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我想想也奇怪，梅小丹有死的決心，為什麼不跑呢？」她說。
他知道回大陸以後將會發生什麼事，想想與其活著受罪，還不如死了的好！
「好，說走就走。」趙梅珠轉臉說：「雪明，妳要不要去換件衣服！」
「我當然奉陪。」
「你別打斷我的話！」她很從容地說：「老太太的身體不好，但她自己表示長途旅行沒有問題，這當然是急於想跟你見面，才有那一股無形的力量在支持她。」
據說：梅小丹潛伏在香港已有十年之久，表面上跟中共在香港的公開機關，像中國銀行、新華書店等等，毫無關係，幕後卻是一個發號施令者。他的工作，最初幾年非常順利，後來就慢慢不行了。「上面」對他的態度，亦由寵信鼓勵而變為嚴厲的斥責。
「以死來向那些強盜抗議？」趙梅珠冷笑道：「那算是白死。」
然而，他怎麼也沒有想到，梅小丹是中共派到香港搞統戰的首腦人物。
「你不必這樣說！」趙梅珠遜謝著，「大家都是朋友，無所謂的，現在你說說你的事，怎麼糟透了心！」
「對了！」趙梅珠又高興了，「妳也應該去散散心，反而可以恢復疲勞。」
「是的，是的！」他承認自己這句話問得多餘，「我能不能知道得詳細一點？」他解釋著說：「因為這跟雪明有關係，就是跟我有關係。」
「你還怪我！」趙梅珠抱屈似地叫了起來，「我此刻都在懊悔了，不應該告訴你。」
「你想好了，」她從容不迫地解釋著，「既然有朋友能夠對我提出警告，當然也可以託他注意這件事。我決定要幫雪明的忙；自然，我先要確切瞭解她是個值得我們幫忙的人。」
「這樣說，我們這裏有奸細。」
「難道有人監視他？」楊育光問。
說了這一句，她站起身來走了出去；他自不便作任何窺探的行動，只是側耳靜聽，彷彿趙梅珠在跟傭人說話，隨後有個人下了樓梯，她也回了進來，臉上的神色越發嚴肅了。
「梅小丹自殺了！」
「那我就再等三四個月。」楊育光這時才喘了一口氣，「不知道費用夠不夠？」
「我知道她不在家，」他說：「我特為叫一聲來證實一下。你剛才怕她聽見我們談話，特為把她支使出去了？」
楊育光有些爽然若失之感，最初他看到趙梅珠那表現緊張的神態，以為何更勇和林雪明在一起，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在內，現在才知道只是殊途同歸，時間上的巧合而已。
「他是怎麼死的呢？為什麼自殺？」趙梅珠急急地問。
「還沒有。」楊育光說。
「哼！」趙梅珠微微冷笑，「不知道雪明聽說過沒有？這個鴉片接運轉口的任務，就歸南方企業公司負責。」
趙梅珠站起來替大家敬菸、斟咖啡，她似乎有意要打和圖書破沉悶的空氣。然而，至少在楊育光，抹不掉梅小丹的影子。
「不！」林雪明說：「在門口。」
「你真糊塗！」趙梅珠面有慍色地說：「有人做我的情報，這情報當然也可能落到我的朋友的手中的。」
楊育光把整個情勢研究了一遍，心想：如果南方企業公司用什麼陰謀手段不准她離開，似乎防不勝防；而且，如果她中途變卦不去新加坡，他也無法知道她究竟是出於本心，還是受了意外的阻力。
他雙手捧著臉，說不出是恐懼、失望、悔恨、悲痛、只覺得像有無數條毒蛇在咬嚙著他的心。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用怨艾的聲音，喃喃地自語著，「恨我明白得太晚了！」
他點點頭，抬眼看著她說：「先說妳的吧！有什麼話告訴我？」
這一番話，楊育光隻字不遺地深印在腦海。他的第一個反應是感動，他覺得趙梅珠太令人欽佩了！她對於知人論世是那樣透澈，而關愛朋友的那份心，卻又是那樣深厚。她跟林雪明的關係和情感，絕不如自己那樣深密，那麼她可以這樣為林雪明設想，自己又何嘗不可呢？
想不到她也正要找他，「你來得正好。」她說：「趁雪明不在家，我有話要告訴你！」
「還不是為了雪明。」他把林雪明暈倒，以及由黃葆霞口中獲知其事的經過都告訴了她。
「這我不敢隨便推測。」趙梅珠很快地答了這一句，又用很有信心的語氣說：「不過，那個公司絕對是有問題的。」
「何以見得呢？」
「嗯！」他急急地問：「什麼時候可以到香港？」
「他的死，究竟代表什麼意義呢？」
趙梅珠半天不響，眼睛茫然望著空中，像深有所思的樣子。
而他此時已經學得乖巧了，平靜地說：「請妳說下去！」
對於趙梅珠的話，何更勇和楊育光同聲稱是，這可以說是他們對這問題一致同意的結論。
「雪明回來了，不知怎麼還有何更勇？你態度當心一點，不要露什麼痕跡！」
「為什麼？」
「妳一定早就知道了，」他抬起頭來，泣著聲說：「為什麼遲到今天，等我提出疑點，妳才告訴我？」
「與其到大陸去受磨折，倒還不如死掉的好！」
「你去看看你的神氣，眉上打了結，眼也紅了，說話的聲音也不正常了；這樣，告訴了你，只有把事情搞得更惡化。」
「原來是這樣的情形？」楊育光驚喜交集地說：「看起來，共產黨內部到處都是跟我們站在一起的人！何先生……」他很想作進一步探問，但不知道應該使用怎樣的方式。
「不過，我懊悔告訴了你，主要的原因，倒還不是對你，是對雪明！」她看著他，停住了話，似乎很注意地在觀察他的反應。
「這一問也是多餘的？」
和_圖_書「我知道。」他點點頭。
「已經跟你老太太見了面……。」
趙梅珠不立即回答他的話，以關切的眼神看看他說：「怎麼，你的情緒好像很緊張？坐下來，慢慢談！」
何更勇笑笑不答，這使他意識到他的問題，又問得幼稚了。
「會的！」她很乾脆地答了這一句，但馬上又接下來補充，「除非有什麼外來的阻力！」
「好吧，我去！」林雪明改了主意。
「可是這兩年大陸跟日本的貿易，差不多中斷了。」楊育光插嘴說。
「死得很慘，自己拿刀片割喉管，卻又割不斷；在浴室裏翻來滾去死不掉！等人發覺，送醫院急救，才因為失血過多而斷氣。」
「這麼重要的事？」楊育光神色懍然地問。
趙梅珠的表情很深沉，顯然的，她有許多內幕在肚裏，正在考慮是不是可以公開。
「像梅小丹那樣陷溺得太深，無法自拔，當然我們只有同情他，不過，梅小丹的例子，比較特殊，並不適用於一般的情形，但願那些糊里糊塗上了賊船的人，拿出勇氣來，趕快跳出苦海！」
「當天的晚報，你們看了沒有？」何更勇問大家。
「到底怎麼回事？是搞統戰的？」
「抱歉，我有點累，需要好好休息一下！」這是林雪明在整個談話過程的第一次開口。
「妳是指她的公司可能會阻止她的行動？」
「那當然要多花一點，將來再算好了！」
「是的。」
「大陸上有消息來了。」
一陣腳步雜沓聲，林雪明和何更勇一先一後上了樓，趙梅珠首先迎了出去，楊育光也站到門口去看。
「好毒辣的手段，」楊育光失聲叫道：「這都是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的。」
「話不是這麼說，」何更勇提出異議，「到一個人不愛惜自己生命時，那表示他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所以拿死來對赤色王朝抗議，實際上等於警告：我要跟你們拼命了！所謂『時日曷喪，予及汝偕亡』，就是這個意思！」
這使得楊育光越發想尋根問底，弄個明白，便催著要她快說。
「我請大家去『遊車河』、吃海鮮，如何？」
「也不盡是求得解脫，」何更勇以那種嫻於世故，不動情感而富於哲學意味的語氣說：「還有著抗議的作用在內！」
「啊！」趙梅珠和楊育光不約而同地驚呼著。
「家母情形怎麼樣？」
「怎麼好久不來，老何？」趙梅珠招呼了何更勇，又跟雪明說：「雪明，一起來坐，育光也在這裏。」
梅小丹是港九的名流，楊育光曾不斷聽人談起他，也在交際場中見過他一面，是個非常瀟灑風趣的中年紳士。據說他有著千萬港幣的財產，手面豪奢，是港九有名的闊客，僅是他那一輛不容易買到的英國名牌「勞斯萊斯」的汽車，就不知道使多少有錢人望而生羨https://m.hetubook.com.com；而且待人接物，豪爽熱誠，凡是跟他見過一面的人，無有不留下深刻印象的。因此一聽到他的噩耗，趙梅珠和楊育光才同聲嗟嘆。
「警告我的人，指出我某一天在家做了什麼事，那完全是外人所無法知道的私生活。」
楊育光恍然警悟，他也知道共產黨不是好對付的；衷心願意接受她的警告，極力恢復自己的正常態度。
「我索性再告訴你一件事！」趙梅珠的眼睜得很大，嘴角翕動著，似乎在盡力抑制內心的激動，「我這裏是南方企業公司看中的目標！」
「你不要這樣子，」趙梅珠冷峻地說：「現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時候，我們要用理智來處理這個困難問題。」
「我不能確定，」她搖搖頭說：「我想，她不過知道這件事而已。」
「我記得我跟你說過，我願意在雪明身上賭一注，你記得吧？」
一到家，林雪明還未回來，一個人在房間裏坐不住，只好走到前面來找趙梅珠聊天。
「還有誰呢？」說到最後一個字，他突然領悟，大聲叫著：「阿細！阿細！」
「有什麼特別的新聞？」趙梅珠也問。
「你放心！來的人說：一定有辦法把老太太接出來；但日期不能確定，也許很快，也許很慢，得要三四個月。」
「嗯！」
趙梅珠長長透了口氣，「你算是明白了！」她說。
她的答話，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她不否定他的顧慮的可能性，但也沒有進一步加以補充或分析，僅是神情鄭重說了兩個字：「有我！」
「那麼……。」楊育光很為難，他知道她身體和心情都不大好，確是需要休息；這樣，就應該在家陪著她，但何更勇和趙梅珠都是興致勃勃地，掃了他們的興，似乎也不大好，因此才感到去留兩難。
「那麼警告妳的人，從何而知的呢？」
「妳聽誰說的？」
楊育光舒了一口氣，軟弱地倒在沙發上；她給了他一杯茶，又替他點上支菸，他嘆著氣說：「這兩天心境糟透了，搞得神不守舍似地。」
「這件事很奇怪，」他又說：「我問了雪明，她說是由於腦貧血才暈倒的。關於南方企業公司暗中有花樣，她也有些疑心，但僅是疑心而已。當時我信了她的話，事後越想越不對，第一、從沒有聽說她有腦貧血的現象；第二、她在他們總經理的辦公室做事，接觸到的公事，都是最重要的，應該可以看得出一點什麼來。何以說是跟黃葆霞一樣，不過疑心而已呢？」
這句話使得他更是大惑不解，猜想著其中另有文章，便與趙梅珠對看了一眼，靜聽何更勇往下說。
「對於南方企業公司，我也沒法知道它的內幕。」她坐在他旁邊輕聲說：「我也沒有太必要去瞭解它，但僅是聽到的一言半語，也就可以知道它怎
和_圖_書麼回事？」「但他為什麼不跟他們拼命呢？」楊育光插嘴說。
「是……，」他異常痛心地說：「雪明？」
可是，接下來何更勇談了一件新聞卻使他大為驚奇。
「不但搞統戰？而且是領導機構之一。」
「舉一個例，你就可以知道，日共的聯繫就歸南方企業公司負責。日共是中共所支持的，日共所花的錢，是我們大陸上老百姓的民脂民膏；中共跟日本做生意，一部分貸款就地撥給日共做經費……。」
「我無法拿出具體的證據，但我知道有人在偵察我的行動。」
「我贊成，育光呢？」
「什麼事，什麼事？」他慌慌張張地問。
「妳不去，我們也不去了。」趙梅珠說。
「拼命要等候時機，要求得最大的效果。越是準備拼命的人越冷靜。在赤色王朝內部，還有尾巴黨派中，有許多人表面表現得比任何人『積極』，可是實際上呢？等時機一到，你看著好了，那一棒兜頭打下去，包管共產黨吃不消！」
「最初連我都不相信，但後來不容我不信。」
何更勇講完這些內幕，滿座無語，似乎都有著沉重的心情。楊育光特別注意到林雪明的反應，她也是緊閉著嘴唇，黯然不歡，但那茫然的眼光，卻不時很快地閃爍了一下，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令人害怕的事情。
「謝謝！」他站起來一躬到地，「請先替我轉達妳託的那位朋友，實在感激不盡，將來當面再謝。」
「當然記得。」他黯然不歡地說：「我也下了很大的賭注，現在看來，我們都垮了！」
「友情都是相對的，你們待我太好，我也很感激。」最後一句話還沒有完，電鈴響了起來，梅珠到窗前看了一下，迅即回身走向楊育光。
楊育光很早就回來了。他原來準備到吳家去看看，盡量敷衍敷衍吳先生夫婦，一則是緩兵之計，二則也想盡量為他們製造一個較好的印象，留下將來見面的餘地。但因為林雪明暈倒的那件事，心裏始終拴著一個疙瘩，所以臨時改變計劃，到旅行社問了新加坡班機和輪船的情況，便趕回家來，想試探著把林雪明公司裏的情況弄個清楚。
這下，楊育光聽懂了她的話，「這就是說，妳有了證據？」他問。
於是，楊育光也上前跟何更勇寒暄，亂過一陣，趙梅珠問說：「你們是在路上遇見的？」
楊育光驚愕得半天說不出話，原來南方企業公司從事大陸土產貿易，竟是這樣的「土產」。
「妳？」他不能不懷疑她的真正的身分，然而這是很難恰當措詞的問題，所以無法說得下去。
「啊……！」楊育光十分注意地問：「是怎麼樣的問題呢？替『他們』工作的？」
「這就是『解放』呀！」趙梅珠不屑地披披嘴說。
「那怎麼辦呢？一位六十歲的老太太，他們注意些什www.hetubook.com.com麼？」他很著急，也很憤慨地說。
「他何嘗不想溜之大吉，但像他那樣身分的人，要走不是容易的事！」何更勇說。
「你等一下。」
「好了，不談這些了！今天週末，還是想點玩的花樣吧！老何，你說，是打牌呢還是出去玩？」趙梅珠說。
「你別慌，聽我告訴你，情況是這樣的，那面對你老太太似乎很注意，公開申請到香港來，怕不會准，反而打草驚蛇，所以要另想辦法。」
他把心裏的顧慮說了出來，跟趙梅珠研究。
更糟的是，梅小丹這一年中，連續犯了好幾次的「錯誤」，他所搜集的軍事和外交上的情報，竟是別人有意洩漏給他的。這些情報做得非常高明，經過「北京」方面研判，認為確實無誤，結果，根據它所作的部署，完全落空，吃了很大的虧。這一來，所有的責難都集中在梅小丹身上，電召他回大陸去「述職」。
「不然！」趙梅珠認真地說：「我對她現在還保持著很大的信心。也許她只是偶而捲入漩渦，也許她有難言之隱是我們所不知道的，但我相信她的本性絕對善良。不久以後，她就會離開香港，跟你到新加坡去，只要她這樣做，就表明了她的心跡；一切都成為過去了，何必還留下什麼不愉快的記憶？這就是我懊悔把真相告訴了你的原因！」
趙梅珠慢慢地點了點頭。「是什麼？」他急急地問。
然而還沒有容他想出來，趙梅珠打斷了他的思路，又講到梅小丹的問題上去了。
「照妳看，雪明在南方企業公司，究竟是怎麼回事？」
第二聲還沒有叫出來，趙梅珠的手已掩到他的嘴上，帶怒喝著：「你要幹什麼？」
「當然他們另外會想接濟的辦法，中共把鴉片運到這裏，交給日本走私的漁船帶回去，黑市賣掉，所得的錢給日共，一面毒化，一面解決了日共的經費問題，一舉兩得。」
「啊？」他大聲地叫著；不但驚詫得說不出話，甚至還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有些將信將疑地。
「咦！」趙梅珠說：「昨天你還興高采烈地買了那座象牙寶塔，還一起去聽了戲；怎麼隔了一夜，你的心境變得這樣子？一定出了什麼事？」
「謝謝妳！」楊育光感激地說：「這也是幫了我很大的忙。梅珠姊，雪明和我，真是幸虧遇到了妳！」
這使他深加慚愧，對林雪明的心也軟了下來。
「梅珠姊，妳的看法、想法，都是對的，我也應該學妳的樣做。但是，」他遲疑地說：「妳看，她會跟我到新加坡去嗎？」
「這不必告訴你。」
「唉，聽聽都有些毛骨悚然！」趙梅珠皺著眉說：「活得好好的，為什麼要自殺呢？」
「噢……。」他的精神為之一振；當然，他知道那是指的接他母親到香港來的消息。
趙梅珠深深點頭，表示完全同意他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