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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格格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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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我沒有說甚麼。他問我,我說:『汪太太從不跟我談公事的;你問我,汪太太為甚麼反對替你具結作保,我一點也不知道。』」
後宮得寵的妃嬪,除了全貴妃,還有個全貴妃宮中的靜貴人,籍隸蒙古,姓博爾濟吉特氏,父親是刑部的司官,名叫花良阿。靜貴人是道光五年選入宮中,派在承乾宮供全貴妃使喚。這靜貴人長身玉立,豐臀細腰,相貌雖不出色,卻別有一股吸引男子的魅力。
「我叫小紅。」紅衣女子落落大方地自述姓名,「陳相公,你請坐,我有話說。」
「我還聽說,你要拿福康安孝敬乾隆爺的一個翡翠壽桃,改成鐲子賞全貴妃,有道理沒有?」
「每一趟半個月,應該夠了吧?」
小紅確是從良了,不過不是嫁為良人之婦,而是脫籍認了一位義父,正就是那毀婚的查鹽商。
復又格外告誡:「該犯聲勢已重,黨羽必多,江海船隻時常往來;在官人役,皆其耳目,若稍露端倪,或聚眾拒捕,或聞風遠竄,尚復成何事體?」
「不!」陳鑾不假思索地答說,「我最近才來。」
由於在上者實事求是,在下者自然不敢苟且敷衍,所以漕糧海運一事,進行得相當順利;但由於郁宜稼的忠告,陶澍的僚屬,都勸他見好就收,可一而不可再,因此,當第一批漕糧在上海受兌裝船,由太倉的瀏河出海後,陶澍隨即有一道奏摺,陳述海運共有六大難處,首言雇沙船之難:「海運創始,人情觀望,商船既虞壓雇,復懼難交,以致畏縮避匿。」
話雖如此,查鹽商不能沒有表示;由於查小姐的心意毫無改變,亦不願認小紅為姊妹,所以小紅認了義父以後,不宜搬入查家;好得查鹽商在南京的田產很多,便撥了一座相當精緻的房屋,重新裝修,並購置了家具,供小紅居住,還邀宴了至親好友,讓小紅見了禮,正式成為查小姐,並且是查大小姐,因為她比查鹽商親生的女兒大一歲。
「我們分頭辦事,如果小女能回心轉意,我們各勸一頭,小紅那裡歸你去作說客。」
「就是我們東家。」
果然,小紅第二天到了上海;郁宜稼第三天就到了松江,他已知道賀長齡的來意,所以見面以後,很快地便談入正題;使得郁宜稼驚嘆之聲不絕的是,賀長齡對海運的源流,竟比他這個親自涉歷風濤,南北走過十幾趟的業中人還清楚。
「他怎麼說?怎麼才能減價?」
「也許有辦法,賀大人,」陳鑾起身說道:「請稍待,我進去問一問內人看。」
又有一回,皇帝跟英和說:「全貴妃二十歲生日,跟我要一雙翡翠鐲子,我答應她了,你去辦吧!」
「你要辦誰,只要有理,我絕不會干預。不過,你要想一想,英和是先帝特為識拔的人。」
陳鑾第三場策問的卷子,便是違式了。其中「天子」二字雖為泛稱,亦可專指,而在此處依文氣而論,顯然是專指當今皇帝,應用雙抬,而陳鑾用了單抬。許翰林憐才心切,心想,此卷居然能逃過受卷、謄錄、對讀三道關口,而成漏網之魚,其中大有天意,這條「魚」必是「禹門三級浪、平地一聲雷」,跳龍門的鯉魚。
汪太太顏色大變,好久才緩和過臉色來,又問:「他還說些甚麼?」
「喔!」陳鑾心想,看樣子登門求婚,還須大禮拜見;為了小紅,這也說不得了,「既然他們相視如親生父女,義父亦父,我以見岳父之禮見他好了。」
「這不就是娥皇女英的故事了?」魏管事笑道:「東翁想得倒美,只不知令嬡跟小紅是不是願意?」
據實覆奏以後,皇帝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另外並無交代。隔了幾天,復又召見英和,問起高宗八十萬壽,兩廣總督所進的一個翡翠壽桃,現在何處?
陳鑾自覺受了極大的侮辱,年少氣盛,將查小姐的庚帖找了出來,就現成的筆墨,批了四個大字:「休回母家」。然後連庚帖帶銀子,一起扔出門外。
落選的卷子,照例可以領回。陳鑾領回落卷一看,房考在上面寫了兩句詩:「人去紫臺秋入塞,兵殘楚帳夜聞歌。」這是李義山的一首名為「淚」的七律中的一聯;他這首詩為送當時賢相李德裕貶逐海南島而作,通首八句,句句寫淚,而皆有典故。房考用此兩語示意,痛惜之情如見,陳鑾為報知遇,仍舊備了門生帖子及八兩銀子的贄敬去謁見。
有一天皇帝又交下來一張單子,要紡綢十匹,上面註明了尺寸,「門面」寬多少,每隔若干尺要繡花,而且交代:「交蘇州織造辦理。」
「她住在哪裡,我也不知道。」湘琴想了想說,「這樣吧!就明天這個時候,勞駕陳相公再來一趟,好不好?」
當然,恃寵需索是免不了的事,但亦不一定能如願以償,皇帝對全貴妃說:「不是我小氣,不肯給妳;現銀都要花在有益於國計民生的用途上,譬如河工之類,不急之務,能省一定要省。妳們想要甚麼,只要庫裡現成有的,或者不必另撥經費就可以辦到的,我無有不准。」
查鹽商安慰他說:「這不是你的過失,你不必擺在心上;出錯是我的一念之誤。」
小紅想了半天說:「我也說不出不願意的話,免得人家批評我太霸道。」
「這一案,曹儷笙的態度,自然是一大關鍵,不過他之不會為英煦齋說話,是意料中事。英煦齋意見太多,曹儷笙最不喜這一路人物,包括我在內,他都是容不下的。」蔣攸銛略停一下又說:「我由直督內召,沒有多少日子,又放出來了,你知道是甚麼原因?」
蔣攸銛是廿幾年的老封疆,閱歷之豐富,無與倫比,深知黃玉林這一案,非常棘手,既不容推諉,更不可爭功,將來如能無過,已是上上大吉,近年來精力衰退,不如及早告病,請求回京辦事,當個太平宰相;一旦獲准,接手的必是陶澍,不如現在就邀他一起來辦此案,讓他儘量發揮,有功則同享,出事亦有人分擔。
「那太好了!我們一起跟他談。」賀長齡問:「此人叫郁宜稼?」
「對!這看法就很透徹。」蔣攸銛問:「然則應該如何對付鄰私呢?」
於是魏管事興沖沖地到了鮑家河房,先到他的相好湘琴落座,一開口就說:「我要到小紅那裡開個盤子,妳叫人看看她屋子裡有客人沒有?」緊接著聲明,「妳別吃醋,我是受人之託,要私下跟她打聽一件事。」
會試跟鄉試一樣,第一場考四書及試帖詩,第二場考經文,第三場考策問。照定制,試帖詩及策問均須低二格書寫,以便引用欽定書目、御製詩文及上諭時,有「抬頭」的餘地;「抬頭」又分「單抬」、「雙抬」兩種,單抬低一格書寫,即較正文高一格,雙抬更頂格了。應該單抬用了雙抬,猶可通融,應雙抬而單抬者,便是「違式」,墨卷由受卷所送謄錄、對讀而查到的,立即登榜除名,此榜稱為「藍榜」,貼出藍榜的卷子,根本就到不了房考那裡。
「原來是陳相公,我叫湘琴。小紅如今是良家婦女了,自然不會再住在這裡——」
「怎麼成全法?」
陳鑾沒有想到有此際遇。定下心來,寫了兩封信,一封寄回江夏老家,一封寄給南京釣魚巷鮑家河房留香樓的小紅。
「聽陳相公的口音是湖北人?」
這一來自是皆大歡喜,只有查小姐苦在心裡,但亦是無可奈何之事。對陳鑾來說,最妙的是仍舊作了查家的女婿,家鄉宗親都知道他從小聘了查氏為室,沒有人想到會有此換巢鸞鳳的巧妙姻緣,倒省了許多閒言閒語的口舌。
「太好了!這位默深先生,我真想見一見。」
看他楞在那裡,好半晌作聲不得,小紅不免歎然,「魏二爺,」她說,「多謝你的一番好意,我感激得很;這件事勉強不來,你就不必再提它了。」
「我的養母去世了,我也沒有甚麼虧空,沒有人能管我。」
金萬全將話轉到以後,黃玉林立即派了平時與鹽商有聯絡的人,到揚州去接頭,都說:「這要問過汪太太。」
因此,英和的處分特重,革職拿問,而且禍延兩子,長子奎照是嘉慶十九年翰林,現任兵部侍郎;次子奎耀入詞林更早於乃兄,現任通政使,亦均革職,因英和正在患病,上諭著奎照、奎耀前往刑部,以便代其父應訊。
「哪三位?」陳鑾問說。
皇帝一面答話、一面在想,太后的語氣倒像在問口供,這樣問下去,說不定會把命蘇州織造織製繡花紡綢,供全貴妃裁製內褲這一段也抖露出來,那就大損威嚴了。如今得想法子搶先辯解,才能堵住太后的盤問。
這是沿用「漢皋解珮」的故事,表示定情,小紅雖不知道這個典故,但民間唱本上的所謂「私情表記」是懂的,但裝作不解,看了他一眼,默默地收下了。
「喔,剛才聽那位湘琴姑娘說,小紅認了一位乾爹,這就是化賤為良的由來麼?」
不想事機不密,這封信尚未發出,便落到了陶澍的親軍手中,他跟蔣攸銛密商以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將黃玉林逮捕下獄;黃玉林倒也是一條漢子,審問時並不抵賴,但望留他一條命,以便羈糜手下。這就表示,如果處以死刑,說不定他的手下會劫獄、劫法場。
「我姓陳,妳是?」
陳鑾支支吾吾地無以為答;最後才說了句:「一言難盡,我亦羞於啟齒。」
「既有這樣的機會,決不能錯過。這件事就請老兄去料理;為小紅脫籍,要花多少銀子,我會關照帳房,如數照付。」
「是有人託我打聽。此事跟陳孝廉極有關係,請妳有甚麼說甚麼,免得耽誤了他的事。」
「沒有。」
陶澍想了一下說:「他說:鹽政之要,不出化私為官。自古有緝場私之法,無緝鄰私之法——。」
陶澍心想「減價敵私」就是緝私的良策,總督似乎是明知故問,可見並無意於實力整頓。不過,這也難怪,他的宦途風波經歷得多了,如今當到大學士,位極人臣,不願多事,亦是無可厚非的事。
「然則難在何處呢?妳說出來,我一定替妳想辦法。」
頤齡的家境,大非昔比了,因為他的女兒被選入宮後,一直得寵,如今已晉位貴妃;旗人家一樣也是很勢利的,貴妃母家不愁沒有人趨奉,而況還有禧恩隨處照應,放了肥缺好差使任滿回京,只要禧恩說一句,都有豐厚的餽贈。紈袴出身,吃喝玩樂無一不精的頤齡,日子過得非常愜意。
陶澍一回到蘇州,就物色到了適當的人選,此人名叫金萬全,是太湖水師營的游擊,能言善道,交遊廣闊,與黃玉林素有聯絡,而且忠實可靠,決不致辜負委任。
「我能說些甚麼?只有道三不著兩地勸了他幾句。他說,既然你們不講交情,就不能怪我了。你們不肯救我命,我只好臨死拉墊背的,我黃某人從來沒有殺過人,現在要開殺戒了,那個反對我,我殺他全家。」
「確是妙!」查監商問:「老兄是怎麼知道的。」
「汪大嫂真是女諸葛!」有人翹起大拇指稱讚,「看事情真正叫做洞若觀火。黃玉林沒事了,決不會安分,照樣賣私鹽,官鹽亦就暢銷不起來,不過有切結上那句話,鹽課一文都少不了。我看,這是官府的一個圈套,弄不好要上大當。」
「多謝,多謝。」
「好在時間有敷餘,準定走兩趟好了。」
「那一來要多少辰光?」
靜貴人性情明快而溫柔,綜合品與貌而言,可說剛健婀娜,兼而有之,全貴妃跟她非常投緣,所以靜貴人得寵,她毫不妒忌,甚至有時候還穿針引線,拉攏皇帝跟她接近。
到得第二天,那管事又來了;放下手上的包裹問道:「陳少爺,你有沒有將我家小姐的庚帖帶來?」
這是一個河房,中間一個大廳,兩旁有好幾個房間,不時有濃妝豔抹的女人進出,帷簾深垂之中,偶爾也傳出來男子的笑語聲。陳鑾知道是到了甚麼地方,不想多作逗留,所以並不落坐,只將金釵放在桌上,便待離去。
「買賣倒是很大,不過不是我的,我只是替人家幫忙,我的東家姓查;陳孝廉退婚的庚帖,就是我經的手。」
「事情確是做錯了,幸好,還有彌補之道。東翁,這件事你交給我來辦如何?」
她進得房來,徐徐解開包在頭上的香絹,同時環視著打量了一番,方始在窗前坐了下去。
「那我就說明白一點兒,他要娶妳,妳肯不肯嫁他?」
因此,他興起一個在官府中尋座靠山的念頭。這時便有人獻議,說湖北的陳孝廉,會試雖不得意,但確有真才實學,已為百制台延攬入幕。如能重修舊好,有個快婿在總督衙門,講得動話,誰還敢欺上門來?
魏管事不置可否地說:「請東翁自己斟酌。」
陳鑾方寸之間,陡生疑雲,怕是自己中了甚麼圈套,當下臉色凝重地說:「魏先生言語閃爍,莫測高深,一切都請明白見示,我陳鑾自會衡情度理,正道而行;否則我們就談不下去了。」
「不管英和照大清律看,是犯了多大的罪,你自己得想想,這是個甚麼罪?修陵寢是你皇帝一個人的事,風水好壞,受福受禍也是你和圖書子孫的事,與異姓不相干;如果你殺了英和,就是為家事殺大臣,誰不寒心?試問還有誰肯替你賣命出力?」
「那就是了。」賀長齡點點頭,終於忍不住了:「芝楣,有件事冒昧動問,聽說尊夫人當年長住秦淮?」
因此夢熊有兆,反是她比全貴妃占了先,而且生的是男娃娃,便是皇二子奕綱。這一下連皇太后亦另眼相看了。
「這算不了甚麼。」
「這也罷了。你說下去。」
這一層,陶澍不能否認,老實答說:「大概有兩三個人,不過,我已派營伍嚴守,他們亦不敢蠢動的。」
小紅表示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當初查鹽商為義女出閣辦喜酒時,小紅在勾欄中的姊妹只邀了兩位,一個是湘琴,再一個便是以後為郁宜稼量珠聘去的妙師;她在郁家不但得寵,而且當家,郁宜稼對她言聽計從,不但家務,「公事」亦是如此。
「是,鹽商。」陶澍答說,「鹽商聯名具結,說准黃玉林投誠,效力贖罪,緝私之風抑止,官引必可暢銷,無異保證鹽課收入會大增,這是朝廷最愛聽的話。」
將來的事難說,但英和失寵卻很快地便有了證驗,先是為了奏請准商人在易州開採銀礦,碰了個大釘子,易州有雍正、嘉慶兩代的陵寢,如此重地,何可輕開地脈,下詔嚴斥英和冒昧,由戶部尚書調為冷衙閒官的理藩院尚書,退出內務府,連南書房行走的差使亦撤掉了。
蔣攸銛以大學士而降謫為二品侍郎,認為奇恥大辱,而公許為文武兼資,中外大臣中第一流的人物,遭此下場,一世英名,付諸流水,更覺傷心悔恨,他的身子本不算太好,經此打擊,以致臥病在山東的驛舍,醫藥罔效,竟致不起。
「喔!」汪太太微吃一驚,想了一下,方始開口,她不問黃玉林說些甚麼,卻問:「他一定問到我,你跟他說了些甚麼?」
於是乘皇帝到綺春園來問安之時,太后問道:「聽說英和要處死了?」
第二條是說管理不易,河運沿途照料起卸漕糧的兵弁丁夫有數千人之多,尚不免失火落水等等事故,現在初行海運,章程亦都是新定,與實際情形是否相合,尚不可知,承運的「委員」再能幹,亦難保沒有疏失。
接著,賀長齡便談了陶澍的那位碧蓮夫人的故事;在屏風後面悄悄靜聽的小紅,大為驚異,而且認為碧蓮比自己高明,真正是慧眼識英雄,自己不過當初一點不忍之心,種了善因而已。
看他態度懇切,陳鑾亦願以誠相待,但交淺言深,當引以為戒,想了一會說:「小紅的事,我稟告過家母,已蒙允許;但明媒正娶,則以寒家是大族,還待從長計議。我的意思想分兩個步驟來辦。」
「陳相公,你結清店帳,早早動身吧!老太太在盼望。」
「甚麼意思怎麼樣?我不懂。」
「陳芝楣是三房合一子,他本人屬於二房,兼祧大房跟三房,可以娶三房妻室,所以我仍舊可以收小紅作義女,與小女同配一夫。」
「當新任兩江總督百大人的幕府,闊得很呢!」
「他的寵姬與內人是手帕交,我讓內人到上海去走一趟,託他的姨太太代邀。」
「說得是。」魏管事答說:「我這個主意,不跟小紅說破,正就是要先問問陳孝廉的意思。這回要謀定後動,再不能魯莽了。」
「風險呢?」陳鑾又質疑,「我看過《元史,食貨志》,自元世祖用丞相伯顏之策,創行海運以後,『風濤不測,糧船漂溺者,無歲無之,間亦有船壞而棄其米者』;因此,我覺得英相國原奏中所說:『航東吳至遼海者,往來無異內地』,我倒要請教郁老兄,沙船往來,真的沒有風險嗎?」
「只有四個字:減價敵私。百姓吃得起官鹽,為甚麼要買私鹽?我在山東,就是用這個法子,但不如魏默深說得深透有條理,可以奉為圭臬。」
見了查鹽商細說經過,魏管事直截了當地建議:替小紅脫籍,收為義女,將她的出身,化賤為良,才能讓陳鑾明媒正娶。
「海運來回的方向不同,去時由東南往西北,回程則相反,初夏多東南風,不利回程。」陳鑾問說:「如果風向不利,耽誤了第二趟裝運,如之奈何?」
「甚麼辦法?」
但信去竟如石沉大海,也不知她接到了信沒有?而且聽來自南京的人談起,似乎小紅已經從良了,這就越發使陳鑾惶惑了,巴不得早早到了南京,一探究竟。
接下來兩條,是談各處運米至上海交兌時的種種困難,一是同時雇用船隻、不敷應付,這樣交米的時期,就會參差不齊,「既恐停船待米,又恐米到船稀」,總之船與米無法剛好配合,這一來就會耽誤風信。第五條是講海運的費用,並無成例可循,爭多論少,調停不易;最後才談到天時,「商船赴津,風利東南,回帆又宜西北」,如果第一趟風勢不順,就會影響第二趟運輸。
「這,我可以照辦。」小紅又說:「我想這兩天他會有第二封信寄來。」
那位房考姓許,杭州人,是位有名的翰林;收了帖子,退還贄敬,當然也接見了,不過不肯接受謁師的大禮,只以平禮相見。
依照與陶澍當面商定的步驟,賀長齡專程到松江跟陳鑾會面,傳達了巡撫的意願,漕米海運這件已停了三百年、形同創舉的大事,無論如何不能出錯,所以對於徵雇沙船,最好避免動用官方勢力,用交情來贏得商人自願協力,事情才會圓滿。
「是的。我是湖北江夏。」
「全貴妃生日,想要一對翡翠鐲子,有人說可以拿那個壽桃來改,兒子問英和行不行?他說以大改小可惜。這件事就不提了。」
「住在那麼大的衙門裡,去看你可不大容易。」
善於經商莫過於徽州人,能吃苦耐勞、任重致遠,有「駱駝」的雅號。「徽駱駝」在兩大行業中稱霸,一項是典當;一項是鹽業。典當分布海內各地,鹽業則集中在揚州——北方的鹽雖出產於滄州的長蘆鎮,但集散地則為天津,不過天津的鹽商,在規模上不能跟揚州鹽商比。
「其中別有緣故,現在不談,不久妳就會知道。反正,妳看得出來,我決不是惡意。」
「芝楣先生想跟她談些甚麼?」
她卻不接,只問:「相公尊姓?,」
第二天仍舊是那個時間,陳鑾到了鮑家河房,湘琴將他迎入客座,看到一個中年人,非常面善,但想不起是在何處見過。
「是的。」
「不錯,」陳鑾泰然答說:「不但長住秦淮,而且長住秦淮河房。如果今日有余淡心其人作『板橋雜記』,內人必能占一席之地。」
這麼一折騰,又到了桂子飄香的季節,陳鑾隨著百齡,循陸路南下,渡長江到了南京,下榻在總督署西花園,部署粗定,要辦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到釣魚巷去訪小紅。
「這郁宜稼,芝楣,你不是說他深居簡出,不交官府,有把握能把他請了來嗎?」
陳鑾無奈,只得答說:「長發客棧。」
顯然的,堂堂鼎甲出身的四品黃堂,不願受此委屈;賀長齡當然不便強人所難,正在籌思另想別法去打通這條路子時,陳鑾又開口了。
「芝楣先生,你寫給小紅姑娘的兩封信,她都給我看了,她有不能跟你相見的苦衷。」
「目前正由定親王他們在審問,尚未結案。」
小紅有些將信將疑,「魏二爺,」她問:「你怎麼知道的?」
「我是說,你是不是覺得跟小紅姑娘作了結髮夫妻,對自己是太委屈了?」
陳太太名叫小紅,這是個「花名」,她原是秦淮河畔一名半紅不黑的校書。
原來小紅不肯作偏房,這在陳鑾多少有意外之感,想一想問說:「她人在那裡,我想跟她當面談一談。」
「請坐,請坐!」陳鑾高聲喊道:「夥計,請你泡壺茶來。」
大致而言,鹽商比較喜歡「整輪」,因為除了能夠保本以外,還可以玩好些花樣,譬如在未輪到以前,便私下跌價出售,等輪到時,再買私鹽來填補,謂之「過籠蒸糕」;倘或買不到私鹽,或無力購私鹽填補時,索性將空船鑿沉,謂之「放生」,如果已經繳納鹽課,照例得以補運發售,不必另納鹽課,此在官文書上稱之為「淹銷」。
最後一句話,打動了黃玉林,當下經過徹夜談判,黃玉林決定帶他手下的八個頭目,一起投降,條件是連他在福建所犯的充軍之罪,一起豁免。至於那手下的八個人,當然亦不能辦甚麼罪。
「我在想朝廷著重的還在緝私,光辦了一個黃玉林,緝私之風,仍然無所補救,朝廷不會特別開恩。當然,官府可以說,只要黃玉林投誠,對緝私一定大有幫助,朝廷未必得肯信。」
這句話責備得很重,皇帝不敢作聲,好一會才答了句:「兒子不敢。」
查鹽商聽了這裡,怦然心動,但想起女兒的態度,不免憂慮,原來當時查小姐看到陳鑾在庚帖上所批的「休回母家」四字,認為奇恥大辱,整整哭了一天一夜,表示從此不嫁,將以丫角終老。不知此番能不能勸得她回心轉意?
經過短暫卻不易忍受的沉默,郁宜稼方又開口,他用低沉的聲音說道:「不瞞兩公說,我此刻心裡很害怕。漕糧海運,不遇險則已,一遇險,損失必重,裝一千石米的船沉掉了,損失就是一千石米、一條船;就算我的船不要公家賠,死掉的水手總要撫恤吧?這些朝廷不能不管,算起帳來,誰經手這件事誰倒楣!我害怕的是,萬一出事,兩公遭的禍不輕!」
及至陶澍將名銜飛報到江寧後,蔣攸銛立即出奏,但不說招撫,只說「誘擒」,因為是誘擒智取,所以不必多帶營伍,這話也是說得通的。
然而忍受總有個限度,黃玉林窩囊氣受得多了,頗有悔不當初之嘆。這樣又忍了些日子,終於作了一個決定,寫好一封信給伍步雲,怕有人占了老虎頸這個碼頭,以致進退無路,所以千萬要守住「老營」。
「哪一家?」小紅緊接著說:「我有一封信,想趁陳相公的便帶到江夏。」
當今皇帝以儉德著稱,英和則講求實際,君臣談論陵工的規模,英和提到漢文帝的薄葬,皇帝深以為是,無形中贊成薄葬,因此英和主持陵工,亦從儉約,不道出了大毛病。
「要怎麼樣才夠力量呢?」
這一下,可想而知的,以前的獎賞,一律撤消,牛坤及工部、內務府中曾管理工程與工匠直接打交道的司官,一律革職,交刑部嚴審。但這只是初步處分;皇帝已於九月初啟程謁東陵,將順道勘察寶華峪地宮,看了積水情形,再作道理。
「誰?」
「承蒙大人抬舉,感激不盡,不過黃玉林的巢穴在大人的轄區,我恐怕難有效力之處。」
「減價先要減輕成本。減輕成本在裁減浮費;而裁減浮費又靠變法。」陶澍用力揮一揮手:「鹽政敗壞極了!非變法不足以振衰起敝。」
「不敢當,不敢當。」小紅從從容容地還了禮;大大方方地扶著阿青的肩走了。
「是。」
「那是以後的事。眼前,芝楣先生就要有所表示,因為小紅姑娘過從了她乾爹的姓,相視如親生父女,芝楣先生明媒正娶,在小紅姑娘須有父母之命,私訂終身,還不能算數。」
「喏,」她指著說:「就是你手中的這支釵子。」
「怎麼?」陳鑾大驚失色,「她從良了,是甚麼時候的事?」
「是當時兩廣總督福康安所進;現在包好了存在庫房。」
「這是說,眼前還不能讓小紅姑娘著紅裙、坐花轎?」
怎麼辦?想來想去,想不出解困之道。悶悶地睡了一天,百無聊賴,只有上街走走,打發辰光;信步閒行,不問去處,光是一條釣魚巷,就來回來走了三、四趟。
「不錯。」
「帶來了。」
「是我家姑娘的。」她回身一指,「我家姑娘請你去。」
「怎麼不好?我明天再來好了。」
賀長齡不由得詫異,此事何須徵詢閨中。又想起聽人說道,陳太太出身風塵;陳鑾對親友至好,且不以此事為諱,似乎不妨問個究竟。
「有多大?」
「我老了!」蔣攸銛說:「心有餘而力不足,但願鹽梟不是太猖獗,我就算能夠交代了。不知道這位魏君對緝私可有良策?」
「惶恐!惶恐!只為前次我替敝東辦事,過於輕率,以致你們至親失和,所以這一回不能不格外謹慎。幸好,失之東隅,還能收之桑榆,敝東亦得以彌補前憾,實在是快心之事。」接著,將事件始末經過,原原本本都告訴了陳鑾。
首場四書及試帖詩,次場五經,第三場策問,陳鑾自覺場中文字都很過得去;將「闈墨」給旁人看,亦都許以必中,但榜發卻名落孫山了。
「譬如——,」許翰林看曹振鏞是明知故問,只好說老實話,「『天子』上面加個『聖』字就行了。」
「老弟,」許翰林說,「我那兩句詩,引喻失當,你決不會像出塞的昭君,一去不返;也決不會像四面楚歌的西楚霸王,一敗塗地;老弟還年輕得很,大器晚成,千萬別因此而氣餒。」接著,談他荐而不中的經過。
「當然先要有防他脫逃的部署;要緊的是得找一條線,能夠說服黃玉林和圖書受撫。」陶澍又說:「既然黃玉林跟綠營有勾結,我想其中總有跟他夠交情的軍官,可以充當說客。」
「譬如洋面上遇盜,在商人是風險,在公家就不是,因為公家有水師保護。」郁宜稼又說:「商人遇盜,又分兩種,有的有風險,有的沒有。」
「我也是拾人牙慧。」賀長齡答說,「我有個同鄉叫魏源,字默深,於書無所不讀,熟於朝章國故,除了我們中國的海運以外,西洋五大洲的海道,亦很熟悉,那才是了不起的學問。」
陳鑾很吃力地答說:「只有暫時委屈她。」
「有沒有定出限期甚麼的?」
「這不勞足下關懷。」陳鑾有些不悅:「是我跟她之間的事。」
緊接著又來一道上諭,是針對蔣攸銛在奏報派員誘擒黃玉林奏摺中的一個「附片」,以「老病侵襲,精力衰頹,請恩准回京辦事」而發,准如所請,並派江蘇巡撫陶澍兼署兩江總督。顯然的,陶澍能否真除,要看辦理黃玉林一案的成效如何而定。
幸好金萬全不辱使命,見了黃玉林,分析利害關係,勸他犯不著與官軍對敵。又說,朝廷對此案追得很緊;蔣攸銛已經辭官,無所顧惜,如果用兵,一定大舉進剿。地方文武在總督嚴飭之下,顧全前程,亦不敢像從前那樣賣交情,只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先休養一時,不怕沒有再起的機會。
聽得這話,魏管事倒抽一口冷氣,原來小紅要作陳鑾的正室!良賤不相匹敵,陳鑾做了官,與小紅做了結髮夫妻,不但有玷官常,會遭言官參劾;只怕宗族師友之間,亦很難取得諒解。
「問妳就是問陳孝廉。小紅,我告訴妳,他快到南京來了。」
「如此說來,尊夫人是李香君、顧眉生一流人物?」
州縣官通稱「大老爺」,幕友便是「師大老爺」。因此,只要陳鑾願意,他出外拜客可以借用總督的儀仗,但「頂馬」前導;「跟馬」後護,坐著綠呢大轎到風月薈萃之地的釣魚巷,不但有失體統,而且像「花間喝道」那樣,是件殺風景的事,所以陳鑾只帶一名聽差,騎著馬悄悄尋到鮑家河房,下馬問訊。
這一單銜密奏,惹得皇帝大發雷霆,將蔣攸銛辦理此案,種種不善,痛斥一頓。除了命陶澍將黃玉林即行正法以外,又說:「朕綜理庶政,光明正大,一秉至公,蔣攸銛辦理此案,事前既無主張,事後又復苟且,以大學士膺封疆重寄者,固應若是耶?著交部嚴加議處。」
黃玉林之能夠坐大,主要的原因是,他有一條約束部下的戒律,不准有盜劫客商的行為。居家並無盜賊的威脅,行旅亦不必存何戒心,而私鹽又物美價廉,說起來是受私梟之惠;而地方衙門及各處關卡,黃玉林都曾一一打點、聲氣相應,又何必多事而自找麻煩?
「不然!鹽梟是屬於江洋大盜之類,流竄不定,不比占山稱雄的大盜,只要圍山封路,就能甕中捉鼈。太湖三萬六千頃,向來是大盜隱藏之處,我想,黃玉林一定跟太湖中有力的土著有聯絡。」
皇帝親自踏勘,發現孝穆皇后的梓木,亦即所謂梓宮,有浸水的痕跡,約高一兩寸;梓宮是平擺在名為「寶床」的石台上,距地面一尺五寸,是則所謂積水曾達一尺六、七寸之說,信而有徵。再細察積水的由來,是地面以下的土壤,有些地方土石混雜,換句話說,中有縫隙,並不堅實;顯然的,地面以下的防水保固做得不夠地道。
「那妳明天一早就到上海去吧!」陳鑾答說,「反正為海運的事,我是少不得要到蘇州去見陶中丞,到時候我帶了妳去就是。」
陳鑾答應著告辭而去。第二天上午,陳鑾坐在屋子裡,聽得店夥在說:「喏,就是這裡。」接著門被推開,門口出現了小紅與阿青的影子。
魏管事也想到過這一層,女人善妒,而妒心之生,其因不一,本來棄之不以為惜的,倘或別人爭取,忽又不肯捨棄,亦是常有的事;查小姐說不定因為有小紅跟她爭陳鑾,翻然變計,願意嫁到陳家,到那時候又將如何?
「是,鹽法改革本不是江蘇巡撫分內之事,不過鹽、漕、河為國家三大政,忝任封疆,即令不在其位,亦不妨謀其政。如果大人對這方面有意,我想舉荐一個人,跟大人作一番進講。」
無論幕友還是幕府,在體制身分上與居停是相等的,州縣的幕友甚至稱呼亦相同,只是上加一個「師」字。
問官除刑部堂官以外,另外加派定親王奕紹、軍機大臣盧蔭薄、文孚會審,但一切以刑部的司官為主。引用的律條,關係出入甚大,如重用牛坤,若謂保舉非人,罪名便輕;但因上諭中有「欺飾」的字樣,所以引用「欺罔」律,這是遇赦不赦的大罪,看來老命不保了。
這一來,會議就不會有結果,但也並未公然拒絕,只跟黃玉林的人說:大家還要再商量。
「好!我曉得了。」汪太太說:「你傳我的話,發帖子請幾位總商來吃鰣魚。」
「這一千條船,一時之間亦不能完全調齊;所以要去兩趟。」
「臣在大前年盤庫的時候見過。」
陳鑾不由得想到倚閭的老母,熱淚盈眶,但強忍著答說:「多謝妳關心,我也快回去了。」
「到底是委屈了她,還是芝楣先生你覺得委屈了自己?」
於是英和成了罪魁禍首,而牛坤復又諉罪,說他只管經費收支,不管工程,顯得英和當時保荐牛坤時,說有此人在工地,他即不必常常前往督工的話,並不實在。
「沒有。」
「有一封。」
「當然要一一奉告。不過我先要請問芝楣先生,將來如何對待小紅姑娘的乾爹?」
這一下,內務府的事務便又多了,因為後宮有所需索,無非衣飾器用,都歸內務府承辦。皇帝經常在召見英和時,交給他一張單子,囑咐他照單備齊了,送交敬事房點收;而據敬事房的首領太監透露,送進來的物品,大多轉送承乾宮。
「先迎娶過門,等兩三年以後,再設法扶正。」
金萬全驀地裡省悟,小顧莫非是讓黃玉林綁架了?心裡想問,但怕一揭穿了真相,彼此尷尬,還是裝糊塗為妙。
「夠了。」
「這——,」小紅搖搖頭,「很難。」
會試考官稱為「總裁」,自乾隆中葉開始,定為一正三副。這年——嘉慶十六年的正總裁是外號「董太師」的大學士董誥;三位副總裁為首的是戶部尚書曹振鏞。
「啊,」小紅面現驚異,「這麼說起來,你來打聽陳相公跟我的事,莫非就是你東家交代的?」
機緣湊巧,恰好百齡出任兩江總督。督撫的領袖雖推直隸總督,但真正當得起「雄藩」之稱的,只有兩江與兩廣;東南人文薈萃之地,開府兩江,更是非同小可,而幕府風流,不同凡響,所延攬的都是第一流人材。許翰林與百齡至好,特為推荐陳鑾,接談之下,賓主情投意合,百齡隨即以一封措詞非常客氣的信代替「關書」,致送白銀五百兩作為川資,同時派了一名由廣州帶來,還要帶到南京的「戈什哈」到他下榻的湖廣會館,聽候差遣。
到了第三天,陳鑾的第二封信到了,魏管事看完以後說:「小紅,陳孝廉到了南京,一定會來看妳,論到嫁娶,如果妳說不願屈居小星,他為了感恩圖報,也願意明媒正娶;可是這不是兩廂情願的事,門不當、戶不對,妳會妨礙他的前程,怎麼辦?」
當下將小紅請了來,招呼過後,小紅問道:「湘琴說魏二爺有事要問我。」
奎照、奎耀本應發往工地效力,因英和患病,命他的兩子隨往黑龍江照料,不必發往工地。此外,戶部又定出賠修寶華峪工程人員,繳納賠款的年限,一千兩至五千兩定限兩年,以下按銀數半年一加,數在十萬兩以上者,定限七年半。上諭一下,私下議論者頗不乏人,說歷來賠修都只是城牆之類的工程,從未聽說皇家的陵寢亦要賠修的。但亦有人說,這是寬大的處置,如果抄家,根本就不用賠了。但不論怎麼說,英和一家所遭的橫禍,縱非家破人亡,而傾家蕩產亦夠悽慘了。
陳鑾與她相識甚早。他出身於一個式微的世家,幼年訂下一門親事,女家姓查,原籍徽州,是寄寓在南京的一名鹽商。只為家境困窘,一直未曾迎娶,亦少通音問。到了陳鑾二十歲那年,在湖北中了舉人,進京會試,要一筆盤纏,他的寡母囑咐他到南京,投靠岳家,商借一筆進京的川資,又說陳鑾的父親,待那姓查的鹽商有恩,他岳父一定不吝照應。
「也不遑多讓。我不妨跟賀大人談談。內人名叫——」
很快地,副總裁曹振鏞著人來請了,「此卷違式,」他問,「老兄莫非沒有看出來?」
「魏先生,你的話費解。」
「我的消息很靈,決不會錯。小紅,現在談到要緊地方了,你們雖沒有嫁娶之約,可是心心相印,不必一定要說出來,陳孝廉感恩知己,得意了首先就會想到妳;妳的意思怎麼樣呢?」
「這很好。」蔣攸銛放低了聲音說:「你剛才說,找人作說客,勸黃玉林來受撫,這主意很好;不過,我這裡的人靠不住,消息一走漏,黃玉林就遠走高飛了。不如你那裡找個人,由我來出奏,這樣以後我們聯銜會奏,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是。」小紅問說:「魏二爺,我就拜你作乾爹好了。」
由於彼此投緣,而且說的都是內行話,所以談得非常順利,預計蘇州、松江、常州、鎮江四府及太倉一州的漕糧,約計一百五、六十萬石,全數海運。沙船每條約可載米一千石,總計需船一千五六百條,但郁宜稼及他同行的沙船,總數亦只有一千條,需要另行設法。
魏管事愕然,「東家!」他忍不住率直相問:「你老這話怎麼說?」
查鹽商雖住南京,亦受揚州總商的約束,但因地處江南,不常聯絡,以致易受排擠,一切徵派,總要比揚州當地的鹽商多出些,這種情形,愈演愈烈,查鹽商那口氣亦越來越難忍了。
查鹽商無奈,只得罷手,但能使陳鑾消釋前嫌,恢復舊交,確是一個極好的主意,此路不通,看看還有別的辦法沒有?於是,他手下就是跟陳鑾打過交道的那管事,靈機一動開口了。
「是的。」陳鑾率直答說。
「慢一點!」蔣攸銛打斷他的話問:「何謂場私,何謂鄰私?」
「好。我有甚麼說甚麼吧!」管事的解開包裹,露出簇新的兩個大元寶,每個五十兩,共是一百兩銀子:「敝東的意思,這門親事作罷了吧!這一百兩銀子是敝東致送的程儀。」
「我不熟。」
「這——」皇帝發覺太后的臉色難看,不免有些躊躇,不敢把話說得太硬。
「陳孝廉我也見過,郎才女貌,再匹配不過。」
聯名切結的稿子,亦是由汪太太預備的,由於她自己首先列了名,所有的鹽商,凡是提得起名頭的,無不跟進。
這就要等了。但等到甚麼時候呢?黃玉林的人認為這只是一句敷衍的話,決定回儀徵去報告黃玉林,叮囑一起來聽消息的金萬全,在揚州守候,好在他的人頭亦很熟,若有好音,他一定亦會很快地知道。
軍機處知道,此案如果不是很嚴重,以兩江總督的權責,根本不須事先奏報,辦妥了再詳陳始末便是;事先奏報,即令輕描淡寫,亦總是留下一個伏筆,以便事或不成得有辯解諉過的餘地。因此,密寄的上諭,語氣十分嚴峻,說「江南為腹心重地,此等巨梟肆行無忌,地方官豈竟毫無聞見?若恐查拿激變,不及早翦除,相率容隱,則不但為害鹽務,日久養癱貽患,以致釀成他變。蔣攸銛接奉此旨,務當不動聲色,密函掩捕,一面將辦理情形先行由驛覆奏。」
「對,他一定會有第二封信;那時候,妳要通知我。」
「鹽商?」
「東翁,」管事先自責,「當初這件事要怪我沒有辦好,第一,對陳孝廉的話,說得不夠宛轉;第二,我不該將那份庚帖拿出來,只說陳孝廉已經當著我的面銷燬掉好了,小姐不知道有批的那句話,不會生那麼大的氣,就不至於會有今天的僵局。我真『不會管事』。」
當下又商定了一些細節,等陶澍回到蘇州,將金萬全找了來,告訴他說,黃玉林所求太奢,若能做到兩件事,他跟總督願意力保黃玉林能夠如願。這兩件事是:第一要揚州全體鹽商聯名具結,寫明用黃玉林及他手下緝私,定能見效,官引必可暢銷;第二,兩個月內,不再有走私的情事。至於將來赦免無罪後,黃玉林必須移居南京,以便兩江總督衙門監管。
「我從陳孝廉的一位風塵知己身上下手。」魏管事說,「陳孝廉的這位風塵知己,也算是有名的校書,名叫小紅;陳孝廉進京會試的盤纏,就是她送的。」
「哪一家?」
「是那位找小紅?」來應接的是湘琴。
「好!」魏管事又問:「小紅,妳有多少虧空?」
「場私者,本省鹽場所產的私貨,鄰私則私貨來自鄰和-圖-書省,如漕船回空所帶的私鹽,都是長蘆鹽。緝私再怎麼嚴辦,倒楣的是買私鹽的人,與賣私鹽的人無干,亦不能派人到鄰省去緝私,所以說『無緝鄰私之法。』」
「只叫我把話帶給你。」
黃玉林是福建人,犯了盜案,已經定了充軍的罪,逃到揚州府屬的儀徵,盤踞在一處名叫老虎頸的水路要隘,從事走私的勾當。又在江西、湖北兩省,長江水路所通之處,設立堆私鹽的倉庫,千里之間呼吸相通,聲勢十分浩大。
這「褻玩」二字,下得極重,鐲子隨身攜帶,片刻不離,侍寢如廁,無所不在、褻瀆之極。皇帝聽完,默然不語,好半晌才說了句:「那就算了。」不過臉色卻很難看。
半個月以後,軍機處的「寄信上諭」,專差送到了,上諭中仍然是諄諄告誡:「據稱該游擊素稱能事,派令前往,惟該犯夥黨眾多,設布置未能周密,致令乘間遠颺,甚或恃眾拒捕,眾寡不敵,稍有挫折,則更不成事體。該督恐多調弁兵,走漏風聲,然亦須酌量情形,妥為籌畫。是否應添派兵力,分路堵緝之處,蔣攸銛自能隨宜調度,縝密辦理,朕亦不為遙制,斷不可畏難,以致養癱貽患,總期力能擒捕,務在必獲,嚴究黨羽。」
不過三天以前,小顧突然失蹤,汪太太派出人去四處找尋,毫無蹤影,而且為何失蹤,毫無線索可循。又恰逢汪太太風濕發作,渾身痠痛得不能安枕,七、八個丫頭輪流替她敲背搥腿,但痛楚只是稍減,與小顧的著手成春,不可同日而語。
魏管事不答她的話,想了一下問說:「小紅,妳知道我是誰?」
這是陳鑾寄給小紅的第二封信,第一封是落第之日所寫,引用了前人的兩句詩:「也應有淚流知己,只覺無顏對俗人」,又說他的行止,尚未決定,或則回江夏,或則留京讀書,但不論如何,短期內不可能到南京。信中又隱隱約約地表示,青春難再,勸小紅擇人而事,不過這層意思,說得極其隱晦,因為他內心實在很矛盾,一方面為自己設想,一方面又為小紅設想,縱有慧劍,難割那縷情絲。
「鹽商。」
「你怎麼說呢?」
「不要緊。」陳鑾插嘴說道:「她住在哪裡?我去看她好了。」
上諭同時授權調用軍隊:「著該督酌量情形,如須藉用兵力,即當隨宜調度,倘江省文武員弁於辦理此事不能得力,他省文武各員內,如有該督稔知其可備任使者,即據實奏明,飭調前往,總期將黃玉林一犯,先行拿獲,嚴究黨羽,盡絕根株,既不可輕率僨事,亦不可任令潛逃,慎之、慎之!」
接著,英和的家人為了田租與人興訟,連累英和得了個約束不嚴的罪過,外調為熱河都統,連京裡都不能待了。
「漕米只運到天津,卸到岸上,另外運到通州入倉;這時候沙船能不能回上海?」
「是說身分。魏二爺,我老實說吧,從良的念頭,是早就有了,不過我決不做小。陳相公將來一定要得意的,姓查的親事不成,另外總有名門閨秀來相配,哪裡有我的分兒?」
「蘇州的工匠繡花繡得好。」皇帝又說:「這是全貴妃要的,你就照她的意思辦好了。」
「想來應該如此。」魏管事說:「東翁給小紅脫了籍,促成她跟陳孝廉的好事,豈不大妙!」
「就常情而言,他會反對,但仔細推究,未必盡然,此公膽子很小,而皇上一向喜歡偏聽,他如果因為家世本來是鹽商而反對鹽法改革,則以私害公之心,無可掩飾,如果有人在皇上面前進言,易於動聽,所以他不能不避嫌疑。其次,時勢不同,乾隆朝外輕內重的局面,已不可復見,朝廷既沒有甚麼高瞻遠矚的人材,軍機處亦只辦辦例行公事,各直省有甚麼興革,只要有把握不出紕漏,何妨做了再說。」
「是。我明天就走。小紅姊姊,我就此刻向妳辭行了。」說罷,陳鑾長揖到地。
「我住在總督衙門西花園。」
「他,他這回不得意,打算待在京城裡用功,下回再考。」
「雲汀,我老實跟你說了吧,我決定告病,請皇上准我回內閣辦事。你的聖眷正隆,將來接我的,一定是你;黃玉林一案,如果還沒有收功,你本是熟手,接辦就事半功倍了。」
陳鑾這才明白,魏管事是專誠等他,當下拱拱手說聲:「請坐。」看他說些甚麼?
「呃,這倒真是風塵知己了。想來必有嫁娶之約?」
「信還沒有寫呢!還有一點針線,都等今天晚上收拾好了,明天送到陳相公的客棧裡來。」然後又問:
因為如此,正規的鹽商,亦竟不能不跟私梟打交道,否則,那些花樣就玩不成了。如是多年,江淮的鹽商,養就了一個大私梟,名叫黃玉林。
看他態度如此誠懇,陶澍覺得再要多說甚麼,於公於私都顯得不夠意思了,當下慨然答說:「我遵奉大人的吩咐就是。」
「這要看天津卸運是不是順利?如果順利,連頭帶尾有四十天就可以來回了。」
「我沒有那麼大福氣!」魏管事就亂搖著手說,「我已經替妳找好一位了。」
話雖如此,這六大難處一項亦不曾發現,天時、地利、人和無一不盡其妙。船到天津,由特派的理藩院尚書穆彰阿主持起卸盤駁,經過兩百多里的河運,全數運抵通州入倉,檢驗米色,潔淨遠過河運。費用且比河運來得節省。至於沙船幫的船東,載米而北、運豆而南,水腳收入加倍;像郁宜稼這樣出力的船商,又另蒙優旨褒賞,官商上下,真個皆大歡喜。
「尊論極是,就這樣辦。」
倒要聽聽她有何話說?陳鑾坐了下來,隨即便有人擺上來四個高腳銀果盤;小青捧來茶盤,上前一把青花瓷茶壺,兩隻青花瓷杯,卻不是一般門戶人家待客的蓋碗茶。
「是。」陳鑾答說:「沙船幫的巨擘姓郁,家住上海城內。郁家來往遼東,從事貿遷,已歷數世,家貲無法估計。當家的老主人,深居簡出不交官府,本身又捐了個道員的銜頭在;我要去跟他拉交情,還得先遞個手本呢!」
聽完陳鑾細談了妻子的來歷,賀長齡笑道:「當今有三位誥命,一位已是夫人,可惜命薄,不能生享榮華富貴;另外兩位,將來一定是一品夫人,而且福澤必厚。這三位誥命,行誼不凡,都是可入『列女傳』的。」
「喔,是他!」蔣攸銛問:「他現在幹甚麼?」
「喔,是何苦衷?」
陳鑾做夢也沒有想到,竟有這樣的奇遇;楞了好一回,終於說了:「窮途落魄,蒙妳援手,此恩此德,沒齒難忘。既承妳看得起我,說我不是沒有出息的人,我想我將來總有報答妳的一天。至於這回到南京來,實在是比投親不遇,還要令人難堪。」
「如果逛夠了,何不早早回江夏?十一月了,看你衣衫單薄,倘或凍出病來,沒有人照料。家鄉老親盼你不到,亦會擔心著急。陳相公,你倒想呢!」
宮眷生了皇子,是一定會晉位的,靜貴人受封為靜嬪,得以獨主一宮;靜嬪選了承乾宮以北的鍾粹宮,為的是兩宮密邇,來往方便。皇帝如果到了鍾粹宮,靜嬪一定會提醒他,到承乾宮去看看全貴妃。
小紅大出意外,定神想了一會問:「那位查小姐呢?」
這樣想著,不由得抬眼張望,只見一個頭上梳兩個螺髻,年可十三、四的女郎走了過來,視線正注在他身上,便迎了上去問道:「喂,小姑娘,妳是不是在找甚麼東西?」
原來這位管事姓魏,人極幹練,因而有人說他不愧其姓,是名副其實的「會管事」。如今他說「不會管事」是自責之語。
「你見過沒有?」
郁宜稼突然停了下來,臉上的神情,相當複雜,有些憂慮的模樣,實在想不透他何以忽有這樣的表情?
「不知道。」陶澍問說:「莫非是曹相國排擠?」
「雖未結案,外面的流言很多,說他得罪了全貴妃,難逃一死;你聽說了沒有?」
「物歸原主。」陳鑾站在紅衣女子面前,將金釵送了過去。
「對了!我想好一個主意,先要認一位乾爹,甚至於還要改姓,才能化賤為良。本來照大清律,申請改籍要經四世,差不多一百年才能真的成為良民,不過婚姻上沒有那麼嚴,搬出釣魚巷,也不必跟現在的這班姊妹來往,沒有人知道妳的底細就行了。」
「好,好!不過我要請問,是怎麼一個辦法?」
查鹽商想了一會問道:「你看,這個辦法,要不要告訴小女?」
小顧先要汪太太身邊的丫頭都避了開去,方始低聲說道:「我讓黃玉林請去了,要我帶話回來給太太。」
這算是出了一口惡氣。但冷靜下來想一想,不由得愁腸百結,如今別說進京會試,連回家鄉的盤纏,亦尚無著落。
「一共才見過兩面,哪裡就談得到此?」小紅有些疑心了,「魏二爺,你不是要問陳相公的事,怎麼老往我身上扯?」
「魏默深。」
「你怎麼知道?跟汪家接過頭了?」
「這我知道。我想想,該怎麼說?」小紅想了一下說,「我配不上他。」
不過,他亦有一番說詞,說是由於他的投誠,別的大小鹽梟,紛紛改邪歸正,所以沒有甚麼人好抓。但官引滯銷如故,足見走私之風,仍然猖獗。蔣攸銛頗引此為憂,陶澍比較看得開,認為根本之計,在於改革鹽法,這種治標的辦法,不會有太大的效果,原在意料之中。
「用不著接頭,我就知道。小顧回去了,汪太太的風濕也不痛了,自然就要替我們辦事了。」
「正是。我那東家因為退婚的事,一直對陳孝廉抱歉,如今有機會能替陳孝廉效勞,非常高興。現在閒話少說,小紅,這幾天陳孝廉一定會有第二封信來,接到了信妳先收著,我隔一天會來一趟,不來也會叫我的小廝來聽消息,一切都等我看了信再作道理。小紅,這一點關乎妳的終身大事,妳一定要聽我的話。」
「現在先要拿宗旨確定,是剿、是撫?」
英和大不以為然,凝神想了一會,決定犯顏直諫:「臣竊以為不可,先皇的壽器,改作妃嬪的褻玩,似非所宜;其次,以大改小,而且是罕見的大件,未免可惜。」
「聽說妳送了陳孝廉一筆盤纏?」魏管事問,「有這回事沒有?」
「陳相公,雖然萍水相逢,也是前世的緣分;陳相公,恕我冒昧,我看你是要流落在南京了,到底有甚麼不得意的事,何妨跟我說一說。」
湘琴嫣然一笑,「陳相公你別著急!小紅從良,並非嫁人,是認了一位乾爹。」她問:「陳相公公館打在哪裡?」
「他從道光二年中舉以後,春闈一直不利,捐了個內閣中書,在京裡做學問,不過每年總有一兩趟江南之行,如今在我那裡作客。」陶澍又說:「魏默深於經世致用之學,確有研究,論整頓鹽務的議論,十分精彩。我在川東緝過私,知道他的見解,確裨實用,非誇誇其談的言論可比。」
「是。」皇帝答說:「兒子亦很重用英和,無奈他犯的過錯,情節不輕,而且罪證確實,兒子亦是愛莫能助。」
「你是誰?只知道你做的買賣很大。」
陳鑾當然不會,也沒有資格去擠這個熱鬧,只是低著頭漫步,突然眼前一亮,發現草叢中有一支鑲翠的金釵,撿起來一看,上面未染泥漬,而且有些油膩,倒像是剛從婦人髮髻上拔下來的。陳鑾心想,這必是剛剛有人經過此處遺落的,說不定立刻就會有人來找,且等一等再作道理。
鰣魚四月裡上市,吃鰣魚在江南官場及兩淮縉紳是一年行事曆中的一件大事,每年的第一尾鰣魚,既非綑來,亦非釣得,而是由練習龍舟競渡的健兒,在金山寺前的江面,駕著小船,迎向丈許高的浪頭,直衝進去,用手在浪中捉到。這尾鰣魚,用名為「草上飛」的快艇,送到江寧,在前明進獻鎮守太監;在清朝便是兩江總督,照例開賞二十四兩銀子。
聽這一說,小紅楞住了,「魏二爺,」她說,「原就要仰仗你的大力,想來你早就有了主意了,你怎麼說,我怎麼做就是。」
等他覆命以後,陶澍不敢擅專,特地到南京跟蔣攸銛密商,認為要連福建的前科一律豁免,力量怕還不夠,未必能夠邀准。
小紅沉吟了一會,方始重重地點一點頭,神態顯得很誠懇,大概是想到了這件事跟陳鑾有利害關係之故。
接到這道上諭,蔣攸銛認為這一案該邀陶澍來一起辦,倘或辦不成功,亦可讓他分擔若干責任。打定了主意,派專差到蘇州請陶澍來議事。
「他的手段很厲害,不是當面領教過不知道。」蔣攸銛回憶著說:「去年琦善因為黃水倒灌,詔斥失機而交卸了江督;皇上召見軍機的時候說:兩江是要緊地方,總要找一個資深望重,久歷封疆的人才好。曹儷笙便說:以臣看來,似以陝甘總督那彥成為最適當。」
就這樣,陳鑾的卷子被刷了下來,許翰林一再安慰陳鑾,說科名有遲速不足縈懷;並勸陳鑾在京讀書,以俟下和圖書科。又問陳鑾是否願意在京「就館」,他可以相機推荐。
「小紅,妳很有志氣,我亦不便勸妳委屈,不過,我在想,只要陳孝廉願意明媒正娶,總還有辦法可想。」
「陳相公,」湘琴開口了,「小紅的事,你都問這位魏二爺好了。」
「陳相公住在南京?」
「既然如此,你也不必再破費了,我把她請了來,我再避開,你們兩個人就在我這裡談好了。」
他的岳父,先還很客氣,設宴款待,找來他的司帳、管事作陪,談談時局之類的閒話,不及正事。到得席散,由一名管事送他回客棧,動問來意,陳鑾率直相告,請管事據實轉陳。
英和自然只有領旨,回到內務府跟同僚商量,覺得這件事辦起來很彆扭,是後宮寵妃要十匹特製的紡綢,在公事上措詞很難得體,及至再仔細一打聽,說這十匹紡綢,全貴妃是用來裁製貼身穿的短內褲用的,不由得憤憤地說:「內務府大臣辦這種差,不是太窩囊了嗎?」
這釣魚巷是煙花薈萃之地,盛況雖不如明末清初,但亦絕非其他通都大邑所能及。因為南京的候補道最多,所謂「群盜如毛」,轅門聽鼓之餘,都在釣魚巷流連,交際應酬,鑽尋門路,花錢從不打算盤。一遇大比之年,士子群集,更是家家門庭如市。
這樣想著,好好地想了一會,便提筆寫了「荐條」,盛讚策文見解高超,言之有物,希望在總裁那裡,也能過關;萬一來問,再為此卷求情。
鹽商分買鹽的「場商」和運鹽的「運商」,而既買鹽又運鹽的,才能稱為「總商」。作為鹽商中領袖的八大鹽商,可以支配自鹽引中抽取的公費,每年七十萬兩,設有「鹽公堂」作為辦事集會之所;但遇有重大事故,需要八大鹽商親自出席議事時,地點不在「鹽公堂」,通常都是另借有名的廟觀寺院,這也是遷就汪太太,因為她吃長素。
英和思索了一會答說:「約有七、八寸方圓。」
蔣攸銛沉吟了好一會,點點頭說:「我明白你的意思,曹儷笙家世業鹽,你怕他反對是不是?」
陳鑾到了南京,投宿在秦淮河畔地名「狀元境」的一家客棧,略略安頓,便去拜訪岳父;衣衫自然不怎麼光鮮,岳家上下的眼光,就有點異樣了。
小紅微微一笑,然後問說:「逛夠了沒有?」
「他說,我黃某人平時對兩淮百姓,只好不壞;兩淮的總商、散商,更放了好些交情在那裡,如今不過筆底春風,具個名的事;居然一點交情不講,我好傷心。」
「苦衷就在這裡,她不肯屈居為小星,而芝楣先生呢,飛黃騰達,是看得見的事,不見得肯娶一個門戶中人作正室。事在兩難,不如不見,倒免了些煩惱。」
「紡綢一向由杭州織造承應。」英和奏明:「杭州的紡綢比蘇州的來得好。」
一等等了五天,杳無音訊,金萬全沉不住氣了,輾轉找到汪太太宅中一名管事,探聽究竟,那人告訴他說,汪太太最近有心事,茶飯不思,一時只怕不會有工夫來料理這件事。
蔣攸銛續道:「當時皇上連連搖手說:西口正多事,回子蠢蠢欲動,那彥成怎麼能調?曹儷笙不作聲了,看了我一眼。皇上就指著我說:你就是久歷封疆,除了你沒有第二個人。就這樣,我出了軍機。曹儷笙的厲害,在於含意不伸,讓皇上自己領悟。當面排擠,陰險可怕。」
「咦,魏二爺,」小紅有些詫異,「你為甚麼這麼熱心?」
皇帝有些唱高調的味道,太后頗為不悅,便沉下臉來問道:「你的意思,英和的罪名,下面怎麼擬,你怎麼批准?」
這以後出了件案子,就非同小可了。皇帝的「萬年吉地」地宮出水。大清朝自雍正泰陵建於易州,因位處京師之西,或稱西陵;而在遵化鳳召山,世祖孝陵以下諸陵,則稱東陵,到了高宗,特為規定,後世子孫,隔代東西分葬,所以他的裕陵在東陵;仁宗的昌陵便在西陵,輪到當今皇帝,又應該下葬東陵,早就在昌瑞山相度了一方向陽吉壤,定名為寶華峪,特派莊親王綿課及軍機大臣戴均元、協辦大學士英和監修陵工,實際上是由英和主持其事。
這是他的老謀深算,頃刻之間,便已打定了主意,「雲汀,」他很誠懇地說:「督撫本來休戚相關,尤其是辦這種懲治巨寇的大案,貴乎布置嚴密,才能免於功虧一簣之憾。此後凡有奏報,我們一起具銜如何?」
「已去世的那位一品夫人是羅軍門羅思舉的髮妻;現在的兩位,一位是陶中丞的夫人,再一位就是令正了。」
《珍珠塔》是蘇州最近興起來的一部彈詞,方卿與表姊陳翠娥自幼訂婚,後來方卿家道中落,陳翠娥之母,亦就是方卿的姑母勢利悔婚;陳翠娥經由侍兒安排,與方卿見了面,贈以珍珠塔及川資,供其上京赴考的故事。陳鑾不知道這部彈詞的內容,但料知與自己當前的遭遇有關,想想「休回母家」那四個字,似乎說得過分了些。
「喔,我寫給妳。」陳鑾臨時寫了一份名帖,名字以外,還有江夏老家的地址。
又過了兩天,黃玉林的人重回揚州,神色詭異,令人生疑:談到汪太太家最近出的事,他笑笑說:「你別急!馬上就有好消息。」
「陳相公請裡面坐。」接著吩咐那小姑娘:「阿青,預備好茶。」說完,她回身先走,陳鑾自然而然地跟了進去。
「陳孝廉進京以後,有沒有信給妳?」
「芝楣先生,你別誤會,」魏管事急忙分辯,「我是一片婆心,想促成你們的姻緣;不過總要你把心裡的打算告訴我,才好替你畫策。」
於是,他緊接著又說:「那都是好久以前的話了!說什麼英和得罪了全貴妃,是沒影兒的事。英和承辦大工,漫不經心,及至出了事,又多方敷衍掩飾,其情甚為可惡,兒子為了整飭紀綱,不能不辦他。」
小紅不即回答,想了一會才開口:「魏二爺你打聽他是為甚麼?」
揚州鹽商的領袖,共有八家,稱為八大「總商」,總商為同業與官府之間的媒介,也是繳納稅課、承辦「皇差」、應酬各方,以及其他需跟官府打交道的事項,都少不得有總商插手,「公費」按運銷鹽斤的數量抽取,是一筆可觀的鉅數,總商皆可分潤,所以起居服御,豪侈猶勝王侯。
但曹振鏞服官的心訣是小心謹慎四字,當下將腦袋搖得博浪鼓似地,用道學家的口吻答說:「赤心事上,不欺暗室,這種犯法的事,兄弟不能做。」
「事已過去,徒悔無益,不必談她吧。」陳鑾一面說,一面從腰際解下一個古色斑斕的玉珮,遞了過去,同時改了個親而又尊的稱呼:「小紅姊姊,聊表寸心。」
所慮不差,查小姐果然一口回絕,說這一來變成自輕自賤,更讓人看不起。反覆勸譬,只是不允,到後來竟要剪掉頭髮,長齋繡佛了。
「遇盜可說是人禍,風濤之險的天災,遇到了結果應該是一樣的,此中莫非亦有趨避之道?」
陳鑾與賀長齡都聽懂了,原來沙船幫如能跟海盜聲氣相通,即不至於遇劫;但海盜亦恃沙船幫為耳目,打深消息。看來要剿辦海盜,先得留意沙船幫與海盜有無勾結。
經蔣攸銛、陶澍二人會銜奏報後,黃玉林總算如願以償,除了伍步雲等八人派在緝私營當差外,黃玉林依照原來的約定,移居江寧,租起一所大房子,養了好些江湖中人,但引導緝私卻沒有甚麼成績,除了他的一個仇家賀三虎,經他借刀殺人,緝獲正法以外,幾乎沒有抓到甚麼人。
「是了。明天上午請陳相公不要出去,我還有幾句話,要請陳相公帶去。」
「陳。」
在事官員,當然亦要論功行賞,陶澍賞戴花翎、陳鑾加了道銜,大小官員,各有獎敘;首創海運之議的英和,特賜紫韁,這當然是要大學士而有軍功時,始蒙賞賜,英和以戶部尚書協辦大學士蒙賞紫韁,多少是個異數。此外,他還兼署好幾項重要差使,署理翰林院掌院學士及掌印鑰的內務府總管大臣,都是最顯赫的職司;朝廷中的紅人,除了禧恩,就要算英和了。
「這就是說,只要小紅姑娘不再身隸樂籍,化賤為良,就能為貴族的長老所認可?」
「跟妳有沒有嫁娶之約?」
「卑職看出來了。此卷寫作俱佳,大人為國求賢,請格外成全。」
「讓陳芝楣再做我的女婿,這件事倒也有趣。不過,我想,小紅一定願意,陳芝楣可就難說了。」
「查小姐對陳孝廉批了『休回母家』四個字,認為是奇恥大辱,決不肯再嫁到陳家,她父親不死心,還在相勸,如果勸得她回心轉意了,二女共事一夫,因為陳孝廉兼祧三房,查小姐是大房的媳婦,你就是二房的少奶奶,總之,在娘家是姊妹,在夫家就是妯娌。這樣的安排,妳願意不願意?」
「譬如,陳孝廉到南京來了,妳能不能暫時躲起來,躲在那裡也別告訴人,等他來了撲個空,再出面來談,一切就都好辦了。」
說寶華峪的地宮出了紕漏,是誰也想不到的事。因為寶華峪的工程完成於道光七年初秋;九月間早就崩逝的孝穆皇后奉安,皇帝親臨送葬時,還曾巡視了地宮,頗為滿意,特頒上諭,以「萬年吉地工程堅固宏整」,獎賞在事諸臣,莊親王綿課業已身故,生前所借俸銀四萬兩,准予免繳;大學士戴均元業已休致回籍,其子員外郎戴元亨,升為郎中;熱河都統英和賞還一品頂戴及花翎;內閣侍讀學士牛坤是英和信任的部屬,在陵上充任總監督,照料日常事務,賞加三品卿銜,並交吏部議敘。此外大小官員亦都各有賞賜。
「陳相公,你做錯了。」小紅說道:「你該學《珍珠塔》裡的方卿,先想法子跟查小姐見個面。」
此刻小紅對魏管事已無任何疑慮,當下很堅定地作了承諾:「魏二爺,如果陳相公真有信來,我不作聲,等你看過再說。」
「喔,我說錯了,不是很熟,是很知己,對不對?」
「老兄倒舉個例看。」
因此,陶澍主張只將他充軍新疆,蔣攸銛亦同意了,會銜出奏,但他另外加了一個「單銜附片」,說黃玉林桀驁不馴,反覆無常,怕他到得發配的新疆以後,復又潛回,致生後患,請密飭陶澍,即行處絞。
其時蔣攸銛已交卸了印務,啟程回京,走到山東地方,接奉廷寄,才知道部議革職,皇帝加恩以侍郎降補並補為兵部左侍郎。
「色澤如何?」
看他的神態很認真,小紅自然也要慎重考慮,「魏二爺,」她說,「你能不能舉個例,譬如要我怎樣照你的話去做?」
這話立刻使陳鑾想到,自己必是一副落魄的形象,以致小紅猜想他是投親訪友不遇;當下答說:「我既非投親,亦非訪友,只是路過南京,想逛一逛而已。」
「宜稼堂是他家的堂名。市井之中都管他叫郁老大;真實名字,人所罕知。」
「信上怎麼說?」
「這當然在事先要考慮到,不過逆風逆水,船只是走得慢一點,不是不能走。到時候只有見風使帆,格外用心用力而已。」
「你別張羅!」小紅回身吩咐阿青:「妳在外面等我。」
鹽課收入之多寡,全看官鹽銷路之多少而定,官鹽行銷各有地區,稱為「引地」,兩淮鹽產之引地為江蘇、安徽、江西、湖南、湖北、河南六省,而集散地則為漢口,售鹽方式有兩種,一種名為「整輪」,鹽船到後,排隊掛號,輪到方准出售;一種名為「散輪」,則無限制。兩種制度各有利弊,散輪則跌價競賣,既虧商本,亦無助於鹽課;整輪以奇貨可居,鹽價抬高,苦了小民,所以地方大吏,主散主整,見解不一。
「我要告訴小女。」查鹽商說:「我的癡心妄想是,陳芝楣既是我的真女婿,又是我的義女婿。」
黃玉林在江寧的日子,亦不大好過,因為官府的「狗腿子」太多,經常大搖大擺,到黃玉林那裡狐假虎威,找個題目,盤問騷擾,大吃大喝以外,還要伸手摸幾文,甚至要他指點走私的門路,也想在渾水中摸魚。
「我沒有問,也無處去問。我想她大概不知道有這麼回事。」
是甚麼心事,重到令人茶飯不思?再一細問,方知究竟,原來汪太太是個中年寡婦,年輕時愛俏,不肯穿厚重的衣服,以至於得了手足痠痛的毛病,延醫服藥,總不能斷根,一遇天氣變化,就要發作。有人勸她抽鴉片,說最靈驗不過;勸她的人還不少,但汪太太毫不為動,因為第一,她有男子氣概,喜歡發號司令做個獨掌大權的人,深怕一沾染上煙霞痼疾,起居行動,諸多不便,尤其是一到要過癮的時候,甚麼事都置諸腦後,這樣就會受人挾制;第二仍舊是為了愛美,一抽了鴉片,人會消瘦,皮膚會失去光澤,往往脂粉蓋不住臉上的憔悴枯槁。
「回上海是『回空』,水腳太貴了。」郁宜稼說:「到天津拿漕糧卸下來,隨即轉往旅順,運北貨回南。要這樣,公家出的運價才可以減hetubook•com.com少。」
「是的。我要跟妳打聽一個人,湖北江夏的陳孝廉,妳很熟吧?」
人逢喜事精神爽,一見小顧,汪太太的痠痛先就消了一半;再經小顧一番推拿,依舊渾身輕快,精神十足,「小顧,」她說,「現在我有精神聽你講話了,你這三天到底在哪裡?」
「這又是甚麼道理呢?」
「見了面,你們總要論嫁娶是不是?」
接著,他將查家悔婚,以及來索庚帖的事,細說了一遍;小紅問道:「那位查小姐是怎麼個態度呢?」
鰣魚的吃法,都是用清蒸,揚州鹽商格外講究,由廚子派下手挑一副行灶出門,自己用淨布裹著廚刀後隨,一起到潯江邊,選購一條好鰣魚,趁剛出水而未死時,剖肚挖鰓不去鱗,清除臟腑,淨布抹乾,然後用網油包好,加兩片上好火腿,取其香味,隨即上行灶去蒸,等將行灶挑回家,直到筵前,方將鰣魚起鍋上桌,據說清腴鮮嫩,無與倫比。
「雖說稀世之珍,擺在庫房裡沒有人理,未免可惜。我看,不妨改成鐲子,能改幾副就改幾副。」
「既然如此,好教芝楣先生得知,小紅姑娘已是良家之女了。」
「他沒有說要來看妳?」
「能撫自然要撫。」蔣攸銛說:「就怕他不願受撫,逃之夭夭,那時朝廷就沒法兒交代了。」
「芝楣先生,只怕不認識我了吧?敝姓魏,敝東就是令岳。」
他在想,那時候又要看陳鑾的意思了,陳鑾不願娶查小姐,如果願意,小紅成為陳鑾正室的願望,便落空了。所以為求順利,最好不必跟查小姐談;但是他不能說,否則會落個離間人家骨肉的罵名。
「這要看管舵跟水手是不是得力?至於減少損失,全在未雨綢繆,拿沙船幫來說,貨色由貨主自己負責,我們損失的只是沉掉的船,不過船從下水以後,每次水腳都要提出多少攢起來,作為汰舊換新之用,加以同行幫襯,打造新船並非難事,所以風險不大。至於貨主,亦有彌補之道,譬如一船北貨沉掉了,來源不繼,行情一定調高,存貨賣得起價錢,就貼還了一部分損失。現在外國通行一種保險的辦法,有了損失,由保險行估價照賠,更無風險之可言,不比公家的——」
「風險怎麼會沒有?」郁宜稼答說,「不過風險二字,要看怎麼講,同樣出事,在甲是風險,在乙就可能不是,未可一概而論。」
因此,到晚上陳鑾回入上房時,小紅便說要到蘇州去拜見陶中丞夫人;「這容易,不過,妳先得幫我把公事料理停當。」陳鑾問說:「妳如果不能把郁宜稼請了來,對賀耦耕不好交代。」
因此,他敷衍著說:「等我問一問魏默深,若有良策,即當馳報。」
這一來便成「聖天子」,聖字須頂格書寫,頂格便成雙抬。但這個「聖」字必須總裁才能加,因為無論鄉會試、闈中都用五色筆來區分,謄錄用硃筆;對讀用黃筆;監臨等闈官用紫筆,房考用藍筆,皆嚴禁換墨入闈,惟有主考官與舉子一樣用墨筆,若肯成全,只須調出墨卷,在「天子」上加一「聖」字,再命謄錄用硃筆補正,自然天衣無縫,即令硃墨卷解至禮部,由欽命官員「磨勘」,亦無瑕可擊。
「這,請大人再考慮。我不是推諉,實在是怕力有未逮而僨事。」
黃玉林遇到此輩,唯有低聲下氣、好言敷衍,因為稍不如意,這些「狗腿子」拿他羞辱一頓,也只能捏著鼻子忍受。
她的話中有疑問,但亦無暇多說;抬眼望時,十步之外,有個紅衣少婦含笑凝睇,陳鑾身不由主地跟著走了。
「魏二爺,我怎麼通知你?府上住哪裡,我都不知道。湘琴知道嗎?」
消息傳至江南官場,知道英和為人的人,無不相與嗟嘆。而地位與英和相彷彿的兩江總督蔣攸銛,更有兔死狐悲之感。「朝廷是在蹭蹋人才。」他對到江寧來述職的陶澍說:「如果我還在軍機,英煦齋的事,決不會發生。」
「怎麼呢?」魏管事問:「妳養母不放妳?」
但在督撫幕中就不同了,前者稱為「幕友」,而在督撫幕中稱為「幕府」,真材實學,各有過人的專長,極受主人的尊敬,講話自然亦非常有力量;所以陳鑾給小紅的這封信,躊躇滿志,而且毫不掩飾自己的情感,透露了永結同心的意願。
西華門內有個「造辦處」,歸內務府管轄,造辦處的範圍極大,共有二十八個作坊,一切粗細活計,文的書畫裝裱,武的槍炮弓箭,都能製造。其中有一個就是玉器作。至於材料,大內共有十庫,叫得出名目的材料,無不具備,而且既多且好;但翡翠的貯量雖不少,能夠琢成鐲子的大件卻付之闕如。
「所以你就不免偏聽了!」
「是啊!」陶澍答說:「蘇州亦有好些人在議論曹相國,說他是名副其實的首輔,竟不能保全善類,實在有愧職守。」
話雖如此,面奉的上諭,差還是要辦,只好由內務府司官首腦的「堂郎中」,出面寫信給蘇州織造照辦。
陶澍默然,過了一會才說:「曹相國不喜更張,此所以大人及英協揆皆難為他所容。我有個改革鹽法的條陳,如今看來亦不必提出來了。」
「唔,嗯,嗯。」陳鑾含含糊糊地敷衍著。
「那末,要誰說,朝廷才會相信呢?」
於是有人預測,英和要失寵了,而且不能善自補過的話,將來還會有大禍。
「他到南京來幹什麼?」
「誰?」
但到了第二年夏天,發現地宮門外有水浸的痕跡,管陵大臣打開地宮細細勘查,地上積水有五、六分之多,拭去以後,隔數日再看復又如故。皇帝得報,認為此事非同小可,特派內務府大臣敬徵、馬蘭鎮總兵寶興細加勘查,查出水非自外而入,而是地宮中自然湧現,同時測出積水最多時約有一尺六七寸。
「她那位乾爹,是何姓名,作何生理,魏先生可能見告?」
陳鑾這才想了起來,只不明白他何以在此?是巧遇,還是專誠在等候,一時無法知曉,只能含含糊糊地招呼:「久違、久違!」
就因為太后這一番話,英和的性命才能保住,上諭中說:「英和於此等要工,但止信用牛坤一人,以致工多草率,遂有浸溢,奕紹等審訊明確,比依定例擬斬監候,本屬罪所應得,姑念英和曾任尚書、協辦大學士,於此案訊無贓私,尚可寬其一線;且吉地工程,係朕一人之事,不肯因辦理不善,誅戮大臣。既不置之於法,即不必久繫囹圄,英和著加恩發往黑龍江充當苦差,以示朕法外之仁。」
「這是妳的嗎?」陳鑾看一看金釵,又看一看她的螺髻。
因此,相率蒙蔽,從無人敢於出面舉發,所以當蔣攸銛知道有這回事時,已成積重難返之勢;同時他亦不敢過分聲張,在悄悄調派以善於捕盜出名的沐陽縣令王用賓為儀徵縣令,設法剿辦以後,方始奏報朝廷。
「我聽小紅的丫頭所說;去過釣魚巷鮑家河房的人,大都知道這回事。」
「請試言其要。」
汪太太說:「人急懸樑,狗急跳牆,黃玉林是亡命之徒,又不是本地人,甚麼事都做得出來的。我膽子小,我決定具名保他;各位的意思怎麼樣,我不知道,也不會強人所難,自己斟酌。不過,不管具不具名,我請大家不要張揚,怕官府曉得了,說我們不是出於本心,切結上的話靠不住,以至於對黃玉林不但沒有好處,說不定下手還會加快。這一來黃玉林跟大家結的怨就更深了。」
由於英和已經失勢,而且都知道他是得罪了皇帝的寵妃全貴妃之故,所以越發敬而遠之,深恐牽連在內,為全貴妃告了枕頭狀,不免大禍臨頭。但事有湊巧,適逢太后十月初十萬壽,命婦進宮朝賀,有人將英和被禍的經過,告訴了太后,倒引起了她一片抱不平的俠義之心。
「我沒有甚麼虧空。這方面就不必費心了。」
這完全是熱愛朋友的一片赤忱,賀長齡與陳鑾都非常感動,「老哥如此關愛,感激不盡!」賀長齡拱手為禮,「不過,這一回事成定局,不容退縮,只有盡人事而聽天命了。」
「是。」
小紅嘆口氣,「你不肯說,我亦不便勉強。」她說,「陳相公,我從小生長在秦淮河,甚麼樣的人都見過,昨天我看你來來回回在釣魚巷走了三趟,心事重重,都擺在臉上,不過,我看你決不是沒出息的人。那支金釵,是我故意叫小青丟在那裡試你的,如果你撿到了藏起來,我算是送了你幾兩銀子,做了一樁好事;不過我想你不會;果然,你是誠實不欺的君子人,越發使得我想幫你一個忙。如今我也不來問你的來蹤去跡了,我有十兩金葉子,送你做個回江夏的盤纏——我想我沒有猜錯,你大概連回家鄉的盤纏都沒有;剛才我問櫃上,你只付了兩天的房飯錢,可見——」小紅沒有再說下去。
在南京兩年,又逢會試之期,這回是陳鑾為報答百齡,自願放棄;因為接下來嘉慶廿二年正科,廿四年皇帝六旬萬壽恩科,有兩次機會,不妨從容。不道嘉慶二十年百齡在任上病歿,陳鑾攜眷回里,靜心讀書,至將赴恩科春闈時,老母病故,在家守制,連續錯過了兩科,直到嘉慶二十五年方成進士,一鳴驚人,中了探花。這一榜的狀元是大清朝的第三個「三元」,廣西臨桂的陳繼昌,榜眼是杭州許乃普,恰是他的恩師許翰林五服之內的堂兄弟。
會中意見不一,通常在這種情形之下,總是取決於八大鹽商居首的汪太太,她說:「跟黃玉林各有各樣的交情,願不願意具結保他,各人心裡會斟酌。不過,我要提醒各位,這張切結上『官引必可暢銷』這句話,等於自己具了切結,將來官鹽如果仍舊滯銷,兩江總督衙門打官腔怎麼辦?這一層大家要想一想。」
「是上好的玻璃翠,稀世之珍。」
「啊,」小紅突然想起,「談了半天,陳相公,我還不知道你的台甫呢!」
「陳相公目前耽擱在哪裡?」小紅又說:「想來是狀元境的客棧?」
這話讓陳鑾難以置答,因為義父女之間情分不同,有的恩重如山,有的不過叫著好玩,不能一概而論,想了一下答說:「我要看小紅的意思,小紅要我怎麼樣,我就怎麼樣?」
「這樣,」陳鑾回出來,笑容滿面地說:「我把郁宜稼請到松江來,請大人當面跟他談,好不好?」
但自有人舉薦了小顧以後,汪太太的痛楚頓消。小顧的出身不高,學得一身推拿的好手藝,汪太太只要經過他一番揉捏推敲,立刻遍體通泰、輕快無比,汪太太「不可一日無此君」,成了汪家大宅的第一號紅人,亦是可想而知的事。
至於審問的結果,據說,當動工時就發現石壁積水,要做「龍鬚溝」,即砌出一條條的溝槽,將積水引至地宮以外,但英和認為這一來要增加工程費用,不必費事。
「這種流言,沒有人敢傳給兒子聽的。」
「是投親,還是訪友。」小紅問說:「遇見了沒有?」
「這——」陳鑾遲疑了一會才說,「好,把信交給我。」
除了自享以外,鹽商在鰣魚當令的季節,都會輪流作東宴客,但汪太太從長齋以後,就沒有請過,如今忽然破例,都意料到其中必有深意,非到不可。果然,宴罷邀入花園假山上一座亭子中喝茶時,汪太太將小顧被綁架,為黃玉林帶回來的話,向大家作了宣布。
這番告誡,義正辭嚴,皇帝急忙莊容答說:「皇額娘教訓得是。英和這一案,兒子從寬辦理就是。」
「現在還不便明告,因為中間還牽涉到另一個很有關係的人。」魏管事略停一下又說:「我現在要問妳一句話,這件事我有把握辦成,不過妳要照我的話去做,妳肯不肯?」
金萬全料得不差,小顧確是為黃玉林派人綁到了儀徵老虎頸。不過放回來以後,他記著告誡,在家人面前,亦絕口不提這三天的行蹤;當然,見了汪太太又不同了。
「是怎樣的兩個步驟?」
郁宜稼笑一笑,似乎不願意往下說,但禁不住兩雙眼睛的催促,終於還是說了,「這就好比陸路上的鏢行一樣,有的鏢行,手面闊,吃得開,三山五岳的英雄好漢,都拉得上交情,丟了鏢,憑一份名帖就可以把鏢要回來,有的就不行。」他停了一下又說:「找鏢行找對了,風險就小。商人運南北貨也一樣,找沙船找對了,這方面幾無風險可言;當然費用也不一樣。」
「這可是芝楣先生自己說的,不會改口吧?」
如今天從人願,竟能重返白下,雖非金馬玉堂中的人物,但為諸侯的上客。原來明清以來的遊幕,為懷才不遇的讀書人的末路,但自州縣開始,學錢穀的到藩司衙門,學刑名的到臬司衙門,都算到頭了。
「這不算你打茶圍。我這茶是六安瓜片,不壞,你請嘗嘗。」說著,小紅親自斟了茶,捧到他手上。
「不、不、我並無此意。」陳鑾很明白地說:「只為彼此的身分不同,不為宗族所認可,只有請她暫時委屈,徐圖良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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