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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邪記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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翦惡記 跑江湖的班子

翦惡記

跑江湖的班子

「這個?還請沈大爺您多指點!」奚倫說:「您的意思是?!……」
鑼鼓一響,那女的繫起青布頭巾,後退數步,一個倒豎蜻蜓,就抓住了扁擔的根部,同時以美妙的姿勢,一寸寸的朝上倒爬起來,這種簡直近乎魔法的特殊技法,甭說是內行,就給一般人看,也一眼看得出它太不容易了!那根浮豎在地面的扁擔,不比打牢在地下的木樁,真是吹口氣都能吹得倒,何況乎一個人貼著它?也就是說,那女人倒豎上爬之際,她整個身子都要和扁擔的重心配合,取得絕對穩定的平衡,不能有毫厘的偏失。再看那女人,完全是一付不介意的樣子,很快便爬到扁擔的頂端,以一隻手的掌心捺住扁擔頭,身體仍在半虛裏筆直的倒豎著,她這一套罕見的絕技,果真更勝過適才男的所耍出的飛鑼,無怪場外的村童都如痴如狂的蹦跳嚷叫起來了!女人趁著采聲初落,飛身畫一個圓弧,躍落地面,她順手撈住那根棗木扁擔當作兵刃,朝男的擺了一個架式,那漢子急忙扔開銅鑼,取了一支鐵鞭,兩夫妻認真交起手來。場外的過客和村童都不是行家,看不出門道,只能看出這一陣對打,打得非常熱鬧。
「我這個人,說來也是一隻土蛤蟆,沒出門蹚過道兒,十足的孤陋寡聞,對令岳翁的名頭,一點兒也不熟悉。不過,姚小刀子和宋皮臉這兩個股匪頭兒,老龍窩附近的人,倒是耳熟得很,他們曾搶掠過東邊不遠的集鎮,只是沒搶到這兒來罷了。後來我聽講,說他們在北地栽了個筋斗,情形究竟是怎樣的呢?!」
沈兆堂半仰著身子,靠在椅背上,出神的聽著,聽到這兒,插了一句說:
「嗯,」沈兆堂說:「宋皮臉怕你們找他,報當初在北除州縱火焚燒武館的仇。兩位怎樣打算呢?」
「可不是。」奚倫說:「宋皮臉認為家岳這樣做,是存心撕他的臉面,就趁著家岳出門的時刻,帶人把武館的宅子縱火焚燒掉了,家岳母帶著內人跑出來,她卻中了烟火毒,不到三個月就辭世了。」
那根厚重長大的棗木扁擔份量夠沉的,莫說是蠻腰一握的女人,就換成彪形大漢,揮舞得久了,一樣會累得氣喘如牛,腳下鬆浮。但那看起來俊俏柔弱的女人,掄動如飛,在她周圍一丈方圓,盡是虎虎的風聲。男的使的那支鐵鞭,出手更為快捷,身隨鞭走,鞭隨身轉,輕靈快捷,像一頭豹子。這一和-圖-書場假戲,卻做得極為逼真,打了足有一盞茶的時辰,兩人同時發出一聲叱喝,各自躍回原地,朝場子拱手為禮。
正當采聲紛起時,忽然聽見有人用極宏亮的聲音,連著喊了幾個「好」字。兩夫妻再一抬頭,就見那大宅子的前門打開了,一個穿緞面長袍的人,在左右好幾支匣槍的扈從下,站到門斗子下面來。穿緞面長袍,顯然是宅主模樣的人,一手扶著磨石獅子的頭,大聲喊好,露出興致勃勃的樣子。
「諸位瞧瞧,咱們這個男人好會扯謊,他打我打了半個來月了,還說他沒見著!」
沈兆堂笑了一笑:
「多謝枕大爺您的提醒,」奚倫躬身謝說:「咱們只顧混口飯吃,可沒想到這一層。」
「就是我跟妳打?」那漢子搖頭說:「不成!俗說:好男不與女鬥,再說,天底下靠打老婆賺錢的男人,我還沒見著過。」
「諸位看客老爺,我夫妻兩個,從沒走過江湖,闖過碼頭,只因北地鬧旱,才帶著孩子,逃荒避難來的,腰裏沒盤纏,難以為活,只好把幾套初學乍練把式,抖出來在諸位眼前獻醜,也好混一口飯食!」
「你們既有避仇之心,就不該沿途響鑼賣藝的,像這樣抖落功夫,豈不是明明告訴宋皮臉你們一路南下的行蹤?宋皮臉是黑道上的混家,耳眼線密得很,他可不是聾子瞎子,就算你們夫妻倆有點功夫,如今年頭不同了,鐵巾衫、金鐘罩又如何?——一樣擋不住槍子兒,你們想想,我的話是不是呢?」
「對!咱們只求混一口飯食,不惜拋頭露面,夫妻對打,——餓著大人不要緊,餓著孩子,心裏難安,那,小把戲,妳打鼓罷。」
「那是沈兆堂沈大爺。」村童說:「他也是練武的,早幾年裏,還當過武館教習呢!」
「不會再找他了,在下的岳父,他老人家業已過世了。他是生病死的,和宋皮臉無關。」
「本來就沒見著嘛!」那漢子理直氣壯的說:「出門在外,我根本就沒照過鏡子。」
「算了罷,當家的,」女的說:「走江湖混飯,都要像你這樣耍法,那可太容易了!你這不是在賣藝,是在哄孩子。」
「啊,原來你的老岳翁,跟宋皮臉有過這麼一段樑子?」沈兆堂說。
「不錯,」奚倫說:「姚小刀子和宋皮臉那個筋斗,就是在奚家莊,栽在我岳父手上的。家岳跟姚小刀子倒沒有什麼過節,但跟宋皮臉確和圖書有一本帳沒結算。」
「照妳說,該怎麼玩法?!」
沈兆堂點點頭,皺起眉毛想了一會兒說:
「妳這是幹嘛?」
「說到這裏,我可就明白了!」沈兆堂說:「據這邊有人傳講,說是宋皮臉撲打北方一座莊子,手下人損傷過半,他本人遇上硬扎的對手,被對手用飛鎚打中脊蓋落馬,莊丁伸撓鉤搭住他朝回拖,姚小刀子把他硬搶出來的。不過,經過那一陣,宋皮臉雖沒丟命,但也成了半殘廢了,他的脊背挨了鐵錘飛震,吐了很多的血,一條腿的腳筋也在落馬時被人挑斷,也那一股子人,當初的聲勢原在姚小刀子之上,如今也被姚小刀子壓下去啦!——令岳翁還想找他算帳嗎?」
「哪兒的話,沈大爺。」那漢子連連長揖著說:「在下奚倫,因攜妻女逃荒避難,半路盤纏不濟,才買了串鑼鼓,厚顏獻醜,區區末學,當不得沈大爺的誇讚!……適才問起場外的小哥,才知我夫妻不懂規矩,不知禮數,竟然在魯班門前弄了斧頭,您不加罪,在下業已感激不盡了啦!」
「您還說不用謝呢?!沈大爺。」奚倫夫妻倆早把謝字寫在臉上了;奚倫說:「咱們只是萍水相逢,沒想到您竟這麼熱切,單就這一飯之恩,咱們業已夠欠您的啦,何況您肯賞咱們這樣的差事呢!」
四面圍觀的村童們,從沒見過這種又靈巧又奇異照把戲,眼見那漢子耍到精采處,便鬧哄哄的拍打著巴掌喝起采來。但那俊俏的女人卻在一邊搖頭。
「謝我?」沈兆堂連連擺手說:「根本用不著,我也不能幫你們旁的,我想,你們夫妻既然逃荒在外,無處投奔,不如就在沈家灘待下來,……替我護護宅院,辦辦裏外的事情,好歹總算有個安頓。不是我說句誇口的話,他宋皮臉即使明知你們在沈家灘落腳,我這幾十條快槍,也會使他多一層顧忌。」
那小小年紀的女娃兒,點著頭曼應一聲,果真發力的擂起鼓來。隨著急促的鼓聲,那漢子先自耍了一套飛鑼絕技。他用手裏的一隻鑼錘,輕輕撥動那面銅鑼,銅鑼便在鑼錘上旋轉起來,而且越轉越急,他改用食指的指尖頂著旋轉的鑼錘,再把他移到頭頂上去,一晃頭,鑼錘落在左肩上,仍然直立旋轉,一晃肩,鑼錘又落到右肩上去,還是轉動不歇,不一會兒功夫,那柄直立旋轉的鑼錘,頂著那面轉動得亮霍霍生光的銅鑼,業已從肩到背和_圖_書,從背到腰,從腰到兩膝……他能用身體的每個部位,控制住那鑼錘的旋轉,而且移位迅速,彷彿鑼錘長了腿,自己會走會跳一樣。
「跟你們說實在的,」沈兆堂哈哈一笑說:「我宅子裏也正需得著人,方才在場子上,你們若不亮出那幾招兒,求我用你們,我還未必點頭呢!你們憑本事吃飯,又沒央人求人,你們能這麼想想,不就心安理得了?!」
「說來是七、八年頭裏的事了!」奚倫說:「帖子張出去不久,一來來了個五十多歲的紅臉老頭,……那就是在下的岳父,領著個姑娘,也就是我的內人。他到莊上要見我大伯,說他願意留在奚家莊,等著收拾宋皮臉。在下這點兒皮毛拳腳,就是跟我岳父學的。」
那年,天鬧旱,一個跑江湖的班子,路過沈家灘,歇下來響鑼賣藝。這是一個極不打眼的獨家班子,一共只有三個人——一對年輕的夫婦,帶著一個看來只有五、六歲,梳兩條朝天扒角辮子的女孩兒。
「其實,宋皮臉也太小心眼兒了,」奚倫說:「想當初他縱火焚燒武館,只為爭顏面洩忿,並沒存心要鬧命案,他燒傷在下的岳母,他自己也帶傷成殘,上一代的恩怨,已算了結。他捲劫州縣,作惡多端,他那條命不用咱們取,自然有人取,他苦苦追逼在下夫妻,說來毫無道理,咱們逃荒離開白馬廟,不已經是避著他了嗎?」
「不過,事情並沒有完,」奚薛氏說:「宋皮臉栽在奚家莊,他並沒想到那是他的報應,他不但記恨家父,連姓奚的闔族也恨上了。他曉得奚倫和我還在,遲早會找他算帳,一步也不肯放過。去年一年裏,他糾眾兩次撲打奚家莊,坐在兜椅上面,指明要奚家莊交出咱們夫妻來,要不然,非把奚家闔族連根拔掉不可!」
「噯,小兄弟,敢問那位大爺是誰呀?」那漢子走條一個村童問說。
「總不成這樣站著說話,」沈兆堂說:「假如奚兄不見外,就請收拾收拾,進宅子說話,由我作個東道,盡盡地主之誼如何?」
「廢話少說,」女人說:「響鑼鼓!」
「我說,得由我換耍一套略微像樣兒的,」女人說:「然後,咱們得亮出真刀真槍,捨命打上一場,就算本事不濟,藝業不精,也得擺出個樣兒來呀?!」
「咦!虧得咱們還是夫妻,我耍把戲,人家在場子外面喝采,妳卻在場子裏面搖頭,這……」那漢子做出發急的和圖書樣子說:「這不是在拆我的蹩腳嗎?」
「練家。兩位真是好身手!沈家灘小地方,兄弟有很久沒見到這等紮實的功夫了。」
「聽妳這一說,人真是難做得很!」
奚倫搖搖頭:
那漢子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的酸苦,淒淒迷迷露出一份在他的行業上不可缺少的笑容來,一樣朝那些圍成圈兒空眨眼的孩子抱拳作揖說:
「是的。」奚倫說:「家岳回來後,查出縱火的事,是宋皮臉幹的,一把火燒得他家毀人亡,便帶著內人離了北除州,到處去追蹤宋皮臉。家岳只是一個人,連徒弟全沒帶,他老人家覺得辦這種事,用不著牽扯旁人,但宋皮臉手底下的股匪有好幾百口子,有槍有馬,越州過縣,快得像是旋風,一時到哪兒找去?還好聽說股匪要撲奚家莊,又見到我大伯張的帖子,他才到奚家莊落腳,一面教授莊上人的拳腳,一面等著宋皮臉來進撲時,好把他捆了送官。」奚倫說到這兒,頓了一頓,才接著說:「結果您也許聽人講過,宋皮臉那一個筋斗雖然栽得不輕,但家岳也沒能捉住他,落了馬被撓鉤搭住的宋皮臉,卻叫姚小刀子救走了!」
正說著,沈兆堂業已率著左右,降階而下走過來了,他微微提起袍叉子,把這對賣藝的夫妻仔細端詳著,滿臉堆下笑來說:
「家岳姓薛,原在徐州府開設武館,」奚倫說:「他雖是習拳練武的人,卻跟江湖道上的朋友素無來往。」
即使在鄉野地面上,三個人的賣藝班子,也是夠寒傖的。那個漢子約莫有廿七、八年紀,身穿滿是補綴的老藍布衣裳,一頭一臉,全是趕長路時留下的風塵。他用一支又粗又長的棗木扁擔,挑著兩隻不大不小的木箱子。那個梳扒角辮子的小女孩,就坐在擔子後面的那隻木箱上,手抓著兩邊繫箱的繩索,懸空踢盪著小腿玩兒,臉上掛著一付渾不解事的笑容。女的跟在漢子的後面,肩上揹著一長一圓兩隻包袱。論起年紀來,她比她丈夫還要年輕幾歲,頂多廿三、四的樣子。她的穿著也極平常,上身是一領淡青的緊身小襖,黑滾邊,下身穿著紮腳的黑褲兒,雖然趕長途路,她的腳步仍很輕盈捷便,僕僕風塵,也掩不住她嬌美的面容和一身豔色。
「情形是這樣的,沈大爺。」奚薛氏說:「家父一向開武館授徒,自以為與世無爭,與人無忤,實在說,徒弟裏頭,大多數都能守著師門訓誡,不踩黑道,不蹚渾https://m.hetubook•com•com水。只不過其中有一個不爭氣,他貪得錢財,勾引宋皮臉東搶西劫,官裏抓不到宋皮臉,卻追查到武館裏來,徒弟做了惡,要拉師父去頂罪,除非家父能按照期限,送那個犯法的徒弟到案。幸好家父人緣好,當堂具結,願意依期限送人到案,官裏才開釋了他。後來,家父還是抓住了那個不爭氣的惡徒,送官砍了頭,誰知這一來,又把宋皮臉給得罪了!」
這對小夫妻帶著一個孩子,夾在逃荒的人群裏,經過沈家灘,夜晚就落宿在沈家祠堂的角屋裏,二天傍午時,他們就在沈家祠堂對面,沈兆堂宅前的廣場子上響鑼賣藝了。那漢子響了一圈兒鑼,希望多召聚些看熱鬧的人來,好多得一點兒采金。儘管鑼聲鍠鍠響,但場子上還是空的,只有十來個不大不小的村童,和三兩個推車擔擔子的過路的客人,停上腳來觀看。
「平白無故,哪敢勞煩沈大爺。」奚倫又揖謝說:「不過,您既這麼吩咐,在下一定攜同妻女,到府上去拜望,多多向您請益。」
「好傢伙,」男的說:「聽她說得倒挺像樣兒,那得要爬上去才算數,妳既在人前吹了牛,誇了口,妳就得替我爬!萬一跌死了,我只好用這根扁擔把妳挑去埋掉,背井離鄉走在半路上,一口飯還吃不飽,我哪能為妳買得起棺材!」
「這是略微像樣的把式。」女人說:「這有個名堂,叫做懸空側爬扁擔,扁擔懸空豎著不用人扶,我要頭下腳朝上,用倒豎蜻蜓的架式,手抓扁擔根,一寸一寸的倒爬上去。」
奚倫夫妻倆收拾了箱擔,進到沈兆堂的宅子裏,沈兆堂款待這對逃荒避難的夫妻,可說是非常的殷勤。他探問出奚倫夫妻是白馬廟附近人氏,離沈家灘有四百多里地,北地的旱災比南方嚴重,一夏一秋沒見滴雨,土地龜裂,河塘全涸,連樹皮都旱脫了。談起武術,奚倫說是因為白馬廟那一帶連年荒旱,盜賊紛起,奚家是由南方北遷的一族,略具財富,盜首姚小刀子,宋皮臉幾大股捻合了,一心要蕩平奚家莊,奚家的族祖,也就是奚倫的大伯父,便各處張帖子,禮聘能人來保宅院。
「哦!」沈兆堂啊了一聲說:「那麼,令岳翁是?」
「我看未必避得了!」沈兆堂緩緩的說。
他們這樣一對答,場外的人都笑起來了。在一片笑聲中,那漢子撿起銅鑼敲打著,女人取出一根棗木扁擔來,把扁擔朝天直豎在場子當央,男人掩住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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