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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破天驚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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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是的。辦不到的事,不過!」孫逸仙提高聲音逼進一步,「我們退一步說,就算辦到了,那拉后被刺了;或者那拉后自己生病,一命嗚呼,政權會不會就此歸入光緒皇帝的掌握?不會的,因為一班昏庸頑固的親貴大臣,為了保持他們的既得利益,一定把持不放。」
於是分頭辦事。唐瓊昌與伍盤照去辦具保的手續,以致公堂在士波福街堂址的契約,向「保單公司」具保五百元;那文向移民局提出書面聲明,決定上訴,同時要求保釋候判。所有的手續,居然趕在移民局下班之前,完全辦妥。
「那末,與保皇黨,你準備維持怎樣的一種關係呢?」
可惜的是,開會的時間只能定在上午;而且為了戲院要「清場」營業,不能不在中午時分結束。不過,在下午,孫逸仙仍舊有機會跟僑胞接觸;購買軍需債券的,絡繹不絕,當然要談談革命。有些僑胞知道他醫道高明,亦有專誠來請教的;遇到這樣的情況,他一定擱下一切,專心一意替病家診察;不但妙手回春,而且不受酬謝。有些好心而偏執的老先生、老太太,說什麼也不肯收回他們的謝禮,那就只有一個辦法,請他們購買軍需債券。
留日的中國學生,盛極一時,革命風氣亦蓬勃異常,幾乎每一省的留學生都組織了團體。出版了鼓吹革命的刊物。
有此解釋,大家方始沒有話說。但成績已打了折扣,一共只募得兩千七百多美元。用這筆款子來展開第三個行動。
劉成禺一到舊金山,就任大同日報主筆不久,就寫信給他的四個好朋友,賀之才、史青、魏宸組、胡秉柯;說是不談革命則已,要談革命,非與逸仙先生見一次面不可。賀之才他們是早就嚮往大名的,欣然覆信,請代邀逸仙先生赴歐,共商國事。劉成禺這一次來信,便是轉達這個請求。
「一定會付的。」逸仙先生答道:「如果不付,他們就看不到這封信。」
他說:「中國現在不必憂慮各國的瓜分,應該憂慮的是自己的內訌。這一省要起事,那一省也要起事,不相聯絡,各自號召,結果怎麼樣呢?就像秦末的群雄並起;元朝末年的朱元璋、陳友諒、張士誠、明玉珍,各霸一方,元朝已亡,而自己人殘殺不已。當時外國還不敢入侵中國;如果是在現代,各國抓住機會,出兵干涉,中國必亡無疑!」
於是,經王寵惠細心校訂以後,得到一個美國商人威廉士的協助,將這篇中國革命志士第一次對國際所發表的宣言,印成小冊子,廣贈各方。
接著,逸仙先生以兩廣的會黨為例,指出民間具有足夠的破壞力,為清兵所不能平服;但這股破壞力,因為沒有能夠善加指導、團結、運用,所以不能發生太大的作用。否則,一旦發難,接踵而來的各項建設問題,一一有人去負責解決;使得破壞成為建設的前奏,那樣,文明政府立刻可以出現,天下事亦就從此大定了。
「大同日報,顧名思義,宗旨就是『大同』二字;足下的言論,與大同日報的宗旨背道而馳。我看,」黃三德斷然決然地說:「足下另作打算吧!」
他接著便講康有為的「花樣」;所謂「衣帶詔」的故事。
「這個說法出於西元前兩百年——」逸仙先生將史記「項羽本紀」中,關於學書學劍的理論講給他聽。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黃三德傾倒萬分,「逸仙兄,想來你對整頓的辦法,已經胸有成竹。請快說出來,我照你的辦法去做。」
他的判斷很正確。舊金山海關將清國領事何祐請了來,很坦率地表示:孫逸仙博士持有合法的證件,不能不准他入境。
這些是中國人在當時絕沒有排外思想的明證。
第三個行動策劃了好久。逸仙先生曾不止一次地與黃三德長談,致公堂需要徹底整頓。
「住口!」黃三德喝道:「你知不知道洪門的起源和宗旨?如果你不知道就少開口。」
散會以後,伍盤照立即去拜訪領事何祐——他們有相當密切的關係;伍盤照為何領事聘為顧問,所以見了面無須迂迴曲折,宛轉陳情,開門見山地就道明了來意。
於是,逸仙先生在黃三德陪同之下,冒著褥暑,從舊金山出發,取道橫貫美國南方的鐵路,從洛山磯、聖路易、亞特蘭大、華府、費城、芝加哥東行,而以紐約為終點。每到一處,黃三德以大佬的資格,「開台演戲」——開香堂的隱語;而由逸仙先生演說洪門反清復明的本來面目,及乘時救國的宗旨。
這是逸仙先生在美國展開革命活動的第一步。接下來的計劃,要看致公堂與伍盤照等人支持的程度而定。
以下就是綱舉目張,條理分明的八章六十七條的新章程。第一章綱領,共計十條,首先正名,凡各地洪門組織有名目不同的,劃一稱為致公堂。其次定宗旨:「驅除異族,光復中華,創立民國,平均地權」這十六個字,已概括了民族、民權、民生的革命目標。接下來明敵友、課責任、定組織,而為了發揚洪門精神,特列一條:「所有黨友,無論新舊,均先遵守陳近南先生遺訓。」
本來,他想多約幾位同志,一起去奮鬥,只是旅費無著;他本人還是由烏目山僧贈以兩百元,才能成行。所以這純然是孤軍奮戰;在旁人看,他踽踽淳淳由橫濱登上西伯利亞號,渡洋西去,大有「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意味,而孫逸仙本人,卻是意氣發舒,充滿了旺盛的鬥志。
接著文章中指出「滿洲興盛,政策漸變」,這因為滿洲人深恐中國人與外國人交往,吸收其文明,而興起反對異族統治的思想,因而鼓勵排外思想,至拳匪之亂,為其極致。
「康有為那套,不但騙了華僑,連外國人都有上當的,居然亦願意花錢捐個中國的爵位。」楊文納笑道:「我再講個笑話你聽。」
依照美國的法律,持有夏威夷土生證書就不能阻止他進入美國本土。關員對於他的抗議,不能置之不理;但是,他只是奉命辦事,並不瞭解清國領事向海關交涉的詳細情形,因而採取了一種比較和緩的措施——美國海關查驗旅客護照,如果不合規定,責成原船撥回出發地點,認為有疑問而需要進一步調查時,暫時不准上岸。對逸仙先生的處置,就是請他留在船上待命。
「蔚南,」他用極懇切但也極率直的語氣說道:「莫非你沒有想到,以隆記報為根據地,向反動的保皇黨展開反擊?」
「一切如常。他們決不會想到,我所訓練的軍隊,有一天會為你所用。」荷馬李又說:「我是中國的朋友,要為中國的最佳利益打算;我相信我沒有背叛了什麼人,我的心跡,將來一定會大白。」
其中胡毅生原是廖冀朋的朋友,對孫逸仙一見傾倒;私下跟他同行的同鄉伍嘉杰表示,對孫逸仙心悅誠服,此後願聽驅策,湯火不避。回到東京的第二天,就約了一些好朋友,很興奮地談他橫濱之行的經過;在座的七個人無不嚮往,都希望見一見孫逸仙。
「孫先生,」他說:「我們雖是初見,我對你早有認識。你的言論、丰采、對理想的堅持、待同志的厚道,我非常欽佩。凡有可以效勞之處,請你不必顧慮初交,不便出口;儘管吩咐。」
「政治上的腐化,是濫用權力的結果,所以要消除腐化,就需要約束權力;沒有一個人可以具有無視於人民意志的絕對權力。」
四年以前,康有為先以「衣帶詔」的把戲被拆穿,在日本存身不住,溜到美國;他的大弟子梁啟超二度曾與孫逸仙商請合作,未能成功,預備到檀香山去活動,懇託孫逸仙為他介紹同志。
「孫某的言論危險,是反叛——」
「那末要怎樣才能看得到呢?」
「他就是荷馬李?」逸仙先生驚喜交集地問:「就是康有為封他為『中國維新皇軍大將軍』的荷馬李?」
「你有什麼證據,證明他的土生證書出於偽造?」
「怎麼不可以?」孫逸仙高聲答道:「革命無分男女老幼,人人有責。」
這是因為主事者的歐榘甲,一再在報上發表排詆逸仙先生之不是,竟又公然指責洪門,不該招待逸仙先生。
據理力爭無效,移民局作了裁定:原船遣返。在等待原船期間,照例不能出小木屋一步;逸仙先生這時才有些焦灼,也有些失悔,如果事先通知舊金山的洪門弟兄,到碼頭來迎接,就不致於陷入此刻舉目無親、一籌莫展的困境中了。
荷馬李充分瞭解他前面那句話的含意,「現在就任命我吧!」他用堅決有力的聲音自薦,「你一定會成功,成為中國的華盛頓。」
孫逸仙是想發行一種「軍需債券」,每張十元,由他親筆署名。聽人自由購買,不作硬性推銷。鄭金認為這個辦法,收效不大;但孫逸仙卻另有作用,他想借此測驗華僑對革命的熱忱如何?也就是要求大家在興中會與保皇會之間,作一選擇。
留學生中最活躍的是兩個湖南人,一個是黃興,一個是宋教仁。他們本來在長沙組織了一個「興華會」,有五百多同志,而且在各省積極發展組織,聯絡會黨;前一年在湖南準備舉義,擇定西太后生日那一天,在長沙、岳州、衡州、寶慶、常德五處起兵。長沙萬壽宮大殿中,且已埋藏了一枚威力絕大的炸彈,只等全省文武大員齊集行禮時,一網打盡;誰知事機不密,在湘潭有會黨二人被捕,計畫盡洩。黃興等人倉皇出走,輾轉到日本,組織了一個「二十世紀之支那社」,發行雜誌,廣通聲氣,風頭極健。
興中會原有誓詞:「聯盟人某省某縣某某,驅除韃虜,恢復中國,創立合眾政府,倘有二心,神明鑑察」;現在第一次改為「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創立民國,平均地權」。在孫逸仙的構想中,推翻滿清後,新立的國號,應該稱為「中華民國」;至於中華民國的中央政府,不一定要仿照美國的辦法,應該研究出一套更民主、更適合國情的制度。
於是由逸仙先生主盟,各人舉右手宣誓;彼此慶賀,自茲新生。然後繼續討論,推定八位同志起草會章,其中有黃興、宋教仁、陳天華、馬君武等人。
王寵惠又介紹了一位同志,是廣州府南海縣人,名叫陳錦濤,字瀾生,專攻政治經濟;談得亦非常對勁。他們對美國的瞭解,絕不同於李鴻章之流,專門注重堅甲利兵;同時更不能同意朝中保守派排外意見,以為「非為族類,其心必異」,必然會「合而謀我」。尤其是美國,拿他們的立國思想來說,一定會同情革命,成為中國真正的朋友。但是要爭取國際的友誼,必須先使他們對中國有真正的瞭解,消除了對中國的疑忌。
為了安排革命軍事學校,孫逸仙在東京住了兩個月,一面費心調度,一面研究波亞戰術。但革命的情勢,不容他享受讀書之樂;必得作一次檀島之行,去抑制反動勢力的擴張——檀香山已成了保皇會的天下。
唐瓊昌是廣東恩平人,人很能幹;在致公堂是「大佬」黃三德的得力助手。保皇黨徒歐榘甲辦大同報,他幫了很大的忙;以後看出保皇黨一腦門的功名利祿思想,而行事則詐騙排擠,一派小人行徑,深為懊悔。此時聽得伍盤照細說經過,一方面為逸仙先生被誣陷而不平;一方面覺得這正是自己補過的機會,所以很熱心地表示:致公堂必盡全力,維護洪門弟兄,立刻開始營救的工作。
這一來,逸仙先生有了一位律師,開始能受到法律的保障。經過三小時的詳談,盡悉底蘊;那文認和*圖*書為有足夠的理由,得以勝訴。
另一個叫廖冀朋,是孫逸仙在廣州博濟學院的同學,當時經商橫濱,就住在孫逸仙那裏。廖冀朋為人瀟灑不群,吐屬不凡,而且多才多藝,擅畫能詩,是個漂亮人物,所以朋友很多;他往往一面濡染丹青,一面高談革命,無形中成了孫逸仙的好幫手。
「是孫博士嗎?」伍盤照用廣東話問。
有一天,康乾伯心血來潮,特地趕到洛杉磯的「中國維新皇軍」的「將軍府」,跟荷馬李提出交涉:「我是中國的大元帥,你要受我的節制。」
逸仙真的為他的熱情所感動了,但是,經驗告訴他,革命事業的成功,僅有熱情是不夠的;深情內斂,化作理想的強固支持力量,才是革命者應有的修養與做法。
半個月以後,留日學生在宋教仁策動之下,借富士見樓開會,正式歡迎逸仙先生;富士見樓相當宏敞,無奈想一瞻丰采的人太多,以致秩序不容易維持,麴町區的警察署,不能不派出大批警察來幫忙。
兩人相持不下,向洛杉磯司法機關提起控訴;法官看過呈閱的證件,宣佈不受理。但保皇會的會員,都對荷馬李有好感;因為康乾伯憤恨不平,拿冊封的文件,捐款的收據,送交報館影印刊載,傳為一時笑柄。
脫稿還只九點半鐘,程蔚南、鄭全、李昌都眉飛色舞地大讚:「駁得痛快,駁得有力。言簡而意賅,好文字,好文字!」
於是濡筆作評,大意是說:「天下事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夫革命與保皇,理不相容,勢不兩立。今梁啟超以一人而持二說,首鼠兩端,其所言革命為假革命。革命、保皇,決分兩途,如黑白之不能混淆,如東西之不能易位。革命者,志在倒滿而興漢;保皇者,志在扶滿而臣清。事理相反,背道而馳,互相衝突,互相水火,非一日矣!」
伍盤照丟下一切,坐車直到移民局。由於他是一家報紙的主持人,可以得到許多方便,移民局破例准許他入木屋去見他想見的人。
致公堂聘有常年法律顧問,是當地有名的律師那文。這在他是義不容辭的事;隨即依照法定手續,向移民局聲請,要與當事人見面。
船到舊金山,美國海關人員照例上船查驗旅客護照;查到逸仙先生的土生證明,隨即扣下來,向華籍譯員說道:「他不能上岸。」
「喔!」荷馬李很注意地,「請說下去。」
「我就動筆吧!還趕得上截稿的時間。」
「我認為中國的敵人,是她的歷史性的和平主義,政治上的腐化和日本三者。」荷馬李說:「在一九◯◯年我進入北京時,我的精神上受到極大的衝擊;這股衝擊的力量,來自一種強烈的矛盾的觀惑,一方面我深為中國傳統文化的博大深厚而迷眩,而沉醉;另一方面我震驚於中國官吏的腐敗無能。我實在不明白,中國的官吏如果都是如此,怎麼能創造出燦爛的文化,而且始終能保持大一統的政治形態?」
「是的。」
逸仙先生倏然動容,進一步體認到荷馬李的深度;當然也感到異常的欣喜與安慰。然而就在這激動之中,他仍舊能保持高度冷靜,敏銳地透視到未來發展的關鍵。
他打算第二次作美國本土之遊;可以商談這件大事的有兩個人,一個人是德彰,一個的是他母舅楊文納。
「這方面我已經想過了。我把我的辦法提出來,請大家斟酌,看看是否可行?」
「不然,事在人為。不過振衰起敝,必得對症下藥,先找出它的病根來!」
荷馬李在他堆滿了書和地圖的書齋中,接待逸仙先生。他穿著中國的長袍,前雞胸,後駝背,格外顯得凸出:細細打量,他的形容確是非常奇怪,一雙手特別長,幾可及膝;照中國的說法,這是貴徵。
「這就難了。我們是老百姓,那裏來的朝衣朝冠。」
「富貴自求。」康有為說:「衣帶詔中原有勳勞賜爵的示諭,你們只要有勳勞,皇上授權給我,可以便宜行事。封了公侯,自然就可以按照『大清會典』,製備朝衣朝冠。」
他想起來了,乙未年廣州起事失敗,準備亡命時,雙門底聖教書樓主人左斗山,與另一位教友楊襄甫,聯名為他寫了一封介紹信,介紹在美國的司徒南達牧師與伍盤照博士。這封信一直藏在隨身的皮包中,事隔多年,幾乎遺忘;現在才發現伍盤照原來就在舊金山,這真是絕處逢生了!
五月初由馬賽東行,過新加坡、過西貢,一路都有同志殷勤接待,爭相請益。海行四十天以後,終於又望見了一別兩年的日本。
楊文納直截了當地答了兩個字:「『入闈』」
「只有一小時的時間,不知道趕得及、趕不及?我們盡力而為。」
康有為隨帶一部「大清會圖」,內有朝衣朝冠的圖樣,「民公」的朝冠,冬用薰貂,頂上鏤花金座,中飾東珠四粒,內銜紅寶石,即是所謂「寶石頂」,比一品的紅頂子還尊貴得多。朝服是九蟒繡袍,華麗非凡。發了財的華僑,都怦怦心動了。
聽得逸仙先生的一番介紹,黃三德和唐瓊昌,大為興奮;立刻請他寫了信,寄去聘書旅費,要求「劉麻哥」從速命駕。此外,中西日報因為在香港缺乏訪員,亦請逸仙先生「舉賢」;他推薦了陳少白擔任。
「可以。」
這一調查,當然對逸仙先生不利——根本上就是有計劃的排拒;檀香山的保皇分子,為了報復,更為了畏忌他的才能,事先通知舊金山的同黨,活動何祐出面交涉。美國關員當然不知道中國人之間,還有這樣黨同伐異的情形,聽信了證詞,將逸仙先生撥到碼頭上的小木屋,歸移民局處理。
計劃是由參加的學生,一共十四個人,在日野寓所附近的牛込區,租屋居住,日間各自學習普通學科及日語;夜間由日野及小室教授戰術及兵器學。
前面兩點,一說就能使黃三德明白;最後一點,他卻有聞所未聞之感。不過他在美多年,拿所見到的美國政府與社會的情形來印證,才憬然有悟,確是非常高明的見解。
楊樞憂心忡忡地,無所為計。而就在這時候,北京傳來電訊:考察憲政的五大臣,在前門車站被刺。
「皇上連夜宣召我入宮,哭著遞給我一道『衣帶詔』,命我向海外臣民求救。所以我是奉詔敕設立保皇會。詔中宣示:『朕命康有為宣揚朕意,錫賚有勳勞者,分別賜封公、侯、伯、子、男爵五等。』」
於是,逸仙先生提醒他說:「你此刻是在為反民主的保皇黨,從事訓練軍隊的工作。」
「既有這個機會,逸仙先生,你當然要去。」王寵惠如此主張,陳錦濤亦是同樣的意見。
接下來歷數致公堂屬下如一盤散沙;必當「聯合大群,團集大力」,方足以「捍禦禍患,賙恤同人」;為致公堂「義務之不可缺者一。」然後一轉而入大題目,「中國前途」:
「舅舅!」孫逸仙問道:「你是說他們會運動海關上的人,不准我上岸?」
王寵惠的辦法很簡單,寫信給劉成禺,直截了當地說明困難。劉成禺便又寫信給賀之才等人;於是留歐學生湊集了八千多法郎,依照劉成禺的指定,直接電匯紐約。
由於太平天國的瓦解,連累三合會受到極大的壓力。適逢海禁大開,美國招募華工,於是三合會人物,在海外另創基業,在金山開立「山頭」,命名「致公堂」,又稱為「義興公司」。華工初到美國,人地生疏,必須依靠公堂才能立足;久而久之,華僑參加致公堂的,佔十之八九。在紐約、金山這些大埠,未入洪門,猶可謀生;若在小城鎮中,不是致公堂的會員,會被排擠得無處容身。可是數典忘祖,如今洪門中人,能了解反清復明宗旨的,已百不得一。
「好的。」孫逸仙深為嘉許;即席擬定了誓詞。
「恕罪!」那和尚一手當胸頂禮,一手拿著紙條;眼睛卻望著釘在門上的白木牌,「請教施主,這裏可是孫逸仙先生的住處?」
因此,保皇會得以乘虛而入,「你再不入闈,洪門成了康有為的天下。」楊文納很認真地提出忠告:「康有為的花樣很多。」
這個新計劃,是從正在耶魯大學攻讀法律的王寵惠身上發端的。
接到旅館,行裝未卸,鄭、李二人便已迫不及待地要發洩所受於保皇黨的悲憤。孫逸仙靜靜地聽完,問起一個人:「蔚南呢?」
於是胡毅生寫信到橫濱;很快地有了回信,孫逸仙決定到東京來一趟,約他們在芝區的對陽館作竟夜之談。
「原來是要捐錢。怎麼個捐法?」
「丟那媽,保皇黨!」在詛咒聲中,伍盤照站起來說:「你請放心,我去想辦法,一定可以得到公平的解決。」
「他嗎?他就是荷馬李,目前最優秀的軍事天才之一。他對現代的戰爭,完全是內行。」
程蔚南的報紙,名為「隆記報」,又名「檀山新報」。這份報雖以程蔚南個人的關係,不受保皇黨的利用,但卻毫無宗旨;等於有利器而廢置,十分可惜。孫逸仙早就在船中策劃停當,一到檀香山,第一件事就是先要讓「隆記報」發生鼓吹革命的作用。
使得烏目山僧驚奇的是,他只知道孫逸仙手不釋卷而深於西學;不想對中國的「心性之學」及歷史,亦有深湛的研究。他讚許烏目山僧的入世的態度,談到唐朝的佛寺,與對社會工作的積極貢獻;也談到佛法東來以後,對於宋明理學的影響,同時認為佛教與基督教在本質上是相同的,中心思想就是他手書懸在壁上、作為座右銘的「博愛」二字。
「是的。我代表中國人民向你致最高的謝意和敬意。」逸仙先生又說:「不過我希望你知道,保皇黨對我是怎麼的一種想法?如果讓他們知道了你的本心,以及你我的關係,那末,你就不會再被授權來訓練『維新軍』了。」
「不錯。但是,你不要忘了洪門的勢力!你第一次到美國,為什麼大家對你的主張不起勁?就因為洪門拿你當外人的緣故。」
於是關員直接跟他交談:「你會說英語。」
歐洲有許多湖北留學生,李書城、時功玖、賀之才、朱和中、曹亞伯、胡秉柯、孔庚、史青、魏宸組、耿覲文等等,本來都在湖北鼓吹革命,使得湖北大吏,相當頭痛,因為不加聞問,恐怕引起大患;要興大獄,又沒有確實的「罪行」。端方的手段向來圓滑,靈機一動,決定將這些好談革命的青年,派遣到歐洲去留學,一則遠禍;再則博個培植人才的美名。因此,留歐的中國學生,大都是湖北籍;分散在德、法、比三國的,不下百數十人之多。
演說終了,掌聲如雷聲中,只見這個美國青年,一蹦一跳地從戲院中間的甬道走上台去,老遠就將手伸了出來。
洪門起源是明末義士,志圖匡復,因而有此秘密組織;所揭櫫的宗旨便是「反清復明」。在他人數典忘祖,只當致公堂是團結謀生的團體;歐榘甲既主筆政,當然知道,只不過有意不提而已。
經過兩個月的努力,扭轉了黨務的頹勢;孫逸仙才得回茂宜島去省視老母楊太夫人和大哥德彰。
挺拔的逸仙先生,彎下腰去,伸手與這位美國青年相握;發覺他的手軟而溫暖,與他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跟他的身不滿五尺的醜陋形相,迥不相侔。
「是的。」逸仙先生安詳地說:「建立一個如林肯所說的民有、民治、民享的共和國,還應有一部『五權憲法』。」
王寵惠與逸仙先生是舊交,這時正在耶魯大學攻習法律;異國重逢,彼此都很高興。尤其是逸仙先生,從離開舊金山以後,一路遇到的洪門弟兄,都是克勤克儉,白手成家的人,誠樸有餘,談學問就不是路數了。因此,遇見了王寵惠,析理辨疑,彼和圖書此切磋,往往深宵不倦,不說經國濟時的理想,能夠修正充實,僅是這份友朋切磋之樂,就不易得。
「我要去看他。」逸仙先生說:「他的身體殘廢,但是他的心和頭腦與常人不同。」
非常奇怪地,每次「開台演戲」,盛況空前;但談到註冊,卻多陽奉陰違。查考原因,才知道保皇黨在暗中使用種種卑鄙的手段,全力破壞;各地致公堂的負責人,受了煽動,卻又鑑於逸仙先生慷慨激昂,透澈精闢的演說,深深吸引了下層堂友,不敢公然反對,因而採取敷衍拖壓的態度,才有那樣的結果。
「毛病的起因很複雜。大致說來,不外乎三點:第一、洪門弟兄,早就忘記了反清的宗旨;第二、保皇黨莠言惑眾,越發使大家弄不清什麼是民族大義;第三、時代是不斷在進步的,現在西洋的民主思想、民主政治與工業革命,在先賢創立洪門的時候,是看不到、想不到的,所以光是用『反清的口號』,已嫌狹隘,不能適應新時代的要求。」
「啊!這個說法很好。請你詳細告訴我。」
「社論每天什麼時候截稿?」
主要的困難是教官。犬養毅介紹了兩個日本軍官,一個是退伍的騎兵少佐小室友次郎,與孫逸仙亦是舊識;另外一個是步兵大尉日野熊藏,此人是現役軍官,在日本軍界的名氣很大,他是研究南非波亞人抗英之戰所用的散兵戰術的專家;同時亦是兵器專家,供職陸軍省的東京兵工廠,曾經發明「日野式自動手槍」。其時孫逸仙亦在研究波亞戰術,左圖右史,孜孜不倦,所以跟日野一談之下,深為契合,設立軍事學校的計劃,亦很順利地產生了。
「那一來,保皇會更要拿你當眼中釘了。」楊文納說:「保皇會擴充勢力,排除異己,不擇手段。你是不是能在金山上岸,怕都難說。」
接著,荷馬李便滔滔不絕地談起他與中國的淵源。他在一八九九年曾到過中國;而且在第二年,也就是光緒二十六年庚子,義和團之亂,八國聯軍攻華時,隨同美國司令官賈飛進入北京。之後,由北京到達香港,開始與保皇黨發|生|關|系。
「在美的華僑,一半以上屬於致公堂。如果能團結一致,這股力量,所向無敵。」但是逸仙先生並不掩飾他的失望,「這幾個月以來,我所看到的情形,可以十六個字來形容:人心渙散,內容複雜,主張紛歧,泥守舊習。」
相見之下,互道仰慕。宋教仁深穩通達,陳天華慷慨激烈,都是逸仙先生所欣賞的性格;談到進行革命的大經大緯,以及革命與外交的關係,逸仙先生侃侃而言,滔滔不絕,很快地吸引住了宋、陳二人的全部注意力。
因此,定名為「中國革命同盟會」,但這應當是一個秘密組織,所以「革命」字樣,對外不必明用,簡稱為「中國同盟會」;入盟誓詞與興中會無異:「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創立民國,平均地權。」
這是表示請他另謀高就。歐榘甲無法戀棧,只能提出辭職。
據說有個加拿大人,名叫康乾伯,捐款是由梁啟超經的手,受封「男爵」以外,梁啟超又封他為「中國民軍大元帥」,受命訓練華僑子弟,預備編成「民軍」,回國勤王。
康有為趁此機會大開「捐納之例」。捐官本來最多只能捐到三品;而他的捐例可以捐爵位:公爵一萬元,侯爵九千元,以次遞減;捐五千元,亦可受封一個「世襲罔替」的輕車都尉。
黃三德不能不承認他的觀察敏銳深入;沮喪地說:「照此看來,竟是『不治之症』了!」
於是他按捺興奮的心神,籌劃與伍盤照通信的方法,紙筆現成,寫信沒有困難;要找個人送也可以辦得到,小木屋窗外,有好些兜售食物的小販,可以託他們遞送,只是有一層為難,囊中空空,除卻那支名貴的龍涎香以外,幾乎不名一文。
「我來!」孫逸仙說:「我要寫一篇『敬告同鄉論革命與保皇之分野書。』」
教友的意見都差不多,認為各人皆有家屬在內地,對於逸仙先生只可暗助,不便明幫。同時認為逸仙先生既在洪門,應該請致公堂出面,向華府工商部上訴。
「你願不願意賺五角錢?」
「如果他們不肯付我呢?」
清廷駐日公使楊樞,接到消息,大感不安;官費留學生公然歡迎革命領袖,似乎「太不像話」。但又不敢輕舉妄動;唯一的辦法是電告北京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請示處置之道。
那文的上訴要旨是:「孫某出生於檀香山,因在中國提倡革命,所以被本國政府指名通緝。現在中國領事阻止其入境,實為損害檀香山人得以居留美國的權利,並違反美國容留政治犯的法律。應判令移民局的措施為非法。」
就由於這篇宣言的傳播,關心東方局勢的國際人士,才能瞭解中國問題的真相;同時也驚異地發現,在老大、頑固、腐敗的中國,有這樣一個有思想、有眼光,超然突出,能夠掌握世界潮流的革命團體,成為東方古老大國新生的希望之所寄。
因為,康有為的做法,充其量只是勤王的舉動,將政權從慈禧太后手裏奪過來,歸諸光緒皇帝,有如日本的倒幕運動,獲致「大政奉還」的結果。但奪取政權的條件與情況,完全不能相比;康有為動輒故作鄭重地向人表示:捐募鉅款,是為了「辦秘密之事」。是什麼「秘密」,無人知道;只知道是養了幾名「俠客」,看樣子是以此輩為荊軻、聶政;拿僑胞的脂血,供他們花天酒地,揮金如土,而可能有的效果是什麼?
「我願把我的命運交給你;我相信你的想法會成功。」
債券發售之日,伍盤照首先承購,買了第一號至第十號,一共一百美金。教友為了響應逸仙先生的號召,紛至沓來,探問債券的發售辦法,看到「凡購此券者,即為興中會會員」的字樣,便都有些躊躇了。
在紐約「開台演戲」之後,逸仙先生認為他在洪門方面的工作,可以告一段落,決定將總註冊的工作,交結黃三德;他另有一個極有意義的新計劃要展開。
「有的。」逸仙先生略為考慮了一下答道:「有位湖北同志,才氣縱橫,一定可以勝任。」
「我當然應該去。可是,一筆川資從何而出?只有以後看機會了。」
兩人都很喜歡對方,緊緊相握,而且改了稱呼。
於是演說結束以後,即時有人加入興中會,由毛文明擔任介紹人;希爐埠終於也有了革命團體。
於是保皇會的機關報「新中國報」的主筆陳儀侃寫了一篇「敬告保皇會同志書」,託名刊出,展開了無恥的攻擊。
「我知道。用上訴的辦法,聽憑美京決定,我就可以不管了。不過,你是我的顧問,我也要勸你小心行事。」
剛唸了一條,台下齊聲高呼:「『中國人之中國!』」接著便是如雷的掌聲。
歡迎的行列中,有一位黃旭昇牧師,他是毛文明的親戚,事先接到介紹信,而且由報上讀到孫逸仙在希爐埠深受僑胞敬仰的消息,所以非常熱心;堅持要接孫逸仙到他的禮拜堂暫住。
這是現成的事,中西日報是自備的印刷機器,排印非常方便。逸仙先生做了一個簡單的計劃,決定印一萬一千冊,免費分寄美國、南洋各地僑團,廣為宣傳。印費美金五百元,由中西日報捐助;包裝郵資等等費用則由致公堂負擔。
伍盤照笑笑不答,辭出領事署,又去拜訪致公堂的英文書記唐瓊昌。
孫逸仙點點頭不作聲。一面接受程蔚南的接風宴,談論當地的情勢;一面在打腹稿。席散八點多鐘,他腹稿已經有了。
在胡毅生等人立下盟書的幾天以後,孫逸仙約他們去訪犬養毅——這是一次禮貌的拜訪,因為他們想學習軍事的希望,由於犬養毅的協助,已經可以實現了。
致公堂的英文書記唐瓊昌、司庫朱立進,以及其他職員鄧幹隆等人,一致贊成,公請逸仙先生主編,重訂致公堂新章。同時決定,新章完成之後,公推逸仙先生與黃三德,同遊各埠,勸導洪門弟兄,共襄盛舉。
蔚南姓程,是孫逸仙的親戚,也是少數堅貞不屈的同志之一,「他今天本來要接船的。」鄭金答道:「因為有緊要事故,不能分身。他有話,請你到他的報館去看看;晚上他替你接風。」
唸到這裏,台下又爆發了熱烈的反應,攘臂齊呼:「一律平等!」
同樣地,逸仙先生自己也非常謹慎地、隱瞞著他與荷馬李的深厚關係。因此,接到他的這封來信,雖然內心有著一種不負知音的欣喜;而表面上卻行所無事,甚至對王寵惠都不曾提起。
廖冀朋斷定他不是日本和尚,便用廣東官話問道:「大和尚找那一位?」
「這是個好辦法。」鄭金說道:「不過革命要實行,實行要經費;我們不妨研究一個籌募經費的辦法。」
半個月以後,孫逸仙就首途赴美了;行囊中帶著一支名貴的「龍涎香」,是德彰愛弟情深,特為相贈,預備他緩急之時,可以變賣作為盤纏之用。
「是的!」那孩子欣然意會:「他們必須用七角五分來交換這封信。」
這個笑話,在孫逸仙卻並不以為可笑,「荷馬李這個人我知道。他有一本著作:『今世戰略新論』,見解相當精到。據我知道,德皇威廉第二,亦很佩服他的軍事天才;在便殿延見,談了很久。」孫逸仙說:「有機會我很想見一見這個人,勸他加入興中會,為我們訓練革命軍。」
「各位同志,現在有一本好書,風靡海內外,足以看出人心趨向。寫這本書的志士,現在為滿清所壓迫,監禁在上海的西牢中,他是四川人,大名鄒容;他寫的書,名為『革命軍』。鄒容主張的『革命獨立大義』,一共有二十五條,我現在唸幾條給大家聽:『一、中國為中國人之中國。我同胞皆須自認為自己之漢種,中國人之中國。』」
盛宴既罷,又相偕到中西日報去盤桓,「逸仙兄,」伍盤照說:「華府的電報不來,事在未定之天,一切都還無從談起。現在你正式取得居留的資格,有什麼計劃,不妨提出來談談。」
「現在我們設立保皇會,是要保皇上,要練一枝勤王軍;再要物色俠客,辦秘密之事——就是設法入宮去救皇上。這都不是赤手空拳可以辦得到;全靠大家踴躍輸將。」
廖冀朋瞭解他的疑問;孫逸仙為避清朝派駐日本使館人員的耳目,用個日本名字「高野長雄」;白木門牌上寫的是「高野方」。這個和尚必是不知高野長雄就是孫逸仙,所以有此一問。
他們當然都仰望孫逸仙的丰彩。孫逸仙仍舊常住在橫濱;往還的同志雖不多,但東京留學界蓬蓬勃勃的革命思潮,卻仍由孫逸仙所指導。從中作聯繫的是兩位同志,一個叫馮自由,家世儒醫,祖父在咸豐初年,因為與太平天國的關係,為官府搜捕,瘐死廣州府南海縣監獄中;馮自由的父親馮鏡如,抱恨終天,遠適異國,在橫濱經商數十年,對革命深抱同情;同時亦最敬服孫逸仙。興中會在日本組織分會,即頗得馮鏡如之力;其時馮自由才十四歲,是最年輕的一個同志。馮家久居山下町,與孫逸仙的寓所不遠;馮自由幾乎每日必到,本乎「有事弟子服其勞」之義,樂效奔走。
「是的,美國對我們中國人入境的限制很嚴,凡是中國旅客所持入境護照有疑問的,不准上岸;等到船開的時候,才撥上碼頭木屋;再經關員審查,判定能不能入境。如果判決出境,由移民局局長簽字,將不能入境的原因告訴本人,限十天之內,向華盛頓工商部上訴;倘或不准,要等去美國的原船回航,送回原出發地點。這當中手續很苛刻,要找和圖書你的麻煩是件很容易的事。」楊文納一口氣說到這裏,急轉直下地提出他的辦法:「最好取得一張夏威夷土生證書,那就保險了。」
十元錢的數目雖小,意義甚大。鄭金為孫逸仙所說服,由懷疑而轉變為熱烈支持,自告奮勇擔任了印製軍需債券的任務。
延客入室,廖冀朋先自我作了介紹;然後引見住在樓上的孫逸仙。彼此雖是初會,但神交已久;宗教的不同,在他們之間不生絲毫隔閡,真所謂一見如故,很快地就像常常見面的一對健談的好朋友那樣,熱烈地在討論國家、社會各方面的大問題了。
由於「蘇報案」的影響,鄒容的「革命軍」,大家雖還不知其內容,但書名卻是早就熟悉的;因此,黃三德、伍盤照亦都主張翻印發行。
「我懂了!」荷馬李興奮地說:「這就是要打倒皇帝,建立一個共和國!」
有份在舊金山出版的「中西日報」,報頭下印著一行字:「總理伍盤照」;入眼心中一動,定神想一想,恍如撥雲霧而見青天,心頭鬱積不開的陰霾,頓時一掃而空。
「是的!」孫逸仙虛心受教,「洪門的宗旨在反清復明,與革命的宗旨完全相合,應該可以合作。第一次我忽略了這一點,是我的錯誤。舅舅,你看我現在該怎麼辦?」
「假使我能成功,而我的同胞也給我這樣的權力;我要請你當我的首席軍事顧問。」
這一談談得非常具體,大家一致的見解是:要從事革命,必須通曉軍事;而清朝駐日使館,禁止私費留學生學習陸軍,這個目的無法達到,是一大憾事。
不過黃興、宋教仁與逸仙先生商談合作的這次會議中,最重要的一個決議,乃是聯絡各省同志,組織一個新革命團體。由逸仙先生召集,借黑龍會內田良平的住宅開籌備會,到會的共有七十多人;中國十八行省,除了甘肅以外,十七省都有代表,另外再加上日本方面的同志,真正是一個革命大團結的開始。
不過,雖在極嚴重的困境之中,他仍舊能保持從容的神態,與同樣命運的鄉人,閒談解悶;談到無可再談時,借了幾張舊報紙來打發時間。
「我瞭解。」荷馬李平靜地答道:「我充分瞭解。」
想想也對。孫逸仙是最肯服善的人,當時便也同意了。
開學不久,發覺不妥。因為日野是現役軍人,而且在東京工廠擔任要職,每天晚上跟許多中國青年接觸,不免引起警視廳的懷疑,採取監視態度。這一來對日野的職位,亦有影響;教學更不方便,必須設法改善。
為了便於親近,烏目山僧就下榻在孫逸仙的寓所,臥室與廖冀朋東西相對;在這裏,他認識了許多朋友,因為仰慕孫逸仙的留日學生,遠從東京來相訪的,亦幾乎無日無之。經常來的有廣東惠陽的廖仲凱夫婦,廣州的胡毅生、朱少穆,興寧的李自重,梅縣的李錫青,廣西的馬君武,湖北的劉成禹、李春城,安徽的程家檉,浙江的葉瀾,以及蘇報主人陳夢坡父女等等,高談闊論的都是救國救民的大計,很少涉及私事。
「唉!」楊文納大不以為然,「古人成大事的,多能通權達變。伍子胥喬裝過昭關;孔子微服過宋,後世有誰批評他們不對?你現在買一張土生證書,亦是這個意思,何必拘泥?」
黃三德對此深為沮喪,亦很惱怒,但除非斷然撒換各分堂的負責人,不能收效。而洪門的組織,有其特殊的淵源與規制,黃三德雖是大佬,未必辦得到此;就算辦得到,亦必引起極大的分裂,那就只好徒呼奈何了。
「現在沒有功夫休息。我是來大戰保皇黨的。」
「盤照兄,我有封信給你看。」
取得土生證書一事,辦來相當順利;當年老年同鄉,由於德彰的請託,多願玉成其事,代為出具證明,向茂宜島地方政府申請,很快地達成目的。
「好極了!」唐瓊昌很高興地問道:「今天是不是能保出來?」
因此,孫逸仙用犀利的筆調,洋洋灑灑地寫了一篇「駁保皇報」的文章,在隆記報上發表,條分縷析,眉目醒豁,將陳儀侃駁得體無完膚。這篇文章動搖了許多盲目信從保皇會的華僑的意志,也為隆記報增加了不少銷路;當然更有助於興中會的發展。
逸仙先生頗為泰然。他認為他持有的證件,既然依法准許入境,而美國又是高度法制的國家,那就決不會非法開一特例。他相信美國海關會向清國的領事說明他的身份;即令有所謂「政治上的原因」,仍不能不准他入境。
逸仙先生取出一封紙色泛黃的信,就是那封深藏篋中,幾已遺忘的介紹信,信封上寫:「司徒南達牧師,伍盤照博士同啟」;信中只有一句話:「攜此信之人,忠心為國,請盡力相助。」沒有註明年月日,只有楊襄甫與左斗山的具名。
「我一定盡我的力量幫助你。」
「就是重新登記。」逸仙先生答道:「在美的洪門兄弟有十幾萬人,去蕪存菁,還有一半以上的人可用。鞏固團體,回復威信,徵集鉅款來支援革命,都在此一舉。如果大佬同意,我可以重新來修訂一部致公堂的章程。」
歷史給我們充分的證明,中國人常與外國人交際,對於外國商人及傳教士,未嘗有任何惡感。且看在西安的「景教碑」,可知在第七世紀,西洋人已到中國傳教;而漢明帝歡迎佛教傳入中國,中國人熱心信仰,至今佛寺莊嚴,為中國的三大宗教之一。
「這是神翰!」康有為懍然作色,「豈能隨便拿出來看?大不敬之罪,誰也當不起。」
「孫某人是革命黨,屬於政治犯,不能稱他亂黨。現在有個很大的華僑團體,支持他向美京上訴;我希望你不要稟報公使,以致於風潮擴大,對你亦沒有什麼好處。」
「我希望能讓大家有個自由表達意願的機會。有人贊成革命,然而不一定能夠參加興中會;他內心的想法,沒有機會表現,也沒有人知道,是很可惜的事。現在,買一張『軍需債券』,他所付出的不是十元錢,而是他的一顆心;我們所得到的更不止於十元錢,而是自動自發,贊成革命的一位同志。」
這樣,無形之中,就得出一個結論:要消除中國人的排外思想,必先推翻排外的滿洲政府,而這正是中國志士之所為。逸仙先生分析抱持革命觀念的中國人,共有三種:第一種佔最多數,但是他們都是善良畏事的平民,深怕遭受滿洲政府官史的迫害,不敢吐露心意;第二種是抱著種族革命的思想,主要目的是推翻作為少數民族的滿洲統治者;第三種則是有特別高尚思想的人,這就是說,他們不但要推翻暴虐統治,而且要改造國家,消極方面不許再有這樣的暴虐政權出現;積極方面要建設一個與世界最文明的國家相提並論的新中國。
討論到此,黃興發言:「今日開會,原就是為了結會,請大家簽名加盟。」
「我憑良心簽名!」曹亞伯首先響應。
四年功夫,興中會與保皇會勢力的消長,已不成比例;但是,保皇黨卻始終盜竊著革命的名義,梁啟超只能以「保皇其名,革命其實」為號召,還不敢公然否定革命。因此,雖然保皇黨辦有機關報「新中國報」,並且掌握著許多僑團、僑報;而興中會會員不改初衷,堅貞自持的,只有十幾個人,但孫逸仙仍舊有充分的信心,可以轉變此一不利的形勢。
「是的,先生。只要我賺得到。」
「既有衣帶詔,請你拿出來看看!」
全場寂然,最後爆出一個聲音:「辦不到的事。」
「這一案可以分兩部份來進行,一面上訴,一面保釋。」
這還只是就政權的轉移立論,更深一步談到種族和民主,可知就是光緒皇帝能夠執政,能夠推行新政,亦決不能符合全國同胞的心願,更不能保護漢族的利益。
「我有人證。」何祐答道:「你們不妨向在你們海關中服務的中國人員調查。」
「我可以想辦法。」孫逸仙說:「只要大家有此決心,一定可以達到目的。」
「我有辦法。」
其時康有為在南洋,梁啟超在美國本土,他們的最大目的,就是募捐。師徒二人,為了捐款的分配,竟至反目;理虧的是康有為,但梁啟超不能不委屈以事老師。其中許多不堪聞問的內幕,孫逸仙頗有所知;但他豁達大度,宅心仁厚,還不肯直抉其隱,只有力地批判了保皇黨的做法,決不能達到救國救民的目的。
荷馬李這個「將軍」,是康有為「矯詔」所封。逸仙先生在由檀香山走美之前,就已知道其人,很願意跟他見一見面,卻一直沒有機會。直到他由黃三德陪同,自舊金山東行途中,方始在無意中邂逅結識。
信非常簡單:
就憑藉了這幾封信,梁啟超在檀香山站住了腳,德彰相待甚厚,自不必言;當地的僑商並且籌集鉅款濟助。而梁啟超在康有為挾制之下,竟在以「驅除韃虜」為職志的革命發源地,組織擁護韃虜的「保皇會」。並且用了極卑劣的手法,欺騙僑胞,說保皇與革命,原來同流,名稱有別,宗旨則一。因而興中會會員受了他的蠱惑,一變而為保皇會會員。
「正本清源,只有重新舉行總註冊。」
「不幸地,你所看到的是中國歷史的變態;中國歷史的常態是講求吏治,講求尊重人民的願望。但承平日久,逐漸腐化;於是發生變亂,推翻暴虐而無能的政權,出現一個生機勃勃的新政府,重開統一的盛運。」逸仙先生又說:「我不認為『歷史性的和平主義』是中國的敵人,但是,『政治上的腐化』,確是一個內在的敵人,這個敵人的出現是有週期性的。我的革命目標之一,就是要永遠消除這個週期性。」
「謝謝你!」
於是從加拿大到美國,平空多了不少位「爵爺」;保皇會亦在加、美各大埠設立了分會,會員大多為洪門中人。而康有為則利用他們的捐款,創辦私人事業,在香港,有振華實業公司;在墨西哥,有華益銀行;在紐約,有瓊彩樓菜館;在上海,有廣智書局;在廣西,有天平山金礦公司。而他的所謂勤王軍不知在何處?「秘密之事」,亦始終未見實行;只知道他與他的高徒梁啟超,為了錢上的事,曾經反目。
「是的。」
「我是保皇會首領康有為所封的大將軍,凡是保皇會的軍務,都要聽我的決定和指揮。」
那就更好了!大家都支持伍盤照的意見,同時表示:如果需要教友同鄉暗中出錢出力,一定幫忙。
這是不能勉強的事。逸仙先生很誠懇地宣佈:「目的是在籌餉,入會與否,聽各人自願。而且券上不寫姓名,無須顧慮。」
「不休息一下嗎?」
演講大會開了三天,檀香山的僑社也轟動了三天。每次大會都有幾千人參加,將當地最大的一家戲院,塞得滿坑滿谷;但是會場的秩序卻相當好,傾聽時肅靜無聲,只有到發問時,爭著想先開口,略見紊亂,然而卻更顯得熱烈。
下面具名是「孫逸仙」,這是伍盤照非常熟悉而且久已仰慕的一個名字,又驚又喜地說:「到底見著面了!只想不到是這樣見面。」
重回檀香山時,情況大不相同了;華僑雇了一班樂隊,打著旗子到碼頭上歡迎,與初次到達所遭受的冷落,有如霄壤。
逸仙先生在美國結交的朋友,都收到了這本小冊子;而且也幾乎都有覆信,表示熱烈的讚揚,特別是來自加州洛山磯長堤的荷馬李將軍的一封信,更令人感動。
「沒有這封信,我也要幫忙。」伍盤照問道:「是怎麼回事?」
這天正在畫梅花,門鈴大響,廖冀朋住在樓下西屋,便親自去應門;門外是個四十不到的和尚,著一領土黃布的海青,腳下www.hetubook.com.com是同樣質料的涼鞋。清癯如鶴,戴一付銀絲腳的眼鏡;一臉的書卷氣。
九年闊別,有著敘不完的家常;國而忘家的孫逸仙,這九年中為革命所經歷的艱險、心酸、淒涼,都溶解在溫暖的親情之中,很快地又激起了萬丈雄心,籌劃著孤身投向更廣闊的天地,展開更艱苦的奮鬥。
「那拉后住在深宮,警衛森嚴;縱有肯犧牲生命的刺客,請問如何能夠到達深宮?至於出宮巡幸,扈蹕的儀衛,團團護衛,請問又怎麼能到她的身邊?那位同志,能夠回答我的問題?」
「是的。我亦正要向大家請教。」逸仙先生從容答道:「這三個星期,我處處留心考查。覺得僑界的風氣,還很閉塞。各位是先知先覺,有啟導後知後覺的責任。」
許多洪門弟兄、基督教教友,以及仰慕逸仙先生的華僑,已經趕到碼頭,用花串及爆竹迎接——這使得逸仙先生想到在倫敦脫險的往事;覺得這一次比上一次更值得安慰,因為上一次借助於外人,而這一次完全出於同胞的力量。
接著,在編輯部和排字房也轟動了,爭著傳觀,或者悄然沉思。報館內如此,讀者之間的反應更為熱烈;整天都有人到報館來要買隆記報,管發行的職員,竟至無以應付。
加入洪門,卻遭遇了阻礙;因為致公堂已為保皇會把持,自然提出反對。幸虧有位洪門老前輩出來主持正義;這位老前輩名叫鍾水養,他說:「洪門宗旨,在於反清復明;孫某人未入洪門,就已實行洪門宗旨多年。像他這樣的英雄豪傑,可以光大我們的洪門,招納之不暇,怎麼可以拒之於門外?」
三個星期以後,工商部電令舊金山移民局准予放行;逸仙先生正式恢復自由。消息到達,致公堂大張盛宴,不僅是為了祝賀逸仙先生,也為了慶祝華僑在爭取應受的保障、應享的權利方面的一大勝利。
等春雷樣的聲浪,稍稍平靜,有個人站起來問道:「孫先生,我可不可以參加革命?」
康有為在日本存不住身,遠走美洲;先在加拿大落腳,編了一套鬼話騙華僑。
不久,接到希爐埠一位同志的來信,說是得到他已抵達檀香山的消息,當地同志,非常高興,特為發起歡迎會,請他務必蒞臨。
由於發表在隆記報上那篇文章的影響,參加歡迎會的僑胞有一千多人,將一間戲院擠得座無虛席。孫逸仙一到就發表演說,進一步闡明興中會與保皇會的性質,截然不同,無可相混;同時列舉事實來證明,保皇會不過是康有為個人牟利及建立「取富貴」的勢力的工具而已。
孫逸仙至誠待人,亦頗欣賞梁啟超的才華,自然不疑有他,寫了好幾封極懇切的信請他的大哥德彰,以及當地有力的僑商和同志,照應梁啟超。
「是啊!」黃三德又受到鼓舞了,「你說的情形,我也看得到,就不知道毛病出在那裏?」
這番義正辭嚴、符合事實的有立言詞,塞住了別有用心者之口。於是致公堂擇定吉日,為孫逸仙舉行加盟典禮;洪門的隱語稱加盟為「演戲」;而這台戲是「特別開台戲」。洪門用軍事組織,所以職位分三等:元帥、軍師、將官;隱語稱為:洪棍、紙扇、草鞋。孫逸仙由稱為「大佬」的致公堂首領,親封為洪棍。
逸仙先生保薦的這位湖北同志,名叫劉成禺,字禺生,湖北武昌人;是日本留學生,現住橫濱。此人因為長了一臉大麻子,人稱「劉麻哥」。腹笥極富,談鋒極健,正義感極強烈;一支筆恣肆汪洋,真所謂嘻笑怒罵,皆成文章。請他來主筆政,是再也適當不過的人選。
「我們接到清國領事的通知,為了政治上的原因,要求你不准上岸。」
「革命的宗旨,不專在排滿。」逸仙先生說:「當與廢除專制,創造共和,並行不悖。」
直到會散,他才問一位同志:「剛才那個小小的駝背是什麼人?」
但是,各省留學生各行其是,力量分散,都覺得應該有個總機關,匯納眾流;尤其是學法政的宋教仁,認為一旦起事,不論在那一省得手,總是一種地方事件,照國際公法上說,屬於一國內政的範圍,同情中國革命的國家,無法干預。所以為了解決外交問題,亦必須組織一個總機關,推選一位具有國際聲望,為全國所尊崇,能夠領導群倫的大有力者來主持,這當然非逸仙先生莫屬。
「我的手臂很長是不是?」當荷馬李發覺貴賓在注意他的手時,便這樣說道:「這使得我在擊劍的時候,彌補了我的身材矮小的缺陷。劍,是我的生命;或者說,我的生命是用劍刻劃出來的。」
覆電未到,而留學界又有了更驚人的舉動——中國同盟會已經正式成立,已加盟的會員有三百餘人之多;逸仙先生被推為總理。並且決議在各省成立分會。
「你一定可以賺到。」逸仙先生說:「我有一封信,請你送到中西日報,他們會付你五角錢。」
「歐榘甲走了。大同日報得要有個人來好好整頓。逸仙兄,」黃三德問道:「你能不能保薦一位來接辦?」
逸仙先生卻很樂觀,因為他的主要目標達到了;洪門宗旨與革命目標相結合的思想,已普遍深植在全美華僑的腦中,相信時日醞釀,自然能開出革命之花,結出革命之果。
逸仙先生的本意,著重在團結洪門,改造思想;也就是要將革命目標與洪門宗旨,揉合在一起,希望每一個堂友能將身在洪門,就要革命的思想,在腦中生根;次一目的,才是通過總註冊的方式來籌募革命經費。全美致公堂會友有十五萬之多,依照新章,每人繳納註冊費美金兩元;總計可得三十萬美金;以此鉅款購買槍械,在國內起兵,可以一舉打垮腐敗的滿清軍隊。因而黃三德,及其他致公堂領導階層,對逸仙先生手擬的新章,讚不絕口。興奮異常,極力催促,早日開始行動。
於是第二天,逸仙先生單獨去訪荷馬李。他住在長堤,一家五口;另外四口人,不是他的家屬——一位年輕而離了婚的包爾斯太太,帶著她與前夫所生的兩男一女,與荷馬李住在一起。她是他的秘書、看護、管家,也是愛人。
「我贊成!你做什麼我都贊成。」德彰很坦率地說:「不過我怕這一次我不能幫你太多的忙,這麼辦呢?」
「當初的情形跟現在不同。」孫逸仙回憶著往事說:「那時反清的人還不多,對朝中還抱著改革的希望。現在經過戊戌政變,義和團鬧事,招來八國聯軍;慈禧跟滿清親貴的昏憒腐敗,真所謂原形畢露,誰都知道到了不可救藥,非連根推翻異族統治、建立民國,不足以救中華。所以我這趟去活動,效果跟以前會大不相同。」
孫逸仙很瞭解,大哥的境況,已不如前,不是經營牧場不得法,是受了夏威夷政府修改土地法,取消土地私有制度的影響。這是無可奈何之事;他亦早有心理上的準備,所以並不感到失望,反而安慰德彰說:「大哥不必替我擔心;我只要一筆到達美國本土的旅費就行了。我到處有同情革命的同志,也到處有熱心贊助的朋友,他們都會無條件支持我。」
「我就是要看他的報館。」孫逸仙身說道:「我們就走吧!」
「這是不合法的。」逸仙先生用清晰堅決的語氣抗議:「請你注意我所持有的出生證明。」
「我是在俗僧,報我俗家的姓名吧!我叫黃宗仰。」
「我贊成。而且我贊成大規模舉行;不但演講,還要回答大家的疑問。」
「精彩,精彩!」荷馬李那雙清澈有神的眼睛中,閃耀著無限欣喜,「這就是我喜愛中國的原因。中國人是最具智慧的民族。」
到檀香山那天,正是中國的中秋。九年睽隔,一旦重臨,所接受的「歡迎」是:新中國報一篇對革命黨及孫逸仙個人惡毒的攻擊。
於是少年欣然而去沙加緬都街中西日報館投信。接頭的是經理伍于衍,接信來看,上面用英文寫明收信人是伍盤照博士,另有一行字註明:「信到付來人七角五分。」隨即照辦,將信送給了伍盤照。
他那清朗有力的聲音,圓融精深的理論,特具一種能令人衷心接受的說服力;而對具幾分俠氣的烏目山僧來說,這一番話更有極大的衝擊力,他驚喜地發現,眼前這個人就是直接三代以來,至周公孔子而集大成的道統的繼承者。
「我也謝謝你,讓我聽到了一次精彩絕倫的演講。」
「承蒙見愛,心感之至。我也要向你請教,我應該做些什麼?」孫逸仙又說:「只要於革命有益,我生死以之;目前保皇會似是而非的說法,戕賊人心,我一定要作個有力答覆,希望你能支持我。」
「上訴是必經的程序。」伍盤照說:「不過我們這方面上訴,保皇黨一定會活動公使,出面阻撓,多生枝節。不如讓我先跟何領事去談一談,疏通一下。」
「我們中國人說,劍是一人敵。」逸仙先生指著那些一本疊一本的軍事書籍答道:「那才是萬人敵。」
再想一想也不要緊;將信寫好以後,走到窗前,看見一個十五六歲的美國男孩來賣橘子水,便招招手將他喚到窗前。
希爐埠,是夏威夷群島除檀香山正埠以外的第二大埠,而來信歡迎的那位同志,正就是廣州西關寶華大街長老會的毛文敏;在史堅如炸德壽失敗以後,毛文敏自有戒心,所以離開廣州到檀香山來傳教,名字也改為毛文明了。
伍盤照果然很熱心,帶著那封介紹信,從木屋出來,直接就去看司徒南達牧師;他做事很仔細,先要看介紹信,認出確是左斗山的筆跡,方始與伍盤照聯名約請教友同鄉,共同商議營救的辦法。
說完,他鬆開了手,不容逸仙先生向他請教姓氏,便回身下台了。
軍需債券的收入,交由黃旭昇、鄭金等人共同保管。這一筆經費對會務推進,自然大有幫助;但最使孫逸仙感到安慰的是,購買軍需債券的,頗多保皇會中的會員;當然,買了軍需債券以後,他們不會再參加保皇會了。
逸仙先生將伍盤照邀到僻靜的一角,盡其所知,將一切都告訴了他。
「不!」何祐很緊張地答說:「他出生在中國廣東省香山縣,十四歲那年才第一次到檀香山。他的土生證書是偽造的。」
「這不大好。是偽照證件,於人格有虧。」
「是的。海關是接到我的通知才扣留他的。」何祐直認不諱,但卻隱瞞了接受保皇黨運動他的事實:「我是接到北京的電報,說孫某人那天到檀香山,那天由檀香山到這裏,命令我知照海關,不准他登岸。」
「實在是沒有人。」程蔚南歉然答道:「我自己的生意很忙,照顧不到。再說,請誰來主持筆政;又有誰能擋得住梁卓如的那一枝筆?」
「是的。我對美國的法律也有信心;但是,只有你能幫助我。」
木屋門一開,伍盤照很容易地發現了目標;因為在眾多失去自由的人之中,只有逸仙先生,衣履整潔,神態從容,不改常度。而逸仙先生當然也知道這位訪客是為他而來,很快地起來相迎。
「你不要將事情看得太容易。」做長輩的楊文納,以告誡的語氣說:「你該記得你第一次去美國的情形吧!」
接著孫逸仙又分析戊戌政變的經過;當時本是皇帝執政,大權在握,形勢絕對有利,而終於為慈禧太后所擊敗。然則以今視昔,守舊勢力,更甚於前;光緒皇帝又有什麼憑藉可推行他的「新政」?
這是一項很艱鉅的工作。逸仙先生日以繼夜地伏案工作,先條分縷析地擬定大綱,徵得致公堂領袖們的同意,製訂了八章六十七條的新章程。
第一次去美https://m•hetubook.com.com國是在九年前。也是由檀香山出發,在金山上岸,乘火車橫貫美國大陸,直到紐約;沿途有華僑的城鎮,都作停留,少則數日,多則十幾天,演說清政腐敗,祖國危急;聽眾雖多,但願意參加革命的,卻寥寥無幾。
陳近南就是陳永華,曾是鄭成功的部將,為洪門中興的偉人,相傳第二代山堂「精忠山」,就是康熙初年,陳近南在四川雅州所開立;洪門中的許多規制傳統,都是陳近南留下來的,其中最重要的遺訓,就是「滅絕胡虜,回復明代。」
看到信封上所寫的地名,那孩子認為太遠,提出要求:「如果你寫明是給我七角五分,我願意為你服務。」
「大概,」程蔚南說:「總在十點鐘左右。」
荷馬李對逸仙先生的觀點,全心傾倒;那雙熠熠如暗夜星星的眼中,閃露出孺慕的光芒。他問逸仙先生:「我能替你做什麼?」
至於外國商人,一向可以旅行中國內地,自漢晉以來,史不絕書。到了明朝末年,徐光啟以宰相之尊,信奉天主教;他的摯友基督教徒利瑪竇,亦能到達北京,受中國人的崇敬。
開頭是一篇序言,名為「致公堂重訂新章要義」開宗明義說道:
「入闈」不是進科場,是加入洪門。洪門是明末遺民志士為了反清復明所發起的秘密組織,名稱不一,宗旨相同。在兩廣的稱為「三合會」;洪秀全金田起義,就因為各地三合會風起雲湧響應,才能建立「太平天國」;可惜,洪秀全僅是利用洪門想打個人的江山,不是為國為民,終於失敗。
「要望北擺設香案,望衣望冠,先行三跪九叩首禮,才能瞻仰宸筆。」
於是日野建議:「學校」遷到青山練兵場附近,因為那裏是日本拱衛京畿的精銳部隊「近衛師團」的操場,可以觀摩各項兵種教練的實況。晚上,輪派學生兩人到日野家去上課,「現販現賣」地轉述給其餘的同學。
「這不是荒唐?」黃三德將歐榘甲找了來,厲聲責問:「孫某人是洪門弟兄;我們不招待弟兄,還講什麼義氣?我倒請教,譬如說你的弟兄從歸善縣來投奔你,你招待他住宿,旁人能說你不對,勸你拒而不納嗎?」
第一個行動是改組大同日報。這份致公堂的機關報,保皇黨的色彩非常濃厚;唐瓊昌雖早不滿,黃三德卻還曲予優容。最後連黃三德亦忍無可忍了。
「原來就是烏目山僧,久仰、久仰!」廖冀朋驚喜地說:「請進,請進。」
這個朋友出現得過於突兀,逸仙先生深以為異;但當時要回答洪門弟兄提出的詢問,沒有功夫去打聽他的底細。
「如今有一本好書;倘能大量印刷,廣事流傳,必有絕大效果。這本書叫做『革命軍』。」
結識的地點就在洛山磯。那天「開台演戲」;逸仙先生向洪門弟兄用英語演說。目光到處,發現有個美國青年,也是他的聽眾;這個人的臉色蒼白,身材矮小,而且是個駝背。
另外又有個加利福尼亞的軍事學家,名叫荷馬李,被康有為封為子爵,稱作「中國維新皇軍大將軍」。兩人各捐鉅款,並且各在奧克蘭和洛杉磯開府,很認真地展開各人的任務。
「能團結就決不會自召外侮。所以現在革命的主義,總以互相聯絡為第一要義——」
原夫致公堂之設,由來已久。本愛國保種之心,立興漢復仇之志,聯盟結義,聲應氣求;民族主義賴之而昌,秘密社會因之日盛,早已遍布於十八省與及五洲各國,凡華人所到之地,莫不有之,而尤以美國為隆盛。蓋居於自由平等之域,共和民政之邦,結會聯盟,皆無所禁,此洪門之發達固其宜矣。惟是向章太舊,每多不合時宜,維持乏人,問有未愜眾意,故有散漫四方,未能聯絡一氣,以成一極強固之團體,誠為憾事。近且有背盟負義趨入歧途倒戈相向者,則更堪痛恨也。若不亟圖振作,發憤有為,則洪門大義必將淪隳矣。
中國前途,吾黨實有其責。孫逸仙先生更代訂立章程,指示辦法,以為津導,我旅美同人,可以乘時而興矣。況當今為爭生存之時代,天下列強高倡帝國主義,莫不以開闢疆土為心,五洲土地已盡為白種所併吞,今所存者僅亞東之日本與清國耳。而清國則世人已目之為病夫矣,其病勢積弱,疆宇日蹙;今滿洲為其祖宗發祥之地,陵寢所在之鄉,猶不能自保,而謂其能長有我中國乎?此必無之理也。我漢族四百兆人,豈甘長受滿人之羈軛乎?今之時代,不競爭則無以生存,此安南、印度之所以滅也;惟競爭始能獨立,此美國、日本之所以興也。當此清運已終之時,正漢人光復之候,近來各省風潮日漲,革命志士日多,則天意人心之所向,吾黨以順天行道為念,今當應時而作,不可失此千載一時之機也。此聯合大群,團集大力,以圖光復中國,拯救同胞,實為本堂義務之不可缺者二也。中國之見滅於滿洲二百六十餘年,而莫能恢復者,初非滿人能滅之能有之也,因有漢奸以作虎倀,殘同胞而媚異種,始有吳三桂、洪承疇以作俑,繼有曾國藩、左宗棠以為厲,今又有所謂倡維新談立憲之漢奸以推波助瀾,專尊滿人而抑漢族,假公濟私,騙財肥己,官爵也,銀行也,礦務也,商務也,學堂也,皆所以餌人之具,自欺欺人者也。本堂洞悉其奸,不肯附和,遂大觸彼黨之忌。今值本黨舉行聯絡之初,彼便百端誣謗,含血噴人,蓋恐本堂聯絡一致,則彼黨自然瓦解,而其所奉為君父之滿賊,亦必然覆滅,則彼漢奸滿奴之職無主可供也。其喪心病狂,罪大惡極,可勝誅哉?凡吾漢族同胞,非食其肉,寢其皮,何以伸此公憤,而挫玆敗類也。本堂雖疲駑,亦必當仁不讓,不使此謬種流傳遺害於漢族,此聯合大群,團集大力,以先清內奸,而後除異種,實為本堂義務之不可缺者三也。
「不!我是為中國革命者培養軍事力量。我的訓練工作是純戰略、純戰術的;在我指揮之下,這支軍隊不會用來保護政治腐化到已不可救藥的一個沒落皇朝。」
為了不負留學生的盛情,逸仙先生在耶誕休假期間,從紐約渡大西洋到英國;然後從倫敦渡海到布魯塞爾;回倫敦以後再轉赴柏林;由柏林又到巴黎,自春至夏,征塵僕僕,在比、法、德三國的首都,開了三次大會,與留歐學生熱烈商討革命事業進行的方針與策略,同時主盟,吸收了五十幾位同志。
就由於這番鞭辟入裏的剖析,興華會決定與逸仙先生合作。不過也有部份興華會的會員,私心較重,反對其事的,如劉揆一就是。最後是大致接納宋教仁的折衷態度,原則上合作,但會員個人不願者聽便!
這些思想,很快地在逸仙先生的腦中,醞釀成為一種有體系的說法;試著執筆為文,用英文寫成一篇:「The True Solution of The Chinese Question」,譯名為「中國問題的真解決」。他說:
「是的。」德彰接口,「這是最穩當的辦法,大家都是這麼做的。」
由於蘇報封閉,愛國學社解散,一時不便活動;也由於章太炎和鄒容的被捕,被指名通緝的驚弓之鳥,大多遠走高飛。因此,日本增添了許多革命志士。
因此,當逸仙先生到達日本不久,就由宮崎寅藏安排,與宋教仁在東京「二十世紀之支那社」作了一次會晤;在座的還有一位傑出的志士,他也是華興會會員,名叫陳天華,一枝健筆,恣肆汪洋;所撰寫的鼓吹民族大義的小冊子,用的是深入淺出的白話文,所以更為風行。一本「猛回頭」與鄒容的「革命軍」媲美,銷遍長江沿岸各省。
但是陳儀侃的文章,實在也可笑得很,他不懂西洋的邏輯,而理路又不甚清楚,所以立論矛盾百出,既言「保皇」,卻又有「驅逐異族」的大不敬之詞。引用西洋歷史,更如夢囈,指公元一千八百五十九年才出版第一本著作的達爾文,有提倡一千七百八十九年就發生的法國大革命之功。諸如此類的胡說八道,只能哄騙沒有智識的人。
「當然!」黃旭昇問李昌和鄭金:「孫先生在希爐埠的演說,很受歡迎。我們是不是在這裏也可以開一次大會,請孫先生主講?」
第二個行動是發售「革命軍需債券」,對象是基督教教友。軍需債券上註明:「此券規定實收美金十元,後革命成功之日,憑券即還本息一百元。凡購券者即為興中會會員。成功後可享受國家各項優先利權。」發售債券的地點是在中西日報內,每券編號,由逸仙先生以英文簽名,並加蓋「孫文之章」四字方印。
為了發展革命組織,希爐埠當然要去;而為了想瞭解史堅如當時義行的詳細經過,更要快去。於是第二天一早,孫逸仙就在鄭金、李昌陪同之下,到達了希爐埠。
等掌聲停下來,孫逸仙繼續唸道:「『一、所服從滿洲人之義務,一律消滅;二、誅殺滿洲人所立之皇帝,以儆萬世,不復有專制之君主;三、凡為國人,男女一律平等,無上下貴賤之分。』——」
「請問長素先生,」有人問道:「怎樣才算有勳勞?」
「這也就是儒家思想的精義:『博愛之謂仁。』不過,儒家不是宗教,所以提倡博愛,不純用感化的宗教手段;而在必要時該用革命的手段。儒家講究內聖外王,也可以說是亦聖亦王;外王為用,內聖為體,這就是中國道統之所在。」
「現為移民局裁定出境,請來木屋相見,勿延!」
「何謂總註冊?」
致公堂的大佬黃三德,已經傾心相從,他是出於江湖俠氣,憑他的眼光認為逸仙先生是位肝膽相照的好朋友。其間唐瓊昌穿針引線的功夫,當然亦有極大的作用。至於伍盤照,主要的是欽佩逸仙先生的抱負與見解,所以見面必談;每談必深,談出了許多行動的計劃。
逸仙先生的用意是一方面籌募革命軍需;一方面吸收革命同志。然而在美國的華僑,都有戒心,紛紛表示願意購券,最好不要入會。
「我們願意起誓。」胡毅生說:「立下書面的盟書。」
外國人往往說中國人有排外思想,不喜與外國人接觸。其實,由於已往中國政府的「禁海」政策,不准與外人通商;因而產生這樣的說法。這個說法與中國歷史是不相符的。
廖冀朋先不回答,問他的名字:「大和尚上下怎麼稱呼?」
「你肯親自動手,還有什麼話說?」程蔚南道:「明天你把文章寫好交來,我馬上請總編輯發下去。」
「想來是伍博士?」逸仙先生伸出手來,「非常感謝你來看我。」
會議公推逸仙先生主持。在他演說革命的理由、形勢、方法,以及所以應該合組新團體的緣故以後,接著便討論定名問題,首先提出來的一個名稱是:「對滿同盟會。」
來接船的是兩位同志,一個叫鄭金,廣東新安人,在檀香山海關做過譯員,是孫逸仙的金蘭弟兄;一個叫李昌,是孫逸仙的小同鄉,在檀香山政府當英文通事。他們都是興中會的發起人,也是始終反對保皇會的鐵骨硬漢。
「當然。我亦深有同感;但是啟導二字,亦不很容易做到。」
「好的!一方面請你即刻動手;一方面我來問問大家的意思。」
逸仙先生脫口用英語問道:「為什麼?」
「是啊!」宋教仁悚然而驚,「八國聯軍,不就是自己召禍嗎?」
在舊金山的劉成禺也來了封信。這封信促成了逸仙先生的歐洲之行。
這番話只能騙小孩,北京政府不會知道「孫某人」的行蹤;而且電令亦不會直接下達給領事。伍盤照心知其非,卻不便揭穿,只提出很嚴重的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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