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西苑遺恨
二十一
「奴才豈敢多嘴。不過，」懷恩平靜地說，「內閣請建儲的奏章，擱得太久了。」
吳廢后、紀小娟、林寶珊簇擁著阿孝出了地窖，從玉熙宮正殿下了臺階，只見黑壓壓一大群人，安樂堂的老老少少，傾室而出，來看這場熱鬧。
「天、天！」阿孝抬頭望著，「這就是天？」
這是件很有趣的事，不但紀小娟與林寶珊興致勃勃，謫廢的蕭妃與女官王福祥亦自告奮勇，蕭妃工於女紅，這件事便由她來指揮提調。
內閣的首輔是商輅——彭時已經在上個月病故了，再有一個就是萬安。聽得懷恩細說根由以後，表情不同，商輅既驚且喜；萬安錯愕莫名。
真個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即時有一半的人應徵。
「好，好！我幫不上忙，徒然礙事。」
兩個月過去，立太子的事，竟無下文。紀淑妃當然關心，但不敢問。反而是有一天王皇后閒閒地跟她提了起來。
託萬安的事，是請他轉託萬貴妃的弟婦王氏進宮，打聽打聽萬貴妃心中那個難解的結。萬安欣然允諾。十天以後有了回話：萬貴妃一直致憾於「群小紿我」，尤其切齒於張敏。
「聽聲音倒像是個出口，可是，」懷恩困惑地說，「這石臺怎麼移開？」
「喏！」范通比畫著，「這麼高、這麼寬，大概四尺見方。」
「這可說不定，得看情形再說。尤其是地方太小，看能擺布得開不？我帶十個人去。」劉朝久又問，「要挑日子不？」
「可是——」懷恩遲疑不語。
「就是柱子。」懷恩讚道，「好！一柱擎天，能把大明江山撐住。聲音也響亮。」
「前一兩天有甚麼話留下來？」
「就讓他看一看好了。」
「昨天懷恩有事來見我，我留他喝茶閒談，他講到一段故事，倒提醒了我。」吳廢后說，「我想也應該替阿孝早早預備。」
「天地玄黃，喏，」吳廢后向上一指，「上面是天——」
「我不知道，也不敢去打聽。」
「是。」
長髮垂地的小皇子，一點都不怕生，半奔著到了皇帝面前，撲身入懷，親熱地喊道：「爹爹！」
「她想的甚麼？」萬貴妃鄙夷地說，「反正疑神疑鬼，都是些下賤小人的想法。」
「那得先測量，用羅盤校準了方位，量好距離，畫出圖來，才能從地面上看出離吳娘娘那裏多遠，規劃出路線來。」
這一回確定沒有聽錯，皇帝不假思索地問：「在哪裏？」
皇帝點點頭說：「可憐！下這番苦心。你把信收好，先不必跟萬娘娘提起。」
「我曾經想過，萬娘娘知道我在幹的甚麼事，她會怎麼樣整我？不過，我只是有這麼一個念頭，馬上就拋開了。」
「是。」范通將他手繪的一張玉熙宮關係位置圖，鋪在桌上，仔細看了一會，復又四面打量，最後視線落在壁角一個四尺見方高約二尺許的石臺上。
「我可是把真命天子交給你了！」
范通在裏外兩間的地窖中，幾乎是一寸一寸地搜索，沒有任何跡象顯示另有一處地道出口，不由得廢然興嘆。
「只要她的兒子尊敬我，我心裏當然知道。」
所想的辦法，無非禳解。繼曉在大永昌寺，做了七天七夜的水陸道場，但效驗不彰。而宮中倒又出事了。
「乖！」紀小娟哄著他說，「先跟娘娘唸書，唸完了書再說。」
「給吳娘娘請安。」等范通隨同他行禮以後，懷恩指著他說道，「這就是我跟吳娘娘稟告過的范通。」
原來這天艷陽高照，而阿孝初見天日、光線刺眼，吳廢后趕緊用手遮住他的眼睛，然後徐徐放開，等他能適應了，才抽手說道：「阿孝，你到底見天了！」
范通想了一下說：「我打算清理了原來的地道，緊接著就照懷司禮告訴我的話，怎麼樣能把地道通到吳娘娘的臥處。這至少得兩個月的工夫，那裏根本無法住人。」
「抽乾以後呢？」
這個人是范通得力的助手，常被派出去監工的太監劉朝久，當然也是可共機密的心腹。等他仔細聽完了經過，沉吟了好一會才開口。
「這，我看還是到明年開溝的時候動工為宜。」
「懷恩在。」
「娘娘！」阿孝緊閉雙眼，「眼痛！」
「奴才一說破，奴才就死定了。不過奴才死不足惜，只要萬歲爺為小皇子作主，奴才雖死亦是心甘情願的。」
回去細細盤算，閉塞了幾十年的地道，少不得有蛇虺五毒盤踞，而空氣必然惡濁，又可想而知，說不定只在初步探測時，就會出現意外。
可不是嗎？如果不是地道出口，即不可能從縫隙中冒出煙來。懷恩與范通這一喜非同小可，艾索當然亦不能再焚了。
「一晚上總說了好些話吧？談點兒甚麼？」
吳廢后的意思是，亦應為小皇子阿孝預備下一件皇子的常服，有朝一日阿孝得見皇上，著此常服出現，自然而然就確定了他的皇子的身份，萬貴妃就無從作梗了。
「你甚麼都不必再說了。現在要聽范太監的了。」
「動甚麼工？」劉朝久急急問說。
舉行冊立皇太子典禮的前一天，太后召見皇帝問道：「你預備把阿孝交給誰去撫養？」
「是啊，大家也都這麼說，偏就不知道她到底還有甚麼芥蒂。啊，」懷恩突然想到，「這件事要託萬閣老。」
「媽媽，媽媽，你別哭。」小皇子阿孝問道，「媽媽，你告訴我，甚麼叫鬍鬚？」
「欽使來了！」
但半年以後，就嫌小了。於是重拾刀尺，另製新衣。一件又一件，製到第七件，已是成化十一年。成化六年七月出生的小ｍ.hｅｔｕｂook.ｃoｍ•cｏｍ皇子阿孝，已經六歲，長得非常清秀，從未剃過的胎髮，長及垂地，看上去更像個女孩子。
「那麼到底是怎麼回事呢？說地底下冒煙，這煙是哪裏來的呢？」
「我找個人來問問。」
其實是皇帝顧慮著萬貴妃會有異議，想先作一番疏通。這就用得著紀淑妃那一通遺書了。
「是。」
「走！」皇帝站起身來，只說了兩個字：「西苑。」
「我看，」萬貴妃微微冷笑，「只怕有人在作怪。」
「奴才是怕——」懷恩躊躇了一會，終於說了出來，「怕萬貴妃或者有意見。」
「這就要先講那段出在宋朝的故事了——」
「也罷。」懷恩說道，「五個人都下去，都賞五十兩。第二批下去的，各賞二十兩。」
「哼！」吳廢后笑了一下，是真的覺得他的話可笑的神氣，「幾十年沒有開過的地道，裏面甚麼東西都有，你說能不出意外？」
壽昌宮的總管名叫史經，是懷恩特為派來保護紀淑妃的，他跟經過挑選的宮女，都經懷恩叮囑過，遇到任何意外情況，都不可張皇。所以宮女悄悄走報史經，一看紀淑妃氣絕多時，遺體已經僵冷了，便命宮女將屍體解了下來，平放在牙床上，然後去向懷恩報告。
懷恩看完，淒然下淚，嘆口氣說：「唉，天下父母心。」
太子雖只七歲，已經非常懂事，平時也常聽宮女私下囑咐，要防備萬貴妃。所以到了昭德宮，看宮女捧出一盤熱騰騰的百果蜜糕出來，他搖搖頭說：「吃不下。」
「打開這條地道，跟新開地道不同。新開地道，乾乾淨淨，進來的空氣是新鮮的；像這樣幾十年閉塞的地道，一開，馬上有股毒氣撲出來，這不是鬧著玩的。不過，」劉朝久的轉語很有力量，「也不是沒有辦法好想。」
這話輾轉傳到張敏耳中，憂懼莫名，終於作了一個很勇敢的決定，吞金自盡。臨死以前說了一句話：「萬貴妃不肯饒我，如今她應該消氣了。」
「既然太后看重她，你也要體諒太后的意思，盡你的道理。」
因為如此，一向優柔寡斷的皇帝，將建儲一事又延了下來。到得紀淑妃的喪禮告一段落，商輅將懷恩請到內閣，探問皇帝的意向。
「此話怎麼說？」
「吳娘娘還等著我回話呢。」
「怎麼叫一切順利？」
「乾脆就說清理地道好了。反正玉熙宮有地窖，是許多人都知道的。」
「啊！」劉朝久突然說道，「那不就是地道的出口嗎？」
「還早，不忙。」
這時懷恩也跪下來了。「張敏的話不錯。」他說，「小皇子暗底下養在玉熙宮，已經六歲了，奴才等一直不敢上奏。」
「唉！」皇帝拈起白髮嘆口氣，「頭髮都要白了，兒子還沒有。」
「紀娘娘自己上吊死了。」懷恩毫無表情地回奏。
「懷公公，你請到外面去。石臺一掀開來，氣味惡濁，中了邪不是玩的。」
「我也得下去。」劉朝久笑道，「不過，我可不領賞。」
張敏心中一動，轉眼望去，懷恩正捧著一個內盛奏章的黃匣子要來請旨。他的膽就大了。
「你想不想知道她心裏想的甚麼？」
這一來，不但瞞過了萬貴妃，而且反可以清理地窖為掩護，修築一條通往吳廢后臥室的地道，出口之處擺一具大櫥，內置複壁，機關做得精巧嚴密。從此，吳廢后也方便了，幾乎無一日不與紀小娟、林寶珊在一起盤桓。當然，重心都在小皇子阿孝身上，一切的希望，亦都寄託在他茁壯成人，有一天能入居東宮。
「先把入口打開，別忙進人。上面打個洞，用風箱往裏灌風，等毒氣洩乾淨了再進去。就怕有水，那就比較麻煩了，先得把水抽乾。」
「好！」懷恩讚了一個字，方欲再言，吳廢后搖搖手攔住了他。
「就是按部就班施工，不出意外。」
「我知道了。」劉朝久說，「下面一定是個鐵的底盤，年深月久銹住了，光用手推推不動，得拿極粗的麻繩縛住，從左面或者右面，一齊著力往外拉，只要一鬆動就好辦了。」
萬貴妃信以為真。「現在吃不下，帶回去慢慢吃。」她又關照，「有紅棗蓮子羹，舀一碗來。」
「留下來一封遺書。萬歲爺看了就知道了。」
「我明白。」
有件事使得懷恩很煩。虎城地縫冒煙一事，瞞不住人，傳入大內，各宮都在傳說。他深知「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不能禁止，越禁越壞，只有聽其自然，讓它慢慢冷下來。
於是仁壽宮兼作東宮，太后將太子置於她的寢殿之後，親自教養，選了一個名叫覃吉的老太監教太子讀書。
依照輩分來排，應該是「祐」字輩，下一字依五行相生之理，應該用木旁。這就很有講究了，既要吉祥、又要冷僻，因為將來會成為御名，如果是常用的字，避諱不便。
「吳娘娘的心思比咱們細。」懷恩點點頭說，「出意外就會鬧新聞，關係不小，這件事咱們還得好好商量。」
不但挑日子，還要挑時辰，第二天是甲子日「東方甲乙木」，而木剋土，特意挑定正午動工，因為午為火。這一來，木生火，火生土，相生有情，可保順利。
「皇后。」
及至停工午餐，眾人吃得一飽，一條現結的十來丈長的艾索，亦已送到，但問到誰願首先下地道時，卻都面有難色。
這給懷恩帶來了難題，不知道該怎麼編一段故事，才能掩飾過去，只有暫且拖著，希望萬貴妃忘掉此事，不了而了。
一個無須白髮、兩頰凹進、說話灌風的老太監，傳話進去，吳廢后很快地出臨接見。
「此話又怎麼說？」
接過遺書，只見上寫六字：
和*圖*書「字傳阿孝吾兒。」懷恩沉吟了一回，取熱手巾在封口上熨燙了一回，用象牙裁紙刀，細心剔開封緘之處，抽出信紙來看，寫的是：皇帝原來的意思是，太后致祭以後，皇后祭；然後萬貴妃率同其他妃嬪合祭。如今聽她的意思，不想單獨致祭，也就只好算了。
宮中一片喜氣，只有昭德宮的萬貴妃終日垂淚，提起張敏、金英、魏紫娟便罵，脾氣也變得非常暴躁，連皇帝都怕見她了。
這一下將萬貴妃的臉都氣白了，立即派人將太子送回仁壽宮，當天就氣得病倒了。「你們看看，七歲的孩子就這樣了。」她說，「等他做了皇上，我們萬家的人還有命活嗎？」
舉一反三，懷恩恍然大悟。「照這麼說，」他比著手勢，「只要往回一推，齒輪轉到了缺口，石臺就能脫離底盤了？」
「天在外面。」吳廢后向下一指，「下面是地。你站在那裏的地方，就叫地。」
北宋元豐八年正月，神宗不豫，病勢日甚一日，到了二月裏，宰相請見神宗，建議立皇太子，並請宣仁太后垂簾聽政，神宗同意了。於是三月初，立延安郡王趙傭為皇太子，更名為煦。
他見過的男子，都是太監；而太監是無鬚的，所以他不懂。「你見了就知道了。喏，」吳廢后攬著阿孝，比一比嘴唇，「這上面有毛，就是鬍鬚。走吧！」
於是懷恩到昭德宮去覆命，說玉熙宮的地窖因為久無人住，常有毒蛇、老鼠出沒，特意烟薰火攻，不意擾及虎城，以致虎嘯。現在正在探查，地道是否另有出口，恰好通到虎城？
「你知道紀小娟為甚麼要上吊？」
「你怎麼不查一查？」
「我要看。娘娘，我要看天。」
當然，先要派遣一名親信去通知玉熙宮。吳廢后與紀小娟喜極而泣，一面流著眼淚，一面急忙將小皇子裝扮了起來。
二是冊立皇太子的典禮，如皇帝在英宗復辟後，仍立為太子的成例。日期由欽天監選定十一月初八，同時頒詔大赦。
「那麼，是不是能提早動工呢？」
「地道裏有水沒有？」
「呃！」吳廢后沉吟了一下，問出一句懷恩跟范通都未曾意料到的話，「范通，你今天來見我，有沒有想過，如果萬貴妃知道了，你會有怎樣的結局？」
六歲應該讀書了，開蒙老師是吳廢后，唸的課本是《千字文》。不過第一句第一字就遭遇了難題。
「請你把實在情形告訴她就是了。」
「似乎是個鋼圈。」
「喔！」萬貴妃似乎大出意外，「太后這麼看重她？」
「媽媽、媽媽！」小皇子回頭不斷在喊。
「我有把握，有吳娘娘跟懷司禮在，萬娘娘不會知道我在這裏幹甚麼。既然如此，下面就不必再想了。」
機會終於在無意中發現了。這天一早，張敏為皇帝櫛髮，無意中梳落一根白頭髮，恰好落在皇帝衣襟上。
「好！好！阿孝。」皇帝笑著又去親兒子。
「我知道。」阿孝又問，「天呢？」
到得大藏經廠下轎，懷恩攙著小皇子走上臺階，指著坐在正屋中的皇帝說道：「別怕！記住，要叫爹爹！」
果然，萬貴妃算是消了氣，到得皇帝再一次跟她談立儲時，她終於說了兩個字：「好啊！」
蓮子羹來了，太子仍舊搖頭，端然而坐，並不動手。
「真是我的兒子。」他對懷恩說，「像我。」
「我要看天！」阿孝帶著哭音不斷地說，「我要看天！」
「不會。」吳廢后說，「阿孝天性極厚，見了萬歲爺一定不會害怕得不敢上前。你等一等！」
「萬歲爺大喜！」懷恩向後面揮一揮手，領導在場的太監，向皇帝磕頭賀喜。
將石臺與地面接合之處的泥土，都清除出來，三個人合力去推轉石臺，卻是紋絲不動。范通揮揮手示意停止，用手臂抹一抹汗、坐下來想了想說：「懷司禮，今天不行了，明天我找人來，一定可以把它打開。咱們稍微歇一歇，回去吧！」
「圓圓的，倒像個平擺的車輪。」
此事當然要跟懷恩商量，他也同意了。於是采辦材料就是他的事了。紅袖、金線、烏紗以及針線都悄悄地送到玉熙宮。每天聚集在紀小娟的地窖中，分工合作。一針一線一希望，都想像著小皇子在皇帝懷抱中時，是如何可愛。
懷恩知道小皇子確定可以出頭了，但昭德宮方面，不可不防。當機立斷，將乾清宮的太監、宮女都集中在一起，不准外出，以防走漏消息，然後親自護駕，用軟轎將皇帝抬到玉熙宮以西的「大藏經廠」——這個專門貯藏上用書籍、御制詩文集刻板、製造上用箋紙，以及番漢經典的大藏經廠，專歸司禮監管理。懷恩以此為御駕暫駐之地，可以徹底保持關防嚴密。
這兩道奏章，皇帝只批了一道：「淑妃葬儀從厚。」而且召見懷恩交代：「太后說淑妃死得可憐，而且生了皇子，是對大明朝有大功的人，所以太后要親自去祭一祭。」
「不行！」吳廢后斷然拒絕了林寶珊的意見，「一看，心就野了！不知道甚麼時候會溜了出去，讓人看見了，不得了。」
「奇怪！」他說，「照情理來推測，一定應該有出口，會在哪裏呢？」
到了吳廢后的冷宮，真個冰清鬼冷——殿庭高敞，全靠擺設充填，才能顯出天家富貴，如果連民間殷實之家應有的家具都不具備，那種殿庭愈廣大、愈淒涼。
「別說了！」范通扯住懷恩的袖子，「咱們走。」
「國本有託，蒼生之福，理當頒詔。」商輅說道，「懷司禮，你請等一等。我來替小皇子擬個嘉名。」
「你趕緊到內閣去hｔtps://m.heｔuboｏｋ.com•cｏm報喜。」皇帝吩咐，「讓內閣為皇子擬名。」
「尚服局管庫的女官紀小娟。」
「對！這就是天。」吳廢后轉眼喊一聲：「懷恩！」
「方便嗎？」范通反問。
艾索是用苦艾葉子結紮而成，夏夜納涼，少不得此物，方能免於為蚊蚋所擾。懷恩問道：「艾索對蛇不管用吧？」
「一點不錯。不過年深月久，恐怕鐵銹封死了，不容易推得開。」范通旋又寬慰地說，「反正只要找到了門徑，總有辦法打開。」
「沒有。」史經答說，「倒是有一封遺書。封好了的，我不敢拆來看。」
「要兩個人下去，彼此有個照應。」懷恩說道，「誰願下去，各賞銀五十兩。」
看完紀淑妃的遺書，皇帝愣住了。「她，」他問，「她是甚麼意思呢？」
「你是說，進人用艾索去薰？」
「咱們一起去見吳娘娘，如何？」
奉迎小皇子的欽使，就是懷恩，不知哪裏弄來一乘小軟轎，見了吳廢后說：「這一刻要看小皇子的造化，但願他不致失儀。」
「沒有。」
「母因痼疾厭世，不及見兒之成長。萬娘娘待母極好，兒將來須視之如母，盡人子尊親之禮。切切。」
「那麼，萬貴妃——」商輅想了一下問，「她心裏到底有甚麼難解的結呢？紀淑妃之死，去了她的心病，而且隱然有託孤之意，如此用心，莫非還不能讓她感動？」
「這不幹我的事。」萬貴妃搶著說道，「你別問我。」
「天在外面。」
「不查的好。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范通不答，先提著明角風燈，仔細察看了一會，然後找到紀小娟的一張床單鋪在地上，伏身下去，用一把鑿子挖去石臺與地面相接之處的泥土，形成一條小溝，探手到石臺下面，即時面現喜色。
「是。已派人去取艾索了。」
懷恩擬的手詔，合兩事為一事：「皇子祐樘生母，淑妃紀氏，遽得暴疾而薨。應如何治喪之處，著內閣交禮部，參照前朝成例，具擬以聞。內閣前請立皇子祐樘為皇太子，應如所請，著於淑妃紀氏喪滿百日後，擇期舉行，其冊立之儀，先行奏聞。」
「那就是了。」范通很有把握地說，「是個鋼製的底盤，上面的石臺之下，也有一個鋼圈。底盤有缺口，鋼圈有齒輪，兩下接在一起，齒輪落入缺口，往左或者往右一轉，自然就能咬住。」
到底只是七歲的孩子，想不出如何飾詞搪塞。逼問之下說了老實話：「疑心裏頭有毒。」
太子只有十歲，而「國賴長君」，是宋太祖的杜太后留下來的遺訓，兄終弟及更是有宋開國以來便有的傳統，因而有人想成擁立之功，密謀在神宗兩弟岐王趙灝，或嘉王趙頵二人中，擇一為帝。宣仁太后防到有此一著，一面誡飭兩王，不得常常進宮，以防生變；一面在暗中預備下一件十歲小兒所著的黃袍。及至神宗駕崩，十歲的太子柩前即位，是為哲宗。宣仁太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杜絕了親藩覬覦大位的野心。
「這地臺幹甚麼用的？」
王皇后不作聲，息了好一會，突然問道：「你知道內閣把立太子的禮節奏報上來，萬歲爺為甚麼沒有交代？」
「找不到就算了。」懷恩說道，「你只研究研究，新開一條，應該從哪兒下手？」
「很好！」懷恩對李弘說，「你派人在四面路口守著，別讓人闖進來！」
如果太后致祭，萬貴妃不願向紀淑妃行禮，這樣不但會引起群臣的議論，更怕太后不悅。皇帝沉吟了好一會，斷然決然地說：「不要緊，我來跟她說。」
「請萬歲爺自己問小皇子。」
「怎麼？」懷恩問說，「摸到甚麼？」
「懷公公言重了。」劉朝久受寵若驚地說，「我一定辦妥當。」
「這樣吧，」太后斷然決然地說，「你把阿孝交給我。」
「那得多少人拉？」
於是懷恩到了地窖外面，由李弘陪著喝茶休息。不一會范通來報告，一如事先所研判的，入口之處是鐵製的轉盤，子午方向兩個缺口；石臺之下是鐵齒輪，落入缺口往左或往右推平正了，便即封住，如將石臺推轉四分之一，直角相對，便能開啟。
這件事傳到了懷恩與張敏耳中，都認為應該是揭破真相的時候了，但不知如何開口。秘密商議了好一會，只得到一個結論：要找機會。但如何才是機會，卻又無從懸想。只是張敏心裏卻已有了宗旨：必須有懷恩在，方能揭開這一大秘密。
「是。臣已通知禮部辦理。」商輅又問，「皇子之母，應有封號。」
「是。」李弘答應著，自去部署。
第二天上午，范通及劉朝久，帶了經過嚴格揀選的十名工匠，到了玉熙宮，提督安樂堂的太監李弘亦早早到場，幫同照料，事先要做的準備工作，皆已竣事，只待時辰一到，便可動手。
「是。」懷恩正色答道，「懷恩捨死護駕。」
約莫一餐飯的辰光，都出來了。「地道長得很，不知盡頭在哪裏。」劉朝久說，「先薰吧！」
「我告訴你吧，是萬胖子作梗。怕有一天她要給你磕頭。」
不道萬貴妃也知道了，將懷恩找了去問道：「今天聽說虎城出了事，老虎差點逃出來傷人，是怎麼回事？」
「這當然。」
「你有甚麼感想？」
小皇子應聲說道：「我叫阿孝。」
「不但妥當。」范通接口說道，「還得機密。」
「是。」懷恩看皇帝別無表示，便提醒他說，「另外一道奏章，萬歲爺還沒有批呢！」
「這是前朝所沒有的故事。」懷恩想了一下說，「太后致祭，后妃公主，亦都要祭了。」
於是劉朝
m.hetubook.com.com久分派任務，兩個人持風燈，前後照明；兩個人持木棒，專門對付五毒；還有一個人牽引艾索殿尾。劉朝久也是左手持燈、右手執棒，走在前面。懷恩笑一笑答說：「就像說曾參殺人那樣，這個謠言，倘或再遲幾天傳到萬娘娘這裏，一定說老虎吃了幾個人。」
「我不想吃。」
范通自知已在局中，身不由己，當下老實答說：「想是想過，想得不深。」
又有一回，萬貴妃派人來面奏太后，說她娘家送來許多精緻點心，要接太子去嘗嘗。太后心想，許太子到坤寧宮，不許到昭德宮，厚此薄彼，會生誤會。因而決定讓太子去一趟，但秘密告誡：去一去，請個安就回來；在那裏甚麼東西都不要吃。
「對！」
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范通望著懷恩好半天說不出話。
正待親自去察看時，只見有個小太監氣急敗壞地奔了來報告：「虎城不知哪裏來的煙子，三隻老虎都被薰得亂走亂叫。你老趕快去看看。」
到得陽光直射的正午，由劉朝久指揮，拉的拉，扳的扳，一齊著力，試了數次，終於看到石臺鬆動了，證明范通的判斷正確。等石臺由左而右，劉朝久招呼暫停，仔細觀察了一會，命人將石臺解縛，合力推動，一次一次地指揮木槓伸入石臺與地面之間，向上扳撬，一次不行，向右推動一兩寸再試，如是試到第三次，成功了。
范通只講了前半段打開地道，這時才講後半段動工將地道打通到吳廢后寢室的緣故，順便就商議興工的計畫了。
紀淑妃如夢方醒，回到壽昌宮想了一夜。她有一天母以子貴，會成為太后。萬貴妃當然要對她行朝見的大禮。這是萬貴妃決不甘心的事。建儲一事，目前雖還拖著，但文武大臣會不斷催促，皇帝拖不過去，不能不辦。那一來名分已定，萬貴妃如果怕她成為太后，只有用釜底抽薪的手段，暗中下毒手謀害東宮。
「不然。我給你看她寫給她兒子的遺書。」
「怎，怎，」皇帝口吃的毛病又犯了，「怎麼會？」
艾索是用極乾燥的艾葉所編結，一點燃了，很快地往裏延燒，冒出芳烈的香味與層層白烟。這樣薰了約莫半個時辰，忽然陣陣虎嘯。李弘頓時臉色大變，「不好！」他說，「虎城只怕出事了。」
於是，張敏走到皇帝側面，俯伏在地，高聲說道：「奴才死罪，萬歲爺已經有兒子了。」
「現在皇子有喪服，總還不是行禮的時候。」皇帝交代，「你去擬一道手詔的稿子來。」
史經不作聲。坐更的宮女也要睡覺，總不能終夜不閉眼，盯著紀淑妃看。懷恩也發覺自己責備得不大在理，就沒有再追究了。
「那就得驅五毒了！」劉朝久想了一下說，「我想應該一面往裏找，一面鋪石灰；還得結一條極長的艾索，把地道裏薰一薰才好。」
「內行莫如皇木廠，可是——」范通皺著眉頭，沒有再說下去。
「我哪知道？」萬貴妃說，「好端端的，活得不耐煩了，誰知道她心裏是怎麼想來的？」
「沒有談到你兒子立太子的事？」
「水倒沒有，不過很潮濕。有蛇、有耗子，四處亂竄。氣味壞得很，還不能進去。現在正在打洞，往裏撒石灰。」范通又說，「我想也不必等到明天，等大家吃了飯，照舊動手。」
「萬歲爺已經有兒子了。」
「你怎麼不說下去？」
皇子的華服，不論太子還是親王，都是相同的，盤領窄袖的紅袍，前後及兩肩金線繡龍；玉帶皮靴；此外，還要製一頂「翼善冠」，以金絲作胎，上蒙烏紗，兩翅上翹，亦名「烏紗折角向上巾」。
「好！就這麼說了。」懷恩很高興地說，「犒賞照舊，另外從我名下撥五十兩銀子，請大夥兒好好吃一頓。」
「預備甚麼？」
「是了，懷司禮，你聽！」
取來一本《集韻》，商輅細細斟酌，用梅紅箋正楷寫了「祐樘」二字，問萬安與懷恩說：「如何？」
於是一起進宮，商輅叩賀以後，呈上紅箋所書的皇子姓名，皇帝頗為嘉許。商輅便說：「英宗睿皇帝誕生四個月，立為皇太子；皇上三歲，建立東宮；如今皇子已經六歲，臣請建儲，以固國本。」
「是。」皇帝也起了警惕之心，「等兒子來籌畫個妥當辦法。」
「他小名叫甚麼？」
「這蓮子羹，吃飽了也能吃，你怎麼不嘗一嘗？」
「莫非你們事前就一無所知？」懷恩微顯怒容，「坐更的女子，在幹甚麼？」
「好！」懷恩作了決定，「咱們先辦這件事，到明年開溝的時候動工。」
皇帝看完，押了一個御名中的「深」字，表示認可，然後由懷恩捧著手詔到內閣中去接頭。
轉念到此，她知道如何自處了，母子不能並存，母死則子有可生之望。於是到得天明，宮女發現她已經自縊在一丈一尺高的紅木牙床的床欄上，留下了一通遺書。
「這得找內行先籌畫，不能操切從事。」
等吳廢后進入地窖，只見紀小娟正擁著愛子，一面流淚，一面說道：「你去了，娘也活不成了。你見了穿黃袍，有鬍鬚的就是你爹爹！」
「只要把這件事辦妥，不愁沒有你的好處。不過，千萬小心不能出事；一出事就出新聞，壞了大事。」
「為甚麼？」
「紀娘娘切切叮囑小皇子，視萬娘娘如母，當然也是盼望萬娘娘對小皇子視如己出。」
這封遺書中，萬貴妃只有「痼」字不認識，但無礙於瞭解全文。看完以後，久久不語。
這是不受商量的態度，皇帝頗為不悅，同時也有些擔心，怕她始終對淑妃之子存著敵意，將來風波不斷m.hetubook.com.com。
「不知道。」
懷恩不解所云，范通亦無暇細說，向守在地道口的心腹小太監喊一聲：「張旺兒，你來！」
但他失望了。隔不到十天，萬貴妃又派人來催問了。怎麼辦呢？他只有找范通來商量。
「再是立太子——」
「問我家鄉的情形。」
「好，好，你趕快說！」
「對！你查明了來告訴我。」
「說得是。不過建儲大事，不可草率；不妨先頒詔天下，好讓百姓安心。」
太后交代：「除了坤寧宮，太子哪裏都不准去。」有一回皇帝想看看愛子，宣召到乾清宮，太后斷然拒絕：「要看，到這裏來看。」
及至內閣遵奉手詔，分別上奏。一是淑妃謚「莊恪恭僖」，喪禮照天順七年敬妃劉氏的成例辦理，輟朝五日，皇帝服淺淡黃袍於奉天門視事；百官服淺淡色衣朝參。賜祭九壇，皇子行三獻禮。下葬之日，皇子、皇親、百官、命婦送葬。
「是啊！母慈子孝，一定之理。」皇帝緊接又說，「還有件事，我要告訴你，太后要親自祭一祭她。」
皇帝愣住了，問一句：「你說甚麼？」
皇帝流著眼淚笑，一把抱起小皇子，緊緊攬住，不斷地親著，親過了看，看過了又親，同時不斷地用杏黃綾子的手絹拭淚。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吳廢后問，「你有沒有把握，能在兩個月之內完工？」
「實在說不上來。」懷恩蹙眉答說，「皇上為來為去為萬貴妃，總希望她高高興興贊成這件事，免得將來跟東宮有隔閡。可是萬貴妃始終表示立儲是皇上的事，跟她無關。」
一面說，一面敲石臺旁邊的泥地，由近而遠，再由遠而近。懷恩也聽清了，遠近的聲音不一樣，一實一虛。
「好了！」萬貴妃這一回倒很乾脆，「我跟著太后一起行禮好了。」
「好！」李弘拔腳就走。
唸完了書，仍舊是個不了之局，說好說歹，哄嚇詐騙，三個人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他安撫下來。
近午時分，懷恩趕到，范通帶他入地窖視察，只見石臺四周，已用極粗的麻繩捆縛，繩子由石臺後面延伸出來，用八個人拖曳，另有兩個人持飯碗粗細的一條木槓，伸入石臺與土壁之間，借力外扳，這樣雙管齊下，一定可以將石臺轉動。
他突然站了起來，從隨身攜帶的工具袋中，找出一把釘錘，在石臺上下四周，輕輕敲擊，終於露出了笑容。
等張旺兒進來了，范通要他一起協力，將石臺四周的泥土都挖鬆，招招手示意懷恩來探測。
花了兩個月的工夫，冠服靴帶，全部完工，將阿孝打扮起來，花團錦簇，有如仙童，都目不轉睛地看傻了。
阿孝管吳廢后叫「娘娘」，親娘是「媽媽」，林寶珊便是「姑姑」。吳廢后不知道怎麼辦了。
「想當初地道出口是在牲口房。」范通推斷，「以後改建虎城羊房，恰好堵住。如今，一切都好辦，先將老虎移走，由這面出口開進去，清理乾淨，再開一條通路到吳娘娘臥室，工程輕便得多。」
「當然。」皇帝沉吟了一下說，「封為淑妃。」
封妃便得移居大內，這與禮部擬封妃的儀制無關，是司禮監的事。其時東西十二宮，只剩下東六宮的永安宮，此宮之西，即是萬貴妃所住的昭德宮。如果將紀淑妃安置在那裏，只怕有不測之禍。因此，懷恩另作安排，跟王皇后去商量，將坤寧宮以西、王皇后用來召見命婦的壽昌宮騰了出來讓紀淑妃住。王皇后同意了。
「聽說萬歲爺昨晚上在寢宮召見你了？」
病勢不輕，經常暈眩，手足發麻。御醫連番奉召診治，卻都說不出病根何在。恰好宮中發現不知名的小蟲為患，螫人肌膚，要癢個半天，十分討厭。已封為「通元翊教廣善國師」，在西市建「大永昌寺」，逼迫居民數百家遷移的江夏奸僧繼曉，說宮中的惹厭的小蟲，是由「黑眚」所引起；萬貴妃的病，亦是「黑眚」作祟。如果不想辦法，還有災禍。
「喔，」皇帝不必追問不敢上奏的原因，只問，「是誰生的？」
這一下，將六年前梅花初放的季節，巡行後宮，發現紀小娟那雙大眼睛，以及「屋小於舟，春深似海」的繾綣光景，都記了起來。也只有喚起了這一番的回憶，他才有無意中發現了寶藏的、無可言喻的驚喜。
「有。不過這得一切順利。」
「怎麼不管用？蛇、耗子，都能把它薰出來。派人守在口子上，見蛇打蛇，見耗子打耗子，一定能把地道里弄乾淨。」
宮中忌諱甚多，這種「破土」的大事，當然要挑黃道吉日。取來黃曆一看，第二天就是大吉大利的好日子。
「是。」
「鋼圈？」
「皇后這麼忠厚老實，能保護得了阿孝嗎？」太后又說，「從明天起，阿孝的身份不一樣了，出了事會動搖人心，你不能不謹慎。」
「當然。」劉朝久問道，「那個石臺有多大？」
說完，將小皇子扶上小軟轎，兩具提爐導引，懷恩扶著轎槓，冉冉前行。
「這，全得仰仗你了。」
「萬娘娘如果真的想知道是怎麼回事，奴才去查。」
「摸到了甚麼？」
「這個『樘』字，」萬安問道，「作何解釋？」
原來西城有座皇木廠，是民間的富商，專門承辦內府工程，包括修建陵寢在內，對於開挖地道，自然內行。范通跟他們不但很熟，而且頗有勾結，只要他一句話，皇木廠就會派最好的工匠來候命，可是，那一來誰敢保證機密不致外洩？
「天在哪裏？」阿孝打斷她的話問。
「是吳娘娘不方便呢？還是你不方便？」懷恩又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