解,以為那是在情場上向黃葆霞乞降,因而感到屈辱。但如作分辯,說他沒有那樣的意思,反更易惹起猜疑;索性作正面的解釋,表示他跟她榮辱與共,不可分離。
一直在含笑傾聽的林雪明,這時心裏像針刺般疼痛;同時也有無限警惕,怕自己心裏的打算,已經讓她看破!
於是,他們愉快地吃了午飯。林雪明本無午睡的習慣,楊育光由於昨晚上睡得很好,也不想倒在床上假寐片刻,兩人在臥室裏喝著咖啡,又談了起來。
忽然,一路走著,一路在作戲評的趙梅珠問說:「怎麼啦?雪明,妳累了?」
林雪明把自己所寫的這封類似絕命書的信揉成一團,塞在皮包裏,準備回家燒掉。然而燒掉的是有形的字跡,無形的,深刻在心頭的烙印,卻是再也不可能消失的。
「傻瓜!妳想會怎樣?」
李虹憂鬱地搖搖頭。
「好的。好的!我先替妳打針。」
這一說,她倆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啊!」的確,這是不容易猜到的。
李虹一面替她用藥棉輕揉注射的部分,一面笑道:「惡性貧血的人,都是四肢瘦弱,皮膚枯黃的,妳這裏倒是又白又胖,不像個害了貧血的人。」說著,用手拍了它兩下,發出很清脆的響聲。
「我知道了。」她說:「我還要託妳一件事,星期一我還想休息一天;黃葆霞托我辦點事,我替她辦好了得告訴她,有封信想託妳轉交。如果我上班了,當然自己跟她談,信就用不著交了,所以星期一妳到公司以後,別忘了先跟我打個電話,看我來了沒有?」
「謝謝妳,我不想吃什麼!」林雪明說:「妳告訴我,我是怎麼暈倒的?」
「失眠的原因很多,光靠藥沒有用的。」
當她醒過來時,她辨不清自己是在什麼地方。多年的訓練,養成她高度的警覺,所以一恢復知覺她立刻想到要瞭解環境,在未認清它以前,絕不可亂動。
由楊育光轉述黃葆霞的這幾句話,在她內心激起很大的波瀾。她想到自己為爭奪楊育光,對黃葆霞曾使用許多狡詐的手段,而她倒好像一直關懷著自己,相形之下,使她頓形自愧。同時她也想到自己一直把黃葆霞估計錯誤了,原以為她只是雖聰明而不懂世故的嬌小姐,現在看她處理這個易於引起糾紛懷疑的微妙問題,乾淨俐落,面面俱到,手腕很不弱,我倒真是小看她了!
她在枕上點一點頭,報以一個感謝的微笑。
「我說:『買是我買的,雪明也看過,她也希望妳收下來,』我這是老實話。」
於是,她強自鎮靜著說:「我沒有什麼需要瞞著你的。不錯,南方企業公司跟大陸上有生意上的往來,這是你所知道的;他們是不是有什麼別的花樣?我和黃葆霞一樣,也僅是疑心而已。她說這話,也許是看見了什麼,對我提出忠告,這是好意,我很感激她。不過,我們快要到新加坡去了,一走了之,有什麼問題也不存在了,你說是不是?」稍為停了一下,她又抓住機會叮囑他說:「喔,現在既是黃葆霞有這樣的警告,不管她指的是什麼,我們也需要當心一點,到新加坡去的事,不必跟任何人談;梅珠姊那裏也要請她保守秘密,以防萬一。」
「妳要我說出來?妳以為我不知道妳那位楊先生?」
這在她看,是絕處逢生——而生路只是死,一瞑眼,什麼煩惱都沒有了。這樣想像著,她已經有了自殺的念頭。
「妳怎麼來了?」李虹親熱地迎了上來,「人覺得怎麼樣?」
「她去看過我?」
「雪明!雪明!」是楊育光在門外叫。
「這怕不行!」他遲疑地說。
「因為,」她解釋著,「我的房東趙小姐,待我很好,聽到了這消息,她會大驚小怪;過分的關心,會讓我受不了。」
「她說,妳再在公司裏工作,不但會暈倒,可能還有別的禍事發生!」

她是很懂得他們那一套的,她極可能將以惡性貧血需要充分休養的理由,被軟禁在這裏。
回家剛下汽車,非常意外地,首先就看到楊育光站在門口張望。
於是,她替她在臀部上注射了肝精,果然不怎樣疼。
窗外就是操場,從四層高樓摔落在籃球場的堅硬的水泥地上,必定可以獲得她所企求的「解放」,但她還不願在這時採取行動;這不是有所猶豫,是因為她還需要安排一下。無論如何,她不為自己著想也還得對楊光育有個交代。
「看你大驚小怪的樣子,你就知道為什麼我要瞞著你了!」她笑著說:「黃葆霞怎麼跟你說!」
「不過,」她很鄭重地囑咐,「我今天跟妳說的話,妳不要給任何人知道,而且妳不能太心急,慢慢找個機會辭職,免得別人對妳注意。」
她很敏感,知道一定有什麼緣故在內?怕他當著趙梅珠口沒遮攔,搶著指揮他把買的東西拿進去,自己亦步亦趨地跟在和*圖*書後面,撇下趙梅珠在那裏開發車錢。
想到這裏,她憬然深悟,在楊育光面前的,原是很好的一局棋,只因為她這一粒死子塞住了他的出路,才弄成滿盤皆輸的局面。
這天的戲是粉菊花的白蛇傳。楊育光和林雪明平時不大看平劇,趙梅珠卻是內行,她坐在他們中間,擔任講解,加以白蛇傳是膾炙人口的民間故事,所以她倆都還能看得懂。
「你不是說要到吳家去?」她關上了門,放低聲音問。
上了車,她有許多話想跟李虹說,但以司機在前座,有所顧忌,只談些不相干的事。到了北角快到家時,她說要買些藥,打發了車子,拉著李虹一路走回家。
「這位小姐,在這方面倒是看得很輕的;她沒有說理由,只說她不便接受!」
她點點頭,看著他那瀟灑的身影從鏡子中消失!忽然,有著一種生離死別的悲哀和恐怖,兩隻腳發軟,趕緊扶住牆壁,才沒有倒下去。
「我們就要回新加坡了,這裏有些事,總得結束一下;要跑兩三個地方。」
楊育光也默然不語,只有趙梅珠興致盎然地在談論劇情,為了禮貌的關係,她裝作很注意地聽著。
「好,妳把信交給我。」
林雪明走了進去,含笑向另一位護士點點頭,踏進了另一間手術室,站在門口。
「妳!」楊育光一愣,很生氣地說:「妳疑心病太重了!」
「妳有時間嗎?」她問李虹。
「這就是心跳太快的緣故。胃口也不大好,是吧?」
「這才是『解放』,澈底的『大解放』!」她心裏喊著。
她答應了一聲,打開門,開始洗臉化粧。
她越想越害怕,一個人躲在洗澡間裏,簡直不想出來了。但她也知道這樣子躲著解決不了問題,考慮又考慮,終於鼓起勇氣,準備去闖這道難關。
「嗯!」他停了一下說:「她考慮了半天,說:『我要不收下來,好像跟你們兩位過不去;但如果只是你的意思,雪明並不知道,她也許會誤會我。現在,我暫且保管,等我問過雪明再說。』」

這就像在黑得沒有邊的曠野中,陡然發現一星燈火一樣,林雪明為之精神一振。
「今天我不上班。」她坐起身來,揉著惺忪的倦眼,有些茫然的感覺。
「在家休養比較好。」張大夫說:「這是副總經理的意思;還可以給你一天假期,今天是星期五,明天妳不用上班,星期日再休息一天,下星期一大概可以到公司裏來了。」
在回家的汽車中,她把自己寫的信,抽出來又看了一遍:
葆霞:
林雪明茫然不解,但隨即醒悟,一定是臉上神態有異的表情,讓她看到了,便說:「沒有什麼,我興致還很好,再到哪裏去坐坐?」
「回來一個多鐘頭了。」
「張大夫呢?」
「我有句話要先告訴妳,回去以後,不要說我在公司裏休克的事。」
看著他那無限關切的眼光,想起他在接受愛情考驗時所遭遇的種種艱難,她心理上的藩籬幾乎完全撤除,只覺得熱血沸騰,千言萬語,一齊湧上喉頭,真想投入他的懷中,盡情傾吐!
「我不想讓你知道,到底還是讓你知道了!」她很沉著地說:「醫生說我有腦貧血的現象,大概前幾天加班太累了的緣故;沒有什麼關係的。」
她覺得不理不好意思:「梅珠姊嗎?我快起來了!」她說:「有什麼事嗎?」
「不是。」她需要點時間來編造一個理由,便說:「喉嚨乾得要命,倒杯茶水給我喝。」
「那麼妳早點回來;週末,晚上該出去玩玩。」
她知道他對她的話有些困惑,她也不便解釋,無論如何給他一個小小的疑團,總比他跟黃葆霞談起她來,拆穿了她的假話來得好。
「梅珠姐!妳好。」李虹嬌笑著,親親熱熱地叫了一聲。
「那麼,妳該打個電話給張大夫。」
「好的,星期一我就去辦這兩件事。」
她堅強地站起來了!這一瞬間,決定了安排「後事」的計畫。很快地洗好了臉,薄施脂粉,回到臥室裏寫好一封信,就穿著家常衣服,坐車到公司裏去。
窗外是一所小學的操場,她的床臨窗擺著,腳後有一張書桌,靠門口是沙發……,這裏是她從前所住的宿舍。
「是她!」林雪明多少有些出乎意外,更想問個明白,「她怎麼跟妳說來著?」
她倆都猜是送給楊育光在新加坡合夥的那個朋友,他卻說不是。
「多吃會怎樣?」她故意這樣問。
她把李虹帶回家。楊育光出去了,趙梅珠正重新佈置好了客廳,捧著小茶壺在欣賞她剛換上的字畫。一見林雪明帶了朋友回家,趕緊迎出來招呼。
「育光大概不回來了,我們吃了飯,聽戲去吧!」
就這時,叩門聲起,接著是阿細在門外高聲通知:「小姐,電話!」
以後呢?楊育光會因懷念她而悲傷,隨著時間的消逝而悲傷被逐漸沖淡;當然的,黃葆霞終將成為他的妻子。
「妳走得動嗎?」李虹扶著她的手臂問。
因為是星期六,下午不辦公,整個大樓都是靜悄悄的,只有醫務室照常開著門。
「不,梅珠姐,真謝謝妳了,改天再來看妳。我母親知道我今https://m.hetubook.com.com天休假,一下午不回去,她會著急的。」
「剛買的。」楊育光說:「我準備送人,妳們猜猜看,送給誰?」
「沒有什麼特別意義。我只是想送她一樣稍為貴重些的東西,首飾太俗氣,而且怕引起誤會,就是這種玩的擺設最好。梅珠姊,妳說是不?」楊育光似乎很得意地說。
「補過的意思?」趙梅珠搶著說:「不過,」停了一下,她又說:「它代表什麼意義呢?」
「妳這位房東,人確是很好!」李虹說。
林雪明點點頭,表示默認。
「每次吃兩片就可以了,一定睡得好,妳先拿八片去,用完了再來拿,不過,最好不用。」
出門已經十點多鐘。在中環幾家百貨公司轉了一圈,輕易地消磨了兩個小時。
「嗯,有些氣喘。」
「妳不會自己問她?」她試探地說。
楊育光穿好衣服,吻了她以後,帶著那象牙寶塔走了。她怔怔地抱膝坐在床上,不知該做什麼好?橘汁的餘味猶在,想到剛才楊育光那種體貼溫柔的愛撫,正像這橘汁的滋味一樣,又酸又甜,沁人心脾,世上絕大多數女人所追求的幸福,也不過這個樣子。而自己呢,實際已經得到了他,卻掌握不住;也不是掌握不住,而是有人硬要她拋棄!這怎麼能令人甘心呢?
楊育光興匆匆地到飯廳裏把橘子汁端了來,側坐在床沿上,右手把杯子送到她嘴邊,左手溫柔地替她整理睡亂了的頭髮。
「嗯!」她輕輕應著,在思索惡性貧血的毛病,該有些什麼徵象。
這一份情義使她感動,可是她也感到難以承受;因為她知道自己一無報答他的東西!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走進臥室,她問。
「妳想吃什麼東西,我替妳準備。」李虹稍停了一下又說:「這是個機會,副總經理交代下來,妳樂得享受享受!公司裏別人生病,可沒有像你這樣好的運氣。」
「副總經理沒有說什麼?」
李虹走了,窗外操場上的孩子也回到教室裏去了,裏裏外外,一片靜寂;林雪明的心卻靜不下來。張大夫何以不等到她醒過來就忙著趕到成大謨那裏,這事很不近情理。他一定已經發現了她昏厥的原因,要去部署什麼;或許是成大謨找了他去,有什麼特別的指示。
李虹的圓臉上,浮起稚氣的笑容,說:「關心妳的,恐怕不是房東吧!」
她有著滿腹的驚疑,首先想到的,是不是他們發現了什麼?判定她有不穩的傾向,要把她秘密扣押起來?
「沒有什麼事。聽育光說,妳今天不上班;我準備上街買東西。問妳去不去?」
「這都對了。張大夫的診斷很正確。妳以後要多補充營養,吃高蛋白的東西。多洗澡,保持大便暢通。好了,現在我先替妳打肝精。」
戲完了,她的心情仍是沉重的。
「張大夫說妳惡性貧血,要好好修養,不要用腦。」
「嗯。」他肯定地點頭,「黃葆霞還說了句話,我不太懂!」
知名者上
「好的。」李虹的臉好似洋娃娃,性格非常爽朗,毫不遲疑地答應了。
「中午有約會?」
趙梅珠的話還沒完,電鈴響了起來,來的正是楊育光,手裏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紙包,打開來看,裏面紫檀鑲玻璃盒子,盛著一座牙雕的寶塔七級浮屠,雕鏤得玲瓏剔透,十分精細。
「忙什麼?」趙梅珠接口說:「在這裏吃晚飯。我有三張粉菊花的票,吃完飯一起聽戲去。」
最後,她又重重加了一句:「知道嗎?」
「也好,」她想了一下特意叮囑,「別跟她提我今天補假的事。」
「口服的肝粉也有,但效力不及打針。」李虹笑道:「妳怕痛是不是?告訴妳,不要緊的;副總經理叫我們拿最好的藥給妳治,我們特地買了最好的肝精,保險妳不會痛的!」
為了表示她沒有住醫院的必要,她很有力地站起身來,也不要李虹攙扶,領先走出門外,極力踏著穩重的腳步下樓。李虹趕緊追了上來,在她旁邊照護著。
「注意倒是很注意,並沒有表示什麼喜歡的樣子。」
「哎喲,」李虹望望窗外西沉的斜陽,驚叫起來,「這麼遲了,我得走了。」
這是個很不平凡的經驗,在生離死別的邊緣,心底所激起的洶湧的波瀾,自然久久不能平息。她在想:如果自己真的遭遇了最惡劣的命運,這封信自己預期的,交到了黃葆霞手中,會發生怎樣的結果?
她揚揚手,大步向總經理室走去,自己感到有著一種毫不畏懼的男兒氣概。
「噢。」她撩起花裙,俯伏在手術檯上,讓李虹替她注射了一針無痛肝精,一面說:「趙梅珠有失眠的毛病,很嚴重,妳能不能替她找些什麼藥?」
她聽到了孩子們的嬉笑,那是許多許多孩子,還有踢球和奔跑的聲音,她好久沒有聽見這些聲音了,是陌生而又熟悉的。以前覺得厭煩,此時卻感到異常親切。
等李虹一進來,她把門關上,問說:「張大夫呢?」
偶爾,她也偷眼去看楊育光。他茫然注視著臺上,彷彿是看出了神,也彷彿視而不見。她猜不透他這時心裏的感覺。
林雪明很慶幸自己https://m.hetubook.com.com得了許多關於惡性貧血的知識,但聽到要注射肝精,不由得皺起了眉;因為她曾聽說注射肝精能引起劇烈的肌肉疼痛。
她想:一個人在家也煩悶得很,陪她一起出去散散心也好。就答應了。
「對不起!」趙梅珠的笑容轉變為歉疚和惶恐,「我的笑話說的太過份了。」
楊育光提議去消夜聽歌,玩到一點多鐘才回家。楊育光似乎倒真是累了,頭一著枕,輕微的鼾聲隨之而起,始終沒有讓她得到說話的機會。
「其實倒是實在情形。」楊育光忽然神色語氣都很坦然了,「解鈴繫鈴,關鍵都在黃葆霞身上,只要她高抬貴手,家父跟吳先生、吳太太,對我和雪明都沒有什麼話好說了。」
「可是你先要到別的地方去,那東西帶去多不方便!」
「提到這點,我也正要跟妳商量。第一,我是從新加坡來的,隨時可以回去;妳去新加坡得到移民局去辦手續,等候新加坡那方面批准,才能動身,只好我先走,妳隨後來;第二,公司裏的事,妳趁早辭職。」
路旁就是一家小飲食店,她倆坐了下來,李虹自己要了雪糕,替林雪明作主要了一杯熱牛奶。
「怎麼呢?妳說說看!」李虹張大著眼問。
「送給黃葆霞的。」
「不敢當,不敢當!」趙梅珠也眉開眼笑地,「李小姐,請坐!」
就在這種又敬又慚愧的心情中,她不知不覺地說了這樣一句話:「她跟你才是真正的一對!」
楊育光還有些遲疑,心情異樣的林雪明卻是別有寄託,很有興趣地表示贊成。楊育光自然也不便獨持異議了。
「是我找妳。」陸兆屏說:「妳快替我整理一下要用的東西,我要『出去』。」
這一下午,快樂的回憶在林雪明是罕有的。但一靜下來,卻感到寂寞的壓力重得異乎尋常。一方面,不容她不想那些「後事」;一方面卻又覺得既然要走上那條「路」,還有什麼可以多想呢?這一重絕對的矛盾,就是寂寞所加諸於她的壓力,壓迫得她煩躁不堪!
她心裏有事睡不著,但又不敢多翻身,怕把他吵醒;這份罪很不好受,只好起來找了片安眠藥吞下去。
「黃葆霞。」
「我做了兩杯橘子汁,給妳留著,我去拿來給妳喝!」
於是,她們很快地相熟了,趙梅珠似乎也很喜歡李虹的爽朗熱情,坐在一起,談得非常投機。林雪明也有著拋開一切、盡情享受的心情。因此,在趙梅珠那間佈置一新的客廳裏,不時浮揚著笑聲,那種融洽歡樂的氣氛,讓她們忘了疲倦,也忘了時間。
林雪明沒有說什麼。只是從眼中流露出感動的神情。在這個公司裏,所遇到的人,都是冷冰冰的;像這樣具有人情味的安排,相形之下,使她心頭越感到溫暖。
「是的。」
「當然,那是備而不用,不會每天靠安眠藥來維持睡眠的。」
「這不是開玩笑的事,妳昨天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她不肯說,我逼著問她,她才說:我有情報。妳不知道,這公司裏的人,都會搞情報。我一聽這話,趕緊走開。當初我的介紹人介紹我到公司裏,就特別告訴我。要少管閒事。我一聽黃葆霞的話,怕惹出事來,還是躲開的好。我實在也很奇怪……。」李虹遲疑著沒有說下去。
「他說妳今天上午工作太緊張了。」
「詳細情形,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勸妳的是好話。」
「我當然非要她收不可,費了好多唇舌,她問我:『這是你的意思,還是雪明的意思?』」
她慢慢地啜飲著橘子汁,心裏想好了話:「連著幾天加班,今天補假。」她說:「你要出去?」
「那太好了!」她強為歡笑地說。
趙梅珠和林雪明,欣賞研究了好一會,才問起它的來源和用處。
「妳是不是常常感覺到精神萎靡?容易疲勞?心跳也很快?」
「噢!」李虹這樣答應著,但眼中卻提出了「為什麼」的詢問。
於是,她高高興興地向張大夫道了謝。讓李虹扶著她下床,等一坐起來,還有些暈眩的感覺,她只好閉著眼伏在李虹溫軟的胸前休息。
她一驚,脹紅了臉,半天說不出話來。
「不要緊,一會兒就會好的。」她說。
「妳聽誰說的?」她帶些好奇地問。
「是呀,我問她了!」
「她不準備接受。」
「她說什麼?」她不自覺地提高了聲音問。
「不如妳把身分證給我,我替妳到移民局去辦。那裏我有朋友,順利的話,會很快批准,我稍為等妳幾天,索性一起走吧!」
「這一說,她收了?」
在那樣心亂如麻的情形之中,她仍舊沒有忘記了楊育光送黃葆霞的禮物;自然;她關心的是黃葆霞的反應,不是楊育光跟她說了些什麼話。
她仍舊在公司裏,剛才所發生的一切,只是公司內部的事。她可以想像得到,成大謨會命令住在公司裏的醫生來為她急救;他不會告訴醫師說是她突然受了什麼刺|激驚恐而昏厥;醫生也許會發現真相,但他絕不會說穿,他會替她製造一種生理的病來掩飾她心裏的病。共產黨裏面,就是這樣你騙我,我騙你的把戲。
「是啊!」李虹高興地說:「我也很喜歡她,昨天玩得很愉快!」
「怎麼?」
「妳來!」https://m•hetubook•com.com楊育光拉著她坐到床前,皺著眉,顯得不勝煩惱地說:「妳從來沒有跟我詳細談過妳公司裏的事,到底怎麼個情形,妳也該跟我老實說,不要瞞著我!」
「回家休養?」她情不自禁地問了一句,聲音自然而然地帶著驚詫的意味。
軟禁還是好的,更大的可能是藉由將她送入醫院而被移送到秘密的地點,加以種種肉體上、精神上的折磨,來懲罰她對於黨所犯的嚴重錯誤。
「出去了。」
「雪明!」一個女人的聲音,一面叫她一面走了過來,她認得她是醫務室的護士李虹,「妳醒過來了,人覺得怎麼樣?」
林雪明不便裝糊塗,問她奇怪什麼?
「倒不是有約會,」他說:「我想到吳家去敷衍一下,順便把那個象牙的玩意,送給黃葆霞。」
「我不知道我們這個公司到底幹什麼的?每個人看上去都是那樣神祕、緊張,好像時時刻刻會發生什麼滔天大禍似的。到醫務室來看病的人,患消化不良的特別多,都是因為情緒太緊張的關係;來要鎮靜劑的人也很多。」
「在我這裏吃好了。」趙梅珠接口說:「今天正好燉了一隻雞,請阿細再添點什麼。」說完,不容人說話,自己就走出去安排了。
「她老說要到我這裏來玩,今天正好她休假,我也沒有事,請她來吃便飯,只怕沒有什麼菜。」
「我的同事李虹,」林雪明轉過臉來替李虹介紹,「這位是趙小姐,我叫她梅珠姐,你也跟著我叫好了!」
「你說沒有意義,我看倒有些意義。聽說黃葆霞絕頂聰明,她應該懂的。」
「不但人好,而且也能幹,妳跟她做個朋友,很有用處的。」
楊育光稍為楞了一下,然後點點頭。
矇矇矓矓之中,她似乎發覺有人在推她的身子,眼一睜,陽光刺目,才意識到黑夜已經過去。
「有一次我們談起,說林雪明怎麼搬出去住了?她說妳快要結婚了,對方姓楊,已經同居在一起,對吧?」
自然,她也覺得成大謨作這樣的處置,是出人意外的。這可能是善意,也可能是欲擒故縱的手法,不過這時候她沒有功夫去細作研究,好在是放回家,一切都可以不怕,即使出了什麼變故,也還有最後一條「絕處逢生」的路在那裏,這一想,她更坦然了。
她戲謔地開著玩笑,林雪明卻有甚多感慰。她相信李虹也像黃葆霞一樣,只是在香港招用的雇員;她們沒有經歷大陸的生活,更沒有觸摸到共產黨那套冷酷無情的思想;因此,她們永遠保持著輕鬆愉快的心情,在工作時也忘不了找機會開開玩笑。
這是非常可能的,偷開保險箱那回事,再也明白不過。也許成大謨是有心幫她的忙,但這事關係太大,他總得要告訴陸兆屏。那樣一來,後果也是可想而知的。
「我替雪明買了鑽戒,給黃葆霞買了這樣玩意,也算是一點……。」
「我覺得很奇怪,黃葆霞平常跟妳好像不大接近,她怎麼對妳的事,倒知道得那麼清楚?」
「我倒沒有想到這層。」楊育光不安地看著她,她把視線避了開去。
「這倒奇怪了!」楊育光說:「我自己都沒有想到有什麼意義。妳說,是什麼?」
「對啊!」李虹說:「我也在疑惑,妳為什麼自己不跟她打電話,要多費一道手腳,寫信叫我轉交?」
「喔!」她裝作領悟了的語氣,「那妳得仔細告訴我它的用法。」
電話是成大謨打來的,叫她馬上回公司去一趟。因為電話是在趙梅珠的客廳裏,當著她不便多問,答應了一聲,便把話筒放下了。
她可以很容易地想像到,黃葆霞首先會去找楊育光,她和他,還有趙梅珠,一定會設法營救她。而那是毫無結果的。她想到趙梅珠的那些朋友,像何更勇他們,都是老謀深算的腳色,必能重視她的警告,保護楊育光不讓他落入虎口。
「我想先打電話給黃葆霞,約她出來,把東西交給她。」
她閉著眼聽見張大夫的足音遠去;伏在李虹溫軟的胸前,覺得非常舒服,一時竟不想站起來了。
「黃葆霞是不是很喜歡那座象牙寶塔?」
「他說,可能因為工作過勞,引起腦貧血,以致於休克。」
她再度想到那天在汽車中所研究的問題——自殺!
還沒有來得及容她細想,房門一響,張大夫和李虹一前一後走了進來。
這話問得很有意思,她越發感到興趣了,急急問著:「你怎麼回答呢?」
她仍有些暈眩,看到天花板晃動著;她閉上了眼,靜靜思索。
「還沒有去。我趕回來要問問妳,黃葆霞說妳昨天在公司裏暈倒了,到底怎麼回事?」他顯得很憂慮地。
「那麼,常來!再會!」
她隨隨便便講了這番話,在林雪明卻引起很大的感觸,也不勝其羨慕。「自己的時間」,什麼時候才能有「自己的時間」呢?她在心裏自問。
「一個人總有糊塗想不通的時候,好了,我要走了!」
林雪明很從容地把信交給了李虹,她拿了藥,臨走時說:「常到我那裏去玩,我不在,妳也可以跟趙梅珠談談,她對妳很欣賞的。」
他們會很幸福,他的父親,還有吳家老夫婦也可以很滿意了。甚至趙梅珠或許會改變論調,認為他是塞翁失馬,找到了理想的伴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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