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西苑遺恨
二十
「好！」范通拿手一指，「我同懷司禮前面下車。」
皇帝這話便露了馬腳，等於承認了有這回事，而且證據不是一件。萬貴妃心思也很快，如果將底稿拿了出來，可能會從筆跡上去追索來源，豈不是害了「當宰相的姪子」？
「還早，還早！」吳廢后連連搖手，「你們千萬要記住，一著錯，滿盤輸。一定要萬無一失，才能把這件事說出去。」
懷恩心裏明白，原來是成祖與姚廣孝商議機密大事之處，便即說道：「怪不得有一座地窖！想來阮公公也曾到過？」
「阿孝成了太子，」阿孝是吳廢后替小皇子取的乳名，紀小娟又問，「自然要入東宮。」
「娘娘！」紀小娟襝衽為禮，抬眼一看，又驚訝地說，「原來懷公公也來了。」說著，便走過去掀茶壺套。
這時候的閣臣，李賢、陳文業經下世；首輔是太子太保兼文淵閣大學士的彭時；其次是「三元及第」的商輅，於成化三年復召，以兵部尚書兼學士而入閣；末了一個就是禮部左侍郎兼學士的萬安。
到了年底，有個意外的變化，使得大家更興奮，也更謹慎了——柏賢妃所生，命名為祐極，並且已立為太子的皇二子夭折了，死因不明，但萬貴妃卻脫不得干係。有的說她買通了御醫，為太子診治麻疹時，故意下錯藥，轉為驚風而不治；有的說，根本是萬貴妃派人在暗中下了毒手，太子是活生生地被悶死的。
「喏，」吳廢后站起身來，指著一張設在曲折透光之處的桌子說，「就在這裏寫吧！」
「玉熙宮？」阮光略想一想說道，「那時不叫玉熙宮，叫集賢齋。」
「正是。」林寶珊很起勁地說，「太子出痧子，太醫院的藥方，有一味石斛。我說痧子不可用石斛，甘涼之劑拿病毒壓了下去，會出大毛病。有人——」她向外看了一下，壓低了聲音說，「有人警告我，少談太子的病，萬貴妃知道了，會不高興。後來果然轉為驚風。」
吳廢后忍不住催問：「怎麼樣？」
「是皇上另外有了兒子，立為東宮，那時候看情形，請吳娘娘、懷公公奏明還有阿孝這麼一個皇子。如果說萬歲爺要改立阿孝為東宮，請吳娘娘、懷公公務必勸萬歲爺，一動不如一靜。太子換來換去，朝中大臣一定會起爭議，不是國家之福。」紀小娟突然露出興奮的神色，「只要阿孝不做皇帝，萬娘娘或許肯高高手，饒過我們母子。阿孝是皇子，當然會封王。最好封在廣西，我們傜僮看在他是外甥的分上，不會再造反作亂。這一來，我們母子能夠在一起，阿孝為朝廷守住大明江山的邊疆，也可以對得起祖宗了。」
「眉心長了一顆朱砂痣，是不是？」
「這就不知道了。」懷恩答說，「這條出路，一定極其隱秘，當時就沒有幾個人知道；以後用不著了，就更沒有人去留意了。我想去查一查老檔，能有圖樣留下來就好了。」
「痘苗有四種，最好的是水苗，找出種痘發到好的痘痂，研碎了，夾在新棉花中，加水弄濕，捲成一個小卷，塞在鼻孔裏面，一兩天就會發熱，三天就會發點，照樣像出痘那樣，起蕾灌漿，不過，辰光短、症候輕，不會出危險。可是，分量多少、濕到甚麼程度，在在都有講究，沒有經驗必欠圓滿。」林寶珊又說，「只要發出來了，我有把握一定痊愈；但種痘，我可是敬謝不敏。」
「我跟懷太監都覺得這樣躲著，也不是回事，想把你生了皇子的事，悄悄回奏太后，請太后作主。」
「瞎指點，不作數。」阮光接著又問，「不過，我有點好奇，不知道懷司禮忽然來打聽這件事，是何緣故？能不能見告？」
大家平心靜氣地商議，認為此時「打開天窗說亮話」有一最不利之處是：小皇子尚在繈褓，不能離母，但如經奏聞皇帝，立為太子，出居東宮，乳保再多，不抵生母的抱持呵護，即令沒有萬貴妃的暗算，亦有夭折之憂。所以非小皇子斷奶以後，而且長得結實，不能讓他離母。話雖有理，但王福祥始終認為，先爭到太子的名分，是當務之急，至於如何防備萬貴妃的侵害，以及如何撫育小皇子，那都不是太難之事。因此，在得知三閣臣有一道「望均恩愛」的奏疏以後，復又重申前議。
「是。如果是太監洩漏，唯我是問。不過——」
「是！我想想也不會，不然辜負了娘娘跟眾位的苦心，老天爺也未免太無情了。」
「三保太監」即是七下西洋的鄭和，為成祖除姚廣孝以外，最大的心腹，他說的話，絕對可靠。
本來內閣章奏，只有司禮監中少數當權的太監，方能寓目；懷恩處事又一向細密，必能瞞過萬貴妃。哪知第二天，皇帝駕臨昭德宮時，萬貴妃就發作了。
「當然。你如果沒有把握，我就不必往下談了。」
「與其到時候爭東宮之位，何不現在就名正言順地拿到手？」王福祥又說，「要爭要搶，總不是一件好事。如果萬胖子幫著那面，咱們這面一定會落空。」
「是這麼回事，」懷恩為吳廢后解釋，「寶珊怕照料小皇子的責任太大，頂不下來，我說先來看了再說。如今，寶珊當然是有把握，願意來了。」
「這有講究嗎？」
吳廢后笑了：「我沒法兒想像，麻子皇上坐朝，是怎麼個樣子？」說完又笑，引得大家都笑了。
「是有件事，專誠來請教阮公公。」范通代為回答。
「我們就在這裏談談吧！」懷恩指著那株矮松說。
「第一，是要瞞住萬胖子，這是你的事。」
「喔，是怎麼一種情形？」
「只要她肯來，就告病好了。這容易。」
秘魔崖就在證果寺旁邊，山腰中突出一塊兩三丈方圓的大石，下臨絕壑，石上長一株三、四尺高的松柏，相傳是盧師手
ｈetｕｂooｋ.ｃｏｍ.ｃｏｍ植，已歷千年之久。崖上刻著盧師的坐像，左右兩童子侍立，自然是大青、小青了。
「羊房夾道？」阮光抬頭道，「從前沒有這個地名。」
紀小娟欲言又止，仿佛難以啟齒似的。懷恩便鼓勵她說：「這裏沒有外人，更沒有甚麼忌諱，你有話儘管說。」
「第二好是母子都活，不過阿孝不會做皇帝。」紀小娟雙眼睜得很大，顯得很鄭重地，「如果真的發生了像我心裏所想的那種情形，那時要請吳娘娘跟懷公公作主成全。」
作別下山，懷恩一路尋思，默無一語，這樣的態度，頗引起范通的注意，不由得也像阮光一樣，想打聽打聽，何以懷恩要探索玉熙宮另外有無通路，而且顯得非常關切。但轉念想到他回答阮光的話，看來問也是白問。
「這當然。」范通沉吟了好一會說，「得等到明年二月裏。」
是尚寶司的一個女官，名叫林寶珊。她家三代儒醫，林寶珊家學淵源，而且很用功，尚寶司清閒無事，她整日一卷在手的，就是醫書。
「多謝，多謝。」懷恩說道，「我還得趕回宮去，改日再來奉擾。」
「要不要我拿證據出來？」
「吳娘娘，」有個也是曾為皇帝所幸，而由於萬貴妃妒忌，被貶到安樂堂的女官王福祥說，「我看是該打開天窗說亮話的時候了。」
「喔，阮公公是哪裏看出來的？」
范通看他是如此茹而不吐的語氣，不免困惑，但仔細一想明白了。
林寶珊想了一下說：「這倒可以。不過，請懷公公一定要問清楚——」
「懷公公，你看！」林寶珊拿起本書一揚，題簽是「保赤新書」四字，「我近來專攻兒科，自覺有個八九分把握，可惜——」她搖搖頭，作個無奈的表情。
「自然是立為太子。名分一定，大家都安心了。」
他心裏在想，小皇子如果出天花照料不周，弄成個麻臉，即令皇帝能容忍，萬貴妃一定會大肆譏嘲，那就根本不可能立為東宮了。
「怎麼不記得？令叔戴侍郎，死得冤枉。」阮公又說，「那時大家都說：新來的小把戲是大臣的子弟，都要想看一看你。那是四十年前的話了。懷司禮今年貴庚？」
「你不必說了！」吳廢后搖搖手，「如果是安樂堂的人洩漏消息，你問我。」
林寶珊大為困惑。「宮裏哪裏有孩子要我來看？」她問，「莫非不是在宮裏？那我可無能為力。」
這時，始終未曾表示過任何意見的懷恩開口了。「吳娘娘，」他說，「不管將來好也罷、壞也罷，總要等小皇子開了知識，能記得生母親娘是怎麼個模樣，才談得到其他。」
「這不是能輕試的事。」
「你這個想法好有趣，也不是做不到的。不過，真的有這樣的情形，我是說不上話的。」吳廢后看著懷恩說道：「那時候只有靠你。懷太監，你得把小娟的話，緊記在心裏。」
「我在想，」懷恩慢吞吞地答說，「吳娘娘能想到這一層，雄才大略的永樂爺，一定也會想到。既然想到，就一定會有預防的辦法，也許這裏另外有出路，亦未可知。」
皇帝原以此奏過於率直，怕萬貴妃知道了不高興，所以只命懷恩到內閣降了一道手敕：「覽諸卿所奏，具見忠愛之忱，朕實欣然嘉納。惟後宮之事，朕自有主見，諸卿之意，朕既已明，嗣後可勿再言。」同時叮囑，此事不可傳入昭德宮。
等懷恩將整個情形說明白，林寶珊內心大為震盪。一方面是無比的興奮，她沒有想到她精研兒科，自覺深有心得以後，第一個「病號」，竟是將來會登大寶的皇子；一方面卻又擔心照料不周，責任太重，不如就在此刻辭謝。心情倏而高昂、倏而低沉，以至於面紅氣喘，神色顯得焦躁不安。
這時，紀小娟停了下來，臉上浮起一層憂慮：「我想得很透徹，怎麼樣來說也只有我死了，阿孝才能活命。只要他將來還記得有我這個苦命的娘，我死也閉眼睛了。只有一件事，我死不瞑目，將來人家跟阿孝提到我，他連我甚麼樣子都記不起，那才是冤沉海底了。」
「懷太監，」吳廢后說，「這件事如果私下面奏太后，外面有你維持，我想有人想下毒手也很難。」
懷恩大為興奮，說有「兩條」，自然是一明一暗，這暗的一條在何處？懷恩想了一下問道：「阮公公是聽誰所說？」
「我想請教阮公公，現在玉熙宮的地窖的出路，只有一條。」他問，「另外一條在哪裏？」
「不是閒得無聊，怎麼會找我來聊天？」
「既名為城，地方應該很大？」
桌上有個文房四寶盤，吳廢后親自為她注水研墨，林寶珊連聲說道：「磕頭，磕頭！罪過，罪過！吳娘娘我自己來。」
范通命隨行的小太監，取來一條馬褥子作為拜墊，跪下來起了絕不洩漏機密，否則天打雷劈、不得善終的重誓。接著懷恩也起了誓，絕不出賣范通，如果范通因為參與此事而獲咎，他願拚死相救。
等林寶珊凝神細想，將應該詢問的事項，一條一條列舉寫完，懷恩便說：「寶珊，現成的紙筆，你順手再寫一張呈子？」
「是，一定會。」
「是啊！」懷恩深以為然，「我得從裏面去找。」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意思很明白。那正就是懷恩最初的想法，成祖既以其地為密謀大事之處，不能不顧到倉卒變起而得以自保的措施。當然這應該是一條極隱秘而不易惹人注意的出路。
於是范通命小太監在松下鋪好坐具，送來茶湯，接著吩咐：「你們守住路口，別讓閒人闖進來。」
阮光沉吟久久，方始開口：「懷司禮，你今天真個叫做問道於盲了，害你白跑一趟，我心裏很過意不去。」他略停一下又說，「我想退路一定是有的，你不妨讓和圖書老范陪了你，前後左右，仔細看一看。照我的想法，出口或者會在牲口房。還有陰溝涵洞，也不妨留意。」
他所指之處名為證果寺，本名盧師寺——盧師是隋朝的高僧，隋文帝仁壽年間，在此結茅修行，有一天來了兩個童子，自稱名叫「大青」、「小青」，願意侍奉盧師，其年大旱，官府祈雨，盧師亦為蒼生憂心忡忡；大青、小青願為盧師解憂，於是行雲興風，大雨傾盆，旱象頓甦，方知大青、小青為青龍的化身。
「也不至於到那個地步。」懷恩問道，「吳娘娘倒再想一想，作個長久之計，還應該有甚麼安排？」
「就是阮安的姪子。」
談到這裏，其實已經有了結論，應該要研究的是，怎麼樣能讓她們母子平平安安地在這地窖中活下去，撐持到皇帝另生一個皇子，立為東宮，那就是小娟母子出頭之日了。但吳廢后談這件事，談出濃厚的興趣，所以復又問道：「你還有甚麼想法？」
林寶珊抓住他的小手，捏一捏腕臂，發覺他雖生得比一般的嬰兒來得纖瘦，但筋骨卻很結實。然後一面觀察，一面詢問，紀小娟都是老老實實地回答，毫無隱飾。
原來永樂九年，英國公張輔受命征交阯，歷時三年而大功告成，獻俘時帶來一批交阯幼童，挑了十來個聰明伶俐的，閹割為小黃門。其中有個阮安，在營造上特具天才，有一項絕技是，房屋多高多寬，伸出手指來比量一會，便能報出尺寸，實測的誤差極微，因而為泰寧侯陳珪所重用，三大殿即出於阮安所規劃。
這個緣故，懷恩何能相告？想一想答說：「阮公公，我不能告訴你，不過我也不欺你，是有個緣故在內。」
「請問地窖中，有幾條出路？」
「在哪裏呢？」
「啊、啊，是他！」
吳廢后默然，心裏在想，這還不算「冤沉海底」，最冤的猶有其人，那就是先帝——英宗的生母，只知道是個宮女，連姓名都不知道。
「那也不然。」蕭妃說道，「東宮到底有東宮的體制，要甚麼有甚麼，不比如今小娟母子見不得天日。」
「可惜甚麼？」懷恩問說，「是可惜沒有用武之地不是？」
第二天上午，懷恩特別到尚寶司去訪林寶珊，說些閒話，不及正題。林寶珊不免奇怪，「懷公公！」她說，「你不是閒得無聊吧？」
「喔，」范通解釋，「十幾年前才有的。牲口房擴大了，專門造了一座圈禁老虎的虎城，一座養羊的羊房。」
「我們母子兩條命，都是娘娘給的。娘娘怎麼說，怎麼好，小娟沒有意見。」
但皇帝無後，確是件值得憂慮的事，繼三閣臣以後，又有人建言廣愛，皇帝經常向懷恩、陳敏嘆著氣說：「莫非都是不會生育的石女？」
「好！就這麼說了。」
「好，好！你這樣說，我很高興，你沒有欺我。」阮光又問，「老范，你帶了食盒來沒有？我可是吃長素，沒有酒食款待；如果願意吃齋，我叫他們預備。」
「是。」懷恩答應了這一聲，只是不斷眨眼沉思，好久好久都不開口。
「我那裏還會做封妃的夢？」紀小娟說，「我也知道，我剛剛的話，求娘娘是太過分了。」
「吳娘娘現在所住的玉熙宮，是永樂爺登基以前就有的。現在檔案中的圖樣，都是永樂十五年，泰寧侯陳珪奉旨營造北京以後才有的。永熙宮後來翻造，也只是地面上的事；地面以下有沒有秘密地道，圖樣上是找不出來的。不過，有一個人也許知道，不妨問一問他看。」
其時提督安樂堂的太監，名叫李弘，是懷恩特別挑選了來的，妥慎可靠，啣了吳廢后之命，當天就把懷恩找了來，細談此事。
因為有此靈異，京師的地方官，每每到此求雨。這年冬旱，順天巡撫正要到此拈香祈禱，車馬紛紛，山門如市。見此光景，懷恩便不願進寺。
吳廢后陡然地自我激起一番雄心壯志。「我可不相信邪！偏要鬥一鬥萬胖子。」她嘴角露出信心十足，並仿佛是那種對仇人予以致命一擊以後才有的，微帶獰厲的笑容。
「何出此言？」
「好呀！我看看是甚麼證據？」
「喔，」吳廢后吸了口氣，「這副重擔我負不起。你想想，我現在不還是跟你一樣，你將來封妃還能回大內，我是一輩子沒指望的人，怎麼能看顧得了阿孝？」
「是。」
三閣臣合疏，出自彭時的手筆，他認為皇帝對「外廷大政，固所當先，而宮中根本，尤為至急」。所謂「宮中根本」，即是「國本」，也就是東宮儲位。
懷恩由她的臉上看到心裏，便即說道：「我知道你很難拿主意，這樣吧，你先去看一看，如果覺得沒有把握，咱們今天所談的，作為罷論。你不說，我也不說，就像沒有這回事。你看如何？」
這樣，保護小皇子的意義又不同了，大家是在保護太子；太子即位成為皇帝，當然要酬恩。一轉念間，眼前頓時閃現一片光明。
「是。」懷恩答說，「想當年，你阮公公襄助令叔，大興土木，不知道玉熙宮改建過沒有？」
「我想開條地道，一直通到吳娘娘臥房裏。」
「你不得了，我更不得了；那不是害你，是害我自己。」
「那也看運氣，暫且不提。」吳廢后問，「第二好呢？」
「我們到秘魔崖去吧！當著盧師的像起誓也一樣。」
「好！」吳廢后問，「你這條出路怎麼闢？」
「二月裏不是開溝嗎？」
於是由吳廢后親自引路，進入後房，打開一扇櫥門，熒然一燈，照出是個地道入口。原來成祖居藩時，與建文帝叔姪之間，相互猜疑，成祖固有取而代之的異謀，建文帝亦想翦除而後快，因此成祖特在西苑蓋了一幢房子，名為避囂，其實潛隱，造了一座極深的地窖，有時為防建文帝派人行ｗｗw.ｈｅｔｕｂooｋ.ｃoｍ.com刺，晚上即宿在地窖之中；倘有南京來的有關係的人物，不便公然露面的，亦在此處接見密談。
到了第二天，懷恩親自領著林寶珊來見吳廢后，然後一起入地窖。二月初的天氣，春寒猶勁，但地窖中春氣融和，跟外面似乎相差了一個月。滿床在爬的小皇子，聽得媽媽一聲：「阿孝！」隨即安靜了下來，坐在媽媽懷中，吮著手指，雙目灼灼地只望著林寶珊，而無視於吳廢后與懷恩，顯然地，他已能分辨得出誰是陌生人。
曲曲折折，一共下了三層梯階，豁然開朗——實在亦只是相對逼仄的土階而言；那間地窖，亦不過兩丈方圓，但開的一個天窗，非常巧妙，比較明亮，所以顯得開朗了。
「虎城不大，不過堅固而已。羊房很大。」
「懷公公這話說對了一半，」林寶珊接口，「願意來是真的，有把握可不敢說。」
聽得林寶珊這一間，大家都愣住了，最後是吳廢后說了心裏的話：「我們都沒有想到過這件事。」
「是，請吳娘娘吩咐。」
「好，好，我先問你，你對你自己的醫道，有沒有把握？」
「是。」
「拿我來說，」吳廢后毫不掩飾她的心境，「總以為這一生就此完了，淒淒涼涼一直在安樂堂磨到死。現在我的想法不同了，我一定有熬出頭的一天，你們也一樣。」
懷恩另外要辦的一件大事，便是探索紀小娟所住的地窖有無秘密通路？宮廷營造歸內府十二監中，僅次於司禮監的內宮監掌管，專有一間檔房，收藏各宮各殿的圖樣。圖與樣是兩回事，樣或名為「燙樣」，用數層厚紙裱成的紙版，用烙鐵燙出摺痕，按照房屋的規制、比例縮小，以丈準尺、以尺準分，製成模型。製貯模型的場所，名為「樣子房」，管理的太監名叫范通，自大內至西苑，沒有一處建築是他不熟悉的。
林寶珊此行，皆大歡喜。懷恩以司禮監的身份，批准了她的呈文，第二天就派人送了她來，與吳廢后同住。
「懷司禮，」阮光問道，「你本姓是戴吧？」
當然，這雖是個難題，卻還難不倒言行不一的小人。他泰然地署了名，但另外抄了一份底稿，託梁芳轉達萬貴妃，並表達了身不由己的苦衷，請萬貴妃諒宥之意。
「還有一層，」王福祥緊接著說，「倘或皇帝倒另外有了兒子，立為東宮；居長的不反倒落了後了嗎？」
「要不要我派人來供差遣？」
但默不作答，更易壞事。懷恩轉念又想，將來找到秘密通路，要另外興工通到吳廢后寢室，這件事非找范通協力不可。既然如此，就應該爭取他的合作。
「可是要做得隱秘才行。」
這道奏疏為皇帝惹來意外的煩惱。因為萬安居閣臣之末，首輔主稿，商輅亦毫不遲疑地署了名，但指責的是他的「姑母」萬貴妃，署了名得罪「姑母」；不署呢，這樣一道關乎國本，而且愛君之情溢於言表的奏疏，不肯署名。實無理由，尤其是司禮監懷恩，一見他便是滿臉鄙夷之色，即令勉強找出理由，譬如外臣不宜過問宮闈而推託，但懷恩要刷他下去，容易得很，只要說一句：三人不能同心，國家之憂，萬安不宜再與彭時、商輅共事，馬上就會將他逐出內閣。
「妙極，妙極。」懷恩不由得翹起大拇指稱讚，「老范，你真能干。」
「懷公公，你知道的，萬娘娘饒不過我們母子。我倒不在乎，自從阿孝下地，我就知道我這條命遲早不保。為阿孝，我死而無怨。可是，我死了，阿孝仍舊不能保命，那樣子，我是死不瞑目。」紀小娟停了一下說，「娘娘一定要我說，我就說。我把阿孝交給娘娘，請娘娘看顧他成人。」
「虛度五十。」
「是。」懷恩答說，「我倒想到一個人，或者比太醫院的人更合適。」
「是。」
「從情理上來看，地窖如果要住人，非有退路不可。且不說有人暗算，好比瓮中捉鱉；即是意外之災，譬如附近房子失火，入口讓火焰封住，哪裏去逃？何況，永樂爺——」
「就如我剛才所說的，只怕也是空想。我自己以為，阿孝能繼承皇位，我就不容於萬娘娘，我死了還是高興的。至於談到最壞，當然母子都死——」
原來種痘之法，是宋朝發明的，原理是以痘引痘，將嬰兒的「胎毒」發洩出來，從此終身可免染患天花。
於是，吳廢后將平時幫同照料、老成可靠的幾個年齡較長的宮眷找了來，提醒她們說：「大明朝的家法是立長；小娟的兒子，是將來的皇上。萬胖子是決不會再生了，就算鐵樹開花，她能再生一個兒子，也爭不到皇位。萬歲爺如果不顧家法，朝中大臣都會力爭。」
一向死氣沉沉的安樂堂，即令是艷陽三月，每一個人看出去都是灰黯天氣。自從紀小娟生了皇子，經由耳語傳布以後，情況丕然一變，每個人都有了一件感興趣的事，私下聚晤，有了談不完的話題。一個人獨處，也有可轉念頭，總之，日子不是那麼難以打發，黃昏也不是那麼可怕了。
「你何妨試一試。」吳廢后說，「或者先找人請教請教。」
「喔！」林寶珊點點頭，毫不遲疑地寫了下來，一併交給懷恩。
「懷司禮，你要我怎麼樣，你才能放心？是不是要我在菩薩面前發咒起誓？」
這樣無理取鬧，皇帝自然氣惱，但卻不能不好言撫慰。萬貴妃一時鬧不出花樣，不了了之，但從此以後，對皇帝的行動卻更注意了，耳目廣布，只要聽說皇帝在後宮何處逗留時間較長，常會突然趕了去，攪散好事。
不過，有件事卻不妨談談，「懷司禮，」他說，「你要找那條秘密出路，在外找不如在裏找。找到了裏面的進口，自然就會找到外面的出口。」
阮光是阮安的胞姪，追隨叔父m.hetubook.com.com，亦頗諳此道。三十年前因雙目失明，退居西山一座佛寺中，懷恩曾見過此人，但久已淡忘，如今聽范通提起，方始想了起來。
一句話提醒了林寶珊，沉住氣說：「其中別有原因，懷公公請你明明白白說吧！」
林寶珊大吃一驚。「安樂堂怎麼會有孩子？懷公公，」她張口結舌地，「你可別害我！」
懷恩又沉吟了一會，毅然決然地說：「那就另闢一條出路。」
「老范，不是我不信任你，實在茲事體大，你必得時時刻刻有所警惕才好。我是怕你偶爾失言，會搞成一個無法收場的結局。」
「這要到那裏看了才能找出來。玉熙宮那一帶我比較少去，而且事隔三十多年，我不大記得起來了。只記得那裏有個牲口房，養了好些珍禽異獸。」
兩人促膝深談。范通驚喜交集，好久都說不出話來。「老范，」懷恩提到最要緊的一句話，「如果要另開一條通到吳娘娘臥房的地道，那就全靠你了。」
「是。」
「呈子？」林寶珊詫異，「寫甚麼？呈給誰？」
「府上三代儒醫，你又肯潛心鑽研，我知道你是高手。不過，我不知道你對兒科，這麼有把握。」懷恩問道，「你要不要試試你的手段？」
「種過痘沒有？」
「這好，這好！」吳廢后一疊連聲說，「反正萬胖子要來搜，事先總有信息。小娟抱了阿孝到我那裏來，躲在我床上。萬胖子敢進來，我跟她拚命！」
這一問其實是試探。懷恩心想，如說不必，便意味著不願外人參與，顯然有不可告人之處。范通因為掌管營造，常為萬貴妃所召見，與繼曉等人亦很接近，如果他起了疑心，是件很不妥當的事。倘或據實相告，又怕他會到昭德宮報密邀功，因而躊躇久久，無法作答。
「是。」范通答說，「牲口房仍舊在羊房夾道。」
這層卻是不可不慮，吳廢后想了好一會說：「話是不錯，可是十月懷胎，事先總有消息，等聽到誰有喜了，總能搶在人家前頭。」
「好，好！」萬貴妃推著皇帝說，「好，好！『望均恩愛，為宗社大計』。你請趕緊去找會生兒子的吧！」
「是。」懷恩驚喜地說，「阮公公還記得我？」
「這樣，」懷恩接口，「我到外頭去請教善於種痘的好兒科，把水苗預備好，帶回來塞到小皇子的鼻孔裏面，這應該是輕而易舉的事吧？」
「是。」紀小娟的神態語氣，非常平靜，「我天天在想，夜夜在想，從最好想到最壞，我們母子有五種結局。最好的是，阿孝將來接皇位，我也還能活著，那是夢想。我只轉過一次念頭，就不再去想了。」
「這話不錯。」
「三保太監。」
「如果沒有呢？」
「一點不錯。」吳廢后深深點頭，「我有時在想，倘或萬胖子知道了，突然之間，派人來搜，總要有個地方可躲。」
「聽說有兩條。」
轉念到此，他毫不遲疑地說：「寶珊，你來替小皇子種痘，痘苗我去找。」
聽懷恩講完，吳廢后很興奮地說：「林寶珊如果肯來，可以跟小娟一起住，日夜都有照應，那就再好不過了。可是，她怎麼能來呢？」
一聽這話，林寶珊趕緊去將房門關上。「懷公公，」她說，「你如果不便說，最好不說，我也不來問您。如果是不敢說，那，請你放心，出你口，入我耳，不會洩漏的。」
「阮光。」
彭時說：「諺云『子出多母』，今嬪嬙眾多，維熊無兆。必陛下愛有所專，而專寵者已過生育之期故也。」這話非常露骨，顯然是指萬貴妃而言；接下來的建議，便是針對「專寵」而作的，「望均恩愛，為宗社大計。」
「你別張羅，」吳廢后說，「今天懷太監來，有件大事跟你商議，看你的意思如何？」
「話不是這麼說，兒子到底是你的。」
「怎麼呢？」
「雖不能出宮，可是能到西苑啊！」
「沒有這話。」
開溝又名淘溝。原來京師大小人家，都是一切垃圾滓穢，傾倒在門前，逐漸落入陰溝，每年照例在二月裏，掘開溝石、淘清污物，開了左溝開右溝，歷時兩月，方始竣事，恰當會試之年、舉人進京到金殿臚唱這一段期間，所以有兩句諺語：「臭溝開，舉子來；臭溝塞，狀元出。」名之為「臭溝」，一點都不過分。每至開溝，車馬不通，臭氣四溢，行人經過，都是身佩香囊，手握花椒，掩鼻而過。
這是一大難題。安樂堂倒是有個太醫院派來的醫生，但都是醫道不高的，而且以婦科為主，不擅兒科。懷恩想了一下說：「只有找太醫院改調一個來，要兼長兒科。不過這個人很難找，既要醫道好又要守口如瓶，安樂堂這個冷地方，不知道人家肯不肯來？」
「俗話說：狡兔三窟。這裏雖然隱秘，可是沒有退路，一堵住了瓮中捉鱉，沒有地方逃。」
「不行！時機未到。」
「就是明天好了。」
「西苑？」
「誰？」
「小兒科呢？」
這樣轉著念頭，不由得就問：「照阮公公看，這條退路應該在哪裏？」
「聽說外面有人罵我會吃醋，不讓萬歲爺到別的宮裏去。有這話嗎？」
因此，她只將她覺得最刺心而牢牢記住的那句話唸了出來：「『必陛下愛有所專，而專寵者已過生育之期故也』。」
「是啊！」吳廢后問，「你的意見呢？」
聽得這一說，林寶珊即時有畏縮的神色。「種痘的法子我懂。」她說，「不過，我從未動過手，這不是紙上談兵的事。」
第二天起個早，帶上四色水禮，專程到西山去訪阮光。三十年前的懷恩是個小太監，原以為阮光對他一定不會有印象，哪知不然。
皇帝默然，息了好一會說：「那也是實話。」
「寫一張告病，請撥至安樂堂休養的呈子。」
不笑的只有懷恩，他心裏想到一件事m.hetubook.com.com，宋哲宗駕崩無子，只有在神宗的庶子中，擇一而立。當時申王趙佖居長，倫序當立。但申王瞎了一隻眼，望之不似人君，太后不許；改立其次的端王趙佶，就是導致宋室南渡以避金兵的徽宗。
「這就是說，是永樂爺居藩的時候，會客的所在？」
「隨便你。」
「八十二。」范通答說，「不過神智還很清楚。當年阮安從大內到三海，沒有一處不曾踏勘過。阮光一直跟在他身邊，或許也知道玉熙宮的情形。如果他不知道，那就不必再白費功夫去查訪了。」
「當然，只要立為東宮，我一定會好好安排。不過，奶娃兒離不得娘，不知道紀小娟本人的意思怎麼樣？」懷恩又加了一句，「兒子到底是她的。」
「好！咱們到西山去走一趟。」
「這是我義不容辭的事。」
「我主內，你主外。」吳廢后說，「你我把責任分一分。」
「好！好！這樣最好。」林寶珊問，「甚麼時候去？」
「是。」紀小娟緊接著他的話說，「我正是這麼個意思，不過，」她急忙又將話拉了回來，「一切都要請吳娘娘作主。」
聽這一問，林寶珊笑了。「懷公公，」她問，「你問我這話，總有緣故吧？」
吳廢后擺一擺手，示意住腳。懷恩定睛一看，才知道紀小娟正抱著小皇子，一路搖晃著走，一路哼著催眠的兒歌，便靜等紀小娟將熟睡的小皇子輕輕置放在土炕上，蓋嚴了被子，方與吳廢后一同入了土室。
幾乎每一個人都認為保護小皇子及他的母親，是神聖的天職。而能夠瞞住萬貴妃，讓小皇子長大成人，是一件非凡的成就。尤其是在楊林有服毒死在兜率寺以後，好些平時嘴快的人，亦都不時自我警惕，口舌不謹，便難活命——本來倒不怕死，反正這種日子，生死並無分別，但一想到小皇子，頓覺生之可戀。有一個謎，永遠維繫著她們的興趣於不減：皇帝知道自己有這麼一個兒子，會作何處置？萬貴妃又會是怎麼樣的態度？
原來紀小娟一直被安置在吳廢后居處的一個地窖中。雖然冬暖夏涼，但一切不便，而且小皇子因為從未見過陽光，生得瘦小纖弱，長此以往，亦是大可憂慮之事。
「西苑有了孩子，一定是私孩子。那是誰的種？這件事鬧出來，我怎麼得了？」
「這要看那一科？外科我可是一竅不通。」林寶珊說，「內科、婦科，總有六七分把握。」
「阮光？」懷恩敲敲額頭說，「好像聽見過這個名字。」
「誰？」
「安樂堂。」
「我倒有個主意。」王福祥說，「這件事，不妨悄悄兒面奏太后，看她老人家怎麼說？」
「不過分！換了我，也一定這麼說，無奈做不到。不過，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了局，你自己總想過吧？」
「只要跟人家說明白，反正這件事對郎中是瞞不住的。」吳廢后說，「只要阿孝能夠出頭，他就一定會有好處。」
「怎麼？」
於是不但王福祥，另有個謫廢的蕭妃向吳廢后說：「萬歲爺想兒子，都快想瘋了，何必讓他煩惱？把實話說出去吧！」
「不，不！」吳廢后急忙安慰她，「有我在，絕不會壞到那個地步。」
於是，他想了一下說：「老范，我有件大事要告訴你，你如果對萬歲爺忠貞不貳，一定會保守秘密。」
茲事體大，吳廢后覺得不宜再堅執己見，決定找懷恩來商議。
「是！是！多謝阮公公的指點。」
「那就請吳娘娘勞駕，去問一問她。」
宮中與民間一樣，亦是二月開溝，正好作為開掘地道的掩護。第一，開溝時，大家都繞道而行，不會發現另有工程；第二，掘地道的泥土，混入溝中污物，一起運出宮外。無人會去分辨，是哪裏掘出來的。
吳廢后沉吟了好一會，還是搖搖頭。「老太后向來是大而化之的脾氣。」她說，「她知道了，當然高興，也會替小娟作主。但就算立為太子，老太后也未見得能保護得了這個孫子。」
「到過。」
「他如今有八十了吧？」
「不錯，那時的懷司禮，不過十歲上下。」阮光問道，「懷司禮怎麼想到了我這個廢人，老遠上山來看我？」
「是，人定尚且可以勝天。」懷恩深深點頭，「吳娘娘心思細密，請吳娘娘主持全局。」
「喔，你老范陪了來，想必是營造方面的事？」
「是！」紀小娟問，「請太后怎麼樣作主？」
「你也去。」吳廢后說，「有些情形我不清楚。她有話要問，只有你能答她。」
「也沒有多少客，聽說只有道衍法師常去。」
「是——」
「是。」懷恩問，「吳娘娘有甚麼想法？」
「就怕有病痛，」吳廢后說，「出痘、出痧子，說不定會驚風，到時候沒有一個郎中在旁邊，怎麼辦？」
「要趕快種。小兒出天花是一大難關，碰到不巧，將來弄成個麻臉，觀瞻不雅。」
懷恩笑一笑說：「我倒是有事，不敢說。」
「不敢！」懷恩又說，「不過，真的出了事，追究是誰的過失，於事無補；另外也還得籌畫個應變之道。」
「我不知道。」這四個字令懷恩失望，但接下來那句話，復又使他興奮。阮光的轉語是：「不過，我想是有的。」
「我們一起發咒起誓，」懷恩說道，「你不出賣我，我不出賣你。」
「只要你願意來就好了，有把握的話，誰也不能說。將來真的有個三長兩短，也是命該如此。」吳廢后又說，「阿孝很聰明、很乖，往後會越來越好玩。你儘快搬來，也給我作個伴。」
「我不能出宮啊！」
「現在，小皇子已經會走路了，那麼一小塊地方限制不住他了，萬一不小心，讓他溜了出去，一現了形，會惹起大風波。到那時候再來解釋，只怕很難。」
「你乾脆把要問的事，」懷恩打斷她的話說，「一條一條寫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