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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娃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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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噢,我想起來了。不過——」原先那人遲疑了一會又說:「那當然不可能的,只是也太相像了!所不同的,一個形容憔悴,神情蕭瑟,那有鄭兄這副玉樹臨風的好儀表?」
然而這是國家的體制,鄭徽再於心不甘,卻也不能不奉行故事。第二天上午,由張二寶侍候著,早早到了大明宮。一進建福門,在下馬橋前下馬,張二寶不能再往前走,鄭徽一個人過橋,順著南北直街,走到西內苑的光範門前;新科進士照例在這裏集中,候命謁見宰相。
「這倒也不算浮名。只怕盛名之下,難乎為繼;那才是叫人難堪的事。一郎!」阿娃激動地說:「你不知道我多麼盼望你成名,可又害怕你成名以後,無所表現,叫人說一句:鄭某也不過如此!我第一個就受不了。」
看榜的人都十分驚異,但也猜得到他傷心人別有懷抱,無從勸慰,只把他扶到一旁坐下。就這時,張二寶氣喘吁吁地趕了來,一看這情形,只當鄭徽又垮了下來,頓時倒抽一口冷氣,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裏,似乎失掉了知覺。
鄭徽這下總算明白了,心裏像吞下一隻齷齪的蟲子般地堵得難受。
「嗯。『謙受益,滿招損。』」阿娃嘉許地答說。
「萬一又垮下來呢?」
而在阿娃面前,他卻如童騃。阿娃在他,不僅僅是親密的情侶和可共患難的朋友,是嚴師也是慈母,他對她有著一份牢不可破的依賴性;除了書本以外,現實生活中的一切,特別是有她在面前的時候,他不可能有自己的主意。
「不管他小學生、大學生,朝廷要考這個,就得往這上面去下功夫。」李姥又說:「一郎,我知道你才學是好的,現在運氣也要轉了,有朝一日,飛黃騰達,可別忘了我們阿娃的一片苦心。」
鄭徽屏息著側耳細聽,唸到十名以後,還沒有他的名字,他開始緊張了;唸到二十名依然沒有他的名字,他脊樑上一陣陣冒冷氣。
阿娃似乎一驚,隨即浮現一絲苦笑:「那真合了匪夷所思這句話了!」
「我的意思,還要你再下一年苦功。」阿娃用低沉嚴肅的聲音回答,「天子已下詔令,明年親御大明宮宣政殿,策試『直言極諫』;我希望你能夠連捷。俗語雖有『進士出身,制策不入』的話,但制舉入選,到底是天子門生,那就決沒有人敢笑你過去的行跡卑穢了。」
「她說要你去看她,你去不去?」
鄭徽自然不會想到李姥心裏的打算,更不知道阿娃曾對李姥罰了永不背棄的咒,他只在心裏興奮地盤算著金榜題名以後的另一得意快舉。
她起初不信鄭徽的話,但細想一想,卻發現他的話,倒也不是完全為了恭維她而編出來的。對於他,她一直以補過的心情,在盡她應該擔負起來的責任;此刻回憶兩年來鄭徽的變化,由衰頹而振作,終於才華煥發,比他未到長安以前,更有進境;這是化朽腐為神奇,一種最難能可貴的創造,卻在自己手裏完成,無論如何是值得欣慰自豪的。
「鄭徽!」那人詫異地說:「不是第二十二名及第了嗎?」
突破了這個心理的障礙,也就擺脫了對阿娃的依賴心。現在只有靠自己了!他這樣一想,光不忙著入闈,把考籃放下,定一定神看清楚了一切情況再說。
「榜上不是明明寫著!」
張二寶大聲問道:「真的,第二十二名及第?」
於是,他又細細盤算著發榜以後的事;他想得很遠,一直想到他跟她白首偕老的日子。
鄭徽以為這是阿娃暗示他將再一次落第的說法,大為驚疑,「怎麼,你是說我這篇賦不好?主司會看不入眼?」他怯怯地問。
開元二十九年以後,改元「天寶」——那正是鄭徽剝極而復,重遇阿娃的時候。兩年的日子,鄭徽像脫胎換骨,重生再世;精神、志氣都養得很好了,但也養成了雙重的人格。
起更了,李姥終於開了口:「得想法子去打聽一下才好!」
「沒有關係,儘管請說。」
「你真是這麼不通世故?」阿娃微顯不耐地,「我不相信。」
這番話說得太率直了,鄭徽深感刺|激,再想到白天那四位賀客的懷疑,頓時汗流浹背,焦躁不安;但在痛苦中卻激發出更多的堅忍:「你說!要怎樣才能洗刷得乾乾淨淨?讓我昂起頭來做人?」他質問似地說。
為了取得阿娃的歡心,他努力克制自己;功夫總算沒有白費,到了下午,他的情緒穩定了下來;晚飯時喝了兩杯酒,趁著微醮,酣然入夢,一覺醒來,猛然省憶第二場試就在今天,頓覺精神抖擻,哼著不成調的曲子,一掀被走下地來。
一個金榜題名的好日子,在意興闌珊之中度過,是任何一位新科進士所未曾經驗過的。
「姓什麼?」
阿娃不知道他所說的驚世駭俗的舉動是什麼?也不想去問:兩年來心力交瘁,當功德快將圓滿的時候,她反有種無可言喻的落寞之感。
鄭徽知阿娃已動了猜疑,不敢多事,便搖著手說:「算了,算了!你跟她又沒有什麼交情。」
「一點都不冷!」鄭徽披上了衣服,笑道:「什麼時候了?」
「你真是有些變了!」阿娃笑道,「變得這麼拘謹。你別管,我把她請來,談談三曲的新聞。」
「不行!上床去,睡不著,閉上眼睛養養神也是好的。」
幸好,人已散了不少,他才能上去看個明白。
正當這時候,阿娃一眼瞥見張二寶擎著一朵大紅牡丹,走了進來;她為那朵名花的鮮艷奪目的色彩所吸引,不自覺地迎了出去,問道:「那來這麼一朵牡丹?該是暖房裏薰出來的,珍貴得很呢!」
這一覺睡到午後方醒,鄭徽還未出闈。
正說到這裏,外面一片嬌呼:「回來了,回來了!」
想不下去便不想,她一向是這樣果斷豁達的性格;且抓住眼前,打點精神,照料鄭徽一直到他第三場試出闈,才鬆了口氣。
「阿娃,你看這一次靠得住,靠不住?」他常常這樣疑慮地問。
然而,終於有人認出他來了!「那不是鄭一郎?」有人嬌呼著。
「我差點忘了送進來。」張二寶笑嘻嘻地笑說著:「這朵花有錢都買不到。」
鄭徽有些暈眩的感覺,遲鈍得失去了應有的反應,讓侍兒們簇擁著往裏走去,只見李姥和阿娃都站在堂前迎接,李姥自然是笑容滿面,阿娃卻是眼圈紅紅地,彷彿剛剛哭過。
這一說鄭徽更具戒心,「好了!」他用極堅定的聲音說:「咱們不談她!」
天寶三載,正月十八;距離鄭徽重入禮闕的大日子,只有五天了。
他又想起眼前的情景,這兩天阿娃好像是鬱鬱不樂,是不是對他的第一場試的結果不滿?
「不提,不提!」李姥趁勢站了起來,說累了要回家;其實是特意替阿娃和鄭徽留下溫存的時間。
鄭徽借助於酒力,那一覺睡得非常酣暢,霍然醒來,正打四更。心想,這時一個人溜了去看榜最好。於是掀被下床,靜悄悄地穿好衣服,胡亂洗了把臉,躡足出房,走到繡春臥室窗下,輕輕叩了兩下。
鄭徽無奈,只好照她的話做。他看到她的衣服卻是穿得好好的,顯然又是一夜未睡;這樣辛苦照料,為的是什麼?鄭徽心想,該他報答的時候快到了!
「只怕hetubook.com.com你一時還不能好好用功。」阿娃屈著手指數道:「我來替你算一算,杏園初宴、過關宴、雁塔題名、曲江大會;然後又是月燈閣打毬宴、櫻桃宴,中間還要參加釋褐試,加上同年往來應酬,起碼半年不得安寧。」
阿娃一直雙目灼灼地聽著。等他講完,卻久久未語;鄭徽自覺是得意傑作,未獲讚許,不免失望,便追問一句:「怎麼樣?」
「這——?」鄭徽平日盤旋在腦中的朦朦朧朧的意念,一下子凝固了,「這太好辦了!」他說:「我就替客人引見;說我的內人和岳母。」
「是的,是的。」鄭徽笑道:「你的解釋一點不錯,只不過我成了驚弓之鳥,患得患失的心太重,變成庸人自擾。」停了一下,他又說:「阿娃,你相信不相信,我今天在闈中一直有這樣感覺,應試的不是我一個人,是咱們倆。你的無數心血,流過我的筆尖,落到試卷上,一切成就應該是你的,但不能不由我來坐享其成,這好像不公平!」
於是繡春服侍鄭徽先洗了臉,換了衣服,然後到廳上吃飯,依然是他上座。
「沒有那些廢話!」鄭徽以罕見的粗魯的態度,打斷她的話,「你痛快些說!」
「何必如此?」阿娃的神態跟鄭徽正好相反,一個發急,一個從容,「賭神罰咒是村夫愚婦的花樣,你已經是一位青錢萬選的進士,用這種方法來表明心跡,不覺得可笑嗎?」
再入禮闕去應進士試,是阿娃所作的決定;一切應試所該辦的手續,也都要阿娃提醒他去做。過了年,試期日近,鄭徽內心開始不安,這卻不是阿娃的一句話所能替他消除的。
這時,兩廊的「坐部伎」接替了堂下的「立部伎」,奏出了急管繁弦的「燕樂」;堂上酒漿羅列,座主款待門生——這儀注又跟階前謝恩不同,敘年齡、分先後,但巧得很,楊端的年齡恰好最長,所以仍舊是他第一個報名敬酒。
「喂,喂,前面的兄台,勞駕把名字唸一唸,行不行?」
「去息息吧!」李姥對他說:「辛苦還在後面,千萬要當心身體。」
繡春沉不住氣了,悄悄問道:「那天完事得那麼快,今天怎麼了?」
「二更剛過,還早得很。上床去!替我再睡一會。」
阿娃不即回答,神情蕭索地看著紅燭,好久才說:「不提它吧!」
吃完飯,鄭徽又想喝酒。好在第三場試,還隔著兩天,就醉了也儘有休息的時間,阿娃便允許了。
「今天你得給我好好息一天!」阿娃終於對他下了「命令」,她說:「要是沉不住氣,就算中了,我也不稀罕!」
既然已一語道破心事,他也不必否認,點點頭答道:「你總有一種說法在內,我聽你的。」
「還有兩帖。想一想也可以答出來;但我不要。太圓滿了不好!阿娃,你說對吧?」
等到策馬來到延壽坊,張二寶得意洋洋地搶上前來,拉住馬頭嚼環;坊中里胥,抖開一幅紅錦,飄落在鄭徽肩上。道路兩旁,家家有人在門口笑臉相迎,爭著來看及第榮歸的新進士。
鄭徽一聽這話,倒有些詫異了。一個士子,最高的榮譽,就在成為進士;今日名列金榜,難道還不算揚眉吐氣嗎?
這一科的主司是禮部侍郎達奚珣,他的府第在永興坊,離大明宮不遠,穿過天門街,由北門進坊,左轉數曲,突然發現街道兩旁、密密麻麻的人群;孩子們拍手跳腳地在楊端的馬前大喊:「看狀元郎,看狀元郎!」
阿娃向李姥看了一眼,立即吩咐:「先擋一擋駕!」然後向鄭徽說道:「我跟姥姥先避一避。」
於是他腦中重現了第一次赴試的景象,賈興送他到這裏——太府寺和少府監之間的街口,由此往北,越過太府寺,向西轉入禮部南院,就是試場了。他記得那天大雨傾盆,寒風刺骨,背著沉重的考籃,滿心的懊喪;那種天氣和心情,就不吉利。
「誰?」繡春在裏面問。
而今天卻是好天,旭日越過興慶宮的花萼樓,灑他一身金光,也沒有風,舒服得很。
堂上已設下一桌筵席,阿娃斟酒相賀;四目平視,各有千言萬語,卻都不知從何說起?
「一郎!」李姥舉杯向上座的鄭徽說:「我知道你這兩年奮發上進——就這個便夠了。一個人窮通富貴,一半靠天,勉強不來。萬一落第,你心裏不要難過!」
兩人相視微笑,會意於心,拋開此事,另換了個話題來談。
「謝恩!」狀元楊端高唱一聲,二十八人,一齊下拜。
話未完,鄭徽立即追問:「為什麼?」
鄭徽聽從了李姥的話,試前這幾天,什麼事也不做,多睡多吃,看看行雲流水,培養天機,準備盡平生所學去湔雪前恥。
「我真不明白。」鄭徽答道:「老實說吧,自從埋頭故紙堆中,一切有你照料。我對人情世故確是覺得隔膜得多了。」
「真的!」鄭徽驚覺了,阿娃為他心力交瘁,一切的一切,都只為了他的金榜題名,現在大功告成,第一個該向她慰勞致謝,豈可徒然惹她傷感,於是滿面堆笑地說:「阿娃,我的千言萬語都在這杯酒裏面——你如果瞭解,請你乾了我這杯酒。」
「第十五名的臉好白,別是敷了粉的吧?」
「釋褐試我不參加。」釋褐試是任用考試,鄭徽既然還要應制舉,不準備出仕,自然不必參加釋褐試。
李姥卻高興得很,「快熬出頭了!」這是她心裏時話,「也不用說什麼報答的話,只望你將來多聽阿娃一句話就行了!」她意味深長地暗示。
「這可是狀元郎都沒有你得意了!」拈花微笑的阿娃又說:「你到底對阿蠻怎麼樣?歡喜她不?」
第二天,阿娃真的打發繡春去請阿蠻。鄭徽為了遠避嫌疑,也正好是同年會飲,便早早帶了張二寶出門,直到日暮回家,看見阿娃眼眶紅紅地,大為驚疑。
鄭徽心想,李姥已估計到會有最壞的情說出現,反預先來安慰他,這真是想不到的事,便欣然飲了一杯。
「你弄錯了。這一科你一定可中。」
「一定要來給老師請安、請益的。」鄭徽也鄭重地應諾。
當「鄭徽」兩字觸入眼簾時,他全身都震動了。就這一瞥間,萬種辛酸,千般委屈,一齊湧上心頭,喉間像梗著樣什麼東西,胸前一陣抽搐,終於忍受不住放聲痛哭。
「我們只知道鄭兄閉門讀書,等閒不敢來打擾。果然文章有價,一舉成名,真是閭里之光。」賀客中年紀最大的一位說。
「這可見你這第二十二名進士,不是僥倖得來的。」阿娃也很欣慰。
「一定靠得住!」阿娃也總是這樣加強了語氣回答他。
「一切偏勞!」鄭徽拱拱手說,「我得睡了。明天要謁見宰相——李林甫這個奸臣,實在有些不想見他!」
「別的呢?」阿娃又說:「而且,達奚侍郎要把你那篇《老驥賦》刻了出來,慕名來訪的一定不少,有你忙的。」
「早已宵禁了,不能出坊,怎麼去打聽?」
「那篇賦倒真是壓卷之作,我想把它刻出來,讓大家觀摩觀摩。」
好不容易半個月過去了,發榜前一日,鄭徽坐立不安;到晚來,阿娃慇勤勸酒,醉眼模糊的他,卻還是念念不忘看榜,上床時一再叮囑www•hetubook.com.com阿娃,務必早早叫他起來。
賀客一共四位,都是左右鄰居,鄭徽逐一請教了姓名,彼此站著舉杯相敬,客人都道:「恭喜!」主人連稱:「不敢!」乾完一杯,分別落座。
他搖搖頭:「真要垮下來,我也永絕此想了。只是,」他遲疑了半天說:「到那時候,姥姥不知道會說什麼話?我簡直不敢想!」
「這麼快就考完了?」家裏所有的人都圍著他打聽消息。
「怎麼,你不相信?」鄭徽大聲地說:「我跪下來賭咒給你聽!」
「真的,是真的!」鄭徽很認真地辯白,「你不能不信。」
「怎麼呢?」
「你說得太玄妙了!」阿娃笑著回答。
「早知道這麼快完事,也用不著費那麼大事準備吃的。」正在檢點考籃的繡春,笑著埋怨:「害我們白忙一陣子。」
「但願像你所說的那樣。」鄭徽也只好看開些了。
接著,鄭徽朗朗然地唸他的文章。內容好壞,阿娃不十分瞭解,李姥更是莫名其妙,但她們從那鏗鏘的聲調和得意的表情中,都油然興起強烈的信心。
「『場中莫論文』,我看靠不住。」
「何以呢?」鄭徽著急地問。
「將相無種,男兒自強,你真了不起!」商人不為時所重,科舉雖說諸流平進,商人子弟成進士的,究屬罕見,所以李林甫格外加以慰勉,他指著他的座位又說:「老弟英俊煥發,這個座位遲早是你的!」
「你總還要出人頭地才行。只怕你沒有那份耐心,或者說我不近人情……。」
淚眼婆娑的鄭徽,點一點頭,站了起來。張二寶愣了一下,猛然省悟,該先回家報喜,便一把拖著鄭徽,腳不點地似地往前急奔。
這一念之間,阿娃的心情大為開朗了。倚著床欄,細數往事,自覺也不算虛度了過去二十年的歲月。
「不會的。」阿娃說,「真有那麼萬一的萬一;明年再來!」
這誰都可以看得出來,鄭徽在闈中十分得意,李姥便即笑道:「先吃飯吧,別把一郎餓壞了!」愛屋及烏,連帶也體恤張二寶:「你也累了一天,快喝酒去吧!」
於是,這一天——正月十八,李姥特為替鄭徽設了一桌盛筵,名為替他預祝,實際上是根據阿娃的意思,特意來安慰他,消除他內心的不安。
「考的賦。」鄭徽答道:「老驥賦。」
鄭徽定一定神,望著巍巍宮城,突生親切之感。感慨雖多,喜悅卻也漸漸萌生;一路思量,種種榮耀,到頭來都該歸結到阿娃身上。
然而他也實在禁不住感慨;感慨生自回憶,想到韋慶度,想到他父親,想到馮大、西市凶肆的主人,以及那些傾倒於他的輓歌的人們;也想到土地廟的那一班乞兒,無論活著的、死掉的,甚至於連他自己,都不會想到有一天他還會坐在禮部南院,應天下仰望、朝廷特重的進士試。就算世事如棋,怕也沒有這樣不測的變化!
「二十八帖!」他做著手勢,大聲向阿娃報告。
第三場試是策問,五道題:兩道時務、三道經義。原來鄭徽長於時務,拙於經義,這一次卻正好相反;經義頗有所發揮;時務卻因為下帷讀書,不甚注意政事,所以平平敷衍,一點都不出色。
鄭徽大笑,「你還記著小嬌嬌跟你嘔氣的事?」他說,「不過,雖不中不遠矣。」接著他把阿蠻贈花的經過,說了一遍。
「二十八名。」前面的人回答。
「可惜了!鄭兄這個心願怕難如意。」
「是,是!求老師多教誨。」
「今天什麼題目?」李姥問。
「那麼,你所說的『晚成』是什麼意思呢?」
不一會,二十八位新貴,都已到齊,彼此通名寒暄,個個神采飛揚,笑容滿面;路過的官吏,無不投以艷羨的眼色,特別是穿著窄袖胡服,在宮內可以騎馬而過的宮女,低聲說笑著指指點點,更叫那些新進士感到得意。
阿娃微笑著,什麼話也不說——她覺得那是多餘的。
幸好狀元楊端鎮靜沉著,壓得住陣;率領著他的同年,在考功員外郎導引之下,徐步進府。禮部侍郎達奚珣,早在庭院中,西向而立;新科進士在他對面排成長行,恭恭敬敬地站著。
「一點都不。」,鄭徽大聲地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阿娃,你一定要許我,讓我有終生報答你的機會。」
「本來是替你預賀高中,卻先說這些洩氣的話,好像不對;這因為,一郎,我完全拿你當自己人看,所以說話不作客套,這你得明白!」
「哼!」阿娃冷笑著,臉上有著自我作賤的表情,「你以為那些左鄰右舍,不知道我跟姥姥的身份?你不想想,平日為什麼不往來?」
「還等什麼?」他這樣對自己說;頓時激起一腔雄心,滿懷鬥志,一手提起考籃,沿著太府寺的東牆,大踏步往前走去。
便這一耽擱,已慢了一步;他的同年已跟在門前迎接的考功員外郎行禮寒暄;鄭徽趕緊歸隊,隨班行禮。偷眼一看,大門洞開,自門廳至正廳,站滿了觀禮的公卿,加以教坊樂伎,細吹細打,內外觀眾,讚歎議論,那份鬧哄哄的喜氣,簡直把人的腦袋都沖昏了。
「不過經世致用與文采過人,究竟是兩回事。你也得多留意留意世務才好。」
他的看法只對了一半,阿娃確是鬱鬱不樂,但不是他所想像的那種原因。她太疲倦了,要扶掖鄭徽上進,也要爭取李姥的歡心,更要在生張熟魏之間,使盡手段,壓搾他們的荷包,來維持兩個門戶的開銷;這份負擔壓得她直不起腰來,卻又非挺起脊樑做人不可;那自然是件異常吃力的事。而且,她平日做了太多的笑臉,在這時真懶得再笑了。
送考的是張二寶,進了安上門,送到棘圍搜檢的地方,張二寶不能再往前走了。鄭徽一個人背了考籃,往前走了幾步,回頭一看,不見張二寶的影子,頓時有舉目無親、淒悽惶惶的感覺。
「你好像把一匹馬,當作一個人來看了!」
於是歡聲四起。但鄭徽聽出那嘈雜的聲音中,夾雜著叫人聽來不舒服的笑——是感覺到好笑的笑。鄭徽明白,是笑狀元;楊端是個又胖又黑的中年人;這樣的狀元郎,怕不能打動待字閨中的人的芳心。
鄭徽覺得她這話問得可笑,鼻子裏哼了一下,表示根本不值得答覆。
賀客終於走了,也帶走了主人的歡樂興奮的心情。首先是李姥臉上消失了笑容,悄悄走了;然後是阿娃吩咐閉上大門,怕再有賀客來說些叫人掃興的話。鄭徽則像被人揭了瘡疤似地,內心隱隱作痛。
鄭徽深深警惕,決意第二場雜文,第三場策問,非盡展所學,力求上第不可。
就這樣躊躇著,已到了達奚侍郎的府第;隨眾下馬,張二寶趕上來照料,他順手將那朵花交了給他,同時叮囑了一句:「仔細別弄壞了!」
「馮二早已絕跡,不知道飄流到什麼地方去了!」
阿娃點點頭,「你真不明白,我就說給你聽。」她問:「那些賀客來了,你怎麼替我跟姥姥引見?」
發榜還有半個月。兩年以來,鄭徽第一次得到一段閒散的日子;每天看花蒔竹,飲酒吟詩,恢復了過去的名士生涯。
「進士及第,天下的美名;從此飛黃騰達,前程無量,這在別m•hetubook•com•com的人是儘夠了,而你不夠!因為你過去的行跡,不比別人;別人乾乾淨淨,而你是在泥漿裏滾過的,『第二十二名進士及第』這個頭銜,還不能把你洗刷乾淨!」
鄭徽沒有想到一夜之間,變成了眾所矚目的人物;心裏有些發慌,只是窘笑著在馬上抱拳致謝。就這樣,緩緩行去,到家下馬,迎面先看到一張鮮紅的朱箋,高高貼在門上,大書:「新科進士鄭寓」。接著一片笑聲,繡春帶頭,領著侍兒們迎了出來。
宵禁尚未解除,但看榜之日是難得的例外,坊門在三更天就開放了。鄭徽出了延壽坊東門,狠狠加上一鞭,那匹馬立即亮開四蹄,沿著皇城大街,越過朱雀門,來到安上門前。
阿娃明白了,「姥姥最多說你運氣不好,還會說什麼?」她故意這麼說。
鄭徽怔怔半晌,才想出一句話來安慰她:「阿娃,你可是快要苦盡甘來了!」
「那怎麼會?」鄭徽趕緊離座,舉杯相敬:「阿娃,我現在什麼都不必多說——我不說,你也知道。人生遇合之奇,無過你我;將來我還要做件驚世駭俗的舉動來報答你!」
「我唸給你聽。」鄭徽把賦稿拿到手裏:「這篇賦的出典,你總聽說過:『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未已』。那是曹操的詩《步出夏門行》裏面的句子。我覺得光是發揮這兩句,意思還不夠,便加了許多花樣在裏面。」
「你把我比做伯樂,可是太過份了。」
在外間的阿娃聽見聲音,趕了進來,剔亮了燈,一看鄭徽單衣赤足,站在地上,忍不住叱責:「你瘋了!這麼冷的磚地,光著腳丫子,你願意得病是不是?」
「哎呀!」鄭徽喊道:「你不要往下說了!」
「那是《周禮春官》。」他接著她的聲音說:「大司樂乃分樂而序之,以發、以享、以祀。乃奏黃鐘、歌大呂、舞雲門,以祀天神。……」一口氣背了一大篇,卻又突然停了下來,痛苦而感慨地搖搖頭:「背誦是小學生的玩意,卻把我整慘了!」
「酒夠了!」李姥說:「這幾天一郎別多喝酒,玩玩散散心,養足了精神,考得才好。」
鄭徽茫然,想不出要怎麼說才合適?
「好好地淌什麼眼淚?」
一聽這話,鄭徽不知道是感激還是傷心?但也不願多談,只問:「以後呢?」
那人的話剛完,其餘的賀客,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哦——!」很明顯的,都被提醒了。
於是,有人把當年「馮二」在天門街比賽唱輓歌的盛況,為這位飛黃騰達的新科進士講了一遍。鄭徽表面上裝得極感興味地傾聽著;內心卻是傷逝感今,心潮洶湧,加上唯恐人識破真相的那一份恐懼,簡直分辨不出心中是怎麼一種難受的滋味?
阿娃很沉著,她把最壞的地方也打算到了;特為把張二寶從「老屋」找了來,陪鄭徽去看榜。若是不幸落第,會發生些什麼事故?都說了給張二寶聽,叫他加意防範。
「我的話恐怕不中聽,可是我還要說個不中聽的比方給你聽。」阿娃又說,「我想名士也跟名妓一樣,驚才絕艷,要叫天下歆動;而且名士的才華跟名妓的色藝,也都要跟天下人共見,就是你所說的,『一絲一毫都不能假借。』名士的才跟名妓的色,都是天賦,勉強不來;只是有了天賦還得後天的培養,名士的十年窗下,三更燈火五更雞,博得一舉成名;跟名妓的從小學歌學舞,識字讀詩,用假母的鞭子換來色藝雙全四個字,一樣都是來之不易。既然來之不易,就要好好利用聲名,不能輕易讓人仰望顏色。一郎,你懂我的意思?」
但今後呢?——她想不下去了。
鄭徽盡力往前擠著,累出一身大汗,還是落在人後面。榜文貼在禮部南院裏面,特為砌出來的一堵丈許長的牆上,牆外用木柵隔開;榜文是一張七尺寬,三尺高的素箋,開頭用淡墨大書「禮部貢院」四個字。「禮」字上面,並貼寸許寬的黃紙三條,這就是所謂「金榜」。
「像我嗎?」鄭徽盡力保持平靜。
到了晚上,鄭徽的心情才比較好轉,他回想著上午所發生的一切,決意要跟阿娃好好兒談它一談。
三十帖中,只有兩帖答不上,他放棄了;第一個交卷出闈。張二寶還沒有來接,他也不想等;自己雇了個車,一直回家。
鄭徽默然。阿娃對他期望如此之深,不是口頭上一兩句自勉自勵的話所能交代的;他深切地在考慮,要怎樣才能使自己成為第一流的人才,名實相符,來使阿娃滿意?
「阿娃也真是,這是什麼日子,高興還來不及,又惹一郎傷心幹什麼?」李姥停了一下,又說:「不管過去怎麼樣,像今天這樣收緣結果,可總算老天有眼。一郎,阿娃,你們歡歡喜喜對乾一杯,讓我看著也高興些!」
出了安上門,騎來的兩匹馬都在,張二寶先解下一匹,服侍鄭徽上了馬,笑嘻嘻地仰面說道:「一郎,你把眼淚擦一擦,騎著馬慢慢來,我先回家報信。」說完,他跨上另一匹馬,雙腿一夾,放開轡頭飛奔而去。
阿娃和繡春卻大大地忙了起來,入闈用的食物、筆硯、油燭、幃簾,一一親自檢點。試期前一晚,更是徹夜不眠;到了三更時分,把鄭徽叫了起來,一面服侍他漱洗飲食,一面不斷叮嚀,卻都是些如何照料自己的瑣事。她說一句,他應一句,並且真的都緊記在心,就像個孝順的乖孩子聽從母親的話那樣。
這說的是怎麼回事,鄭徽肚子裏雪亮,故意以好奇的姿態問道:「是說我像一個什麼人是不是?像誰?」
「你不說我也明白。」阿娃答道,「你先不要想得太多;得在揚眉吐氣這句話上,再好好下番功夫。」
正當他這樣在打算時,楊端已領先站起來告辭,與宰相互揖而退。下個儀注是赴主司府第謝恩。
「不敢當,不敢當!」笑容滿面的達奚珣,長揖答禮。
「那都隨你。」阿娃欣然答道:「反正跟往常一樣,你除了用功以外,什麼事也不用管。」
「府上的門第是天下仰望的。」李林甫說:「只是老弟沒有滎陽的口音。」
「是一個人送的。」鄭徽也走到廊下來了,在她身後說:「你怕再也猜不到是誰!」
「新貴人回來了!」李姥大聲說道:「快請入席受賀!」
文字見賞,刻骨銘心,鄭徽也不謙辭,只滿心舒暢地笑道:「老師太抬舉我了。」
鄭徽卻深感不安。當年不作第二人想的豪氣,自經挫折,已消失無餘;此刻捲土重來,但求及第,便已心滿意足,絕不敢妄想奪魁,所以雖是小珠一句戲言,他也怕引起了大家對他過高的期望,因而覺得惶恐。
他的花樣,在於增添伯樂的故事,而加以變化。開首便敘一匹名駒,嘶風追月,不可一世的驕態;那知在一場追奔逐北之中,未出全力,竟致落後,並且中途失足,一蹶不可復振,因而失歡於主人。中間鋪排這匹淪落至於拖曳鹽車的名駒的困頓失意;人人都把它看成不成材的下駟,幸而為伯樂識拔於風塵之中,調|教供養,恢復當年的聲威,馳驅皇路,奔騰千里。接下來點題:衰年伏櫪,雄心仍在。最後發揮《步出夏門行》中的「神龜雖壽,猶有竟時」的涵義https://www•hetubook•com•com,以生命無常,只要一息尚存,便當奮鬥的命意作結。
在胥吏吆喝聲中,舉子們紛紛起立;在階前肅靜無聲地行過了互拜的儀注,各自歸座。
「我沒有,你有啊!」
「那麼,咱們把她請來敘一敘?」
「是我。」他輕聲答道:「我去看榜,你起來把車門關一關!」說完,他到槽頭上解了一匹馬,打開車門,牽馬出去一看,曲中已經行人不絕,還有幾家大門洞開,紅燭照耀,那自然也是送看榜的。
「我是瞎說。」那人笑道,「說出來太唐突了。」
照例重重搜檢查驗,在西廡找到號次坐了下來,打開考籃,只取筆硯,不動其他;他估計一上午就可完事,阿娃替他準備的脂燭、乾糧都不會有用處,他只盡量保持心境的平靜,默默背誦著要考的經文。
「鄭,單名;鄭徽。」
鄭徽看到的,僅此而已。榜上的名字太小,又站得遠;在朦朧的曉色中,實在看不清楚;他心裏異常焦急,卻是擠不上去,而後面的人卻拚命向前擠,擠得他幾乎雙腳離地,懸空夾了起來,大口大口地喘氣。
鄭徽不住謙謝。但暗中卻有見獵心喜的感覺,因而更堅定了明年制舉必須爭魁奪元的決心,以便造成一個特別優越的進身之階。
「不!」鄭徽說:「你我到了今天這地步,還有什麼話不能說的?」
「說起來真是有些像。」年紀最大的那位說,「虎賁中郎,盡多其事。」
第三天一早,張二寶來報喜信,鄭徽第一場試錄取了。八百五十人應試,刷下來五百多;就這樣,也還只是十分之一的機會——歷年的慣例,進士試每一科所取不會超過三十。
「不要急!一郎,」阿娃遲疑了一會又說:「你該記住『大器晚成』這句話!」
她向他做了一個感激的微笑;但也只是表示領會來寬慰他的心——她自己知道,將有無數淒涼寂寞的日子在後面。
「一點都不錯!」鄭徽這才發現,阿娃完全懂得他這篇賦中的言外之意,離席長揖,感恩知己地向阿娃說道:「如果我還有馳驅皇路的一日,多是拜受你的所賜。」
他除了投以感激的一瞥,不能再有什麼表示。那朵花卻又替他帶來了難題,如果不把它簪上,辜負美人情重;要簪上了,二十八人之中,獨具艷色,彷彿故意標新立異似地,也不妥當。
鄭徽立即同意了她的辦法,但不即回答;細細想了一遍,才提出了更具體的意見:「我不但要應『制舉』,而且一定要爭它個前三名。不過『直言極諫』,自然是針對政治得失,替老百姓講話;這兩年,我幾乎成了隱士,對於時務,一無所知,這一次兩道『時務策』,對得不知所云。所以要應『直言極諫』科,得另外下一番功夫。」
這下,鄭徽不能不注意了,他朝發聲之處望去;看見一個丰容盛器的麗人,正排開眾人,擠上前來。
「怎麼樣?」李姥首先發問。
鄭徽知道他指的是那兩道時務策,便必恭必敬答道:「門生見識淺薄,多虧老師包容,感激終生。」
張二寶不識字,但看來不會錯,大喜過望,卻又奇怪鄭徽的眼淚,不知從何而來?低下頭去,搖著他的肩問道:「一郎,可是第二十二名?」
說完,她跟李姥匆匆避到後面。繡春收拾了她們母女的杯筷,換上幾副乾淨的;剛剛安排好,張二寶已領著賀客進來了。
吃辛苦倒不怕,鄭徽只怕第二場不能像第一場那樣順利,所以在等待發榜的那兩天,心情不免煩躁;仍舊只有借書本來排遣,倒顯得比平日更用功了。
「第七名跟第十名必是探花郎!」照例,新進士中選最年輕的兩人,名為『兩街探花使』,具有遍訪長安名園探花的特權;第七名跟第十名新進士都是二十歲不到的少年,所以觀眾中有人這樣說。
「那裏,那裏!」賀客異口同聲地謙謝。
「今天人家是來拜新科進士;『新科進士鄭寓』,你總看見我叫人貼著的朱箋?從今天起。這不算是我的家,我跟姥姥出現在客人面前,算是什麼身份?」
跟上一次一樣,《禮記》、《左傳》、《論語》,每書十帖,題目一入眼中,那空白的地方彷彿都寫著字,他不需要思索,就能把該填的字填補了起來。
「這跟第一場大不相同,不知道是作詩還是作賦?起碼得上燈時分,才能到家。」
「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徒悔無益。」阿娃安慰他說:「好在你別的都好,時務兩策,對得稍微差一點,也不致影響大局。」
在觀眾暴雷似地喝采聲中,鄭徽把那朵牡丹接在手裏;回身看時,阿蠻還在跟他招呼。
「第二十二名也是個美男子。」
「改天再談吧。」達奚珣又重重地囑咐:「千萬別忘了來看我!」
「主——司——升——座——。」
那是阿蠻——鄭徽到長安以後,第一個所結識的名妓。她驚喜地嬌笑著,既興奮、又驕傲;也還有點受萬眾矚目而產生的羞態,混合而成一種特異的風情,誰見了都得心旌搖蕩。
在這番義正辭嚴的責備之下,鄭徽只好作罷,他指著胸前苦笑道:「耿耿此心,總有讓你明白的一天!」
「怎麼回事?」他憂愁地問。
鄭徽怎麼不懂?他點頭答道:「我原就說過,我要逃了。若是真有什麼慕名來訪的人,叫他們撲個空,讓他們背後去談論!」
「我看鄭郎好面善!」另一位雙目灼灼地看著鄭徽,「彷彿那裏見過?」
鄭徽心裏一跳,正在自我警惕,要保持鎮靜,卻又有人接口附和:「對了!我也有同感。」
「第一名楊端,第二名——。」
「走一步,看一步,現在還言之過早!」
「現在沒工夫說。我把繡春留在這裏侍候。」
「那我倒要會會那馮二。」鄭徽略顯勉強地笑道:「也算是一段佳話。」
同時他也有種莫名其妙的恐懼,就像突然為人撮弄到了戲台上,後退無路,前面卻又眾目睽睽地注視著。經過一番自我掙扎,他終於咬一咬牙,想著好歹要把這場戲演了下來。
「賀客來,你為什麼要跟姥姥避走呢?」
曙色中,人潮洶湧,但在金吾衛彈壓之下,並不嘈雜。鄭徽下馬細看,看榜的舉子,都有人陪伴,只他孤零零一個人。那匹馬不准進入皇城,卻又無人照看,躊躇了一會,只好把它拴在皇城對面的榆樹下,不去管牠了。
鄭徽陡然忸怩起來;同時又起了戒心,怕有人認出他就是唱輓歌的「馮二」!
這就要進入正式的考試了。鄭徽想到第一次帖經之難,彷彿猶有餘悸;直到題目發下來,他才鬆了口氣。
李姥馭下,難得寬假詞色,所以侍兒們都藉著鄭徽帶來的一團喜氣,爭著從繡春手裏去搶那些點心,打打鬧鬧,笑做一團;特別是小珠,更覺得高興,大聲嚷著:「吃一郎的狀元糕,吃一郎的狀元糕!」
「這是你家主人?」有人相問。
到近午時分,才有省中小吏,傳命接見。於是由狀元楊端為首,率領他的一榜同年,越昭慶門,過御史台,來到月華門西,全國政令所出的中書省政事堂。
李林甫是有名的口蜜腹劍的傢伙,以宰相之尊,親自在堂前迎接那班草茅新進,向每一個人都殷慇勤勤地問了話。問到鄭徽的家世,他不肯把他父親的和_圖_書名字說出來;這倒不是他還懷著怨恨,只是聽了阿娃的話,覺得還未到顯親揚名的時候而已。
「一定來。」阿蠻取下簪在頭上的一朵從暖房裏薰出來的大紅牡丹,喊道:「一郎,這個給你!」
「出闈的舉子,可又不一樣;有金吾衛會送回來!」
「誰?」阿娃偏著頭想了一下:「小嬌嬌?」
「好,我信,我信。」她像哄孩子似地說。
繡春準備了幾碟菜餚,設在阿娃臥室中;阿娃一面陪鄭徽小飲,一面打開他的賦稿,只見鉤抹刪改,一片糊塗,這才知道他何以這麼遲出闈?這篇賦上他下的功夫,想來真是不少。
達奚珣一個個周旋,到了鄭徽面前,一聽他的名字,立刻捉著他的臂,微微頓足吐歎:「可惜,可惜!老弟,你後勁不繼啊!」
「把那些乾糧都拿出來,大家分了吃了吧!」李姥吩咐。
他也自負有經世治國之才,心裏常這樣想:晚年著書,總可在文苑傳中佔一席之地;詩稿傳世,五百年的聲名也應該有的。只是緊守阿娃的規戒,足不出戶。滿腹經綸,沒有人可談,唯有借紙筆來發抒;策問、方略,以及讀經讀史的筆記,積稿盈尺,在智慧上,他是真的成熟了。
這不是一好一壞的矛盾,而是成熟與幼稚的歧異。兩年中日夜手不釋卷,沒有萬卷也有數千,過人的天資加上忘我的苦功,已成通儒,而又不廢文采;阿娃曾經將他的窗稿,偷偷兒找人去看過,沒有一個不驚為奇才,她心裏高興,卻不告訴他。
「我跟阿蠻倆,對坐著淌了一天的眼淚。」阿娃容顏慘淡地回答。
「一郎,大喜!一郎,大喜!」大家鬧哄哄地爭著向他道賀。
「一郎,恭喜你啊!」阿蠻一手撩起裙幅,微側著身子,踩著碎步,像一隻蝴蝶似地傍著馬頭,想跟他說話;她的體態豐腴,已累得微微喘氣,鄭徽既不能停下來,又不能退出行列,對她真覺得老大過意不去。
「家父經商,常年貿遷;所以鄉音改了。」
想到這裏,他有些不安;但也覺得很有趣,不知道那些眼尖的發現了他的真相的人,會有怎麼樣的詫異的表情?
「糟了!」鄭徽不住自責,「時務方面的功夫不夠,不知所云,自己都看不上眼。」
「從前西市凶肆,有個唱輓歌的叫馮二。」
果然回來了,被侍兒們簇擁著的鄭徽,滿臉疲乏,但阿娃眼尖,看出他有著被壓抑的興奮。
「沒有這話,都憑運氣,何必還要讀書?像你這樣讀書,如果還不能及第,何必還要科舉?」
「你覺得我的話費解是不是?」
「我自己怎麼說呢?」鄭徽矜持地笑著,從袖中掏出一卷紙雙手捧給阿娃說:「我留著草稿在這裏,請老師過目。」
觀眾哄然嘻笑。鄭徽大窘,然而也有著從未經驗過的得意;他作了個矜持的微笑,向阿蠻揚一揚手,作為招呼。
「不!」鄭徽賠笑道:「我睡足了,精神好得很!」
「以後又提起素娘。她身後好慘!當時韋十五一死,李六逼娶,素娘一索子上了吊。王四娘人財兩空,恨極了素娘,連口棺材都不給她,草薦一裹,隨便埋在義家地裏;埋得太淺,叫野狗把她的屍體翻了出來……。」
「托福,托福。」鄭徽答道:「我因身體不好,簡直步門不出,所以平日也沒有去奉看各位高鄰,實在太失禮了!」
話沒有完,阿娃趕緊攔在前面:「姥姥,你又提那些過去的事幹什麼?」
「對。我的話說早了一點,至少要等發榜以後,我才有資格說話。」
是的。他肯定地對自己回答;而且也能解釋理由,阿娃花了多少心血在他身上,日積月累的辛勞,需要取得充分的補償,他不該可以獲全勝而不盡全力,這太對不起她了。
「既然這樣,一郎可又怎麼回來呢?」繡春接著阿娃的話問。
說完,他雙手捧著他的那杯酒,送到阿娃唇邊;她慢慢喝乾,淺淺一笑:「多謝!」然後說:「我瞭解你心裏的意思,但不一定都能答應你。」說著,拿眼睛瞟向李姥。
這一說又引起了鄭徽的感慨,反而收斂笑容,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這下可真要揚眉吐氣了!」李姥在欣悅中又生感慨:「一郎,前兩年你要像這樣子多好?」
「是。」張二寶輕輕答了個字。
「我現在比什麼時候都有信心。」鄭徽的聲音很有力,「好是好,壞是壞,一絲一毫都不能假借。明年金殿對策,要想一鳴驚人,從現在起就得開始準備。」
「喝吧!」阿娃傷感地強笑道:「喝這一杯可真不容易。」
然而,在眼前她卻不願細想,送走了鄭徽,一夜未閉的雙眼,頓時感到澀重難開,回到臥室,倒頭便睡熟了。
「不談這些。」阿娃搖搖頭。
「三曲之中,我今生絕跡了。」
對她,實在也還沒有到可以高興地笑一笑的時候。鄭徽中了進士,在他自己,在李姥,在任何人都會以為他已經出頭;而只有她的看法不是!所以她的仔肩還未可卸,而且將有一場更艱難的爭執需要她全力應付。
「這不難解釋,名成業就,不是一下子就能做到的,雖說『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可是進士及第,到底不過一個開始。你說是不是?」
儘管李姥曾曾經勢利無情,把他害得好慘,但兩年的時間,已沖淡了那悲痛的回憶;而今天這番舉動和她的那幾句話,又是如此慈祥懇切,鄭徽不能不受感動,他大聲答道:「我明白。姥姥,你放心好了!你問問阿娃,這趟入闈,再不會像上次那樣了。」說著又轉臉對阿娃:「考考我,讓姥姥看看我行不行?」
「『大司樂乃分樂而序之。』」阿娃隨口提了一句。
看榜的地方,也就是他赴試的地方。一路急步往安上門大街走去,未到禮部南院,就看見黑壓壓一片人頭;都踮高了腳在望。從前面退出來的人,十九垂頭喪氣,只有極少數的笑容滿面——不用說,這是剛出爐的一名新科進士。
「一共取了多少?」他聽見有人在問。
「這些事我在三曲竟不知道。」阿娃喟然長嘆:「生在三曲的,都是苦命!情越重,命越苦;素娘就是一個例子。」
「阿蠻,你請回去吧!改天來看你。」他只好這樣說。
然而,他內心仍是緊張的,一發榜如果依然名落孫山,那以後的日子,簡直不堪想像了!
那時的社會,最重座主門生的情誼。鄭徽深深慶幸於這樣一位真正能賞識他的老師,所以一回家以後,趕著把他的遭遇告訴了阿娃。
「先是為你。」阿娃說:「你的事,阿蠻隱隱約約有些知道,我稍微說了些,她就哭個不住,我也陪著她掉眼淚!」
如果及第了,曲江大宴,皇帝御紫雲樓垂簾以觀;公卿士庶,絡繹於道,少不得有那眼尖的會認出來;那不是唱輓歌的嗎?怎麼成了新進士?……
鄭徽覺得她語意曖昧,正想問個明白;只是張二寶急步進來報告:「街坊來給一郎道賀來了!」
「這個小東西,嘴倒甜!」李姥笑著罵了一句。
上燈時分,只來了要聽消息的李姥,卻未見鄭徽的影子。每人心裏都在嘀咕,只不說出口,一個個默默地坐著,都覺得有股說不出來的沉悶。
「這不行!」鄭徽搖搖頭說:「我又得逃了!我不要這些浮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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