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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塵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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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二十

在這遲疑思慮之中,忽然爆發出靈感的火花。她取出鑰匙包,解下一柄鑰匙,默禱了一會,然後將鑰匙往上一拋,掉落地上,俯身下去看鑰匙柄上沒有字的一面向上。
「啊!」黃葆霞嬌呼著:「我正想要問妳,那是妳送我的東西?還是楊育光想出來的花樣?」
「梅珠姊!」她停筷看著她說:「是不是出了什麼事?請妳告訴我!」
「你不是嚮往那種境界嗎?」她也笑著說。
「妳回去吧,有事我會打電話給妳。」
既然如此,還是小心的好,免得惹出意外的麻煩,影響原定的計劃。
「我想問妳一句話,妳要不要錢用?」
從這以後,成大謨絕口不說一句足以啟人疑竇的話,談談馬經和足球,一頓飯吃了兩個鐘頭才完。
這樣說是有用意的,她不願意讓她自殺的事,過早為公司所發覺;如果不先請假,那麼一天不上班就會來電話問,「死訊」就不容易瞞住了!
她料定一定有什麼事情發生,不知道所發生的事跟她是不是有關係?按照她這幾年養成的習慣,必是不動聲色地加以觀察,試探,然後才來決定自己的態度;可是,現在她沒有太多的時間了,她急需要瞭解,如果發生的問題,可以由她的犧牲來獲得解決,她是非常樂意在這人世的最後一段時間內,還能有機會替她所敬愛的人服務。
於是,她又想到何更勇所提梅小丹自殺的消息,聽說「大家」都非常緊張,不知道成大謨又是如何?
「也請妳相信我的忠言,如果妳看不慣南方企業公司,不幹就是了,犯不著去惹什麼麻煩。」
「那座象牙寶塔很好玩吧?」
成大謨的話,在她聽來別有一般滋味在心頭!「以後」!那裏還有以後?意識到從此一別,各走異途,她禁不住強忍淚眼,多看他幾眼。
移去哪一粒廢子呢?
「我想問妳句話,」成大謨說:「楊育光到底準備什麼時候回新加坡去?」
「哼!」黃葆霞微露雪白整齊的牙齒,冷笑著說:「跟妳說我也不怕。我要找到機會,把南方企業公司的內幕掀揭出來!」
林雪明有些得意,他如果是在試探,那麼自己就是反試探;針鋒相對,他卻落了下風。
「輕一點!」他趕緊阻止她,「妳聽我告訴妳,明天上午可以到澳門,是偷渡出來的,暫時還得住澳門,慢慢想辦法弄到香港的身分證才能過來。」
要的飲料來了,彼此慢慢地啜飲著。她知道他一定有什麼話要跟她說,如果在平常,她內心會很緊張,而此刻卻很坦然,隨便他說什麼,只是敷衍著,好在不久她就不需要對他負責了。
「不過什麼呢?」林雪明對她很關切的說。
可是,到現在為止,他還不知道他的處境是如此的危險!
「如果要呢?」她問。
「話是不錯,但在法律以外,他們會用很多意想不到的卑鄙手段,使人防不勝防。葆霞!妳千萬要聽我的話,妳有一個美滿的家庭,妳自己無所謂,不應該讓妳家裏的人為妳著急,替他們製造不安。妳說是不是?」
趙梅珠眼珠一閃,似乎微感吃驚,然後作了一個不甚自然的微笑說:「有一件喜事,等育光回來告訴妳吧!」
黃葆霞不立即回答她的話,抬起臉來看著她。
然後呢?共產黨一定會恨她入骨。必須請求她的庇護者,盡快把她送到別的地方去,否則她將長期生活在恐懼之中,時時刻刻得防備那些魔鬼的陰謀暗算。
她稍為思慮一下,接受了他的邀請,並且是以欣然的態度。因為她想到成大謨說什麼高樓美人的話,或許是對她愛慕的表示。如果真是如此,她除心感以外,沒有辦法接受他的好意,因為她在愛情上必須對楊育光負責。然而從另一個觀點來看,「女為悅己者容」應該在可能範圍之內,有所報答。他平常是待她那樣好,要報答只有今天這個機會,否則到死還欠下一筆人情債,可能也是死不瞑目,終身遺憾。
他聽得很仔細,並且緊盯著她。臉上有一絲困擾的表情,一閃而過。她不明白他的表情,也懶得去研究。
楊育光不再多說。打完那一牌,趙梅珠代替何更勇;林雪明雖不願打牌,也不得不坐在楊育光的位子上。
如果是在「同志」集會的場合,他說這話,對她將是最殘酷的批評。而現在不是在那種場合!
就是老練的成大謨,這時臉上也不由得略現忸怩,「說是清福吧!」他說。
「這兩天打針吃藥,我的病好得多了!」她故意這樣說,表示自己並不是因為受了驚嚇才昏厥的。
「下山。」她說。
她難於出口的,關於她自己的真相,也可以在遺書中暢所欲言了。同時,她的自殺也是最嚴重的一次警報,楊育光必不致再忽視他本身的安全,將會採取最迅速的行動躲過「他們」的暗算。這死是有代價的,它至少可以救了楊育光;而且,「他們」也不致於趕盡殺絕地遷怒到楊老太太,因為至少她已付出了自己的生命,那不致像投奔自由那樣使「他們」毒恨。
「這叫什麼話?」她心中有些緊張,但表面上卻笑著責備,「既然是好消息,又何以要人來原諒呢?快說吧!到底是什麼好消息?」
「還不知道。」他搖搖頭說:「大概總還有兩三天。」
成大謨似乎瞿然一驚,很注意地答:「當然知道。妳是不是也聽說了什麼?」
她不置可否,只用期待的目光,催促他說下去。
這個謎給了她太多的痛苦,現在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們對他決無好意。她曾答應在這個星期四、五把他騙到澳門去,時間已很迫促。尤其在梅小丹自殺以後,「內部」顯現出一片意外的緊張,等陸兆屏回來,可能事情還會變化,把限期提早。這樣,楊育光應該越早回新加坡,對他越有利。
「葆霞,」她握著她的手說:「總有一天,妳會知道我。」
然而林雪明因為強打精神,陪著大家在一起玩,結果仍是弄得身心交瘁;這樣倒也好,頭一著枕,立刻便有睡意侵襲,不用擔心會失眠。
林雪明自己想想也好笑,正有一口茶含在嘴裏,笑得嗆了喉,伏在桌上好半天才止住。
最後,林雪明想到黃葆霞。毫無疑問地,她也深愛著楊育光,而且一定成為一個好妻子,以她的品貌、教養、家世來說,無論那一點都比自己強。楊育光娶得了這樣的妻子,在家庭和事業兩方面,都將獲得最大的成功。同時,楊育光的父親和吳家夫婦,也都會感到最大的滿意。
「要怎樣呢?」林雪明又催問。
育光:
她覺得自己的頭腦,從沒有像此刻這樣清醒過。對於楊育光的母親突然逃出大陸,她毫不費力地就想透了它的意義,首先可以證明的是,楊育光,特別是趙梅珠,對於她的情形已經十分瞭解,所以把這消息先瞞得滴水不漏,自然是www•hetubook.com•com為了有所防範。至於說是「好消息」,那倒一點不假;她本來就怕她的死而影響了楊老太太的安全。現在可以放心了。
茫茫然不知越過了幾條街,她才想起有重要的事要辦。皮包裏藏著八片安眠藥是從李虹那裏「騙」來的,她怕藥力不足,難以結束生命,跑了四家藥房,買到許可的數量,加在一起連同原來的八片,應該是夠她「解脫」的了。
「談不到感激的話。」成大謨停了一下說:「我只希望妳拿我當朋友看待。」
「謝謝你!」她再一次道謝,內心確是很感動,但已遺憾於一切都嫌太遲了。
這也是容易辦到,無論去臺灣,去美國,只要一離開香港,必能獲得絕對的安全。政治上的打算,並沒有想不通的地方。
最後她也想到「他們」對楊育光的態度。
「還有什麼?」她諷刺地說:「難道應該緊張嗎?」
而且,自己為日無多,沒有時間去研究成大謨的態度,也不必花費心機去探索他的真意。
那麼……。
「時間到了,妳做禮拜去吧!」她說。
「他們應該知道,香港是有法律的地方。」
怎麼辦呢?她焦急地在心裏想,能有什麼辦法阻止他到澳門去?
他的近乎理論的話,又讓她聽得皺起了眉,「我們談談輕鬆的好不好?」她毫不隱晦地對於理論的厭惡。
第二,是不是見楊老太太一面,再實行自己的計劃?一想到這點,一陣強烈的羞愧之感,立刻湧上她的心頭;對於這位苦命的老太太,自己到底給了她一些什麼幫助呢?
「喔,」她想起他剛才所問的,點點頭說:「很美!不過事實上有沒有你所說的那樣美,恐怕還是問題。」
「當然,我怎麼能怪你呢?梅珠姊也是一番好意,就不知道他託的是什麼人?」
「這我很感激,但是,說這話絕不是為我,我是沒有關係的……。」
她這樣苦口婆心地勸著,終於生效,「好,我聽妳的話。我把我經手的事,料理料理清楚,我就辭職。」
「妳的身體復原了?」黃葆霞又問。
「妳還沒有睡?」楊育光說。
腦海中所裝的事太多,許久,許久,還不能靜下心來。
那將會造成很大的新聞。
於是,她有爽然若失之感。
成大謨微笑著不響,好久才說:「我們再談吧!」
然後,她吞下了所有的安眠藥。看著鏡子對自己道別;她不能確切掌握自己的感覺,彷彿悲哀,彷彿驕傲——然後,視線模糊了,她知道已流下了眼淚,然而她不肯承認這是事實,關上燈,閉上眼,摸索著回到楊育光身邊。
「這就對了。」她欣慰地說。
「我也不大清楚,好像是………」他吞吞吐吐不再說下去。
「今天怕沒有時間了,改天去拜訪吧!」
「育光,你在夢中看見了什麼?」她在心裏問:「可看見我跟你道別……?」
成大謨一向是不吝於「照顧」她的,自然答應了她的要求。
一個熟悉嬌美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她茫然地搜索著那聲音的來源。
一桌麻將,何更勇、楊育光、另兩位不認識。彼此點點頭作為招呼,打牌的忙著打牌,她跟趙梅珠吃了點心在閒聊。
「我不是恭維,也無意對妳侮辱,我只是說明一種事實。」成大謨似乎一本正經地。
「是何更勇?」
一想到楊育光,她就想不通了。他知道了她的真相以後,將會有怎樣的反應?一個已有夫婦之實的竹馬之交,到頭來竟發現她是那樣一身罪惡,這不是太可怕了嗎?還有,楊育光的父親、吳家夫婦會怎樣想呢?他們不正好針對她的弱點,強迫楊育光跟她斷絕嗎?
「我正要問妳,辭職的事辦好了?」
我去了!不必悲傷,你該為我高興,我總算用死來洗刷掉我的一身罪惡。
「對!」成大謨說:「不但要談輕鬆的話,也得找點輕鬆的節目。妳能不能陪我一起吃飯?我請妳吃『大閘蟹』。」
「那有這樣快,總得要個五六天的功夫。」
「當然得去接囉!」
然而她沒有任何的不快,在這一刻,她願意原諒任何人——除了她要用死來表示抗議的那些傢伙——而況,她自己知道,她瞞著他的事太多了,為什麼他有一些事需要隱瞞便不應該呢?
「噢,對不起!」他給她一個歉意的微笑。
「妳沒有關係?」黃葆霞搶著打斷她的話問,不相信的表情完全擺在臉上。
愛是自私的,然而一個準備離開人世的人,如果她是清醒的,就無法再保持那一份自私。為了使她赴死的意義更豐富些,必須希望以她的死,為她的愛人換得若干代價。林雪明這樣很冷靜的想著。

她又一次體認到,一個人如果能把生死置之度外,心理上一切弊痼便都消除,行雲流水般隨意自在,真是超脫的境界。
一面說,一面她已匆匆化妝完畢,走到衣櫥旁邊去換衣服。楊育光問說:「妳要到那裏去?」
她很不安,內心有著難以言說的倦怠感。長期的緊張,使她的思緒像一根用得太久的鬆緊帶,失去靱性鬆弛無力了。
「那麼我隨時聽消息好了。」停了一下,她又說:「有件事我想請副總經理答應我,讓我再休息一兩天,等總經理回來我再上班。」
「好,我的話都說明白了,舒舒服服喝酒吃蟹吧!不要把事情擺在心裏,蟹性很寒,那樣會不容易消化,傷了脾胃。」
「葆霞,話不是這樣說……。」可是該怎麼說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在他換衣服時,她一直注意著他的表情。他很沉著,她無法從他臉上看出什麼「喜事」來,只有偶然眼神的閃爍,流露出他內心所保持的那一份警戒。她敏感地想到,他有什麼事需要瞞著她。
「葆霞!」她很急促地說:「妳千萬要慎重!這不是什麼好玩的事。」
於是,她踏著輕快的步伐下山。但在快慰中,還免不了有些無法形容的傷感,平日不甚注意的一草一木,這時卻情不自禁地細看一眼,好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作未來的回憶。
「育光!」她以高度收斂感情的聲音說:「我會永遠記住你這兩句話!」
「如果妳需要,或者其他有什麼困難需要我替妳解決,儘管說!我總是站在妳這邊的。」
於是,吃完消夜,她去洗了澡,然後回到臥室,換上睡衣,靠在床上靜等楊育光回來。
然而她的心情是平靜的,一方面深切感到自殺的「美妙」;另一方面卻又盡力抑制著它的誘惑。在這一生中最重大的一刻,她需要作出完美無憾的最佳決定。
「是享那種艷福嗎?」她微偏著頭,嫵媚地問著。
「妳不必再說了。」黃葆霞忽然變得非常冷靜了,好像抑制著她的激動在替別人解除困難,「妳無法告訴我,就等於完全告訴我了,我知道妳的苦衷。」
這倒符和_圖_書合她原來的想法,在教堂中,她曾觸機想到請求牧師來庇護。其實也不一定需要牧師,在香港自由國家的領事館,也都樂意給她政治庇護的,問題在獲得庇護以後。
突然,她聽到一陣緊急煞車聲,本能地往旁邊閃開,一側身看到車窗裏伸出一個頭來,意想不到的,竟是成大謨。
我真需要休息了!她在心裏想。
她先以為不關緊要的閒談,並不妨礙她手裏的工作,聽這一句話,她不能不停下來一想。
「那麼今天希望你能享清福!」她斟了茶,雙手捧到他面前,「請用茶!」
「哪兩句?」她把身子縮了下去,睡在毛毯下面問。
「我心裏很不安,不知道怎麼一來,把妳嚇得那樣子!」
「中午。」
他這是什麼意思呢?她在想,保持沉默。
林雪明大吃一驚!看她的樣子很認真,嬌小姐的脾氣一犯上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那要闖出禍來,她決計不會是他們的對手。
「感謝萬分!今天我才真正享受到生活的樂趣,希望我們以後常常有這樣的享受!」
「妳說有什麼麻煩呢?」
「育光呢?」
多少次衝動,她想把南方企業公司的陰謀全部透露出來,然而她實在沒有那樣的勇氣,把自己醜惡的一面呈現在她最親愛的人的面前。
結完帳,何更勇又邀了林雪明,她自然不會去;何更勇不再多說,同著那兩位生客,告辭而去。
楊育光沒有再說下去。她穿好了衣服,又囑咐了阿細一些瑣務,然後出門。
「那麼我們在這裏談談吧!」她撩一撩花呢的裙子,坐在露椅上。
寫完,她把它摺起來放在楊育光的漱口杯下面,他明天一早起來就可以得到她的警告,不會到澳門去了。
「謝謝你。」她很技巧地說:「我希望不會攪擾了你。」
「還不如說理想。不!」她馬上自我否認,「應該說是夢想。成先生,你是不是舊詩詞的書看得太多,著迷了。」
「那怎麼好意思?」他說。
黃葆霞低著頭,用鞋尖蹋著落葉,好半天才說:「換了我,恐怕也要暈倒,那裏的空氣太壞了!」
第二天一早睜開眼,她第一個念頭就想到昨天何更勇所談的梅小丹的自殺,現在她才知道,無怪乎上星期陸兆屏匆匆去而復回,昨天又行色倉促地回大陸去,想來,這都與梅小丹的事有關。從他那種緊張的情形看起來,似乎一次內部的「整風」正方興未艾,將有各種意想不到的兇險發生!
「這就是我要請妳原諒的地方。」他握著她的手說:「這是梅珠姊替我想辦法託人去辦的,固然對方做事很機密,而且成功不成功,並無把握,所以一再叮囑,不能告訴任何人;我沒有辦法只好連妳也瞞住了,妳不會怪我吧?」
她依賴鑰匙來選擇她現在和未來的動向,鑰匙的兩面是兩個卦象,沒有字的一面向上,是要她「走」;有字的一面,那就代表死神的召喚!
這消息可把她震動了,她直覺的問:「在哪裏?」聲音很大。
教堂的鐘聲又響了,穿戴整齊的教友們,一個個以穩重的步伐踏進教堂,黃葆霞也站了起來,但似乎戀戀不捨地仍舊站在她面前。
如果自己不顧一切,毅然出走,可想而知的,他們將更會遷怒到楊育光身上,把施於她的懲罰,讓他來代替。這無論如何是不可以的!
成大謨的性格一向表現得很豁達,稱謝以後,據案大吃,一面不住口稱讚。等他吃完,她把第二隻蟹剝好又送了過來。
這明明是在暗示她「走」,還是看出她的動搖,故意試探?她無法確定。不過「走」的問題,她已經深切考慮過,並已作了否定的決定,那麼即使是個暗示,對她也沒有用處了。
「雪明!」成大謨意識悠閒地說:「我覺得妳最近心神不定,是嗎?」
她撿起鑰匙,向右面的路走下去。心裏說:「要我『走!』」
「楊育光只說本星期三以後才有空,怎樣去法他完全聽我的;我要聽組織的指示,再來安排。副總經理現在告訴我也好。」
她收攏目光,停留在他的臉上,問說:「你的話使我感興趣,能不能請你進一步說明,我應該屬於哪個時代?是前進的時代,還是落伍的時代?」
「僅止於好奇?」
於是,她開始認真地考慮這個問題。但她的思緒紊亂,這不知道是因為太激動的緣故呢,還是由於她以前根本未曾想到過這條路,所以一時還無法適應;不知該從那一點開始,往下研究。
她的心境仍然很平靜,那是一種被凍結了的死寂,軀殼存在,而人間的一切情感彷彿已與她漠不相關。
擺在眼前的問題是:第一,如何阻止楊育光的澳門之行——如果他不去,實在沒有什麼關係,何更勇他們自然會安排得妥妥貼貼的。
很快地,四圈又打完了,何更勇一面數著籌碼,一面說:「好了,十六圈完了。我請各位消夜去吧?」
「事實要看各人的努力而定,沒有白費的努力,不過在努力之前,總要有一個嚮往的境界;如果一個人確實嚮往一種美的境界,他的行動會非常有力,也一定能夠達到目的。」
「那麼你明天得到澳門去接老太太?」
「雪明!妳別逗我了好吧!」成大謨樂不可支,「真像演戲似地。」
她心裏像打翻了一個五味瓶,酸甜苦辣,渾然莫辨,眼淚已是多餘,言詞難以達意,只覺得有這兩句話,她就值得為他而死了。
她下意識地抬眼四顧,紫紅色的皮椅,奶黃色的壁燈,穿白制服的侍者,還有穿著得五光十色的漂亮仕女。掩映在常綠盆景之間。空氣中飄浮著室內逸樂的輕旋律,咖啡的香味,和不知發自哪一張猩紅的嘴唇中的嬌笑。林雪明無法引起恐懼的感覺!
在電影中,她看過許多類似的故事,在二次世界大戰中,常有反納粹、反法西斯、反日的仁人志士、獲得牧師或神父的庇護,以教堂為避難所。那麼,她又何嘗不可以這樣做呢?
「對了,是有那麼一點。」她若無其事地說。
「你是恭維我,還是侮辱我?」笑停了,她這樣問。
「那麼再見吧!」黃葆霞一路走,一路揮著手,非常多情地。
「喔,」她有些發窘地笑著,「那天也不知怎麼的,一下子就暈倒了,後來才知道腦貧血。這幾天打針吃藥,好得多了。」
這才是何更勇所說的「解脫」,真正的解脫。不管是上帝或者菩薩,都不會認為她的靈魂是有罪的。
林雪明此刻的心是平靜的,而在平靜的表面下,蘊藏著奉獻的愛意。如果真是摯愛著他,她應該以他的幸福為幸福,一切考慮都應該以他為前提!
「早!」一位洋牧師向她招呼。
到了那樣的時候,楊育光恐怕也愛莫能助了,他的事業在新加坡,而且是與人合作的,無法分身到臺灣或其他任何地方來跟她團聚。沒有跟他在一起,在她是無法忍受的,www.hetubook.com.com這一點她知道得非常清楚。
「這另一面是怎麼樣的呢?」她也很誠懇地問;她確實不知道他所說的另一面是何所指?
「不是前進,也不是落伍,在這個場合,我們不宜於用那些名詞,是不是?」他的音調仍舊很低。
這話使她詫異,但並不怕,只覺得他眼光厲害;好在自己的一切都已置之度外了,不妨隨便回答。
侍者領他們進了一個小單間,點了蟹和酒,還有一碗紅繞羊肉。
「也許我說錯了,或者說是看錯了。不過,雪明,」她的眼珠流轉著,忽然湧現出無限痛苦,「我倒是衷心希望我的看法錯了!」
做禮拜的時間還早,整個教堂靜悄悄地,只有邊門半開著,高大黝黑的鐵欄邊,黃葉滿地,襯著紅磚建成的教堂,和教堂尖頂背後的微雲,把秋的色調,點染得蒼涼而又絢麗。
「不過我有點不大甘心。」黃葆霞頭一揚,甩得滿頭黑髮輕舞,顯得相當激動地說:「我對他們的所作所為,實在有點看不下去!我要……」她又頓住了。
「雪明!」楊育光用低而清晰的聲音說:「我有一個好消息告訴妳,但先要請妳原諒我。」
「不,我愛聽,」
進了浴室,她用眉筆在包藥片的紙上寫了幾句話:
他的話沒有講完,她大笑了,旁若無人地,顯得有些「十三點」的味道,以致於引得旁座的人,紛紛側目而視。
於是,她打電話回去,是趙梅珠接的,她告訴她中午不回家吃飯,趙梅珠問她有誰在一起?她照實說了。
「我覺得妳屬於任何時代,一種可以稱為承平時代。脫離政治的,純粹屬於藝術的,或者說是純粹屬於生活的。」他忽然停止,微皺著眉說:「我是不是說得不著邊際了?」
「我也應該如此。」洋牧師用手一指說:「那面是我的房間,如果妳願意,隨時歡迎妳來談談。」
林雪明聽出她話裏有話,不便往下再談,但也不便裝傻;要想一句模稜兩可的話來敷衍,卻又很難,所以也低著頭保持沉默。
「妳什麼時候信的教?」黃葆霞欣悅地問。
然而轉念想一想,她又困惑了!難道南方企業公司的內幕不該拆穿嗎?黃葆霞做的不對嗎?不,她的原意是對的,雖然怎樣作法還有考慮的餘地,但勸她根本不要做卻是錯的。
她靜靜地觀賞了一會,腳下踩著乾枯的落葉沙沙作響,心裏不知是悲是喜?這樣蹀躞著走遍了前前後後,她找了張露椅坐下來,開始集中腦力去思索她的問題。
你千萬不要到澳門去,去有莫大危險,切記!這是我的死諫。
「謝謝你們!」黃葆霞又說了一句,「我希望不久之後,你們能讓我有回禮的機會。」
自殺的念頭,在她心裏復活了,它的誘惑力逐漸逐漸地增強。
「對了,我住得不遠。回頭到我那裏去玩。」
「他說有點事出去,馬上就回來。」
雪明絕筆
楊育光到深夜一點鐘才回來,當他輕輕推門進來時,她像被冰封了的河流遭遇了撞擊,情感的死流,開始有些晃盪了。
「要個房間!」一進去不等成大謨開口,她就這樣告訴侍者。
不知經過了多少時候,她醒了過來。夜靜得像換了一個世界,除了睡在她身旁的他,輕微而勻稱的鼾聲以外,沒有任何聲息。
「是!」她表現出很有興趣地說:「我也希望這樣。我想我這方面是沒有問題的,就怕移民局的公事拖壓得太久。你重新研究一下,如果我的申請一時不能批准,還是你先走吧!」
「妳在想什麼?妳還沒有回答我。」成大謨說。
一進門就聽見牌聲劈拍,上樓看見趙梅珠在指揮傭人準備點心;她想躲沒有躲掉,讓趙梅珠把她攔到客廳去了。
趙梅珠也一聲不響,斟了一杯酒,懶散地坐著,彷彿很缺乏食慾的樣子。
「有需要我幫助的地方嗎?」
「不要說這些客氣話,你吃了我才高興。」
林雪明自己沒有什麼話要說了,很想開口告辭。但想想剛坐下還不到十分鐘,忙著要走,似乎不好意思,所以就忍住不說了。
她心裏有些疑惑,因此偷偷地望著何更勇的臉色,希望能看出一點因由來。可是何更勇喜怒向來不形於色的,他接回趙梅珠的位子,正坐在她上家,聚精會神地在打牌,好像天塌下來都不管似地。
「那很好。要什麼藥,儘管向醫務所申請,叫他們買。」
然而她又何忍對他報復?如果在共產黨裏面,她覺得還有一個有人情味的人,那就是成大謨,而況,將死的人對睚眥之怨還放不開,那實在也太無味了。
他有著咄咄逼人的聲勢,但她並沒有讓他嚇得退縮,仍舊很從容地答說:「那麼讓我說實話,聽說梅小丹是領導幹部,我當然要感到好奇。」
只要稍為想一想,她就知道路路皆通了。她記得何更勇的話:「到一個人不愛惜自己生命了,那表示他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所以拿死來對赤色王朝抗議,實際上等於警告:我要跟你們拼命了!」是的,這是最有力的抗議,而且是洗刷恥辱的最好方式。那時候,她將贏得社會的同情和尊敬,包括楊育光、趙梅珠、楊育光的父親、吳家夫婦,還有黃葆霞,甚至何更勇他們。
她想說:「你這完全是『資產階級思想』,而且是多少年前的『舊社會』的『資產階級思想』。」話已到嘴邊,她又忍住,因為她覺得這樣說有些「殺風景」。
她默然地現出意義不明的微笑,憑這個緩衝的時間,在思量他的表情和他的話。她很願意相信他的話,然而多年的經驗,告訴她不可輕信一個共產黨員的任何甜言蜜語,所以她仍舊不作任何肯定的表示。
這樣一轉念,她仍然保持著脫然無累的閒逸心情。於是她能想到成大謨對她的種種好處,如果不用「政治」的觀點來估量這一切,他是非常可愛的;思忖他的一切優點,也使她感到快樂。
「好,我說得具體一點。妳應該是那種懂得生活享受夢想者的對象,把妳供養在高樓上,焚一爐好香,聽妳彈琴;或者整天什麼事也不做,看妳梳妝、澆花、寫字……。」
這就像一局棋,重重被圍,要用各種方法來殺開一條血路;而算來算去,臨到終了,總是那一粒該死的廢子,阻住要隘,使得一切心計,皆成白費。
「謝謝副總經理!」她說:「這一次多虧你照顧。」
「雪明!」
「那就好了,謝謝你們。」黃葆霞說:「可是請原諒,我還得問一句話,一個人接受了別人的禮物,還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原因,那好像是個笑話!」
「媽已經逃出來了!」
澳門!楊育光!這兩個絕不相干的地名和人名,連在一起,在她卻是驚心動魄的;雖然陸兆屏要她騙他到澳門去的限期還有四https://m•hetubook•com•com五天,但可能已早有佈置,發現他自投羅網,會得臨時變更計劃,提前採取行動,這一來母子久別重逢的喜事,將變成因福得禍,生離死別的大悲劇。
「那麼,」成大謨停了一下說:「我建議妳去請教請教星相家,讓他給妳指點一下迷津。」
「好了!」她在心裏說:「時間到了!」
「雪明!」楊育光忽然把電燈滅掉,在黑暗中平靜而親切地說:「妳好像有什麼話要跟我說,妳說吧!妳記得梅珠姊跟我們唸過的兩句詞嗎?」
他也滑落了身子,她低下頭偎依在他的胸膛中,盡量回想著他們初戀情景,享受她最後的溫馨。
不一會有人找何更勇聽電話,他聽了半天答說:「電話裏不方便,我約他出來面談。」放下電話,他轉臉向楊育光大聲地說:「育光兄,我有筆生意介紹給你,需要馬上見面。打完這一牌,我們請『代表』吧!」
這樣決定以後,她毫不遲疑地披衣起床;這下,把楊育光驚醒了,他睡眼惺忪地看了看床頭櫃上的鬧鐘,翻了個身,重又把臉埋入柔軟的大枕頭中。
她把一隻手放在楊育光的身上……。
「我去看李虹。」
沒有容她想多少功夫,楊育光已換好了衣服,一掀毛毯上床來;她給他背上墊一個枕頭,兩人並排靠坐著。
然而,黃葆霞是對的。
「那裏去?」他問。
「我還沒有信教。」她定一定神回答:「偶然經過,覺得這裏的氣氛真可愛,而進來瞧瞧。妳呢?經常在這裏做禮拜。」
看看錶已快四點,已很疲倦,不想再在外面逗留,她叫了一輛的士回家。
「總經理那天回來?」
她的臉從梳妝臺的鏡子裏躲讓著,心裏發酸,卻並不害怕。她想,他是應該看出些什麼來的!否則,不但太笨,而且也證明了他對她並不如想像中的那樣關切。
她伸手到褥子下面,把預先藏著的一包安眠藥片,放入睡衣口袋,然後起床出門,她故意弄出聲響,就像平常晚上起來一樣。
「快了!」她若無其事地答說:「等去了澳門回來,就走!」
才十點多鐘,其中一位大輸家,從表情上看,頗有再扳四圈的意思;但形勢很明顯,一面有人請吃消夜,一面女主人已表示身體不適,客人就再沒有逗留的理由了。
等她回到座位上,成大謨已經付好帳,拿著她的外套在等。兩人一起出了門,不遠就有一家專以「大閘蟹」為號召的館子,走幾步就到了。
「雪明,妳怎麼在這裏?」
「是的,我聽說副總經理已經特別關照了醫務所。我實在感激得很!」
他們兩人這一去直到晚上九點鐘才回來,但楊育光說累了,讓林雪明再打。不一會功夫,她偶然回顧,發現趙梅珠和楊育光都不在客廳裏了。
「早安!」她用英語回答。
他們握了手,成大謨獨自先走。她也往另一方向,毫無目的地走著。這一頓持蟹把杯的小敘,也確實使她感到,只要在自由世界之中,儘有許多美好的事物值得去追求。不過,告別這個世界,是她經過多少次思量才作的決定,所以這一種感覺,除了替她帶來一絲悵惘以外,不會發生改變她的意志的作用。
成大謨又深深看了她一眼,沉默不語。
但是,怎樣說呢?她的秘密,她的屈辱,從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麼表達;而且,她也想到,有一天她要吐盡心聲,第一個聽到的也應該是楊育光,或者趙梅珠,不該是黃葆霞。
不久,到了岔口,她不知道該往哪方面走?
然而,此刻她又有什麼話能跟他說呢?好在不久之後他就可以得到全部的答案,「你不會等得太久的!」她想:「等我把公司裏的職務辭掉,再跟你詳細談。」
然後,從冷靜中突然湧出一陣狂喜,那是心安理得的出自意外欣悅。她徹底瞭解了自殺的意義,自殺可以說是弱者的行為,也可以說是強者的行為。只為了不堪現實的壓迫,一瞑不視,自求毀滅,而留下一大堆問題,讓別人去為他苦惱,那是百分之百不負責的懦怯行為。如果自己確實成為一個多餘的人,在世一天,而使許多問題不得解決;只要一死,一切的一切便都順理成章,可以安排得妥妥貼貼,那為什麼不死呢?
找了家幽靜的咖啡館,在卡座上對面坐下,成大謨很注意地看著她的臉色。她知道他的意思,從上星期在他面前昏厥以後,這還是第一次見面,他自然要仔細地觀察她的健康狀況。
黃葆霞遲疑地看了她一眼,然後點點頭,好像願意相信她的話。
成大謨喝喝咖啡,抽一口菸,繼續說下去:「解放以後,上海有一個時期『街頭哲學家』特別多,許多人去請教趨吉避凶之道,他會告訴人,哪個方向大吉大利。只要方向找對了,一定可以得到安身立命的地方。」
這話顯然露了很大的破綻,因為從頭到尾,沒有一點喜氣,何以說是「有一件喜事?」
「很難說出我的感覺。」成大謨用低沉清晰、而又帶些感慨的音調說:「我覺得妳是不屬於這個時代的。」
她想了許多地方,覺得只有教堂最好。那倒不是她想求助於上帝,使她能夠具有達成意志的充分勇氣,只是因為教堂能夠讓她在最寧靜的心境中省察自己的罪惡,找到贖罪的方法。
「我只是好奇。」
想到這些,她又有點頭疼了。多少年來對於別人的一言一動,總要先在心中衡量一下,做人像防賊一樣,實在太無趣味。她真厭倦於此道了!
「不要跟我說假話!」成大謨的語氣表示不滿,但表面上仍維持著他那慣有的文靜的風度,「香港報上每天登著自殺的新聞,妳何以不對別人注意,單單對梅小丹感到好奇?」
「上來吧!」他回身打開後座車門,她毫不遲疑地坐了進去。前座成大謨在駕駛座上,他旁邊是個很嚴肅的中年人。他沒有替她介紹,她也不問。
她瞧見他那像孩子樣的睡相,又可愛又可笑,但也有無限的悽楚。順手替他掖好毛毯,輕輕出門去。
唱詩班的悠揚莊嚴音韻,已從教堂裏傳了出來。她覺得這樣坐在外面不大合適,悄悄起身,從邊門溜走,沿著山道,毫無目的地徜徉著。
她很注意地看了他一眼,實在困惑到了極點,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身分?是在慫恿她「走」嗎,還是另有用意?要說另有用意,除非是故意試探,不可能有別的解釋。但看他的神態,又確實不像是想陷害她,那麼,他是從何而來的這番善意呢?
她再一次向他道謝。等牧師的背影消失以後,他那誠摯的神態還留在她腦中。這偶然的一番交談,把她的思路拉到了另一個方向,她倒真的想跟他談談了。
「什麼時候回來?」
「找一個什麼地方,去好好想一想?」她對自己說。
成大謨不是太壞的人,請你們對他網開一面。
「回https://m•hetubook.com•com頭在路上談好了,這筆生意,相信對你一定非常重要。」
她越想越煩,狠一狠心把這條路丟開不管!
車行到了中環,那人下車自去。成大謨才回頭來說:「找個地方坐坐,好不?」
「你說吧!我聽著。」她說。
「對了,」他說:「這幾天晚上妳似乎睡得不大安穩,每次我醒過來,聽妳在床上翻來覆去。雪明!」他忽然停止了,臉色變得很嚴肅,然後以很清晰的聲音說:「我相信妳心裏一定有許多話要跟我說,我隨時都在等待。」
她發現黃葆霞有另一種她平常沒見過的美麗,長圓的臉,配上她細長的劍眉和鳳眼,挺直的鼻梁,在這懷著憤怒的時候,顯得英氣勃勃,像舊時傳奇小說中所描寫的美少年的味道。
林雪明低下頭,強忍著眼淚;黃葆霞的痛苦已立即移到她的心裏,而且擴大到了千百倍。她真是恨不得能用毫不含糊的聲音告訴她:「妳看錯了!妳確是看錯了!我不是妳所想像的那種人,我跟南方企業公司的另一面毫無關係!」
「我說是妳應該在那樣的環境中受供養,不是說我希望享那種……。」他沒有再說下去,彷彿有什麼礙於啟嘴似的。
「噢,謝謝!」楊育光有些遲疑地說:「是怎麼回事?可否先稍為告訴我一下。」
這話很有意味。現在的時代,照成大謨的立場來說,不是馬列史毛的時代嗎?那麼說她不屬於這個時代,豈不是說她反馬列史毛?
「唷!」成大謨終於笑著說了:「妳可真是讓我受寵若驚了。」
「我在等你。」
「不管舊還是新,很美,是不是?」
不可解釋的疑團,仍舊只能付之於混沌。她搖搖頭說:「謝謝你,我不要!」
「雪明!」成大謨原來是仰靠著椅背的,這時俯身向前,雙手撐在桌上,顯得很鄭重地說:「我一直到今天才真正認識妳的另一面!」
於是,她以戲謔的口氣答說:「我看你就是一位『哲學家』,何妨給我指點一下,看哪個方向大吉大利?」
「妳以為有知道的必要?」
林雪明沒有想到她居然會這樣含糊地問,不過她的回答也很快:「是我跟育光一致同意的。」
這越發加濃了她心中的疑團,但也不便作進一步的追問,點點頭坐下來吃魚生粥。
「『但使兩心相照,無燈無月何妨?』」
「這地方風景真不錯,得要有福氣,才能住這種地方。」林雪明說。
她在心裏打算好了,她要像成大謨所形容的高樓上的美人的那種姿態來對待他。臉上一直浮現著溫柔的微笑,處處關注著他的動作,他取下帽子,她接過去放在一邊;他剛把菸放到唇邊,她已恰到好處地替他擦燃了火柴,……。
「這,妳難道還想像不到?」
「到底是為了什麼?」林雪明又說。
客廳裏,兩個傭人收拾殘局,把已準備的消夜搬上來。一直未見楊育光蹤影的林雪明,可再也忍不住要問一問了。
「我不是說妳怕他們,只不過說妳犯不上。」她委婉地繼續勸解。
「謝謝你!」剛回到牌桌旁不久的趙梅珠,首先答話,「我有點頭疼,不去了!」
黃葆霞報以一個輕俏的微笑,謙虛而感謝的。
這一念乍生,頓使她精神一振;在黑暗的生命歷程中,望見了一盞明燈。
這樣想著,她口中毫不遲疑地問了出來:「成先生你總知道梅小丹這個人吧?」
「好的。」她坦然地答應。
她記得半山有家教堂,倚山面海,風景優美,是個適宜於沉思的理想地點,便招呼了一輛的士,直往那裏駛去。
那麼,即使要出走,也得先跟楊育光商議,至少先要把他安排到安全的地方。這問題可不簡單。而且,就算他和她都能安然脫離虎口,還有楊育光的母親在他們手裏,誰敢說這位形單影隻、晚境悽涼的老太太,會不會遭受到橫禍?
什麼也沒有。只是假借她的名義,要把她唯一的愛子騙到地獄中去,那還有什麼臉去見這位嫉惡如仇的長輩?
「我只聽說他自殺了。」
「妳放心,我決定不會把妳牽涉進去。」
她心裏覺得很欣慰,做了一件於黃葆霞有益的事,免去她一場可能殺身的禍事,也總算是自己對於自由社會的一點貢獻。
因此,她報以一個微笑,那代表她的寬恕與諒解。

「我希望妳在這個星期之內能夠辦好,然後等妳申請到新加坡的公事批下來,我們馬上就可以動身了。」
「是的。」他點點頭。
「噢……,」她爽然若失地說:「我一點都不知道。」
「我大概不久就要離開那裏了,不過……。」
這下她才發現,黃葆霞手裏拿著本黑皮面的小聖經,正從樹叢後面走過來,「啊!」她驚異得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林雪明懂得她的意思,她是不相信她跟陸兆屏、成大謨如此接近,竟會「沒有關係」;而自己的原意,只不過已另有打算,牽涉進去不進去,都不發生影響,所以說沒有關係。這一層意思既然她沒有聽懂——本來,她亦不易懂的,那麼在這種彼此掬誠相見的情況下,倒是無法裝糊塗而必須有所解釋的。
「你們去澳門的計劃怎樣?」
然而在她心裏,卻又不能不提出疑問,他為什麼毫無顧忌地表現了這些「右派思想」?難道是引誘自己「鳴放」的「陰謀」?
「哼!」黃葆霞冷笑著,神態很深沉,不知在打什麼主意。
於是,她想到何更勇所說的「解脫」和趙梅珠所諷刺的「解放」,這是擺脫痛苦,也是表示抗議,看來恰是最適宜於她走的一條路!
「難道一定要有原因嗎?」林雪明說:「如果一定要有原因,那只有一個,表示我們對妳的友誼。」
「昨晚上我睡得很好。我睡夠了!」
這一眼有點冷冷地,帶著不屑的意味,她覺得需要報復。
她知道問題不簡單,而且趙梅珠也不便說。好在既說是「喜事」,總不會有什麼了不起的為難,等楊育光回來當面問他好了。
最後,虔誠地祝福你和葆霞;老太太,梅珠姊,還有何更勇先生。何先生知道成大謨嗎?
一會兒蟹拿來了,淡紅的蟹殼上冒著熱氣,燙得捏不住手。林雪明生長在太湖邊上,對於吃蟹的技術是非常內行的,她自己不大吃,卻剝了一蓋子的蟹黃蟹肉,澆上薑醋,送到成大謨面前。
「一千美金以內,我可以替妳想辦法。」
她懂她的意思,是說能讓她有致送婚禮的機會。但這個問題,在林雪明是無從回答,也不便回答的,既然她語意含蓄,便也樂得裝糊塗了。
然而這在整個的思慮中,只不過是個意外的插曲,她沒有太多的時間為這個插曲失悔。她還有更重要的問題決定設法解決。
「妳不要老剝蟹,我們也談談什麼!」成大謨說。
等她漱洗回來,他已醒了,坐在床上吸菸,看見她便問:「星期天,妳怎麼不多睡一會,才七點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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