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李娃

作者:高陽
李娃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第一句平平而起,但阿蠻的嘹亮的歌喉,已引起酒店中及酒店外、柳蔭下,送行話別的人的注意;當她唱完第二句:「客舍青青柳色新」,頓時應聲相和:「客舍青青柳色新」,餘音悠遠,久久不絕。
「老人家不會不見你!天下做父母的,誰不疼子女?當初杏園那一頓痛責,也許老人家事後懊悔莫及;現在一聽說你去了,不知道會高興得什麼樣子!怎會忍心不見你?你太顧慮了!」
「你是鄭徽什麼人?」
達奚珣徹夜彷徨,盤算出一個辦法,一方面遣派親信去通知阿娃準備;一方面親自起草,以鄭徽本人的名義,上表謝恩。
「備得有。」
「我沒有帶笛子來。」
這「一娘子」是跟著鄭徽的排行而來的稱呼。鄭徽心想,別人都把他跟阿娃看成天造地設的一對;偏偏事有不然!正好跟周佶商議商議,看看他有什麼妙策,可以挽回僵局?
「等我回來再說吧!來,我先替你引見。」
「那麼就說生前。」李姥平靜地答道:「等你一走,我還是要搬回三曲。那裏有我的老姊妹,脾氣相投,大家談得來。我沒有幾年了,我要瀟瀟灑灑過幾天舒服日子!」
鄭徽卻以為說中了要害,打動了她的心,便又起勁地接著往下說:「中國自古以來,就是妻以夫貴;有我尊重你和姥姥,沒有人敢說一句話。而且,離開了長安,也沒有人知道咱們的底細,怕什麼?」
這句話才是對阿娃罕有的屈辱!那好像說她自甘下賤,樂於終老娼家。然而她也知道他只是口不擇言,決無絲毫侮辱她的意思,所以強忍心中的劇痛,還得委婉地解釋:「一郎,你我跟姥姥不同,她歷盡滄桑,一切榮華富貴,都引不起她的興趣。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境遇,換一個地方就會覺得什麼都不對勁。譬如說,那天你去見皇帝,弄得汗流浹背;換了宰相大臣,就不會那樣子……。」
這一刻,他集中思慮於他們父子的關係上面。以前,他一直不敢對此細想;那是一種逃避的心理,現在面對現實,從頭檢討,很快地發現,實際上並沒有太大的難題在他面前。杏園的鞭撻,他已受了應得的懲罰;逐出不問,則父子之情已絕;在他父親,那筆帳已經算清楚了。
「我也是送行。」阿娃答道:「只不過比你送得遠些,送到劍閣。」
就這時,張二寶和繡春都聽到聲音迎了出來,親熱地招呼過後,一起到了裏面。李姥和阿娃都在等著。視線相接,鄭徽微微一驚,晚風中白髮紛披的李姥,顯得異常衰頹;而阿娃也像是老了好幾年,顏色憔悴,只一雙眸子似更澄澈,但更清冷。
「奇怪!」周佶看看他們倆,笑道:「正是春風得意之時,何來牢騷?」
鄭徽想了一下,點點頭說:「也只好這樣回答。就怕父親根本不願見我,唉!」他嘆口氣說:「母親來了就好了,先見了母親,不怕見不著父親。」
「那,那是什麼人?」鄭公延大聲地打斷他的話問。
鄭徽對著一鉤涼月,細辨自己的感覺,只覺得胸中脹滿,有著太多的話要說,太多的事要做。他第一個想到的是他父母,想到母親,他覺得傷心,想到父親他覺得自己受了委屈——一種童騃的恨,激發出他一個惡作劇的念頭,他在盤算,怎樣才能把他春風得意的境況稟告老母而又不讓父親知道?又擬想著父親終於會發現他所深惡痛絕的不肖之子,居然兩掇巍科,且成為天子得意門生時,所必有的驚喜慚悔之情;鄭徽頓然感到一種報復的快意。
「怎麼樣?」一回到臥室,鄭徽便急急地問。
而鄭徽卻以為她在猜疑他的話,到底是真是假?「讓她去猜疑!」他在心裏說。他覺得他的話已說得夠清楚了,不需要再加以表白——否則,變成唯恐不信似地,反容易使她懷疑他的本心。
在大義切責之下,鄭徽漲紅了臉,低下頭去,囁嚅著說:「我錯了!該罵。」
皇帝在興慶宮花萼樓召見。瞻拜如儀以後,鄭徽仍是戰戰兢兢,不敢仰視;但他所聽到的皇帝的聲音並不如想像中那樣威嚴。
「二十六。」
「怕時候晚了,南鄭的城門會閉,一徑走了!一郎叫我跟小娘子說,請小娘子連夜就搬,他明天中午回來!」張二寶稍停一下,接著又說:「房子找在東城,分了人家一個院子,很寬敞……。」
「請說下去!」鄭徽很沉著地要求。
「他的嫡妻呢?」
第二天,禮部正式派人來通知,果真制舉第一;消息一傳,頓時賀客盈門。到了傍晚,禮部第二次通知,次日一早,皇帝在興慶宮召見。
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
這一句話,把鄭徽說得發了急,「怎麼回事?你心裏有鬼?」他暴躁地答說。
「那麼,為什麼限我五天出京呢?」
「那天,宮裏派了人來;小娘子設下香案跪接——。」繡春把當時的情形,以及李姥所謂的「奉旨從良」的經過,細細說了一遍。
周佶主僕上馬向西而去。鄭徽和阿娃轉身回家;小珠走得快,遠遠地在前面,他們卻是似悠閒、似懶散地腳步極慢。長街寂寂,月色如銀,鄭徽看看暗藍的天色,回顧阿娃婀娜的身影,忽又興起無限憐愛的情思。
「有客人在,別大呼小叫的。」她輕聲問說:「什麼想不到的消息?」
鄭徽一聽這話,大出意外,急急問道:「怎麼個打算?」
一想到此,鄭徽急得滿頭大汗,恨不得有把快刀,開胸剖肚,把他一顆鮮紅如火的心,拿出來給李姥和阿娃看個明白。
「一班——」鄭徽吃力地說出這兩個字:「乞兒。」
這樣想著,她內心充滿了莊嚴恬適的感覺,俯仰不愧於天地,此心貼然,正就是安身立命之道。
「不用這麼說,一郎!」李姥又感傷、又歡喜地說:「總算三曲中也造就了你這樣一個人才,將來等我一口氣不來,見了閻王也還有句把話好說。」
真的是阿蠻,正朝他們走來。阿娃放下酒壺,迎了上去,「你來送誰?」她問。
「你跟你的周郎,一雙兩好去過日子;我是孤家寡人一個,充軍充到天高地遠的四川去,豈不慘了?」
「也許你那心上人,怕的也是這一點。」周佶又說:「婚姻大事,禮法謹嚴,像你這樣的非常之舉,必得有妥貼的安排。如果不得尊大人的允許,你成了進退兩難,她則是求榮反辱;李娃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一定早已識透了這一層難處,所以那天表示,不敢接受這『逾份的尊稱』。這正是她難及的地方。」
「無非八九品的小官,」鄭徽答說,「不過既稱『內相』,定是在學士院供職,那身份就尊貴了。因為學士院專掌內命——凡是拜免將相、號令征伐,都由學士院替皇帝擬旨下達。他們算是替皇帝私人做事,前程遠大得很呢!」
「也不算騙你。將來他自然弄個幾百貫送你養老!」
「你這是個特例。聽說還是皇帝親自下的限期。」
「都好。」她答。聲音中有種無法形容的落寞之感。
「那我大你一歲。」鄭徽指著阿娃說:「你管她叫一嫂吧。」
「阿娃!」鄭徽興味盎然地說:「咱們再談談繡春,好不好?」
「當然。」鄭徽答說:「你都是為我,不管你說了什麼,我都只有領情,決不敢讓你不能畢其詞。」
阿娃不響,慢慢地,慢慢地,兩滴淚珠滾了下來。
那自然不便回家去談,時已正午,鄭徽提議:「找家酒樓,吃著談吧。」
「你就想做鄭徽的侍妾,也別先忙著告訴人嘛!」李姥叫人把阿娃找了去,劈頭就是這樣責備。
「乞兒?」鄭公延吃驚地問,「以後呢?」
「誰又嘔氣了?」他大聲地答說,像吵架似地。
鄭徽從聲音中聽出來,天子似乎沒有什麼慍色,膽便大了些,定一定神說:「臣父對臣,期望甚深,一再訓示忠君愛國的道理;臣年輕無知,自到京城,迷戀北里,以致下第。臣父以臣竟成國家的棄材,大杖逐出。臣自知臣父愛之深,所以責之切,勉革前非,倖登一第;恭應制舉,又蒙陛下格外識拔,天高地厚之恩,粉身碎骨難報。」說著,又叩下頭去。
「那麼,」周佶又問:「你們的好日子呢?」
鄭徽心想,李姥說話,一向意在言外,所謂「看開了」以及「但願你稱心如意」,莫非有所暗示,暗示阿娃可能會改變心意,不再回到長安?
尋常百姓,自不能進入那些「亭子」;卻可自設錦幄。豪富之家的錦幄,不但華麗,而且講究嚴密,為了不使幄中的旖旎風光,外洩半點。
鄭徽失笑了,為了報復阿娃的「居心叵測」,他故意慢條斯理地端起酒杯,連看都不看她。
一騎瘦馬,一肩行李,一身風塵,鄭徽昂昂然重回長安;一見那些熟悉的景象,內心感到無限的溫暖——雄心壯志,頓然收斂,一心所渴望的,只是與阿娃執手細訴相思。
而在鄭徽卻聽得魂飛魄散!阿蠻的歌聲彷彿出自他自己的口中——那跟他所唱過的輓歌太相似了!回憶那些長歌當哭,生不如死的日子,忍不住流下兩行熱淚。
看他那近乎書獃子的神氣,阿娃倒有些好笑:「算了,且顧今生吧!就是姥姥所說的,先熱熱鬧鬧過個年再說!」
「哼!」李姥自嘲地冷笑道:「這算是奉旨從良!」
「你在淌眼淚。」
「真虧得你!」鄭徽由衷地感激周佶的熱心,「不過,我還有個絕大的疑難,只能跟你商量;你得好好替我劃個策。」
「有沒有鬍子?」小珠問。
「啊!」周佶細看一看,頓時眉開眼笑,「原來是你!」他一伸手扶住她的肩,轉過半個身子,讓燈光照著梨靨生春的臉,也像鄭徽一樣,不住眨眼嘻笑,忘了說話。
「那還不是從中搗亂!」他笑著答說,「反正我拿你沒辦法。」
這也算是賜宴,只沒有賜宴的燕樂和儀注。各人靜悄悄地吃完,依舊由宮女收去食案;重又埋頭構思。
「有話怎麼不說?」
鄭徽聽在心裏,又感激,又難過。阿娃真是受了太多的委屈;她何必要那樣屈辱自己,自承是他的侍妾,她可以說是他的嫡妻;她有這份資格這樣說,然而她不!這是為了什麼呢?
回到家,繡春屋裏的燈還亮著,鄭徽信步走了進去,看見她正伏在案板上裁衣裳,便笑道:「好呀,在忙嫁妝了!」
三月,長安一年最好的時候。
於是,鄭徽把經過情形說了一遍。
「喂,我問你,」她推一推鄭徽說:「周佶是多大的官?」
未到午刻,他的草稿已經完成,約略數一數,竟有四千言之多;在策論中,他特別著重藏富於民和節用勤政的道理。照他的實地考察,官庫的充盈,為前所未見,但民間並不如想像中那樣富庶,而官庫的充盈,只為國家帶來了奢靡的政風,而且仕途太濫,俸祿所給,形成國家一個沉重的負擔;自開元中起,開拓邊境,軍用日增,更是財政上的隱憂。所以他諫請撙節一切不必要的靡費,以及減除皇帝對勳臣國戚動輒上萬的賞貴;同時主張輕傜薄賦,藏富於民。
「不是我不相信你。」李姥說:「咱們好像應該重新想一想。看樣子,一郎倒是一片真心;你有這樣一個揚眉吐氣,做誥命夫人的機會,丟掉了也可惜!」
這些想法,苦於不便明說,她只好堅決地表示:「一郎,我一定得走!」
阿娃從未遭受過這樣尖酸刻薄的諷刺,氣得想哭;然而真正感到的最大的委屈,是李姥不諒解她的真心,這又不是哭一場所能發洩的,她只有忍了又忍,等將來用事實來讓李姥明白她的心跡。
隻字不留,飄然遠去,自是海闊天空的境界;就只怕鄭徽不明白她的決絕的心情,朝思暮想,總是不死心,似也不安。那麼該說些曠達的話,供他寬慰自解。
阿娃剛剛上床,鄭徽因為睡了一下午,這時正氣靜神閒地在燈下臨摹褚遂良的《聖教序》;聽見叩門聲,他準備親自去迎接,卻讓謹慎的阿娃喊住了。
「去睡吧!」她說:「明天還要起早呢。」
是為了禮法和習俗,為了尊重他的門第和身份,為了愛情和他的聲名和前途,不願因此惹起物議,以及其他可能發生的糾紛。

「也不能說不准。你耐心等一等,一定會准的。」
鄭徽沒有聽清她說些什麼,坐在一旁,癡癡地在想繡春的話,原來她那針針縷縷,也縫著綿密的情意:「在家沒有幾天了,趕一趕,多做幾件衣服讓他帶去。」極平常、極正經的幾句話,聽來卻叫人迴腸蕩氣,實在是太玄妙、太不可思議了!
「一郎,你急什麼?」李姥笑道:「鴨子都在鍋裏了,你還怕牠飛了?」
「不,姥姥!」鄭徽抓住機會,表達他的心意:「等我出仕以後,我接你到任上——不敢說享福,讓阿娃好好孝順孝順你!」
這是皇帝的訓勉,鄭徽除了叩頭表示領受以外,不必多說什麼。
終於,她以乾澀的聲音,吃力地吐出來一句話:「一郎,我不跟你到成都去。」
「我說你心裏有鬼,真的有鬼!」鄭徽不慌不忙地答著:「你以為我捨不得阿蠻才哭了,是不是?錯了,你!我是由阿蠻的歌聲,想到我從前唱過的輓歌,禁不住心裏難過。兩者太相像了,你要不信,我唱給你聽!」說著張口就哼了出來。
話中露了漏洞,周佶捉住了「再一次」三字,知道他原來就是個逆子——不解的是,他曾如何地忤逆了父親?這樣想著,周佶覺得為了忠於朋友,說話更要慎重。
「我是真心如此打算,」鄭徽搶著再加表白:「並非說說就算了的。」
但就在剛一落店時,忽然說有寶雞縣尉來拜訪。鄭徽換了公服接見;那縣尉也姓鄭,敘了同宗,官位也相仿,所以兄弟相稱,顯得特別親熱。
「勸君更進一杯酒!」周佶一面跟眾相和,一面向鄭徽舉起了酒杯。
「誰?」阿娃問。
鄭徽回到座位上,滿引一觴,徐徐說道:「吉人兄,只要我向家父陳明其中委曲,一定能邀得同情。所苦的是,乞假歸省,未能如願……而且限期出京,措手不及。照這情形看,你有什麼高見?」
「既然這樣,你要讓我說完,大家再平心靜氣地研究。」
「不是我故作神秘。」周佶停了一下,收斂了笑容,一本正經地說:「當我這種差使,守口如瓶這句話,一定得要做到,我自己覺得對你已說得太多了。總之,其中有個變化,我知道,但是我不能跟你說破;到可以公開的時候,你自然會明白。現在你只照我的話做,包你有好處。」
「你猜猜看呢?」
「你錯了!」阿娃平靜地說:「我不是以退為進,向你爭身份。」
鄭徽突然一陣心痛,他看得出來,家裏的日子過得並不好。御賜《廣濟方》以及兩個門戶拼入一處的情形,都由阿娃的信中知道了;所不知道的是李姥和阿娃的生活情形,現在他才明白,坐吃山空的日子是不容易打發的。
「你的話正好說反了,我一定要讓你見一見我父親。你想,你對我這樣的恩德,我父親也一定感激萬分;在他,只恨沒有機會向你道謝,而現在竟有想不到的機會來了,我卻放走了你,不說我自己,就說我父親,也一定要責備我。你想是不是呢?」
「你發什麼愣?」阿娃笑道,「還不快趕到南鄭去?」
然而想到後來她不能不懷疑。新婦入門,咎戾俱來,鄭公延由於違犯「戶婚律」而獲罪;鄭徽因為延禍子親而為人所不齒,而她自己也將被隔絕在那些貴婦淑女交遊的圈子外面,這是悲劇,也成了話柄!什麼「美談」?
「姥姥,你怎麼啦?」阿娃又焦急又生氣地,「有話不肯痛痛快快地說,總喜歡繞些無用的彎子!」
那些酒店都是為送別餞行而設的;酒保不待吩咐,擺上四碟乾果一壺酒。阿娃剛拿起酒壺,發現小珠拉拉她的衣服;轉臉一望,小珠向她努努嘴。
由那裏告辭,周佶又領著鄭徽到幾處有關聯的地方,把起程赴任之前,所要辦的瑣瑣碎碎的手續,都弄了個清楚。由於周佶事先有了關照,所以每一處都很順利;未到午刻,就離開了尚書省,由安上門大街出宮。
鄭徽不等那驛卒開口,搶上一步,說道:「我來拜謁劍南採訪使鄭公。」
鄭徽讓她問住了,好半天,歎口氣說:「唉,不願長生,願識前生!」
但以欽命所限,他目前第一件要做的事,是準備起程赴任。這在生活上是個極大的轉變,一切都得從頭策畫,鄭徽從沒有經過這些事,所以不要說是去做,就想也想不出個頭緒來。
「到今天還要用姥姥的錢,我真慚愧!」鄭徽想了一下,覺得只能用一句話概括他心裏的想法:「一切的一切,我都記在心裏,只有徐圖後報。」
「是!」鄭徽響亮地應了一聲,退後兩步,悄悄轉身離去;但一出房門便飛快地往外奔,找到張二寶,說一聲:「回褒城!」便自己動手,解下拴在驛館門外的馬匹,一躍而上,猛揮一鞭,直出西城。
「是的。謝謝姥姥。」鄭徽心想,一乘車是不夠的——還有阿娃要坐,只是當著李姥,他決不談任何要引起爭議的話,敷衍著吃完飯,李姥先回房去了。
對鄭徽來說,至大的安慰,無非聽到父親說這樣一句話。而這句話是如何地得來不易!三年來出生入死,脫地獄而登青雲,歷歷往事,盡在心頭,於是他哭得更厲害了——但,這副眼淚,是為阿娃而流的,一半感激涕零,一半是憐痛阿娃為了他所費的無窮的苦心。
「還不知道管得成,管不成?我先問你,你肯不肯放繡春走?」
拿定了主意,他凝神靜思,很快地有了全篇的大意;然後一面細加琢磨,一面下筆起草。幾篇預擬的策論,片片段段可用的很多,這把他剛才為了思索題外之事而虛耗的時間,都彌補過來了。
阿娃不知道自己心裏是什麼滋味?他那溫暖的手,帶給她一陣陣的痙攣;一顆心晃蕩著似乎沒有個安放之處。她暗地裏深深吸氣,好久才覺得平靜些。
「如果臣父對臣,親情不斷;都出於陛下的成全,不獨小臣感戴終身,臣父也一定沒齒不忘的。」
「就因為我喜歡繡春,才要替她好好找個歸宿!」
這下,阿娃倒又重新坐了下來,「一來一往怕得三個月。」她說:「我把繡春留在家,照應門戶。要不然,再把劉三姨請了來給你作伴?——」
「唉!」天寶皇帝嘆口氣說:「不到今天,不知進士之貴。怎麼偏偏病了呢?看來這鄭徽的福份有限!」
一物之微,摩挲不捨,而無情的更鼓,飄響在暮春的晚風中——二更了!
於是,他在阿娃的鬢邊吻了一下,說:「我叫張二寶去找房子,找好了,你就搬。這只是暫住一住,一切委屈。」
「既一定要走,就得快。別再拖延了!」
「只是這『媒妁之言』,卻不好辦。本可以拜託南鄭和褒城兩位縣令,做乾坤兩宅的冰人,但既知違律,豈能陷人於罪?」鄭公延沉吟著說:「看來只好我親自去『納采』,『問名』了,今天下午我約了南鄭縣令有公事談,不能以私害公;明天一早,我到褒城,當面道謝,同時替你求婚。」
太多的感慨,都歸結於點:造化弄人!而阿娃是造化小兒的化身。
鄭徽看他父親對阿娃是這樣地敬慕,便照實回答:「在褒城。」
繡春已經聞聲而至,剛要出去;張二寶在窗外高聲通報:「一郎,有內相來拜!」
阿娃怎會沒有話說!她只是有太多的話,不知從何說起?當鄭徽細述一切時,她只感到心弦的猛震!但她也跟鄭公延初見失去的兒子一樣,渾然不辨悲喜;因為,她也從未期望過有這樣的局面出現——是真是假,彷彿在疑似之間,還不可能有她自己的反應。
「原有約定,她送我到了劍閣,自回長安。」鄭徽故意這樣答說。
回過頭來再想她自己。這一回到長安,即使仍舊搬往三曲,自然不會重現色相,替鄭徽出乖露醜;而像鄭徽那樣的人不嫁,亦再無人可嫁;只待李姥撒手西歸,道觀或者尼庵就是她的最後的歸宿,青燈黃卷,送盡華年……。
於是,他靈機一動,欣然答道:「你請坐一下,我去告訴她。」阿娃已在裏面聽得清清楚楚,一見鄭徽的面,便又埋怨又著急地說:「你不想想,我紅紅的一雙眼睛,怎麼見客?」
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
阿娃慢慢止住了眼淚;鄭徽扶她坐了起來,親自絞了一把手巾,讓她拭去淚痕。就這時,窗戶上有人叩了兩下。
「再說吧!」阿娃不置可否地回答。
到了褒城旅店,鄭徽搖手叫張二寶不要聲張,悄悄掩入內室,向正在對鏡沉思的阿娃,兜頭一揖,笑嘻嘻地說道:「夫人,下官特來報喜!」
「怎麼叫我好了,你慘了?」
阿娃明知道他身上已帶著一塊乾淨的,這又是藉故逗留,卻不忍說破,轉身回房,另取一塊交到他手裏。
「可是,我請假省親,不知道為什麼不准?」
果然,不見繡春的影子。到後來讓小珠在廚房裏把她找到了,卻是說什麼也不肯露面——唯她離情獨重,怕見了鄭徽的面,掉下淚來,讓周佶見了不合適,所以托詞要照料廚房,避而不見。
鄭徽心中狂喜,但表面上不便露出來,只投以感激的一瞥,然後用馴服的聲音說:「好了,你說那天走,就那天走!」
「手工也沒有什麼,只可惜糟蹋了辰光!」繡春接著又說:「我在想,一郎在家沒有幾天了,趕一趕,多做幾件衣服讓他帶去,偏偏他來搗亂!」
「好了,好了!」阿娃趕緊阻止,「也不嫌喪氣,好端端唱什麼輓歌!」
「一郎呢?」她管自己問。
這話說得不合時宜,鄭徽和李娃都無法作答;但表面沉默,內心都有如臨大敵的感覺——終於還是鄭徽佔了先,他說:「那也得問她!」
那知一進吏部,就遇見周佶,「定謨兄,我望見你在音聲樹下等我,正要去找你。」他說:「我把你的事辦得差不多了,先去見一見吏部郎中。」
繡春聽不懂什麼叫「獨佔鰲頭」,只知道鄭徽中了;心想:人家這麼深夜,老遠跑來報喜信,連聲「謝謝」都聽不到;心裏嗔怪鄭徽不懂道理,便自作主張,代表鄭徽道謝。
阿娃何嘗不是滿腔悽苦?只不過三年以來,化良心為良知,已自我磨練得極其堅強,便強笑道:「百年筵席,總有個散字。咬牙忍一忍,也就看破了!」
「新科進士,時務策不好的,都該外放去歷練歷練!」
誰知道,她很快有了答語,而且那答語是鄭徽和周佶都料想不到的,「周郎,你太俗了!」她說,「我對一郎,寸心不渝,自以為比金石,豈在乎形跡之間?你說什麼『好日子』,那是世俗之見,不像你所說的話。」
這下,可把周佶弄得迷惑了,不知該怎麼回答?
「官常要緊!這不是兒戲的。」李姥正容答說。
然而,那是問心有愧的;但如本乎良心直言,又深恐落第,辜負了李娃的期望。這得失之間,太難衡量了!
「你聽見沒有?」阿娃笑著對鄭徽說:「你說我搗亂,你自己才真是搗亂。去睡吧,明天還要起早辦事呢!」
「我早囑咐過繡春了,她決不會去多嘴。」
一想到hetubook•com.com此,阿娃驚出一身冷汗,她也不必再請命李姥,吩咐張二寶把樓上所掛的紗燈都取了下來;又叮囑侍兒們,緊閉大門,整肅門戶,無事不可出去。
這似乎屬於客套恭維,但出自周佶誠摯的聲音,對鄭徽卻是種很大的激勵;於是,他想起他父親對他的期許,浮起無限的思慕和悵惘。
「寶雞就是陳倉。」鄭徽對阿娃說:「三國蜀魏的遺跡很多,我打算好好逛一逛再走。」
於是,他記起《史記》中的話:「苟富貴、無相忘」!仰望著天子所居的巍峨的花萼樓,鄭徽自誓一切榮華富貴,都要讓給阿娃先享。
「不會的。」鄭徽極肯定地說,「決不會這樣的。」

「鄭徽接旨!」內監大聲吩咐。
滿面春風的周佶,見了鄭徽,先向他道賀授官之喜,然後請見李姥。鄭徽看這時候,二更已過,李姥已經上床,便代為辭謝了。
「啊,周郎!」
「幹什麼?」
「哼!」李姥冷笑道,「別跟我裝糊塗了!」
話說完,人也走到了床前,一歪身倒了下去,面向床裏,不睬鄭徽。
「你是真不明白?真不明白我的想法?你以為你這一入川,我還指望著你回來?」
「姥姥,我走了。」阿娃藉機會再一次表示她的決心,「早則兩月,遲則一百天,我一定回來。」說著又轉臉託付周佶:「周郎,拜託你照應門戶。等我回來,好好替繡春辦喜事。一路上我會托便人捎信回來,那時候麻煩你派人去接我。」
這正也是鄭徽的希望;他跟她一樣,覺得有許多話不便當著李姥說。於是,匆匆站了起來,滿臉懊惱地回到他倆的臥室裏。阿娃卻一時不進來,有了李姥的兩百貫錢,她有許多事要做,站在廊下跟張二寶和繡春商議準備長行的車馬,以及途中要用的一切行李器具;又要買料子,做官服,瑣瑣碎碎地,彷彿講一夜都講不完。
他忽然想到,他不該現出遲疑的神態,因而提高了聲音,自己先興致勃勃地說道:「總算到家了!」然後拋給阿娃一個親暱的微笑,搶上前去握著她的手,卻轉臉叫一聲:「姥姥!」
「他也算你們家的嬌客了!」鄭徽笑道:「自己人,有什麼關係?」
在鄭徽,這是第二次進尚書省;第一次當初應進士試之前,來戶部投文,曾與韋慶度在這片槐蔭下,席地而坐,評論人物。此情此景,如在眼前,抬眼看一看尚書令治事的「都堂」;望一望左右兩面,六部的廨署,一切都沒有改變,但韋慶度是見不到了,永遠見不到了!
鄭徽退出花萼樓,為料峭的春風一吹,才發覺自己渾身汗出如漿。回想奏對經過,內心充滿了難以形容的興奮;但興奮之外,也有隱隱作痛的地方,眼望著禁苑中的崇樓傑閣,心裏卻記起坍敗灰黯的土地廟;這兩者的距離太遙遠了,而時間不過短短的三年。求一飯而不可得的時候,怎麼也想不到會大魁天下;自以為齷齪風塵,死生都無人問,而居然有入宮奏對的一天。如說是夢,這夢過於離奇;如說是戲,這戲令人難以置信。
「我知道會有麻煩,不過我也不去多想。」鄭徽為了表示他虛心求教,又說:「你不管,先把你的想法,說給我聽聽。」
於是,她心中又充滿了莊嚴、充實而恬適的感覺;滿意於自己通過了一場考驗;也滿意一切都安排很妥貼,李姥的餘年不再寂寞,鄭公延不致會有什麼罪名,鄭徽可以另娶門當戶對的名媛……
「能不能及第不敢講。」他說:「文字是可以讓天下人公評的。」
鄭徽也覺得那樣說法,幾乎構成了對阿娃的褻瀆;但為了要逼出繡春的真話,他不能不用激將的手段。
此日的曲江,是新科進士的天下;貴為天子,亦只是新科進士曲江會中一項炫耀的點綴。照例:皇帝御紫雲樓垂簾以觀。他甚至還不是新科進士的貴賓,只是不請自來的一位看熱鬧的觀眾。
「為什麼?」阿娃愕然。
於是,周佶和鄭徽都下了馬;阿娃也下車攜著阿珠的手,跟著他們一起進了河邊一處酒店。
「一郎,一郎!」阿娃驚惶地搖著手說:「你坐下來!聽我說。」
三年,有著太多的曲折離奇的遭遇,真不知從何說起?鄭徽定神想了一下,腦中首先浮起最悲慘的記憶,所以失聲答道:「三年,兒子三世為人了!」
「好!」鄭徽不能不答應了:「不過將來繡春反正也會告訴他的。」
曲江四周,自北岸樂遊原起,宮殿千門,分向東西延伸。還有百司廨署,稱為「亭子」——尚書亭子,門下亭子,御史亭子等等;實際上就是尚書省,門下省、御史台的官員專用的宴飲休憩的別墅。
「是的。」鄭徽斬釘截鐵地答道:「任何犧牲,在所不惜。」
隨後,阿娃又派張二寶到禮部投遞達奚珣代擬的謝恩表。表中同時陳奏,因病回籍休養,如果病體痊可,將應明年的制舉,以效馳驅。經過這樣一道平續,達奚珣就不再替鄭徽擔什麼責任了。
聽到這個名字,驚呼的不是阿娃,而是繡春。不知怎麼腳下一滑,趕緊伸手扶住門,才沒有跌倒,卻已羞得滿臉飛紅。
「你的一片心,倒是神人共鑒了;但請問:父母之命又如何?」
繡春聽得十分嚮往,失聲讚歎:「那宮女可真走運了!」
「是的。我該睡了!」鄭徽慢慢站起身來,不勝留戀地離去。
「一位出身平康的國夫人!」想到千秋萬世,都將拿她的故事作為美談,阿娃真的陶醉了。
「對了。」鄭徽感嘆地說,「真是皇恩浩蕩!乞假歸省,沒有下文,我心裏還在失望,其實皇帝已有安排。不但見著了父親的面,而且長侍膝下,在我可真是喜出望外了。」
繡春約略聽得他們在李姥屋裏,大聲爭執;卻不知道為什麼鬧彆扭?所以嘴裏應答,心裏卻存著戒心,只溫柔地向鄭徽笑笑,然後半帶頑皮地把鄭徽拉了進去。
終宵未眠的阿娃,雙眼澀重,自知在車中有一覺好睡,「一郎!」她在心裏呼喚:「來夢中相會!……。」
「當然。你的話我永不敢忘記的。」
好久,鄭公延大聲喊他的書僮:「小進,取『戶婚律』來!」於是小進打開書箱,取出三十卷的《唐律疏義》,揀出「戶婚律」送了上來。鄭公延開卷略略看了一下,便掩書說道:「良賤不能通婚,凡違婚律而由父母主婚者,獨坐主婚;我拼了獲罪,也要出面主持你們倆的婚事。」
阿娃又好笑、又好氣,當著周佶的面,不便多說什麼,只能裝作未聞,向客人略略寒暄幾句,告退回房。
在一對紅燭前面,大禮互拜,彷彿交拜的夫妻;繡春靈機一動,趕緊取了酒菜,笑嘻嘻地打趣:「一郎、小娘子,喝個交杯盞!」
李姥雙眼一張,以極冷的聲音問道:「你答應他了?」
於是在張二寶導引之下,往東南官道疾馳而去。四十里的途程,日落前即已到了南鄭。父子咫尺,卻一時不得相見,鄭徽這夜思前想後,忽而興奮,忽而沮喪,患得患失,幾乎通宵不眠。
「人生無根蒂。」她不自覺地嘆息;聲音出口,忽然發覺,這似乎是鄭徽唸過的一句詩?細想一想,記起來是陶淵明的句子。揀出陶詩來查,果然是的:
「何苦如此?跟我說了吧?」
「讓繡春跟了周佶去,將來你不悔!」
「他是內相的身份,不受宵禁的限制。」鄭徽一面往外走,一面向窗外吩咐:「快請進來。」
「周佶!」
鄭徽異常失望。心裏有些恨周佶莫名其妙,便真的想回去了!
長安的三月是屬於曲江的。位於外城東南角上的這一池曲水,從漢朝以來,就負盛名;一直是皇帝構築離宮的理想地帶。二十年前——開元中,大加疏鑿,重新經營,億萬的金錢,投入曲江四周,於是,如盛粧的貴婦,曲江出現了珠圍翠繞的新目。
「坊裏走走也好。」阿娃裝作不懂他故意阻攔的意思,神態自若地說。
「謝謝!」李姥顫巍巍地舉起酒杯:「有你們這一句話,也不枉我在三曲混了一輩子。」她強笑著又說:「阿娃說得不錯,我不該盡說些喪氣的話;我該替你們高興——我無兒無女,今天到了收緣結果的日子,有你們這樣拿我當自己人看待,我也該滿足了。」
這一說,頓時把阿娃自以為理直氣壯的氣焰,挫了下去。她確是沒有想到這一點,她的「身分」,不但對內監口頭陳述過,鄭徽的謝表中也有,「御製《廣濟方》一部,由臣妾李娃敬謹領訖」的字樣,上達天聽,不可更改;若是以「新科進士鄭徽侍妾」的身份,再幹什麼半開門的勾當,讓言官用「帷薄不修,玷辱士林」之類的話,列入彈章,那可就把鄭徽毀得不可救藥了!
「進退兩難倒不見得。」鄭徽說:「就是再一次承擔逆子的名聲,我也要辦成了這件事。」
他的話,此時是無法說明的。他打算著只要先把阿娃「騙」到手;在成都另外找好房子,再打發張二寶回來接李姥,那時,生米煮成熟飯,只要李姥捨不得離開阿娃,便不怕她不離開長安。
「不。不住在這裏,明天就回去!」
「真的?」小珠又驚又喜地問:「一郎不是叫二寶叔去找房子,得住在這裏?」
周佶懂得阿娃的意思,趕緊附和著說:「不錯,不錯。明後天我們痛飲一場;今晚上煮茗清談就很好。」
「一點都不錯。」鄭徽笑著答說:「皇帝精明得很,我父親的官職,跟履歷上所寫的不同,讓他看出來了,一問問得我沒話說,真是差點嚇昏了。」
他坐在正在對鏡卸妝的阿娃身後,像隻纏人的小貓似地,在她的髮際項間不住地吻著;嘴裏含含糊糊地訴說著一些只有他自己才聽得清楚的膩語。
「你默認了?」
吃完飯,該收拾行李了。第一步先把她自己的東西跟鄭徽的分開;但第一步就是難題,日常用具,她用他也用,實在無法分得開。而且那些每天在用的東西,寄附著太多的回憶,無論留下或帶走,都算是情緣的割斷。於是,平日那怕是柄珍貴的牙篦,折了一個齒便棄之不用的她,此時連一把常州所產的,用舊了的黃楊梳子,都不知該如何處置?
「來,阿定!」鄭公延牽著愛子的手,把他引到臥室中,「把你這三年的情形,細細說給我聽!」
「昨天來報信的周佶。」鄭徽不敢道破繡春跟周佶的私情,只說:「周佶為人極其純良,而且在皇帝身邊,將來必定要飛黃騰達的。」
鄭徽有些窘,而更多的是失望,「吉人,你先請坐!」他強笑道:「世事如棋,得意失意,真是難言之至!」
隨便阿娃如何鼓舞,鄭徽始終覺得他父親的態度不可測;而此一見,不獨要彌補個人有虧的孝道,還有阿娃的終身待決,關係重大,一定得要想個父親非見他不可的萬全之計才好。
「這太不公平了!」鄭徽大聲地說:「繡春,你要幫我勸勸小娘子和姥姥,我非娶你小娘子做嫡室不可!」
「一郎一定嚇昏了!」小珠天真地說。
「一郎,你說的話——你許了我的話,我每一句都記在心裏,我知道你的心,但是,我除了感激以外,只有怨自己的命。你是『五姓』家的子弟,光憑你的門第,就該娶一位名門淑女,——。」
阿娃笑笑不答,坐到妝台前去,一面卸妝,一面跟鄭徽商量行程。
阿娃想了一下,也笑著說道:「你真愛管閒事!」
李姥靜靜地聽完,然後慢慢地抬頭看著阿娃,彷彿在告訴她,該你說話了!
在廳上,周佶解下一個小玉印,作為信物,並且表示將致送一百貫的聘禮;他又說他的妻子在兩年前去世,迄今未娶,他表面上雖不能給繡春以嫡室的名義,但心目中願意把她看成嫡室的身份。鄭徽對於這一點非常滿意,他覺得撮合成這樣的姻緣是對得起繡春的。
「我看不出來。」他把下頷擱在她的肩上說,「我看你永遠像我第一次看到你那樣,那怕你將來雞皮鶴髮,也還是那樣。」
「這多了一個人,路費得多帶些。」李姥從枕匣中取出一串鑰匙,揀出一個指點給阿娃:「你開我床後那口箱子,多拿些!」
這情形看在阿娃眼裏,別有會心;她想試一試阿蠻對鄭徽究有幾許真情?便握著她的手說道:「這個時候,這個地方,例唱『陽關』;你領頭,送一送一郎。」
「有一點,我到現在都不明白。」鄭徽正好請教:「是不是外放的,都是這樣急如星火地限期赴任?」
「陛下在殿內看你不動筆,只拿手托著頭,以為你病了。有旨;真要病了,好好送回去,不可勉強!」
聽了這番解釋,鄭徽更能確定,欽命限五日出京,必有作用;為了急於打開這個有趣的疑團,他決定盡早動身,看看旅途之中,究有什麼意想不到的奇遇發生?
但那確是毫無可疑的。一樁平地突起的喜事,為全家帶來了一片興奮的騷動;李姥和阿娃被請出來跟周佶重新見禮。繡春趕緊躲了起來,卻為小精靈的小珠在她床後找到了,硬拖到廳上,羞怯怯地打了個照面,一溜煙似地逃到了廚下;大家都圍著她起哄,繡春大窘,然而心裏是高興的。
鄭徽整一整衣冠,剛出廳堂,只見一盞紅燈,張二寶已引著周佶進了中門,他的步履很急,遠遠就拱著手說:「定謨兄,特來報喜!」
於是他掩飾著說:「我在想,姥姥是怎麼一下子變得這樣好了呢?」
「你是鄭公延的長子?」皇帝問。
執筆在手,阿娃沉吟著久久不出一字;三年多的日子,無限綢繆宛轉的情思,一朝硬生生分手,如說能看得破,放得下,不要說是鄭徽,就是她自己,也未必能相信。
殿前有禮部的官員在照料;引入座位,抬頭看一看應試的,約莫有兩三百人,都是端然而坐,肅靜無聲。
「走漢水到南鄭起早,取『金牛道』由劍閣南下,那是條最近的路。」
於是,李姥困惑地沉默了。
孩子的一句話,卻正說到他心裏。他有些發窘,只好反問一句:「你呢,你高興不高興?」
鄭徽靈機一動,心想如能奉旨省親,不怕父親不見,便回奏道:「乞陛下賜假三月,容臣歸省臣父臣母。」
「她倒也是實話,一個三曲的假母,當太夫人樣地奉養在後堂;這,只怕名教、官聲,兩有不便。」
阿娃深具戒心,怕他喝多了酒,牢騷更多,便不肯聽他的話,「草草不恭,不是待客之道。」她眼角掃過周佶,徐徐說道:「明天或是後天,我做個比較精緻的菜,請周郎來跟你話別。」
然而話到口邊,她終於又嚥了下去。她想她的話要一說出來,必定把整個局面鬧翻;欽命限期,已到最後一天,無論如何得先把鄭徽平平穩穩送上了路再說。
於是,他問繡春:「你知道不知道,小娘子為什麼不願嫁我?是不是另外有了心上人?」
鄭徽站了起來,領頭先走,阿蠻跟著出去;周佶要付酒資,慢了一步,阿娃便趁勢拉了他一把,兩人留在後面說話。
「這不過是對你;而且在私底下。以後我當心就是了。」
阿娃也笑了。但隨又正一正臉色說:「我有種想法,你早就知道了的;現在再提醒你一句,你過去的一切,我不願意讓人知道,所以你不必跟周佶多說什麼!」
「我會跟宰相商量。」天寶皇帝又回頭吩咐高力士:「賜新科進士鄭徽《廣濟方》一部!」
寒暄了一陣,鄭縣尉才提到來意,「周內相有一封書札,五天前派專差送來的,留交宗兄。」說著他把周佶的信遞了給鄭徽。當著客人,鄭徽先不看信,只道了謝,仍舊談些閒話。
那就像自己替自己澆的一盆涼水,心冷了,頭腦也清醒了。回想剛剛消失的那種神魂顛倒,熱中癡迷的幻想,自己都覺得可恥!
「新科進士多少人?」
周佶自然表示同意。只是這一去,今夜自不會再來,禮貌上應該向阿娃道別,但「一娘子」的稱呼,已為鄭徽所否定;叫「一嫂」,阿娃卻又不肯承認,倒是個難題。
鄭徽知道,阿娃人是走了,卻正在裏面屏息靜聽。他有話不願讓她聽見,便向周佶使個眼色,說:「月亮上來了,天也不冷,咱們喝不成酒,步月去吧!」
阿娃不敢接李姥的鑰匙,但當家的一副重擔,不能不挑了起來;她遣去了大部分的侍兒,也退了「老屋」,把鄭徽那間臥室騰出來給李姥住。粗茶淡飯,日子過得很苦。
「啊,一郎,你回來了!」小珠驚喜地眨著雙眼。
阿娃一說要走,鄭徽的頭就痛了,他心知她說怕走棧道,無非托詞;便也拿這一點來駁她:「你為我不知道吃過多少苦,又何在乎走一趟棧道?而且,你原來就答應送我到劍閣的。」
這一來似乎成了通家之好,但李姥和阿娃都覺得在周佶面前,她們好像缺乏一種明確的身份,所以略略應酬一番,便都退入內室。
「恭喜你父子團圓。」阿娃又低首斂眉,彷彿不勝歉疚似地說,「一郎,你的大事可了,而且我也實在怕走棧道,在寶雞再伴你一兩天,我們就在這裏分手吧!」
「不要不承認。」她又說:「快快活活的日子,何必一個人在肚子裏生悶氣?」
「不趕幾個夜工,那來得及?」
「嗯!」阿娃點一點頭,很謹慎地說:「一郎要我送他入川。」
到了傍晚,外來的人都走完了,上燈吃飯,李姥告訴鄭徽,替他找了一個會做南方菜的廚子、一個懂文墨的書僮,還有一個熟於官場禮儀的蒼頭,伺候客廳;再加上張二寶,使喚的人算是夠用了。那三個童僕,明天一早來見,如果鄭徽看中意了,立刻就可成契收用。
「就說散,也散得太早了些。」鄭徽趁勢觸及正題:「阿娃,人各有志,不能相強;不過你總也還要替我想一想,熱辣辣地,說散就散,你想想我怎麼受得了?」
「一郎!」張二寶的一聲喊,驅走了他的夢寐樣的感覺,「請進去吧!姥姥跟小娘子都在等著。」
「胡說!」她答,「稍微瘦了些是有的;可沒瘦多少!」
而真正能夠解決難題的,卻是李姥;當鄭徽和阿娃被喚到她房間裏時,一口箱子剛好打開,李姥取出兩百貫錢,默默地遞給阿娃。
因為這樣,第二天大家臉上雖都是喜氣洋洋,卻不敢高聲談論,倒顯得比平日更為清靜。阿娃和鄭徽在枕上說了一夜的話,相擁睡到中午才醒;一張開眼,阿娃立即想起,鄭徽約了周佶晚上來喝酒;又想起周佶至多不過三、四年前,明經及第,論出身比鄭徽差得太遠,怎麼會煊赫得稱為「內相」?
這話使阿娃十分欣慰,也十分感慨,因愛成仇,或者化敵為友,常在人的一念之間;立身處世,只要不存私念,處處為人著想,日久自然能夠得到別人的諒解和尊敬,至於眼前的恩怨不明,盡可以置之度外。
「不。」鄭徽卻又不能同意,「怕父親明天一早動身,中途錯過了不好。」
於是鄭徽叫人去買了手本,恭楷繕好;隨即叫張二寶備馬,準備趕到南鄭過夜,第二天一早到驛館去謁見。
鄭徽先不答她的話,暫且遣走了張二寶,才低低說道:「一直想見父親,真的要見了,又怕他餘恨未息——你想,這幾年我一直不跟家裏通信,好像自絕於父母,見了面,父親問起這話,我怎麼回答?」
「其次,你該想到別人不會諒解你。自前朝以來,大家巨族,不但講究自己的門第,也講究外家的身份,所以母舅是最親密的長親。你如果娶了身份不相稱的阿娃;親戚、同僚都會有所指摘,內眷不相往來,這樣,不但你將來在仕途上孤立無援,而且與眾隔絕,在生活上也是件很痛苦的事。所以,既然阿娃堅辭不受,你又何必自尋煩惱?」
全家大小都聚集在廳上話別。鄭徽一一致意;到了繡春面前,卻彷彿無話可說,執著她的手,好久才迸出一句:「好好跟周郎過日子去吧!」
鄭公延也渾然不辨悲喜,只覺眼眶濕潤;視線模糊。他想到杏園所下的毒手,痛恨自己的殘忍;因而此時有個奇怪的念頭,他寧願鄭徽桀驁無人子之禮,讓他對他寬容來抵折自己的咎戾,或者鄭徽是窮途末路,瑟縮歸來,讓他好好安慰他來彌補自己的錯誤。
於是,他從為李姥所騙,憤而投水講起;獲救以後,卻又以憤懣致病,被送到西市凶肆待埋,由於馮大的照料,居然不死,流落成為唱輓歌度日。
「嗯。」小珠只應了一聲,把大門完全打開,讓腳伕進門。
「不錯。可是姥姥那麼大年紀,沒有辦法叫她去養成另外一種生活習慣。」
她願意承受一切委屈;那完全是出自她的衷心的。受盡委屈也還是有代價,那可以盡了她的責任;在此以前是對鄭徽的責任,在此以後是對李姥的責任。
「不!」天寶皇帝命令:「宣達奚侍郎來!」
「也不是決裂。只可以說是——」鄭徽想了一會,才找到一句不太適當的形容:「說是人各有志吧!」
鄭徽對阿娃的性情,已摸得很熟了。他知道她說出一句話來,不會輕易更改——於是意識到一場艱難的爭辯,已經開始;自己先得沉住氣,所以姑且聽她的話,點點頭坐了下來。
「對了,我倒忘了。」李姥答說,「應該一起來坐,也算咱們一家團聚。不過,」她黯然地說,「也就是今天一晚上了!」
「料子倒沒有什麼,」阿娃惋惜地說:「只可惜糟蹋了繡春的手工!」
「說來話長!」鄭徽回頭對阿娃說:「替我們弄點酒來吧!」
一說到來世,阿娃的心情越發悽苦,今生已矣,只有寄望於來世,但是,「誰知道來世你在那裏,我在那裏?」她癡癡地說。
轉眼五天限期已到,李姥備辦了一席盛筵,替鄭徽餞行,邀了周佶作陪。鄭徽心裏明白,阿娃一去不回,李姥遲早也要相聚,所以了無惜別之意,笑嘻嘻她坐了下來,看一看周佶,對李姥說道:「姥姥,叫繡春也一起坐吧!」
侍兒們都大為驚愕,只有李姥、繡春明白;阿娃這副淚眼,已忍著等了兩年了。
三月十五;鄭徽的同年們所選定的大會曲江的日子。盛況不遜於上巳;而美人比上巳更多;長安的名媛、名妓,這一天都集中到曲江來了!
「天下竟有如此的奇女子!」鄭公延的話,自然而然地在她心頭浮起,每唸一遍,想一遍它的意思——她驚奇地發現,她對鄭徽的一切,不必自我菲薄,確是與眾有殊,人所難能的。
第二天辰時以前,他依約到了尚書省。周佶還沒有來,他怕他找不到,不敢走遠,就在雨道之東的一株古槐下面守候著。
「是誰?」
在一年至少有一天,天子與庶民同樂於曲江。這一天在一年最好的三月裏,上巳——「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幾乎有半城的人,湧向曲江。裝飾得極講究的車馬,啣接不斷;車馬前面伸出長長的一枝竹竿,掛著脂粉所作的「紅餤」,這是春遊曲江的標誌。
關於他自己的疑難,總算談出了一個差強人意的結果;放下阿娃想起繡春,便即含笑問道:「你的喜事呢?我真想喝了你們倆的喜酒再走。」
這補充的報告,使鄭徽異常失望,他不但渴念母親,希望早日見面;而且打算著有些不便在嚴父面前說的話,可以央求慈母來轉圜。這一來,事情就比較難辦了。
內心坦然的阿娃問道m•hetubook•com•com:「姥姥,你有話儘管說出來,我要你完全相信我,我才去,我不要人在路上,你在家裏嘀嘀咕咕,大家都不安。」
於是,鄭徽自告奮勇替她彈粉線,燙烙鐵,一不小心把縫了一半的一件官服熨焦了一塊!
「皇帝在殿裏未必看見。就看見了也沒有什麼!」鄭徽笑道:「當今皇帝,本來就是一位風流天子;真要看見了,說不定還會把宮女賞給那舉子做老婆呢!」
於是李姥執著阿娃的手,停睛注視,扁癟的嘴唇,不住蠢動著,像有一句話,不想說而又不能不說似地,顯得極其吃力。
「有什麼話,老實說!」皇帝的聲音,顯得不如開始那樣平和了。
「噢!」皇帝問道:「你怎麼樣的不肖?」
「他說這是最後一個要求,不答應他,他寧可辭官不幹。」
鄭徽恍然於周佶叫他在劍閣逗留的用意。但現在看來,由寶雞經北棧道到褒城等候父親就可以了;因為自襄州起程,不管循漢水到南鄭起早,或者入紫荊關經長安而來,褒城都是必經之路。
「鬧彆扭也就是今天一晚了!」
於是阿蠻微咳一聲,背著臉唱道:「渭城朝雨浥輕塵,……。」
這以後便是垂詢的要旨,通常在一千字左右。最後還有幾句勉勵的話作結,各個科目不同:這一科「直言極諫」,皇帝叮囑:「朝廷之闕,四方之弊,詳延而至,可得直書。退有後言,聯所不取。子大夫其勉之。」
他的話自然有些言過其實,但阿娃不能取得他的同意,不敢造次,匆遽之間,無法從容籌議,只好作罷。
李姥卻是餘恨未息,由阿娃又罵到鄭徽頭上,「這姓鄭的,就是我命宮裏的魔星,從他自己沒出息,第一次進士落第起,我就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什麼他父親會特為來找他,什麼送錢給我養老,統統都是鬼話!一床上睡不出兩樣的人來,你也幫著他騙我……。」
阿娃暗暗吃驚,她知道他的性格,有時寧折不彎,易於趨向極端,便趕緊撫慰著答說:「你先說吧,能答應你的,我一定答應。」
於是,兩人就在酒樓前面分手。鄭徽回家一看,廳中亂哄哄地擠著好些人;阿娃、李姥,還有張二寶,正忙著替他找僕從、僱車馬;還有備辦的行李器用,西市派人送來驗收領款,七嘴八舌在爭執講價,鄭徽根本插不進嘴去,便先回臥室休息。
這句話很有效,鄭徽想到他所說的「奇遇」,頓時興奮掩蓋了感傷。他點點頭,轉臉對阿蠻說:「多謝你特來送行。人生聚散無常,看開些,你請回去吧!」
「該這麼辦。好好賃一所房子把她安頓下來,以後我托褒城令暫為照應,先訂婚約,等你到了任,再來親迎,才合禮數。」鄭公延停了一下又說:「你先回褒城去辦事,下午再回來!我還有許多要問你的話,也有告訴你的話,都在晚上細談。」
這下輪到周佶離座,憑欄沉思了。他一面想,一面屈著手指在數;彷彿在計算什麼?鄭徽莫名其妙,但已意識到他已有了辦法,正在籌劃。
「姥姥看中的人,一定是好的。明天就成契吧!」鄭徽答說。
一想到此,她有無限的歉疚;再想到她原該有跟他同衾共枕的緣份,便又禁不住自己害羞!
「事不宜遲。你趕快跟李娃去說妥了,收拾行裝,早早起程吧!」
阿娃默然。因為她覺得他不瞭解她們對生活的想法和看法,也跟他說不明白,不如不說。
「有這樣的事?」
「不然。」鄭徽把當時如何躊躇不決,以致驚動皇帝,特遣內監垂詢;以及由此感悟應制舉的本意,不負初心,暢所欲言的經過,都細細說了給阿娃聽,最後又問:「我這樣做,你以為如何?」
「為什麼不可以?我願意請誰住就請誰住;誰也不能干涉我。」
達奚珣最欣賞這個門生,立即回奏:「鄭徽志趣高邁,才思綿密,將來必是陛下的良臣。」
鄭徽一肚子的不痛快,卻是不敢也不忍發作,只好自嘲地苦笑道:「反正這兩天我是說什麼什麼不行。算了,我不說了吧!」
他們似乎又回到了鳴珂曲中西堂的歲月——鄭徽記得初見阿娃的那十日,西堂以外,別無天地;西堂以內,則連日子都忘掉了。
「默認什麼?」
「我就走。」鄭徽走了兩步,忽又轉身說:「取塊乾淨手絹給我!」
「姥姥,你也真是!」阿娃忍不住開了口,「盡說些叫人聽了難過的話。」
他的不高興,都在這一句話和這一個動作中完全顯露了。周佶和阿娃都很不安,一個自悔不該口風那麼緊,引起不必要的誤會;一個覺得鄭徽的態度不好,會使周佶難堪。而這些念頭,又都只能擺在心裏;所以也都停了下來,面面相覷,彼此都覺得十分尷尬。
「姥姥你別這麼說。你放心,有我,」鄭徽又指著周佶說,「有吉人兄,一定要讓你過幾年稱心如意的日子。」
「如果是這樣呢?那不是叫我難堪嗎?」
「我車上帶得有。」
「這我放心了。」鄭徽十分欣慰地。
就這一句話,可以想見平日的淒清。李姥固然久經滄桑,阿娃也是從燈紅酒綠的日子中長大的,而現在都為了他捨棄繁華。僅是這一點,就需要他大大的報答。
「吉人兄!」他拍著周佶的肩說:「昔日『有遇』,今夕幸會!閣下九重近臣,不敢久留,明晚奉屈命駕小酌,多半我也有你的喜信奉告!」
阿娃默然。但心裏想得很遠——都是為鄭徽設想;設想著他怎樣才能入閣拜相?
阿娃如釋重負,把它照樣抄了下來,又在「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十個字旁邊,加了密圈,特別表示珍重為國的期望之意。
終於到家了!「新科進士鄭寓」的紅箋,已泛成灰白色;而且雙扉緊閉。他忽然想到那年被騙,趕回平康坊鳴珂曲的往事,一顆心驀地往下一沉;然而他馬上又對自己說,今非昔比,決不可能再生意外的。
一番義正詞嚴的教訓,把鄭徽說得啞口無言,只是搓手頓足,不住嘆氣。
周佶趕緊站起來迎接,剛要開口,鄭徽卻搶著問他:「吉人,你今年二十幾?」
周佶深深點頭,肅然起敬地說:「定謨兄,像你這樣至情至性的人,今世不可多見。但願你始終如一,將來毫無悔尤!」
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
「這有個辦法。」阿娃為他設計:「你以下屬的身份,參見上司。難道老人家也不見?」
「一清早胡言亂語!什麼一郎來了?」鄭公延叱斥著。
「你有話跟我說?」李姥看著她的臉,這樣發問。
她估量了一下,取了五十貫錢,仍舊把箱子鎖好。抬起頭來,只見李姥面朝裏臥,不聞不問。她也不說拿了多少錢,只輕輕把鑰匙放在枕匣邊,使管自己退了出來。
蜜樣的日子,中斷在張二寶的口中;他在南鄭打聽到確實的消息,新任劍南採訪使已經循漢水抵達,暫住在南鄭的驛館。
李姥沉吟久之,仍舊勸他:「如果你真的覺得繡春不討厭,我勸你還是留著吧,將來有個貼身的人照應,一切都方便。」
「我說不上來,只跪下去時,偷看了一眼,好像有六十多歲,很有福氣的樣子。」
達奚珣奉召上樓,行過大禮;楊貴妃把她的疑問提了出來。
「我知道,我知道。」李姥不斷地點著頭說:「不過既然到了這麼意想不到的地步,……。」
「你先送我回去!」她平靜地命令著,「到了長安,我再打發你到成都投奔一郎。鄭家爺兒倆,看我的面上,一定會好好照應你的。」
鄭徽自然明白,李姥不但准許她送他入川,而且額外給了盤纏。這樣的乾脆痛快,竟是他所意料不到的,不由得手舞足蹈地說:「姥姥實在是個好人!」
「天機不可洩漏。」周佶笑道:「說破了就沒有味道了!」
「前幾天我查到你當年御賜《廣濟方》的謝恩表,說李娃是你的侍妾,現在忽又變了嫡室,將妾作妻,是有干禁例的。此其一。」周佶停了下來,等候鄭徽的反應。
皇帝沉吟了會才答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那麼你信了?」
「我想就是二十三吧。」阿娃接口說:「二十三是『宜出行』的好日子。」
得歡當作樂,斗酒聚比鄰。
「那麼,」鄭徽想了一下說:「你不肯住在署裏,我另外替你找房子。錦城十里,好房子多的是。」
「啊,一郎!」繡春像是大吃一驚似地,「你說這話,要遭雷打的呢!」
他把酒杯交還繡春,捏一捏她的手,表示感謝。這使繡春想起他所講的殿試的情形,問道:「一郎,應試的舉子,膽真有那麼大,敢當著皇帝調戲宮女?」
「那比較難,明經出身,當宰相的少得很。」
她對鄭公延沒有太多的瞭解,但聽鄭徽所說,以及從他對鄭徽的處罰來看,可以想見,是個極其方正嚴峻的人;他心目中只有禮教之防,良賤之分,決不能體會到鄭徽對她的那種浹骨淪髓、敬如天神的恩情。而且,那種人往往是錯了就錯到底的性格,逐出的劣子,是否再肯相認,還是疑問;就算重為父子,也決不會允許鄭徽娶一個娼家女子做正室。到那時候,鄭徽為難,她也變成了自取其辱,真是不智而又不智了!
他沉吟了一下,又問:「顏真卿在何處?」
阿娃再也想不下去了!
「你明明屈指在數,怎麼說不明白?」
「阿娃!」鄭徽激動地說:「我知道你瘦了,我不是沒有看出來。你的心血都花在我身上,怎麼不瘦?連姥姥也是——只怕她享不到我的福!我心裏真急!」
「彼此,彼此!」豁達的周佶,笑嘻嘻地說了一句隱語:「我也以一瓣心香回祝。」
「這話不對?」李姥怔怔地問道:「怎麼?你不喜歡繡春?」
鄭徽以極冷靜的心情聽著,他承認周佶的看法很深刻,但是,他仍舊不能同意,「吉人兄!」他說:「你所說的確是藥石良言,無奈我不這樣做,於心不安,一輩子受良心的責備,豈非生不如死?」
回祝什麼?阿娃心裏在想,回祝鄭徽和她福壽康寧?這不是說不上嗎?這樣想著,猛然省悟,勃發怒氣,幾乎要一跺腳指責鄭徽:原來你想騙我,我不去了!
母女倆對看了一眼,卻是毫無表情。然後,李姥枯皺如橘皮的臉上,露出來一絲似安慰、似悵惘的笑容,「一郎,有你這句話就夠了……。」
「我也並不是一定就現在逼著你答應。」阿娃的氣消了些,回身過來說:「可是總得有個商量,你這樣拒人於千里之外,你也替我想想,我還有什麼話可以跟你說?」
鄭徽像是被針扎了一下似地,猛然跳了起來,大聲問道:「什麼?」
「良賤不能通婚!」多刺心的話!「哼,」她在心裏冷笑,「你們也知道齷齪風塵中有奇女子?」她浮起一絲傲然的微笑,「我讓你們知道,什麼叫奇女子?『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有大丈夫的氣概,才是巾幗之奇!」
內監點了點頭,朗聲宣告:「奉旨,賜新科進士鄭徽御製《廣濟方》一部。謝恩!」
這算是完全離開長安了。暫忘過去,瞻望前途,進入一種新的生活境界,鄭徽的心情是開朗的;同時他也記著周佶的話,路上盡不妨慢慢地走,所以瀟灑自如,順道去逛了漢武帝的茂陵,日落時分在馬嵬驛投宿。
過了元宵,鄭徽又要開始用功了。他把大半年的考察所得,分門別類,做了一番整理爬梳的工作;利弊得失,瞭然於胸,然後試擬了幾篇論說,讀得滾瓜爛熟;這是最徹底的準備工作,金殿對策,問什麼,答什麼,有把握得很。
李姥說是這樣說,聲音卻已有些哽噎了,眼圈紅紅地,彷彿如那一別不知何年再見的樣子。
兩人並坐著看完了信,只是相視而笑,一時竟想不出有什麼話要說。
她感到絕大的安慰,也有等量的悵惘;非分的福澤,叫人拒受兩難,在這時候除了盡力按捺洶湧起伏的心潮以外,她不能說一句可否的話。
「我到現在還是茫然!」鄭徽答說,「彷彿也是西市凶肆的人。我只記得到我完全恢復知覺,是在一座破廟裏。圍繞在我旁邊的是……。」
鄭徽心想,周佶一做了官,氣質變了,但不便公然道破,只說:「我的情形跟別的不同,名教之地,我是站得住的;至於官聲嘛——。」他不再說下來,但那「不在乎」的意思是很明顯的。
「禮不可廢,也不可草率;她該先有個自己的家,倒是真的。」
明明清減已多,卻還不承認,這自然是為了安慰他。幾年以來,她一直是這樣;鄭徽在一瞬間可以想起她千百件的好處——於是,他把這一天從她那裏所感到的不愉快,全都忘了;剩下的只是一片刻骨銘心的愛和感激。
「你還有什麼話,想跟我說的?」
「周佶的信在這裏!」
就這時候阿娃也來了,弄清楚了怎麼回事;檢視那件依照朝廷體制縫製的,深青色絲布交織雙紃綾的七品官服,一塊赭黃色的烙印,正在當胸之處,無論如何是沒有辦法補救的了。
「什麼?」阿娃情不自禁地大聲說道,「再說一遍!」
「怎麼?」鄭徽大驚,「好好地,為什麼傷心?」
不會留在京城供職,必將外放,是他早就料到了的;所絕未料到的是期限如此迫促。照他原來的盤算,皇帝准他的假回襄陽,成為奉旨省親,這一番風光可以抵銷他以前的種種不肖,上慰親心;然後在家裏備辦行裝車馬,帶到長安,候命赴任;而現在。一切的盤算都落空了!
「我會記住!」鄭徽馴順地答說。
「那麼明天見!」周佶伸手拍拍他的肩,卻藉勢捏了一把,說:「明天別忘了辦正事,早早到吏部,把『告身』領了出來,才好赴任。」
「那何以這麼晚才回來?」
鄭徽是有意騙人,對她的反應,特別加了幾分注意,看出她的沉默,正是內心示弱的跡象,於是,他又接下去說:「阿娃,我只有一個要求,如果連這個要求你都不能答應,我一個人沒有辦法離開長安,不如辭官不幹!」
「不早了。你請上馬,早早回去安置吧!」他再度站住了腳說。
「你放心,你放心。」周佶含含糊糊地答應著,「一切我都會好好安排的。」
「我沒有忘記我設下的誓:『婚嫁行止,聽憑姥姥做主。若是心不應口,違逆姥姥的意思,神鬼不容,必遭天譴。』」她朗朗地唸著。
他有著無比的歉仄,卻苦於不能有什麼適當的表示,只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這話一點也不錯。此行對我的益處真不小!」
「沒有啊?」鄭徽愕然。
當著周佶的面,鄭徽訕訕地有些不得勁,「吉人兄!」他正一正臉色說:「請你代我向繡春道謝。在我平生最頹喪的那些日子,繡春支持我、鼓勵我;只恨我無緣報答,唯有一瓣心香,祝你們福壽康寧。」
原來為此!阿娃平靜下來了,「我一定回來!」她說,「隨你老人家信不信。」
「又來了!」阿娃怫然不悅,「總是這種自以為是的脾氣。」
「我得跟姥姥商量一下。」她說,「你先回房去等我。」說完,她站起來,往裏走去。
「事情來得太突然。」他也笑著答說,「倒叫我有些手足無措。」
這話可是委屈了阿娃,「我真的沒有想到。」她說:「誰會想到皇帝會問起他的病,又賜了醫方;說起來也是別人巴望都巴望不到的一番風光。」
於是鄭徽站起來恭恭敬敬答道:「請回奏陛下,鄭徽在構思,沒有病。」
鄭徽大喜,趕緊答道:「就這樣。我見了父親,先不說你也在這裏,看他的意思,再作定奪。你說好不?」
說著,她站了起來,表示沒有折衷的餘地。李姥一看樣子,什麼話也不用多說了;點點頭慨然允許。
阿娃恭恭敬敬地朝香案叩了頭,站起來從內監手裏接過《廣濟方》,供在香案中;然後把預先備好的謝禮捧了出來——薄薄的紅綾,裹著二十個開元元年鑄的金錢。內監接在手裏,掂一掂份量,揣入懷中,一言不發地騎馬走了。
於是,他伸手拍著獸環。拍到第三遍,大門呀地一聲拉開,探出頭來,驟然一看,幾乎認不得——是小珠,幾個月不見,長高了。
「女大不中留。」鄭徽悄悄向阿娃說:「你得提醒姥姥,該替繡春想想了!」
然而,繡春只能找到適當的機會從旁進言;正面的折衝,能夠說服阿娃的,還是要靠他自己,他一直在想,阿娃可能以為「鄭徽侍妾」的身份,已經上達天聽,不可更改;而又不甘於真的居於妾媵的地位,所以才有那樣決絕的表示。
這一說,鄭徽和阿娃瞿然驚喜,深夜有內相到門,事情太不平常了!
「旁觀者清。照你看,阿娃有什麼理由不跟我一起走?」
於是,他趕緊必恭必敬地低下頭去;不一會,聽得聲響俱寂,猜想著天子已登御座。
新科進士在彩霞亭的午宴,告一段落;接下來的節目是曲江泛舟。彩飾的彩舟,屬於公家,在上巳賜宴那天,只有宰相、三使、北省官——「中書門下」大吏的通稱——以及李太白他們那些翰林學士,才有資格上船;而這天,連天子都沒份,兩隻彩舟下面,儘是新科進士。
「待高力士馬上去打聽了來,稟告貴妃。」
鄭徽細看一看,才知道她在替他縫製官服,心裏倒覺得過意不去,「夜深了!」他說,「明天再做吧!」
「唉!」李姥嘆口氣說:「我自己都不知道怎樣才叫稱心滿意的日子;你們又怎麼樣能叫我稱心如意?」
阿娃倒覺歉然,坐了下來,仰望著他說:「我說得太過份了。不過,我希望你知道,我對你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
整個驛館都為這片哭聲所驚動了,只是能夠上前勸慰的,不過小進等少數從常州帶出來的童僕,他們雖陪著流淚,而更多的卻是欣喜讚歎;用出自衷心的,叫人聽了覺得寬慰的話,把他們父子勸得止住了眼淚。
這個疑團,不便直接要求周佶去解答,他只含含糊糊地答說:「是的,常有,常有。」
「這容易,在褒城先賃一所房子,讓她從旅店搬過去。」
由此經咸陽橋,越過濁流滾滾的渭水,就是今稱渭城的秦都咸陽;為大唐交通西域,入隴往蜀的要道。咸陽橋與東面的灞橋,是冠蓋京華的兩處有名的送別的地方。只不過出灞橋,東下中原江淮,儘是繁華之地;而出咸陽橋則往西去絕域,頭白不得生還。因此,兩地送別,主客的情緒都不一樣。
百官公卿的口腹之奉,聲色之娛,在那一天至矣盡矣。但是,他們在曲江的尊榮,卻遠不及草茅新進的新科進士。
「這是我還不習慣的緣故。」鄭徽搶著說道:「多見幾次皇帝,像周佶那樣,司空見慣,就不同了。」
繡春默然。她早知道了阿娃的想法,心裏替鄭徽很難過。又想起年前李姥曾問過她,將來願意不願意跟了鄭徽去?她心裏萬分願意,卻害羞不肯明白表示。以後,竟想不到地,會有周佶出現,輕輕易易把她的終身大事改變了;否則,一路上風霜雨露,對他多少也還有個照應。
阿娃卻仍然保持著平靜的神態,「阿蠻也是千中選一的人才。」她說,「盡配得過你。」
「那麼回去!」鄭徽站住腳說。
「山南東道」四字,傳入鄭徽耳中,又驚又喜。原來父親已調升為「山南東道採訪使」;是的,他記得了,「山南東道採訪使」駐襄州襄陽,怪不得周佶提到襄陽的家報。
不!她很快地自我否定了。為了鄭徽的前途,她應該遠遠避著他——有她在一起,他將在世族豪門的圈子中被隔絕,甚至使他們父子間的裂痕,永遠沒法彌補。
一家人都聚齊了。繡春、小珠、廚娘,還有傻嘻嘻的歡兒,都包圍著鄭徽向他道賀;把個張二寶擠在一旁,說不上話去。
「你沒有忘了我的話吧?」
「嗯。」鄭徽點點頭,「多虧周佶在那裏照應,十分順利,未到午刻,一切手續完全辦妥。」
「我索性再跟你多說兩句吧,」周佶又說:「也許未到劍閣,就有消息;如果到了劍閣,還沒有消息,你得把阿娃留在那裏等一等,自有變化。」
「無所謂手足無措。你管你的日程,早早到了成都去等老人家。皇帝限你五天以內離京赴任,不就是這個意思?」
李姥正擁被坐在床上,冷冷清清,一屋子的淒涼寂寞。阿娃原來預備開門見山,說明來意;這時一坐下來,卻忽然覺得有些難以啟齒了。
鄭徽表面接受了道賀,心裏卻有說不出的苦,不知道怎樣才能父子相見?因為如此,酒喝下去便不大受用;周佶非常知趣,看鄭徽不勝酒力,便早早告辭而去。
「一點不錯。咱們就一言為定。」
那也還只是開端。舅姑鍾愛,夫婿體貼,嫁後光陰的稱心如意,才是世上任何女孩子所艷羨的。不僅如此,她還將得到任何一個女孩子所想得到的一切,她相信她跟鄭徽所生的子女,一定是秀美聰明的;她也相信在她輔助之下,以鄭徽的出身和才幹,歷州道,轉臺省,也許不到白頭,便能拜相——那時,她可能會得到「國夫人」的封典。
「無所謂爭身份。我本來就要給你這樣的身份。阿娃,」鄭徽激動地說:「你這是投胎投錯了地方。除了這一點,你的德、言、容、工,跟高門名媛,朝廷命婦相比,有過之無不及;你不要妄自菲薄,你的身份尊貴得很。」
「我在想——。」鄭徽沉吟著,又有了新的打算。
「喔。」鄭徽乘機追問,「怎麼個調動?」
「不可,萬萬不可!」周佶不住搖頭,「夫子新下詔令,整肅官常;那班侍御史聞風言事,正找不著題目,讓他們知道了,不說你的主意,只說定謨仗勢欺人,形同綁架,那可毀了他了!」
「午間跟周佶在果市酒樓話別,一談談得忘了時候了!」
「我父親由山南東道調劍南道。」鄭徽壓低了聲音;但以過度興奮的緣故,有些氣喘,所以聲音是模糊不清的。
馬蹄歷亂,車聲轔轔,出了長安西城,四十里官道,到正午時分才走完。越過豐橋,只見一帶壯麗的城堞,倒影在渭水之中,遠處無數起伏的漢陵,令人興起莫名的哀思。這就是使閨人腸斷,過客魂消的咸陽古渡。
而這「盛粧的貴婦」,上自天子,下及庶民,是誰都可以親近的。
「你答得很得體。」阿娃表示滿意,「看樣子,皇帝很喜歡你。」
於是出大散關,取陳倉道,經歷了懸危崖,臨絕壑,因山就谷,架木為路的北棧道,到了褒城。
「啊!」阿娃完全相信了,「怪不得他說什麼『天機不可洩漏』,又是什麼『說破了沒有味道』,一定指的就是這回事。」
「那你何不連李姥一起接去?」
「定謨兄,襄州不遠,衣錦榮歸,博得堂上兩老,開顏一笑,那確是人生快事。我恭賀一杯!」
「笑話!怎麼叫我帶了她去?」鄭徽怕她沒有弄明白他的意思,又說:「我是不希望你帶她去。就在長安,物色個合適的人,把她嫁了出去!」
阿娃臉上頓時出現了異常複雜的表情:畏懼、歉疚而又痛苦,那是有一句話,能不說最好不說的神氣。
制舉策問的題目本身就是一篇文章,多由翰林學士察承皇帝的意旨代擬。開頭照例是四個字:hetubook.com.com「皇帝若曰。」任何制誥欶命,皇帝必是要說什麼,便說什麼:只有制策的「若曰」是假設的口氣,屬於光寵士林的一種特例。
(全書完)
「我知道,我知道!」李姥顫巍巍地點著頭說:「無奈身份不配。官署的後堂,不是我可以住的地方。」
因此,鄭徽躊躇著說:「留阿娃一個人在長安,我實在有些不大放心。」
「可不是!」鄭徽一頓,深憾於父親要上表自劾,喜事還不算十全十美,便拉著她的手說:「你聽我從頭到尾告訴你!」
「冷了吧?」他伸手捏一捏她的臂,發覺肌膚已不再像以前那樣豐盈了;他知道,這是為他憔悴,「阿娃!」他痛心地說:「你瘦多了!」
她的一番話,鄭徽一句也聽不進去;可又一句也駁不倒。的確,以當時社會的禮法、習俗,像他這種身份,要請個有地位的人來說媒,娶阿娃為正室,會被傳為笑談。這些難處是他以前所未想到過的。但此刻想到了,並不能讓他知難而退;他的一片誠心,海枯石爛都不會更改,只是這些早該想到的難處,而竟未想到,以致於讓李姥一駁,便無話說,倒像是拿一樁明知道辦不到的事,故意來哄人,變成畫餅充飢,口惠欺人,這不是屈煞了他的本心?
「繡春!」張二寶又在門外說:「你把名帖拿進去給一郎看。」
「是,是!」鄭徽表現出特別馴順的姿態,「咱們好好商量。不過,今天太累了,有話明天再說行不行?」
「我最後一次累你辛苦一趟,請你送我入川,只到劍閣;劍閣以下,你不必管了,我一個人生死付之天命,不敢再連累你。」聽他說得那樣淒慘,阿娃畢竟心軟了,慨然地點點頭。
「你儘管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才是你我相交應有的態度。」
於是,周佶徐徐說道:「大唐開國以來,像你這樣門第、出身,娶一個勾欄中人作嫡室,還沒有聽說過。你這樣做法,後果很嚴重,你想過沒有?」
劍閣是由陝入蜀的第一大站;連山絕險、飛閣通衢,也是蜀北的門戶。要求阿娃相送到此,她或許會答應;但是,鄭徽問道:「何以到了劍閣,好事可成?」
「是我。」張二寶在外面說:「周郎來了!」
「妄測旨意,深干忌諱。」周佶歉意地笑道:「請恕我不便言傳。」
這下,阿娃不能不作嚴正的表示了,「一郎,你別把三曲的人都看低了!姥姥在三曲一輩子。自己覺得落葉歸根,還得在三曲養老,這也是安分守己不忘本的想法,並沒有什麼不對。至於我,姥姥半生心血花在我身上,她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她!她到那裏,我到那裏;等她老人家百年歸山,長安多的是道觀尼寺,那就是我李娃安身立命的地方。」說到這裏,她滿腔的委屈,一齊迸發,再也忍不住了,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撲倒在床上,卻又不敢哭出聲來,驚動了全家,因而胸口一陣陣發緊,自覺要閉住了氣似地。
「都去睡吧!」李姥忽然想起,又很鄭重地囑咐:「你們明天可先別張狂,鬧得左右鄰居都知道。這是人家偷著來報的喜信,說起來是洩漏宮裏的機密,可不是鬧著玩的!」
「我現在只想到明年的制舉。阿娃,你的心血一定有報酬的——。」他停了下來又搖搖頭:「不,你的心血,我一世都報答不盡。阿娃,我聽說皇帝與楊貴妃,在華清宮長生殿,當著七夕雙星設誓,願世世生生作夫妻。我跟你也一樣,來世還是夫妻,你作男,我作女,讓我服侍你一生,才能報答你今生對我的恩情。」
「喔,試賦第一的就是他?」皇帝點點頭說:「那篇『老驥賦』我看過,情文兩勝,很難得。我想找人把它寫出來。」
鄭徽陡生疑慮,視線不住在李姥和阿娃臉上掃來掃去,看到李姥,李姥木然平視,假作癡呆;看到阿娃,阿娃把眼光避了開去。
「這一說,你倒真是個有心上進的人。我看你的那篇『老驥賦』,惓惓忠忱,溢於言表;出仕以後,要不負初衷才好!」
於是,通過第二次考驗,再度激發出破釜沉舟的悲哀的勇氣;她草草收拾了自己的行李,把一切平日共用的器物,都留給了鄭徽。那些特別緊要的東西,像他的「告身」之類,還一一檢點,開了單子,壓在硯台下面。
「就是這話。無奈李姥願在三曲終老,說什麼『官署的後堂,不是她住的地方。』你想,拿她有什麼辦法?」
「你放心!決不叫你受委屈。」
「除了軍情緊急以外,通常限期都很寬。」
「說說就是這種自以為是的話。」阿娃忽然生起氣來,一面起身,一面說:「既然如此,我趁早少管你的閒事!明天一早,我就帶小珠回長安;也省得將來張二寶多走一趟冤枉路。」
「是。」
「這與他無關。」阿娃替鄭徽辯白,「話是我說的。」
不久,一名內監出殿,在簾外做了一個手勢;兩位監察御史立即舉手招呼應試的人在殿廷中排成左右兩班。又等了好一會,聽得撞鐘擂鼓,太常樂起,皇帝由西序門入殿。鄭徽偷覷了一眼,隔著簾子,看不真切,只見一對對交叉著雉尾扇,隱約移動,以及馥郁的御香,繚繞在柱間簾角。
「好吧!」李姥又說了一句:「我可勸過你了,你自己不聽,將來別埋怨!」
但是,要不相信也是不可能的!那小進已不待他的吩咐,便把鄭徽引了進來;一瞥之下,仍然是他的丰神俊朗的愛子,再也錯不了的。
這等於是李姥毫無保留,盡行交付的表示;阿娃把那串沉甸甸的鑰匙接到手裏,覺得雙肩上多了副擔子,從此這個家以及這個家的傳統,都由她接收過來了。
「一郎,一郎!」第一個是小珠奔了上來,「你高興不高興?」
鄭徽一聽這話,知道有些意思了。但可惜就那一句;做父親的沉吟著不再說下去了!鄭徽急在心裏,卻只能屏息待命。
「那麼你送他去吧!」李姥很快地說,「不過五天之內,怕來不及,第一,先把繡春的喜事辦了;第二,得讓我搬回平康坊,把這一切都弄妥當了你再走!」
控制極度激動的心情,鄭徽細說阿娃如何幫助他上進?鄭公延從未聽過這樣驚心動魄的故事。他雖也從未見過阿娃,但他腦中已清晰地呈現了一個望之若天人的形象。
天色微明,他再也無法留在床上;起身漱洗,換好公服,帶著張二寶到了驛館,只見雙扉未啟,是來得早了些。
「怎麼又不說話了?」阿娃似笑非笑地問:「還跟我嘔氣?」
於是,「回去」的提議,自動地被打消了,周佶一面散步,一面問說:「動身的日子決定了沒有?」
「啊——!」鄭徽長長的喘了口氣,「終於到了。」但他這時想到的,卻不是父親,「我母親頭髮不知道又白了多少?」
送走了鄭縣尉,鄭徽先不進去,一個人定下心來,好好想了一遍。這真是周佶所說的「奇遇」,安排得太巧妙了;父子重聚,姻緣成就,一連串的大事都將在褒城發生,他自我警惕著,千萬不能大意,謀定後動,務必要切切實實把握住機會。
「五日內離京就行了,一路上緊走慢走,那還不是在你自己。這又不是兵部的驛馬,按日計程,慢不得一點。」
「一郎!」李姥接口說:「你心是好的,我們母女都知道。你說要明媒正娶,把阿娃帶到任上,只怕這一位大媒就找不到。大唐開國,一百三十多年,你聽說過那位少年科甲的新貴,明媒正娶過我們這種人家的女兒?也沒有那個敢冒冒失失來替你做這個大媒。一郎,榮華富貴,你的好日子都在後面,就捨了阿娃,好好上任去吧!」
「姥姥,你這話錯了!」阿娃以平靜但極堅定的聲音說,「我救一郎,幫他上進,不是為了我自己想做誥命夫人。」
「怎麼?」接話的是窗外的張二寶;他急急奔了進來,問道:「小娘子剛跟小珠說什麼?」
「這也顧不得那許多了!」鄭徽想一想,已發現他根本還不夠專摺言事的資格,但為了表明心跡,不能不故意那樣說。
「這太好辦了。」周佶答說:「你儘管一個人赴任,等商得尊大人允許以後,我做個現成的冰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有了,那時以七品執事,迎娶入蜀,阿娃何樂不為?」
好久,他才想到他該幹些什麼?大叫一聲:「一郎來了!」隨即奔進屋去。
「什麼叫沒有辦法?奉養姥姥,不光是你的責任,她也早就說得明明白白了!我不懂姥姥為什麼這樣固執?她不肯住在署裏,另外找房子,還不行嗎?」
「我瘦得不成樣子了吧?」她看著銅鏡,撫摸著微紅的雙頰問。
「姥姥!」她以極清朗的聲音說:「我是拿定主意不離開你了;不過這得到我從川邊回來以後。一郎心裏,你總也明白,說分手就分手,本也太難了些;一路上我可以勸勸他,讓他慢慢死了心,也好過些。這是我對他最後的一點責任,你老人家一定得答應我。」
「第一進士,第二制舉。」
「我也記得二十八,可怎麼船上只有二十七?是何緣故?」
這下鄭徽無計可施了。四個人——加上了小珠,一起出了門;讓周佶帶來的隨從,牽著馬跟著,往西徜徉閒步。
「唉!」鄭徽重重地嘆了口氣,頹然坐在床沿上說:「你倒好了,我可慘了!」
以後呢?她繼續往下想,男人的哀愁,總是可以用時間來洗刷的;慢慢地,她的影子在他腦中淡了,於是父母督促,親友相勸,另一位名門淑女代替了她的地位,成為他的嫡室。多少年以後,他也許會偶爾想到她,但縱有無可奈何的悵惘之情,也不過為他增添一些作詩的材料而已。
那道手本由驛卒轉到鄭公延的書僮小進手上,他是認得字的,一看手本上的銜頭:「新授成都府錄事參軍事鄭徽」,竟一下子愣住了。
「既然如此,名次何以這麼低?」
「這就是我覺得對不起你的地方。可是,我沒有辦法。」阿娃黯然地低下頭去。
「好!」她憐愛地撫著小珠的背,「你想姥姥,咱們明天就回長安去!」
「有手本在這裏!」小進喘著氣說。
「我不是倦了,」李姥忽然睜開了眼,「我老了!」她慢吞吞地說:「我也累了!一郎,但願你早早出仕,我好回三曲去過幾年安閒日子。」
「一郎!」阿娃的神色變得鄭重了,「你知道不知道,為什麼我要跟你們出來步月?」
於是通事舍人朗聲贊禮:「拜,再拜……。」鄭徽隨班參謁完畢,監察御史領著他們回到兩廡入座,靜候發題。
然而跪在地下的,依然是孝心不改的愛子;看到他的七品公服,想起他手本上所寫著的出身:「天寶三載貢舉進士科第二十二名及第;天寶四載制舉直言極諫科第一名及第」,是這樣一個知過能改,力爭上游的跨灶之子!鄭公延愈歡喜,愈難過,忍不住蹲下身去,一把抱住鄭徽,老淚縱橫地叫著他的小名說:「阿定,做爺的對不起你!」
「大概有吧!」
在褒城旅店,一住半月,他們倆整日廝守在一起,阿娃自以為相聚之日有限,恨不得把無盡的愛意,都注向情郎。而鄭徽則以一切都待見了父親,相機進言;眼前無所事事,也樂得沉醉於阿娃的軟語嬌笑之中。
阿娃無可奈何。心裏在想,這一路到劍閣,起碼得個把月,慢慢用水磨功夫,總要把他磨得鬆了口才能完事。
「這我也不明白。」
可是,達奚珣卻著急得不得了。
鄭徽恍然大悟,倒有些好笑,「姥姥你弄錯了!」他說:「你以為我要繡春?」
周佶一愣,但看到鄭徽鄭重引見的神色,不敢怠慢,立即恭恭敬敬地長揖,口中說道:「周佶問一嫂的安!」
「姥姥!」他避人向李姥悄悄說道:「繡春也十八九了,你該替她打算打算。」
鄭徽把他的話緊記在心裏,但發現一個疑問:「欽命五日內離京赴任,中途逗留,恐怕不妥當吧!」
「謝謝小娘子!不過——。」
「你不要說了!」鄭徽粗魯地打斷她的話,「門第跟我絲毫無關,我不是靠了門第才有今天的。」
「還有句話。」阿娃的神色顯得更鄭重了,「一直到現在為止,我自己覺得最大的罪過,是害你們父子失和。所以我最大的心願,是要還你父親一個好兒子。今天,我的心願可以了了。你記住我這句話:做你父親的好兒子!順者為孝,不可違逆!」
然而見了面卻不容他跟她細訴;繡春、小珠以及張二寶,都希望知道皇帝是個啥樣子?要他快說。
於是在朝陽影裏,得得馬蹄,轆轆車聲,向歸途進發;棧道艱險而此心坦然!百折千迴,愈行愈高,偶爾回頭望一望,有名的「棧雲」鎖斷了來路,褒城更不知迷失在什麼方向了?
阿娃點點頭。忽然又揚起頭來說:「將來你帶了她去,好不好?」
而眼前,他只希望能挑起熱鬧歡樂的氣氛,因此,他盡力裝得興致豪邁,把沿途的見聞,渲染得有聲有色。
「越說越凶了!」鄭徽一看情勢不妙,只好先騙著她說:「有話慢慢商量。你叫我一下子答應,你替我想一想,換了你也辦不到吧?」
「那得問她。」鄭徽指著阿娃說。
「喔,喔!」他重又泛起滿心歡悅,急步穿過甬道;一進中門,只見滿堂燈火,笑語喧嘩——這自然都是為他而發的;他告訴自己不要露出器小易盈的樣子,於是他的腳步放慢了!
那義正辭嚴的宣示,使得鄭徽懍然於他和阿娃的遇合,以及今後的姻緣,有關大節出入。事已如此,除了聽命而行以外,他不能多贊一詞;至於貽累老父,只有將來加倍盡孝來報答了。
「一郎,這你可不對了!好不容易才巴望到你有這一天,就這麼不顧別人的心血,隨隨便便把自己的前程毀了?天威不測,你可別當兒戲;剛剛做官,不替皇上辦正事,先忙著自己娶親——可又門不當。戶不對,你倒想想,皇上會不會惱你?」
但南面除了特許以外,不准隨便設幄;那裏是禁區,禁區的中心是紫雲樓,天子所臨御的地方。
而今天的鄭徽,只是承襲了過去的名字,其他都是與過去不同的。如果父親以為他改過自新,不辱門楣,而願意重新相認,那麼就必得同時承認,他的一切成就,皆出於阿娃所賜。這樣,恢復父子的關係與准許他們的婚姻,就變成了一件事。
「這怕不行,時間太侷促了。」周佶答說,「我斷不能像你這樣豪邁不羈,脫盡世俗的樊籬;不過也不能太簡略,等你榮行以後,我跟李姥商量著再辦。」
「以後呢?」
「那當然,當然。」鄭徽一迭連聲地答應,「阿娃,我也跟你說一句話,這句話擱在我心裏,不曉得多久了,今天讓我明明白白告訴你:明年——明年我明媒正娶,把你帶到任上。」
「當然是真的。」她詫異地問:「怎麼啦?」
名帖一接到鄭徽手裏,他就失聲叫道:「是他!」
鄭徽和阿娃都發覺了,只沒有工夫去理她,「快請!」鄭徽囑咐了這一句,又轉臉向阿娃說:「你也見見他?」
這自是正辦,但鄭徽知道李姥頑固不化,把阿娃留在長安,可能會有不測之變;同時,他一天不見阿娃,便牽腸掛肚,忽忽若有所失,如果千里長行,沒有她相伴,這旅途寂寞,怕也是他所難忍受的。
「你別說了!」阿娃打斷他的話,「去告訴車伕,明天一早回長安。」
這個「奇女子」也還要有驚世駭俗、榮華富貴的後半世!在此刻,她就可以清晰地看見那絢爛的未來的日子——明天,一位朝廷三品大員登門請見,那還只是開端,將來全副執事,奉迎入蜀;於是成都府署,大張結綵,在劍南二十八州一百八十九縣賀客注視之下,交拜花燭,成為「五姓」高門的家婦。這番風光,該是三曲姊妹,做夢都沒有想過。
他想來想去委決不下,扶著頭,皺著眉,覺得為難極了。這樣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然有個內監,走到他身旁,悄悄問道,「郎君,你是不是病了?」
「告身,領出來了?」阿娃也吃完了,喝著茶問道。
無疑地,他會沿著「北棧道」追了下來。但也無疑地,他父親會阻止他那樣做;一個要赴任的官員,這樣的行徑,便是以私害公,方正的鄭公延決不會准許的。
「是阿娃!」鄭徽流著淚說,「沒有她,我今天再也見不著你老人家的面。」
鄭徽大惑不解,一時竟無從答覆。什麼叫「襄陽的家報,」?難道父親已由常州刺使調任為襄陽刺使了嗎?
正當他在字斟句酌,細細推敲時,又有宮女到了他面前。應試的舉子,每人一個朱漆的食案,御廚珍饌,什九是民間所難得見到的;茶湯以外,還有一銀瓶的酒,都由宮女捧到各人瓦前。禁中肅靜,不准交談,但有那風流膽大的,授受之際,便借勢捏一捏宮女的手,卻又板起臉,裝得道貌儼然似地,叫鄭徽看了在肚子裏好笑。
這株古槐名為「音聲樹」;據說每逢皇帝宣麻拜相的前一天晚上,這株古槐會發出絲竹之聲,所以稱它為「音聲樹」。這是尚書省很有名的一個典故;功名之士每經此處,常會想到:「絲竹之聲,何時為我而發?」但鄭徽卻全無此種夢想,他這時想到的是韋慶度。
「陛下聖明。」達奚珣叩頭回奏:「請宣旨中書門下,敕下吏部遵行。」
「馬買了六匹;還雇了一乘車,只送到川邊,往後不肯再進去——好在到了四川,就算到了你的任所,當地驛站會替你想辦法。」
「鄭公延早調升了山南東道;你的三代履歷上,怎麼還寫的『現任常州刺史』?」
鄭徽心裏很懊悔,有話該婉轉設詞,何苦逼得她這樣子!他同時也不免困惑,不知道何以會引起她這樣深的傷感?
旅店的燈下,鄭徽喝著酒跟小珠調笑。阿娃卻有句話迫不及待地想跟他說;剛起更就哄著小珠去睡了。
阿娃和周佶心中,也是一陣陣酸楚;特別是阿娃,知道阿蠻感於下堂氳出,飄泊無依的淒涼身世,才會唱出那樣哀傷的心聲。於是,她激起一番豪俠之氣,要做一番驚人的舉動。
「你的所謂『老姊妹』,無非劉三姨那班人。」鄭徽始終不能原諒劉三姨,所以提起來還有氣,但他立即發現,這樣的口吻,會引起李姥的反感,於事無補,因而把下面要發的牢騷嚥住了,稍停一下,他自己又把話拉回來:「就算跟劉三姨她們談得來,到底是外人。姥姥你想,繡春嫁了,阿娃又不在你跟前。小珠太小,還不懂事;你一個人淒淒涼涼的,怎麼會有舒服日子過?」
吏部郎中掌百官選補,居六部二十四司的首席,實權在手,聲勢煊赫;但周佶和鄭徽,品秩雖低,卻一個是身居清秘的內相,一個是出身進士,聯捷制舉,由天子特授美官的新貴,所以相見之下,顯得十分謙虛親切。談不了幾句,一名主事,捧著「告身」上堂;吏部郎中接了過來,親自交到鄭徽手中,「告身」是出仕的任命。從此刻起,鄭徽才算「釋褐」,「釋」去庶民穿用的短「褐」——身份改變了。
阿娃自然支持他的計劃;他去告訴達奚珣,也得到了讚許。達奚珣又告訴他,此行的蹤跡要隱秘,因為宰相李林甫決不會喜歡他如此多事。所以他託病告假;暗底下,人已經離開長安一二十天了。
「唉,姥姥也可憐——。」阿娃黯然地低下頭去;卻又倏然抬頭,「一郎!」她很認真地說:「你要答應我一句話;等你明年應了制舉以後,你要替我們母女想一想。」
阿娃的推斷完全不錯。周佶的信中說,在鄭徽動身的第二天,鄭公延調遷的命令就正式發表了。他早已知道,皇帝有意將鄭公延由山南東道調劍南道,但政令不出於「中書門下」者無效,地方大吏的調遷,須徵得宰相的同意,方能成為事實。事先洩露消息,不獨周佶可能受到處分,而且皇帝和宰相為了維持用人大權的絕對自由和尊嚴,以及杜絕聞風希旨,妄加揣測的不良風氣,很可能改變成議。所以他的守口如瓶,實在是出於愛護鄭家父子的好意。
「我還沒有稟告家父。」
「謝謝你!」阿娃隔著几案緊按住他的手,心底的溫暖,通過掌心,傳給鄭徽,「你常說:得一知己,可以死而無憾。我現在就有這樣的想法。一郎,」她忽又歉疚地說:「你一定要原諒我,我有雙重的責任,對你,算有了一個交代;對姥姥,我的責任還很重!」
「姥姥,你別說這些喪氣的話行不行?」鄭徽趕緊接口說:「我早說過,我要接你到任上去住;不巧的是,赴任的憑限太緊,咱們倒是商量一下,來不來得及一起走?如果來不及,得先有個安排;或者我先把張二寶帶去,等那裏安頓好了,馬上打發他回來接……。」
鄭徽會意了,「辰時到吏部不晚吧?」他故意這樣問。
「幾時到家,怎麼也不先消給個信來?」李姥定睛看了看他說:「黑了,也瘦了!精神倒像是比以前還好。」
「就湊在一起,誰又知道你是前世的鄭徽,我是前世的李娃?」
他在想,父親既然精研三禮,那麼對於這些道理,一定比他還看得透徹。於是,他的心情十分開朗了。
看他那詭秘的笑容,鄭徽決不能信他的話;便點點頭笑道:「閣下樣樣都夠朋友,只就是言詞閃爍,故作神秘,叫人不無遺憾。」
「一郎!」她在燈暈中半垂著眼說,「我們說兩句老實話,好不好?」
「你們呢?」
「聽說眷口都還沒有來。」張二寶接口說道:「只老太爺一個人先赴任。」
「不,一郎!」李姥固執地說:「『老不入川』,我一把老骨頭,還是埋在長安城外的好。」
「這是什麼話!」鄭徽吵架似地大聲嚷著;然而除了慌忙回拜以外,一時也無法把他的惶恐不安,用簡單扼要的話表達出來。
「我不大清楚。」繡春強調著說:「我真的不大清楚。我也探過小娘子幾次口氣,她總是長嘆一聲,搖搖頭說:『事情太難!』也不知道難在什麼地方?」
繡春的尷尬的臉色,觸發了鄭徽的一些回憶,怪不得阿娃曾說,在他出仕外放時,叫繡春伴從;李姥更是在他為周佶和繡春撮合時,一再警告他不要後悔,原來她們母女早就有了定議,準備拿繡春來代替阿娃。
名媛,隨著她的父母到曲江來選婿;名妓,奉召來侑酒侍座。幾千雙、幾萬雙美目,都看著新科進士;幾萬雙,幾十萬雙的艷羨的眼光,都射向新科進士。而且,帝后、妃嬪、宮娥的視線,也都落在新科進士身上。
「尊大人以精研三禮知名;為人方正,也是知名的。移三曲名花作高門家婦,怕未必能首肯吧?」
「那得問姥姥。」
「能回得來嗎?」她說,「你們父子多年不見,有多少話要細談!你該在那裏陪陪老人家;怎麼個情形,打發張二寶來告訴我一聲就是了。」
「不,我決不會要繡春!我什麼人也不要!」
這一問是鄭徽所沒有想到的,如著了一悶棍似地,嚇得眼中金星亂冒;好久答對不上來。
「那麼該見見一娘子。」
這是個莊嚴的宣告,也是個驚人的宣告,阿娃震動了!不過她並非沒有設想過這樣的情況——只是隱約朦朧的估計,與清清楚楚聽到他hetubook.com.com這樣表示,在感覺上是完全不同的。
「送你和一郎。」阿蠻說:「昨天張二寶到三曲跟他以前一班同伴去辭行,說要跟一位姓鄭的新貴到成都去。我到晚上才知道,猜想著必是一郎;既然一郎赴任,你自然也要同去,所以我趕到這裏來送行。」
「姥姥!」鄭徽忽然想到一個辦法,不管它行不行,就先說了出來:「反正我過去的那一番頓挫,皇帝大概也知道了,索性說個明白,請旨准我正娶阿娃。」
「這你放心!心動神知,就這時候,月老已在姻緣簿上替咱們記上一筆;紅絲繫足,不管地北天南,自然會湊在一起。」
「這樣說,你將來當宰相的希望最大?」
阿娃和鄭徽都知道這筆錢作何用處?但他倆都沒有想到李姥會有這樣一個慷慨的舉動——要說鄭徽對李姥還有什麼介意的地方,此一刻也都消失無餘了。
好久,聽得外面有咳嗽的聲音,這提醒了鄭徽,趕緊回身出去,向鄭縣尉拱手問道:「請教一事,由襄州到成都,怎麼才是最便捷的走法?」
「周郎,我重托你一件事。」她急促地說,「我想把阿蠻帶走。她的假母王四娘有錢就行,你能不能代為料理?大概有三、四百貫的身價就行了,無論如何拜託你設法墊一墊,等我回來,如數奉還。」
「看來,尊大人沒有能答應你的婚事?」周佶推測著問。
人生果真如此淒涼?當她自己提出這樣的疑問時,她所感到的是無邊的恐懼;接著便想到明天獨回長安,會不會鑄成大錯?
這是個美缺。天下十五道、三都、九府;府大於州,長官稱為府尹、次官稱為少尹,錄事參軍為各曹參軍的首腦,也就是長官的幕僚長;初涉仕途,就得這樣一個官職,算是異數,所以全家都很高興。
而這樣想一想,就像是對他父親報復過了。他無緣無故地嘆了一口氣,茫然地望著明滅的星星,不知身在何處?
「你對阿蠻到底如何?」
鄭徽自是例外,萬里鵬程,由此而始,他無法體會行人戍邊,爺娘相送的淒壯的意味;勒馬橋邊,對周佶拱手相謝,說道:「你我在此分手了。長安一切,重重拜託!」
一席盛筵,只是賓主二人共享;卻正好容他們靜靜地細訴契闊。周佶說他明經及第以後,授官秘書省正字,去年升為校書郎,奉派學士院供職;雖然身在九重,但到底不過微末小官,不比鄭徽進士而又制舉第一,根基深厚,將來定有一番大作為。
當然是的。鄭徽的話,入情入理,毫無可駁之處。然而阿娃卻另有熟思已久,不可動搖的決心;為了鄭徽,為了李姥,也為了她自己,與鄭徽的結合是不智的。既然如此,就沒有跟鄭公延見面的必要。
這樣,這篇文章就不能「直言極諫」了。應該歌頌、粉飾,再挑不關痛癢的地方,說些該如何改進的話,這是大捧小罵;再不然挑有毛病的地方,曲為衛護,說出一篇無過有功的大道理來,讓當政者知道他曉得癥結,只不說破,這是暗送秋波。無論大捧小罵,還是暗送秋波,只要報喜不報憂,一定會獲得李林甫的賞識。
一路上,鄭徽的心情比金榜題名時還要興奮舒暢。人生在世,最快意的事,無過於報德之時——而況那是永偕白首的開始,從今以後儘是濃情蜜意,無辱無憂的日子!
「就是今天,咸陽橋下。阿蠻那一闋『陽關三疊』,唱出你兩行眼淚,這不是假的吧?」
但在旅途中的鄭徽,也並不舒服。每到一處,白天細心觀察政風民隱;晚上在簡陋的旅舍中,一燈如豆,孜孜不倦,把他的觀察所得,都詳細地紀錄下來。
於是,她心念一動,鄭徽說在署外替李姥另行安頓,這是不是可以考慮的呢?
阿娃把他的草稿接在手中,卻並不打開來看,只笑道:「聽你這樣說,殿試一定得意。恭喜,恭喜!」
「那麼我來幫忙!」
「左右廂內外平安!」有人高奏;鄭徽知道,那是殿前負警衛全責的金吾將軍,照例奏報。
「好了,好了!你請吧!」繡春急得跳腳,「誰要你來幫忙?」
他一路說,李姥一路搖頭,「不,一郎,多謝你的好意。」她說,「我早就說過,官署的後堂,不是我住的地方。」
「也無所謂意想不到。」阿娃打斷她的話說,「一郎早有過這樣的表示了。正因為他有這樣的表示,才值得拉他一把。」
「好啊!」鄭徽興奮地回答,他以為她回心轉意了,有什麼他所企盼著的話告訴他。
再看殿廷內外,衛仗密佈,殿前垂著簾子,簾外監察御史兩人,東西肅立;此外還有許多不同品級的官員,各就自己的位置站著。內外幾百人的宣政殿,靜得聲息不聞,如荒山古寺一般。
然而鄭徽的視線只繚繞在阿娃身上,好不容易才脫身出來,向倚著房門的她走去,四目相視,盡在不言;慢慢地,阿娃眼中滾出兩粒晶瑩的淚珠,然後一甩門簾,猛然回身進房,伏在枕上,嗚嗚咽咽地哭個不住。接著,是鄭徽跟了進去……。
「唷,唷!」李姥撇著臉說:「將來還要風光,有『夫人』的封典給你呢!你這個『鄭徽的侍妾』,伸長了脖子等著吧!」
說著李姥自己先乾了酒:而且像是真的想開了,強打精神,說些她平生所見過的前輩人物,娓娓清談,令人忘倦,依稀還可以想見她當年周旋文士,吐屬雋雅的風範。
「定謨兄,」周佶從頭到尾,籌思已熟,從從容容地說道:「我有句話,說出來怕不中聽。」
「真的明天回長安?」
盈盈欲涕的繡春再也忍不住了,突然一甩手,低著頭疾趨而去,似乎隱隱可以聽到她的哭聲。
因為阿娃的告誡,鄭徽不便多說,但不說又不可;考慮久久,他以歉然的語氣說:「這可真是一言難盡,總之,阿娃對我有大恩,沒有阿娃便沒有我,所以在我有生之年,都是報答阿娃之日;我早就明明白白表示,我要明媒正娶,以嫡室之禮待阿娃。而她,彷彿有什麼難言之隱,堅辭不受。這叫我太困惑了!」
這使鄭徽警覺到自己的失態,想說一句致歉的話,卻又一時想不出來,只能笑一笑示意,同時腳下再度向前移動。
因為,鄭徽並沒有生病,也不在長安。各種的激勵,使得他處心積慮要在下一年的制舉中,爭取最高的榮譽;他情願暫時捨卻新科進士的風光熱鬧,隻身遠遊,去考察政風,發掘民隱,準備在明年金殿對策,「直言極諫」時,做一篇經國緯世的大文章。
阿娃看到他那樣子,心又軟了,嘆口氣說:「好吧,我送你到褒城;你到南鄭去接你父親,如果他老人家一定要見我,我就見一見他好了。」
手本接到鄭公延手裏,他只當姓名相同,偶爾巧合,所以神態還是平靜的;但一翻到第二頁,他的手發抖了!三代名諱,清清楚楚地寫著,這鄭徽,正是他早已視之為異物的不肖之子。
鄭徽想不到竟是第一,喜出望外,再也無法矜持了,嘻開了嘴,不住眨眼,竟忘了說話。
鄭徽把他的草稿作了最後一遍潤飾,自覺毫無瑕疵,便不肯耽擱時間,重新磨了一硯的墨,聚精會神地謄清;再細細校對了一遍,隻字無訛,便捧著走到殿前,交了給收卷的禮部官員。
「嗯。就這樣辦。」
他們去到東市最大的一家酒樓,不要酒保侍候,也不要胡姬伴座,找個比較清靜的座頭,一面淺斟慢飲,一面悄悄談話。
大唐自太宗以來,歷代皇帝都盡可能為進士們增光益寵,作為牢籠天下英雄的手法。解音律、好文藝,賦性寬大慷慨的天寶皇帝,更以愛才出名;這天,他很早就帶著近年來最得寵的楊貴妃,臨御紫雲樓,要看看今年的新科進士中,可有特別出色的人物?
而現在卻忽蒙殊榮,內監頒賜御製醫方,若是見不到鄭徽本人,因而揭露真相,達奚珣的欺罔之罪,非同小可。並且可想而知的,老奸巨滑的李林甫會乘機給他打擊。輕則遠謫,重則下獄。總之,麻煩一定不小。
「這麼晚,他怎麼來的?」阿娃奇怪地問。
「那麼是你騙我!」李姥氣得臉都白了,「你真有良心!」
「令尊真是好官,剛正清廉,我們常州真是受惠太多了。」
阿娃倏地站了起來,凜然地直呼他的名字:「鄭徽!你的書讀到那裏去了?怎麼可以忘了父母的養育之恩?當今皇上以仁孝治天下,你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來,不但愧為天子門生,也辜負了皇上特為安排你們父子在一起的恩典!」
「就信了,我也不會改變主意。」阿娃的神色很認真,「一郎,就算阿蠻不如我,你也該想想不得已而求其次這句話。」
由於鄭徽閃爍其詞,而又說得那樣嚴重,周佶不敢輕率地表示意見,「咱們找個地方去坐坐!」他說:「從長計議。」
「那麼,你說,是為了什麼?」
有四天的日子,他過著起居無節,晨昏顛倒,愛怎麼便怎麼的生活。然後,有人夜半敲門,把全家都驚動了。
這自然是制舉及第,鄭徽喜在心裏,表面上卻不能不保持平靜,一面回禮,一面肅客:「吉人兄,真是久違了,請,請!」
「那好。傳我的話,叫顏真卿把鄭徽的『老驥賦』寫成手卷進呈。」
「笑話!」鄭徽停了一下,又說:「你送我到川邊,如果不願意再跟我走,儘管請回。從此別管我了!」他把最後那句話說得特別重。
對她自己來說,是一大錯;撇開自己,北歸長安是唯一可行之路。她想起幾年前在平康坊菩提寺聽老僧說法,講過佛祖捨身飼虎的故事;當時懷疑其未必是真,到現在才知道,事情逼到那地步,只有咬一咬牙,縱身一躍,反倒心安理得。
「周郎!」門簾掀處,重新梳妝過的阿娃,大大方方地招呼著。
但試卷也可能由皇帝指定大臣代閱,如果是那樣的話,宰相李林甫一定會在去取之間,有所主張;而李林甫是決不會看中他的痛陳時弊的策論的。
阿娃沒有答話。她仍在恍惚之中,一半沒有聽清他說些什麼,一半覺得什麼「房子」都是小事。她要一個人靜下來細想一想。
《廣濟方》是天寶皇帝親自編纂的醫藥驗方,尚未頒行全國;獨賜一名告病的新科進士,自是殊恩。這消息馬上傳了出去,成為一段佳話。
阿娃所吹的「散聲」又變了,時而如鶴唳霜空,時而如幽咽流泉,時而如巫峽猿啼,象徵著臨歧握別,千言萬語,叮嚀不完的紊亂的心情。
上巳的曲江,文人修禊,庶民踏青,天子則賜宴臣僚;地點在紫雲樓西的彩霞亭。但雖說天子賜宴,卻非御饌;照例:由京兆府率同長安、萬年兩縣辦差,除了水陸雜陳的盛筵以外,還要講究錦繡珍玩的擺設。自然,左右教坊的樂工,必定到場獻奏新曲——有時,天寶皇帝會成為教坊中的首席樂工,他是羯鼓能手。
此外還應該留幾句話。她這樣想著,心頭立刻浮起千言萬語,但話越多,越顯得情絲萬縷,纏綿難理,只徒然增加鄭徽思念的痛苦,何必呢?
這幾句話卻說得鄭徽眼眶都紅了。歷盡滄桑,垂老還惹上一段理不清的恩怨;無可奈何,付之於絕情一念,真所謂「哀莫大於心死」,不能不叫人替她傷感。
周佶點點頭。於是,一個單獨相見的約會,就算訂妥了。
「那好。也不枉吃這一場辛苦!一郎!」李姥欲語不語地;然後換了種口氣說:「噯,先都別管吧!好好過個年再說。家裏也好久看不到熱鬧的樣子了!」
「我有些怕!」他怯怯地說。
「這你不用管了。」李姥說,「倒是你在路上,沒有個得力的人,我不放心。」
「我們就在附近走走。」鄭徽接口答道:「不出坊。」
「你的話,至少有一半我不能同意;你對我有什麼責任?要說責任,就是對咱們彼此的感情負責,你這樣撤下我……我……我覺得你是不負責任。」
「你對阿蠻的那段情?」
「這不必了。」鄭徽趕緊攔阻著說:「而且阿娃住在旅店裏,諸多未便。」
忽然,有人悄悄拉了他一把。他立刻警覺,這樣偷窺是失儀的;如為監察御史所糾,逐出宮門,便失去了應試的資格,一年來的心血,便都付之東流了。
「那得看機會,別先許下願心。」李姥說,「再說,我要搬回三曲,你的身份來看我也不方便。一郎,你聽我的話,把我忘了吧!我年紀大了,受別人的好處,今生今世報答不了,牽腸掛肚,死了都不能閉眼。」
鄭徽臉如死灰,好久,大聲叫道:「小珠,小珠!」等小珠應聲來到面前,他囑咐道:「你把小娘子的東西收拾收拾,咱們明天一起回長安。」
「我明天下午回來。」他握著她的手說。
分散逐風轉,此已非常身。
張二寶對阿娃的敬畏,猶過於對李姥,聽她這樣吩咐,不敢違拗,出去與來自長安的車伕,談好回程的車資;又忙著要與那三個新同事去道別,順便請他們在鄭徽面前致意,說他把阿娃送回長安,立即再趕到成都投效。
「怎麼?」阿娃翩然出現在門口,笑著說:「你在發什麼呆!」
李姥失笑了,「一郎,你可真說得容易。」她忽然又放棄爭辯的神態說:「等你出仕了再說吧!」
鄭徽在裏面等了又等,真的不耐煩了,衝了出去,臉紅脖子粗地嚷道:「走不走得成,都還不知道,瞎起個什麼勁!」
阿娃知道,李姥至多只能把他說得口服心不服,情感上的事,只能慢慢勸解疏導,光講道理是沒有用的;而她,又有些話不便當著李姥說,所以拉了鄭徽一把,使個眼色,示意他回到自己屋裏去談。
愁顏相向,是周佶打破了難堪的沉寂,「定謨!」他特意用欣慰的聲音說:「好在你不是『西出陽關』,你是西出散關,該記得我告訴過你的話!」
「你看看,倒是誰的?」繡春頭也不抬地回答。
「一郎,做什麼這麼不高興?」
「那年長安的冬天特別冷,」鄭徽接著又說,「一進臘月,風雪不斷;最大的一場雪,連下三天不停,兩市九衢,斷了行人。飢寒交迫,自分必死;不想在大雪中遇見一個人,相見之下,兒子一痛而絕……。」
阿娃對內監自承那樣的身份,原就覺得委屈,再受了李姥的責備,更忍不住了。「誰要做他的侍妾?他不在家,我不這樣說,憑什麼資格替他接旨?」她沒好氣地把李姥的話頂回去。
「我不懂你的話。難道只有三曲才是你跟姥姥,安身立命的地方?」
內監點點頭走了。接著宮女端來一盞滾熱的茶湯,微笑著悄悄擺在他面前,然後也走了。
「誰?」阿娃問。
他跟阿娃正是情濃如漆的時候,就這一天的小別,也覺得依依不捨,不斷藉故磨著時間;阿娃也隱約有種預感,彷彿覺得這一去就再也不能見面,索性提議:「乾脆你明天一早去吧!」
這一問在阿娃意料之中,她強忍委屈,清清楚楚地答道:「民女是鄭徽的侍妾。」
阿娃凜然心驚!抬眼四顧,在堆亂了一屋子的衣服什物之中,小珠的那雙貓樣的眼睛,灼灼地望著她,惶惑而憂鬱地。
「多謝周郎!請坐待茶!」她微笑著,襝衽為禮。
「宗兄不妨先看一看信。」鄭縣尉說:「如果要作覆書,我明天來取;托兵部的釋差辦遞長安。」
「屈指在數,是我起了個六爻神課。卦象上顯示,入蜀以後,另有奇遇。究竟是什麼奇遇?連我也說不上來,只有到時候看了。」
於是,鄭徽把睡眼惺忪的小珠叫了起來,找到濃眉大眼的歡兒,兩人七手八腳地端上來幾碟乾果,點了茶湯,款待周佶。
「不,謝謝!」周佶站定了腳說,「我在禁中值宿,偷暇來報個喜信,不敢耽擱。定謨兄,制舉策問,一共二百三十六卷,皇上親閱,直到今夜二更才看完,只取四名,拆閱彌封,閣下獨佔鰲頭,大喜,大喜!」
「奉養李姥。」
「我怕的正是這一點。」鄭徽憂形於色地——事實上不僅於這一點,甚至逐出的不肖之子,能否重為嚴父所承認,都還是疑問;這附帶勾起來的心事,卻苦於不便明告周佶,所以一時憂思重重,兩道劍眉,深鎖得聯結在一起了。
「不過,聽說令尊還有調動的消息。」
「怕?」
鄭縣尉大為詫異,他也不管;奔了進去,阿娃正從床上坐起來。
「你們走吧!」李姥沉著地說,「一路福星!」
收拾筆硯,回到延壽坊,阿娃已高燒一對紅燭,笑盈盈地在等他。他什麼話也來不及說,先從袖中取出策論的草稿,遞了給她。
可是,阿娃那裏卻起了大風波!只為了她在內監面前所說的一句話,惹得李姥大動肝火。
當然,這一切他此刻都無暇去細想,只是趕了過去俯伏在她身旁,一面溫柔地拍著她的背,一面用告饒的聲音,不住輕喚:「阿娃、阿娃,別傷心!一切都是我不好。咱們慢慢再說吧!」
「我希望張二寶回來,不光是告訴你一聲;是接了你去見我父親。」
她強笑了一下,不住眨著雙眼;淚水一半被她的長長的睫毛所吸收,一半流入她的口中,只留下兩條微微發亮的痕跡。
「我早有打算了!」
制舉的試期,定在二月初十。那比進士試可舒服多了,試期只有一天;飯食都由御廚供應,所以除了筆硯以外,什麼都不必攜帶。這天一早,仍舊由張二寶送考;搜檢不嚴,鄭徽瀟瀟灑灑地進了大明宮,一直往宣政殿走去。
阿娃從心底深處泛起安慰和感激。到頭來,李姥還是為她的終身設想的,這份恩情更進一步證明了李姥確是拿她當親生女兒看待;但也就是這份恩情,喚起了她更強的責任感。看到李姥那泫然欲涕的神情,料想分別以後,她那有限的歲月,必都是以淚洗面的日子;因此她再一次自誓,一定要好好侍奉李姥的餘年。
鄭徽一想這話也不錯,便告了罪,把周佶那一通封緘得極密的私函拆了開來,才讀數行,便情不自禁地向內室奔了進去,口裏叫道:「阿娃,你看,你看,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消息!」
周佶卻還有些依戀不捨,「此一別不知何年再見?」他說:「咱們再想一想,彼此還有什麼話要交代的?」
「那麼就說你的猜想。」
不可能的!鄭公延還不肯相信。杏園那一頓鞭撻,是他自己深自痛悔,再也忘不了的;而且,去年死去的老僕賈和,明明曾流涕自陳,說托西市凶肆的人到那裏去搜索過,連屍體都埋掉了。怎麼這時候又出來一個活的「鄭徽」呢?
一席別筵,竟似令節的小宴,直到三更方散;但一到五更,卻又燈火通明,人影往來——鄭徽和阿娃準備起程了。
就這一躊躇間,香風一動,阿娃再度出現,「周郎!」她笑道:「我沾你金吾不禁的光,也去看看宮城的月色。」
因此李姥又感嘆著說:「看來就一次的團聚也難。」她舉杯向鄭徽說道:「一郎,人生聚散,都有定數;我也看開了。乾了這杯吧,但願你稱心如意!」
鄭徽也只好如此。但心中耿耿,久藏在心裏的一個念頭,卻迫切地希望跟阿娃說個明白。
小珠大人氣地感嘆著,「從此見不到一郎了!」她幽幽地說。
「這行了!」感動的阿娃,淚光閃爍地強笑道:「你不用發愁了!」
然後,笛音慢了下來,欲語還休似地,有著無限的纏綿之意;阿蠻含著滿眶眼淚,淒淒切切地唱道:「西出陽關無故人!」這最後一句,相和的人少得多了,有的人,哽咽著無法出聲;有的人唏噓著不忍道破。因為如此,越發增添了一份近乎曲終人散的淒涼。
「一郎!」阿娃再一次要求:「你一定得聽我這句話!」
鄭徽的猜測是正確的。周佶轉身,以極有自信的語氣說:「唯一的一個辦法,你得把阿娃帶到劍閣。不管你用什麼辦法,能把阿娃騙到劍閣,好事可成!」
這下,倒真的勾起了鄭徽傷別的意緒。想起初到長安那一夕的緣分,以及進士及第時馬前贈花的情意,都是叫人低徊難忘的。看她今天特為遠來相送,或許有一段相思要訴,卻又礙著阿娃,不便啟齒;一副別淚,唯有背著人在枕邊暗流。一想到此,鄭徽有著無限的歉疚,但他同樣地礙著阿娃,不便向阿蠻說一句安慰的話。
「好了,連宮裏都知道你是新科進士鄭徽的侍妾了!這個門戶只好收了起來!大家一起喝西北風吧!」
「回來呢?就你跟小珠兩個人,怎麼行?說不得只好讓張二寶多辛苦一趟,把你們送回來以後,再到成都去投奔一郎。」
「那麼就走吧!」
然而,為什麼限五日內就要離京赴任呢?同時乞假歸省的事又如何?這些疑團,使鄭徽在欣喜之餘,也有著深深的困惑。
「這就奇怪了!」鄭徽不安地說:「總有個什麼緣故在內吧?」
張二寶不明白鄭徽何以發脾氣?直著眼發愣,繡春也有些害怕,只阿娃神色泰然地對繡春說道:「你陪一郎去說說話,解解悶,我就來!」
「你自然該笑了!」李姥怨氣沖天地說:「你一直要替鄭徽守節,這下子可是如你的心願了!你在我面前弄鬼,打量我不知道?哼!」
他由河東轉河北,南下經齊魯至江淮;繞道荊襄回到關中,這一個大圈子兜下來,正好一年將盡。
阿娃一向料事很準,這一點卻未料中。第三天,吏部派人送來一角公文,鄭徽奉旨特授成都府錄事參軍,限五日內離京赴任。
「只要我辦得到,無不樂予從命。」周佶停了一下,又說:「就怕閨房之內的糾葛,局外人有力也使不上。」
「哼!」鄭徽微微冷笑,「你試我不止一次了。」
怎麼辦呢?只好吩咐張二寶:「叩門!」
「哎呀,姥姥。你真是!」鄭徽頓著足說:「這是咱們自己的事,誰也管不著。」
這說來未免太荒唐了!父親在什麼地方做官?做兒子的竟不知道。這該可以說是天下的奇聞。
於是,周佶也有了喜信——自然,這是可以叫他眉飛色舞的;而在屏後偷聽的繡春,卻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聽鄭徽這樣解釋,阿娃也替周佶高興,「你說他前程遠大,難道將來也有當宰相的希望?」她問。
周佶深深看了繡春一眼,縱聲大笑,狂態畢露。他也不再說話,只拍一拍她的肩,然後揖別鄭徽,匆匆出門;兩名隨從,伴著他飛騎而去,歷亂的馬蹄聲,敲破一坊好夢。
騷卒看一看他的七品公服,問道:「有手本沒有?」
鄭徽不斷點頭,表示接受。而心裏卻更悽苦,背著手踱來踱去,好久都想不出一個挽留她的方法。
「回貴妃的話,共取二十八名。」
但一進延壽坊,不知怎麼,反怯怯地放緩了馬;同時一變剛才進城的感覺,似乎眼中所見,都很陌生似地。
「噯呀!什麼『不敢』?」阿娃笑了一下,忽又正一正臉色:「說真的,你的官位不算太低,說話的語氣,也要想想身份,用得不得當,叫人笑話。」
當然,他的心事,阿娃是完全瞭解的。她也在盤算,如何籌畫出一筆豐厚的盤纏,把鄭徽體體面面地送到任上。五天的限期,實在太迫促了些;但是,迫促也有迫促的好處,幾年來的恩怨糾纏,真要理個清楚,怕一年半年都難以了結,此刻奉了欽命,為日無多,不能了結也得了結,快刀亂麻,倒也乾淨。
「噢,我m•hetubook•com.com一點不知道。」鄭徽異常關切地問說:「到底怎麼回事?繡春,你快說給我聽!」
而鄭徽並不能瞭解她的心情,過份的興奮使他失卻體察別人的能力;同時,他的內心也是匆遽的,交代過那一番話,他自覺大事已定,安頓了阿娃,他還要趕到南鄭,向父親去細問慈母的起居。
「到底那一天呢?」
他又想:禮法是什麼?禮法的作用,在建立人與人之間的正常的關係。教忠教孝,莫非叫人立身處世,要不忘本;而飲水思源,與阿娃共享尊榮,正合於忠義之道。如果阿娃可負,無人不可負!在朝不會是忠臣,在家不會是孝子。若是禮法只教人為自己打算,可以忘恩負義,這樣的禮法,不要也罷!
與天子並坐在袞龍繡榻上指點談笑的楊貴妃,忽然發現了疑問,輕喊一聲:「高力士!」
「天子聖明,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這一段經歷,鄭公延已聽賈和約略講過,他所關心的是他痛責鄭徽以後的情形,便急急問道:「在杏園,到底是誰救了你?」
「決不叫你難堪!」鄭徽激動地說:「那怕絕了父子之情,我也要報答你!」
「能這樣,還有什麼可說的?」
「要進士才好?」
「你呢?你就讓姥姥拖住你,也在三曲混一輩子?」
「襄陽常有家報吧?」周佶又問。
繡春點點頭,不住答應著:「我幫你,我幫你。」
下一天,高力士所派的一名內監,騎馬到了延壽坊「新科進士鄭寓」,大門洞開,一望到底;阿娃誠惶誠恐地接了進去,堂前早設下香案,內監昂然直入,手捧那部黃綾精裝的《廣濟方》,在香案旁邊一站,阿娃不等他開口,趕緊先在香案前面跪下。
繡春想了一會,抑鬱地說:「恐怕還是我們這種人家身份的緣故。那次為了皇帝賞你的醫書,小娘子跟姥姥大吵一架。」
「對,對!」鄭徽大喜,「我父親一向公私分明;以下屬參謁上司,他一定延見的。」
「天下有如此奇女子,真可為列女傳開一新局!」鄭公延感嘆久久,忽然問說:「她此刻在那裏?」
而鄭徽倒是定了神來了。耳、目、鼻、意,觸處無不美妙:自出世以來,二十多年從未有像此刻這樣的滿心舒暢。
「真的不早了!」阿娃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路,「快去睡吧!」她說。
他卻真有些怕她的說得出、做得到的性格,趕緊走了過去,搖著她的身子,賠著笑說:「何必呢?頭一天出門就鬧彆扭!」
吃完晚飯,李姥回她自己的臥室。鄭徽失去了個人所有的房間,卻正好得其所哉,與阿娃同房。在燁燁的紅燭之下,他大半年來種下的刻骨相思,可以盡情一訴了。
想不到李姥在這時候,還會說出這麼句冷雋的話來,阿娃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這誰知道呢?」鄭徽笑道:「事在人為。講門第,講出身,也還要講本事,講關係。」
「還有誰不高興?」小珠笑道:「姥姥說她頭痛的毛病都好了。」
「這個時候,我不必見他了!」阿娃催促著說:「你該快迎出去才是。說不定是傳宣旨意來的。」
「喔!」她強笑著說,「我在想姥姥!」
並坐在一張床上,鄭徽自昨夜在南鄭失眠談起,一直說到如何把她暫時安頓在褒城,先訂婚約,然後親迎。等這種種經過講完,他故意用質問的語氣說:「順理成章得到這樣一個結果,你該沒有話說了吧?」
「這樣做了,你甘願承受一切後果——包括將妾作妻,可能會受嚴譴在內?」
這句話擊中了鄭徽的要害,半晌作聲不得。
「看樣子,你是知道的?」
「怎麼?」阿蠻圓睜一雙杏眼,極詫異似地。
「你看!」她把那五十貫寶鈔一揚。
鄭徽和阿娃相視作了個會心的微笑;繡春突然警覺,自己也感到忘形得可笑,羞紅了臉,趕緊避了開去。
「高力士在!」他疾趨上前,躬身聽候吩咐。
其實所謂商量,也只是聽從阿娃的決定而已。一切僕從、車馬、行裝,都要她細心安排;鄭徽除了收拾他自己的書籍筆硯以外,什麼事都不用他費心。趁那兩天工夫,他去向禮部侍郎達奚珣辭了行;又到城南韋曲去掃了韋慶度的墓,再要想到西市凶肆去訪舊話別,卻讓阿娃嚴厲地制止了——這是鄭徽留在長安的一大遺憾,他心裏在想,只要一有了錢,千金報德,對馮大得好好盡一番心意。
「現任長安尉。」
「不,」阿蠻答道:「我總得看你們過了橋才能走。」
「海枯石爛,此心不渝。」鄭徽把一杯酒瀝在地上,那是向過往神祇設誓的表示。
有阿娃在身後,鄭徽不便跟周佶談她。不過,他們可談的事也很多,周佶雖出仕未久,但以身在禁中,對於服官之道,相當精通;鄭徽赴任之前,該向那些地方打什麼交道,指點得十分詳細。而這,正也就是他今夜來看鄭徽的目的。
「又來了,又來了!」鄭徽嘆口氣,恨恨地說:「姥姥,你別老想到你百年以後的事,行不行?」
就這時,她聽見鄭徽的驚異的聲音:「阿蠻!你怎麼也來了!」
這是什麼緣故呢?鄭徽開始發現事態嚴重;他的心反靜下來了,認為要好好想透徹了,再跟阿娃談判,才有效果。
居然阿娃會自己承認,鄭徽倒有些奇怪,「那一次?試出我什麼?」他問。
「姥姥,你這話我可不愛聽!我悔什麼?」
「我也常想她。」小珠偏著頭,做出大人樣子的困惑神情,「在家裏,最好躲開姥姥,省得挨她罵,不在家,倒又常想她。真奇怪!」
鄭徽料想繡春的終身,阿娃不會不關心,便也把它拋開了——事實上,他把一切都拋開了,長期的精神貫注,以及患得患失的沉重的心理負擔,在取得阿娃的嘉許諒解之後,完全鬆弛脫卸,領略到了真正的閒適的趣味。
由繡春又想到下堂復出的阿蠻,為情而死的素娘,以及嬌憨任性的小嬌嬌;看來生離死別,事如春夢,其實每一個人都是他忘不了的,一想起來,無不耐人思量,一種綢繆不盡,卻又無處可寄相思的莫奈何之情,真是難以消受。
於是兩人都起了床。阿娃為了酬謝周佶特來透露喜信,而且據說他的「身份尊貴」,所以準備以盛筵款待,親自入廚動手。鄭徽便特意去看姥姥,談繡春的終身大事。
別人都聽得津津有味,只有李姥神思不屬,慢慢閉上了眼。鄭徽便住了口,悄悄對阿娃說道:「姥姥倦了!」
「反正在五天以內;今天一月十九,至遲二十三,非走不可了。」
「這話說得不錯。」鄭徽明白了阿娃堅拒的原因——他反而興奮了,不管怎樣,其中癥結算是確確實實地找到了。解開這個結,只在他父親一句話,「你讓我好好想一想。」他離座而起,憑欄沉思著。
除此以外,他們都是非常融洽的。向西自武功,扶風行去,沿路尋幽探勝,憑弔古跡,走得極慢;半個月工夫才到寶雞。
「我只試過你一次。」
「嚇我一跳!」阿娃再也想不到他會在這時候回來,驚魂稍定,才發現鄭徽臉上的喜色,是她從未見過的,知道他們父子的感情,已經恢復,心中一塊石頭落地,頓覺滿身輕快,也笑著答道:「九轉丹成,功德圓滿了!」
「你可千萬記著我的話!」阿娃鄭重囑咐,「先別說我在這裏。看老人家的意思,能見就見,不能見別叫我受委屈!」
「喔!」周佶皺著眉說:「我只看出來你們有些彆扭,沒有想到,決裂如此。」
「令尊在山南東道兩年,治績昭著;聽說還要借重長才,調任繁劇之區。」
放下筆,揉一揉倦眼,發現窗紙微明,曙色已露;廚房和馬槽上都已有了人聲,「是時候了!」她輕輕地自語著,心頭空落落地,無榮、無辱、無喜、無悲,彷彿失去了什麼,也彷彿得到了什麼?就像春夢初醒似地那樣神思迷惘。
阿娃叫小珠到車上,從她隨身攜帶,裝日用什物的奚囊中,取來一支紫竹的笛子;向阿蠻微一頷首,把笛子送到唇邊,吹出裂帛似地一聲清響。
「隨你。」阿娃答說。
「少年荒唐,不足深責。你現在也算對得起你父親了!」
那是前幾年,王維在這裏送朋友出使陽關和玉門關外的安西,所作的一首七絕;由於音節淒壯,流傳得很廣,在咸陽橋唱這首詩送別,成為風氣,並且給它定了一個專名,稱為「陽關曲」。又因為第二、三、四句,要疊唱一次,所以又稱為「陽關三疊」。
「唉!」鄭徽痛心地說:「那日子,不堪再問。」
但下筆之時,他卻躊躇了。有一個疑問,是他以前從未想過,而此刻必須先弄清楚的。他不知道制舉的策論,究竟由誰閱卷?如果是皇帝親閱,當然秉筆直書——大唐皇帝有納諫的雅量,這是從太宗以來所建立的一個優良的傳統;也是開國以來,一百三十年間所以強盛的一個主要原因。
鄭徽深感於皇恩浩蕩,便自然而然地解除了他的疑惑。既然來應「直言極諫」,自然盡一己之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如果要諂媚阿附,當初朱贊邀他入棚,早登了上第,也不會有後來歷盡坎坷那段血淚交拼的淒慘遭遇。他又想:阿娃也是個正直不阿的人,只要直道而行,盡力而為!即使落第,她也應該諒解的。
在阿娃的安排之下,那個年確實過得很熱鬧。鄭徽瞭解她特為挑起一片歡樂的氣氛,來安慰姥姥的寂寞心情的用意,所以處處湊興,儼然是子婿承歡的樣子。因為如此李姥跟鄭徽之間的距離,倒是拉得從來沒有這樣近過。
「你起來。」鄭公延極有力地說:「我志已決,非如此不足以崇功報德,表揚大義。心之所善,之死靡他,任何人換了我,也只有這樣處置。籌辦一了這件大事,我就上表自劾;我想——,也不會有什麼了不起的處分,王道不外乎人情,所以本朝律法,論罪有『十惡』、『八議』之說。『十惡』不赦,『八議』就是論人情,此事『議親』、『議賢』,都有可原之處。如果受恩不報,謂之不義,而『不義』正是『十惡』的第九目,縱然可逃法網,其實已成為不義的『十惡』之徒;名節有虧,終生抱慚,萬萬要不得!」
想到鄭徽,她不能不感到淒楚!多少輕憐蜜愛,多少綺思夢想,從今以後,都將化作無盡的悵惘,在花晨月夕或者風雨中宵,纏人不去!
這真是匪夷所思了!周佶細想一想,這件事不好辦;就好辦他也不能做,因為阿娃的用意,顯然要薦賢自代,那是大違鄭徽的本心的。
「謝,謝!等下世吧!」李姥又問:「你說他父親在找他,現成的一名新科進士,怕沒處去找?怎麼不來?算了吧,我早看穿了!誰指望他替我養老?只指望他好歹弄個一官半職,趁早走他娘的路。誰知道你真會出花樣,又要叫他應什麼制舉,以致於惹出這麼大的麻煩!好了,從此以後,我什麼不管,都交給你!」說著,「光郎郎」一聲,把一串鑰匙丟在阿娃面前。
有晉人之風的周佶,心裏對她那幾句話,傾倒之至。但做了幾天官,已沾染了想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的習氣;細味李娃的話,參證今晚所見的一切,知道別有蹊蹺,好事不諧,便打個聽來十分爽朗的哈哈,就此避而不談。
「沒有,沒有。要說生氣也過去了。」
這話,鄭徽卻一時答應不下來。因為他正準備跟周佶深談,一則是不忍埋沒阿娃的懿行淑德;再則要讓周佶徹底瞭解他跟阿娃之間的關係,才可以替他策劃來成就姻緣。
「現在該他拉你一把了。」李姥說:「三曲還未出過這麼體面的事——你,你不必顧我!你年紀還輕,我想了又想,不忍把你埋沒在三曲。阿娃,你聽我的話,跟了一郎去吧!」
於是,他說:「你不能一意孤行。否則,造成父子不和,那決不是阿娃愛護你的本心!照我看,阿娃決不肯為了她自己的好處,弄壞了你們父子間的感情。」
這下鄭徽才真的定心了。無限欣悅慈愛地撫著小珠的肩,問道:「家裏都好嗎?」
「鄭徽有病在床,民女李娃代叩天恩。」說著,阿娃叩下頭去。
那三個人——蒼頭、廚子、書僮都是在長安動身以前才收用的,對於鄭徽和阿娃的關係,毫無所知;一路上跟著張二寶喊阿娃為「小娘子」。這位小娘子,御下寬厚,聽說她忽然要回長安,都覺得有些依依不捨。那廚子還特地做了幾樣拿手的菜,送了進來,算是替阿娃餞行。
「真的!」李姥笑吟吟地迎到門口,「一郎,這下可真是熬出頭了!」
「以後我不容易有跟你說話的機會,所以趁這兩天,我要多勸你幾句!」
這一點鄭徽是預先想過的,從容奏道:「臣去年乞假回滎陽養病,行到中途,賤恙粗愈;自覺不通時務,難效馳驅,便不回鄉,一路細心考察各地政風,直言奏對。小臣罔識忌諱,不誠惶恐。」
「你只說,未曾顯親揚名以前,沒有臉見父母。」
「你說的是誰?」
「領旨。」
「你別去!」她說,「夜靜更深的,誰知道是什麼人?叫繡春告訴張二寶,先別放進來,問清楚了再說。」
從長安到此,住店打尖,都是吃的店家的飯食;帶來的廚子,一直沒有一獻身手的機會,所以這還是阿娃第一次領教廚子的手藝。菜一上桌,想起鄭徽,把廚子叫了上來,先開發賞錢,然後把鄭徽的飲食好惡,細細說了給廚子聽,叫他務必記在心裏。
「我不是怕。飛上枝頭作鳳凰,我夢裏都會笑醒。可是,一個人有一個人安身立命的地方,不可強求。」
阿娃稍停了一下,答說:「那麼,你先去,我就來。」她忽又說道:「繡春要裝身份,怕躲著不肯出來,你叫小珠去侍候茶湯。」
於是,她陡生莊嚴、充實而恬適的感覺。同時對鄭公延有著莫名的感激和尊敬。那「奇女子」三字的稱譽,在她已心滿意足。自己知道,到死都不會忘記。
阿娃真的忍不住了,「一郎,你也得替我想想。」她說:「你父親不比你,就算他聽了你的話,承認我對你有些好處,找一個人把我叫了去,我不能不去;見了面淡淡道個謝,拿出一包銀子,打發我走路。你想想,我幾年辛苦,千里迢迢,就為了這些嗎?」
鄭徽細看題目內容,範圍相當廣泛,民食、潛運、賦稅,以及度支出入,幾乎都包括在內。民生豐嗇,關乎國家治亂;鄭徽這大半年的工夫,正在這上面,所以初看題目,十分興奮。
「你的情形跟我不同,不妨細細斟酌,適得乎中來辦場喜事。」鄭徽停了一下,又很鄭重地說:「如果我能如願,而李姥又堅持不肯到成都,那時這位風燭殘年的老人,還得請你跟繡春多照應。」
「我父親調了劍南採訪使。」鄭徽盡力控制著自己的聲音,盡可能說得清楚,「他還是我的直屬上司——兼領成都尹。」
於是,鄭徽完全諒解了,他很恭敬地答說:「謹受教!」
「我把小珠帶去。」
「怎……?」張二寶結舌地,不知說什麼好了!
那阿娃翩然避開兩步,在下首還禮;等周佶抬起身來,她也神色凜然地說:「周郎,非分的尊稱,我不敢受!一郎是戲言,你不必聽他的。」
這是盡在不言中了!鄭公延又憐又痛,再一次自我悔責;但亦愈覺困惑不解,淪落如此,幾於到了萬劫不復的境地何以又有兩應朝試,出人頭地的一天?
「謝謝,謝謝!」
黯然神傷的鄭徽,無法再逗留在古槐之下;他要找一件事做,藉以排遣他的哀思,於是他往吏部走去,準備先辦公事,再找周佶。
「現在情形變了。」阿娃答道:「我剛才聽到你問鄭縣尉的話,想來你要到南鄭去等候;等到了,父子倆一起赴任,何用我夾在裏面?」
於是,一路行去,阿娃早早晚晚,總要提到阿蠻,說出她的千百樣好處。而鄭徽是越離長安越遠,越不怕阿娃再說什麼帶著小珠回去的話,所以先還得找些理由來表示不能同意;到後來只是唯唯否否地敷衍著,否則乾脆顧而言他,根本不理她那一套。
他希望來應門的是他家的童僕,可以先打聽一下父親的態度;可是他失望了,開門出來的是一個不相識的驛卒。
這一番話,在周佶心中,激起極大的波瀾,「有生之年,皆為報恩之日。」有那樣嚴重嗎?大恩莫如救命之恩,也不至於一生報答不盡;然則李娃所施於鄭徽的,究竟是怎麼樣的一種恩德?倒有些無從想像了!
阿娃默然。泛泛勸慰的話,可以不說;無端許下什麼後會之期,眼前或能搪塞,而以後的麻煩會更多,不可以說。因此她只有狠一狠心,裝作沒有聽見他的話。
「小娘子!」小珠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路,抬眼看時,正有一塊血色的羅巾遞了過來。
「是你自己自以為是!」鄭徽抗聲相爭:「人都到了這裏了,為什麼不肯跟我父親見一面?」
他又想到進士剛及第時,在赴主司府第謝恩時,途中阿蠻贈花為賀;他回來告訴阿娃,她曾問他,對阿蠻到底如何?看來早在一兩年前,阿娃就已拿定了薦人自代的主意了。
這樣想著,他便恨不得一步到家,把覲見天子,如何溫語存問的經過,都細細告訴阿娃:他希望她知道,她所費的心血,已得到了最好的報酬;而且這一份報酬還只是剛剛開始。
「你呀,真是!」阿娃笑道:「難得見一次皇帝,連有沒有鬍子都沒有看清楚。」
因此,這晚上燈下相對,鄭徽一開口就說:「阿娃,你要說真心話!我不知道你有在內監面前,屈辱了自己身份的那回事。這沒有什麼,你別把它擺在心上。只要我承認你,尊重你,那就行了。」
對一個士子來說,皇帝召見,是了不起的殊榮,也是了不起的人事;所以自李姥以下,全家都在戒慎恐懼之中。幸好,周佶在學士院,常近天顏,熟悉儀注,有他在禁苑照應,大家才比較放心些。
他欣喜在心,卻不敢形之於顏色,只乾了酒,然後站起身來,執壺補李姥斟酒,恭恭敬敬地說道:「三年來,多蒙姥姥照應,鄭徽終生不忘。」他還有許多話想說,只礙於周佶在場,不能暢所欲言;愣了一會,想出一句話:「我明年一定回長安來看姥姥。」
他預料著阿娃一定無話可說。這一來就會顯得她理屈,順勢把周佶拉在自己一邊,不管講理論情,兩張口總比一張口厲害,不怕她再固執成見。
「這就難了!除非你能帶她一起赴任。」
阿娃替阿蠻和周佶通名介紹。大家都坐了下來,阿蠻執壺斟了一巡酒,先向鄭徽道賀得官之喜,然後又祝他旅途平安,一連乾了兩杯。
於是,他們一起走到外面。張二寶已帶著隨從車馬,先過了河;鄭徽和阿娃攜著小珠,步行過橋,周佶和阿蠻在橋邊相送;一面一步一回首,一面不斷地揮著手,直到彼此看不見了,鄭徽和阿娃才上馬登車,沿著渭水,迤邐往西而去。
「她的志向是什麼?」
鄭徽猛然省悟,皇帝下詔求直言,自然喜歡聽老實話,於是叩頭回奏:「臣是臣父不肖之子,音問久絕;兼以下帷苦讀,不問外務,所以臣父調任,臣無所悉,自覺荒謬,乞陛下治罪。」
「這千萬使不得!」李姥可也有些著慌了,「良賤不得通婚,律有明文;你冒冒失失奏上一本,會闖出大禍來。」
「臣稟公識拔,不敢草率。那鄭徽帖經第二,試賦第一;三場策論,經義精湛,可惜時務兩策,不切實際,臣再三斟酌,取了第二十二名。」
「我們不比你;你明天不是要到吏部領『告身』?」
「今後的行止呢?」
這使他又憬然警覺——如見未來的蜀道,巴山夜雨,客館孤燈,這形單影隻的淒涼,豈不要把人折磨得腸斷心碎?這樣看來,就不為阿娃,為自己設想,寧可辭官,也得跟阿娃廝守在一起。
「這該喝!」鄭徽欣然接杯,喝了一大半,雙手捧著,湊到阿娃面前;她也微笑著喝乾了。
這時笛聲一變,由舒徐而激越,復轉為慷慨,當伴奏的「散聲」終了,阿蠻接口唱第三句:「勸君更進一杯酒。」
「是。」
父子重見,在最初的意念中,比素不相識的人還更感到陌生。但天性也就在同一意念中,勃然茁發;鄭徽的近乎凍結的思維,驟然復甦,幾年來對於他父親的思慕,怨懟;混雜著他自己的辛酸、委屈,心中如倒翻了一個五味瓶,不辨是何滋味?於是,他只叫得一聲:「爺!」便伏倒在他父親腳下,抽抽噎噎地痛哭起來。
「是嗎?」他嘻嘻地笑著,問阿娃說:「家裏都好?」
「我實在不知道。」周佶的口氣又一變,「我只是心裏有那麼個猜疑。」
「唉!」神情悽惶的鄭徽,脫口唸出江淹的《別賦》中的警句:「『黯然魂消者,唯別而已矣!』」
「嗯,你們父子能重新團聚,我聽了也高興。」皇帝停了一下,又問:「去年聽說你的時務策對得不好;今年我看你的卷子,對朝廷大政,四方庶務,竟大有見地,這是什麼緣故?」
「完全不錯。」阿娃答道:「你本來就是進士,功名無慮。我只希望你讓天下人知道,你的進士不是僥倖得來的;有這篇文章在,足可以證明你的人品學問都是第一流的。制舉不中,我也毫無遺憾。一郎,」阿娃停了一下,又說:「你我的功德都圓滿了,這幾年我日夜逼著你用功,自己想想也太過份,我給你賠罪。」說著,盈盈下拜。
這在鄭徽,真是喜出望外。可是,多想一想,卻又十分為難,因為自己的婚事,怎可以讓父親失官獲罪?「兒子不孝,貽親之憂。」他跪下來說,「但如爺得了什麼處分,阿娃一定於心不安;兒子更沒有面目做人。這,這還要另籌善策。」
「真的,姥姥!」周佶也說:「定謨走了,還有我。恕我說得率直,姥姥,以後生養死葬,都是我的事。」
「那裏,那裏。」鄭徽謙虛著。
有片刻的遲疑,她終於還是去開了箱子。箱中黃白纍纍,一個鈿盒中裝滿了珍奇的首飾;另外還有將近一千貫的大唐寶鈔。這就是李姥半生的居積,足以安度餘年——阿娃以前的估計是對的;過去那一切質典度日,看來十分艱窘的樣子,都是有意做作為她而發的。
周佶不明白他何以有此不惜犧牲的態度,也不知道他何以會覺得自己在名教之地站得住腳?遲疑了一會,他說:「定謨兄,你跟她們母女倆,到底是怎麼個關係?你先說給我聽聽,我才好替你出主意。」
是的!從此見不到一郎了!阿娃一面幫小珠脫衣上床;一面在心裏設想著明天中午,鄭徽發現她不別而行以後,會有怎樣的驚詫焦急?
「稟貴妃:本科第二十二名進士鄭徽告病。」
「這何用你囑咐?自然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
「這怎麼可以——。」
就這一句話,激起滿堂離愁;而唯一例外的,仍是鄭徽,他舉目四顧,問道:「繡春呢?」
「別再多說了。照我的話做!」
於是,李姥領頭,一路送到門口,道了無數聲「珍重」,阿娃才帶著小珠上了車。鄭徽騎馬跟著,周佶依依不捨,準備送到咸陽橋。
「尚無嫡妻。」
鄭徽還想追問,但剛要問口,阿娃已攔在前面:「周郎既有不便說的難處,你就不要再問了吧!」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