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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里旱湖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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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桂和九斤兒 五

月桂和九斤兒

又是十五的夜晚了,爹領著會班子在野場上練會,月桂姐獨坐在酒舖裏聽著鼓聲,鼓聲像急雨,蹦隆隆,蹦隆隆,震得人頭暈。廟會、大紅庚帖、爹跟告示、柱兒跟九斤兒,……月桂姐心裏像擱著一隻亂絲絡子,抽來抽去也抽不出頭緒來;頭頂上,馬燈的光暈碎碎的,無數青衣的蜢蟲兒亂飛亂舞,碰得燈罩叮叮地響。
月桂姐瞧出九斤兒冷落寡歡的神情,追問說:「你不喜歡賽會麼?」
穆老爹看看九斤兒,一臉冷落的神情。
九斤兒搖搖頭:「沒家沒道的人,沒那份閒情……」底下還有什麼話,九斤兒勒住了,不再說。
「你怎麼不上蹻子去?九斤兒。」月桂姐說,聲音裏透著悲哀。
場上的人,全拿眼看著九斤兒,滿以為九斤兒絕不至在柱兒跟前示弱,定會揎拳抹袖,答允上蹻子扮鶴童。誰知九斤兒退一步,慢吞吞地搖搖頭。
是誰一路笑過來?全是前後村上趕來看練會的人;菊花踏著月亮地,老遠招呼著:「桂妹妹,還不收拾了去看練會去!今夜晚,金鎖兒要在蹻上練筋斗,好熱鬧哩。」
穆老爹睜開眼,見月桂姐手裏拿著大紅庚帖,香爐碎在腳邊,便曉得她明白了柱兒家提親的事;正想開口,月桂姐已叫了一聲「爹」,撲過來,臉伏在竹榻邊,只管嗚嗚咽咽的哭。
九斤兒啞著喉嚨:「我九斤兒不打謊,……我爹也沒看慣我……天生的,改不了的……月桂姐。要不然,我不會弄船走他鄉……」
野場四周圍,木架上高燒著桐油火把,紅毒毒的火燄上吐著烟,男女老幼擠成一片,月桂姐她們一和_圖_書到,就有人讓出條凳來給她倆坐了。
月桂姐可沒聽見菊花的話,她跟九斤兒擠出了人群,兩人默默的倚在麥草垛兒上。不說話也好,祇要跟九斤兒在一起,心裏的一把亂,就消了。眼前的夜晚多美,可不是,又是火把,又是月光;透過了鼎沸的人聲,四野全是唧唧的蟲鳴。火把飄搖地映紅了九斤兒的臉,火光在月桂姐的心裏昇騰。
「聽我說!」穆老爹紅著眼:「賽會的日子就到了,金鎖兒他……他……卻出了岔兒。沒了金鎖兒這個角兒,野集上贏不了賽會了!——本待要柱兒扮鶴童,又缺了鼓手;聽說後鎮今年花了兩百龍洋,打北地僱來了新鼓手,除了柱兒,旁人對付不下他來!——有種的娃兒上蹻子來!咱們重頭練!傷了人,不能傷了野集的臉面。」
「金鎖兒打筋斗來!」有人狂吼著。
月桂姐本待不去——自打退了柱兒的帖,她就存心遠著菊花;吃不住菊花她們硬拉扯,還是去了。
「我賭咒不參與賽會了的……」九斤兒朝著穆老爹:「我不……不……老爹。我九斤兒不打謊,……天生的,改不了的。」
一句話,也祇是這一句話,穆老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倚在牆上,再講不出話來。早就想過了:月桂不是男娃兒,不能懂得男人家的鬱悶,酒舖裏的日子像流水,流不盡一年四季的寂寞消閒……賽會呀!賽會呀!自己這一輩子全在河燈、賽會裏打發了;可總有什麼虧欠著,那便是月桂她媽。她沉靜、溫順,閉著嘴寂寞的守過了一生。別的事全能強著月桂,這事不能,他要和-圖-書在閨女身上,還了對她媽的虧欠。
穆老爹瞇著眼,除了一顆大紅的硃砂印,就是滿紙的黑甲蟲:「說給爹聽,告示上寫的什麼?」
「爹……」月桂姐抬起臉,淚瑩瑩滿臉的溫柔。
鼓聲猛地一歇,金鎖兒手扶別人的肩膀,陡然翻了一個筋斗,采聲便轟雷一般地響了。月桂姐望望得意洋洋的金鎖兒,不由替菊花難過,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日子等著她,菊花卻興高采烈的笑得正狂。正在凝神,猛見對面的人堆裏擠來一個人,肩膀在人頭上搖晃,不是九斤兒是誰;九斤兒擠至木架邊,蹲進火光照不到的黑影裏,招著手棚,看樣兒是在找人。不一會,九斤兒便找著了前排條凳上的月桂姐,一個揮著巾,一個搖著手,遠遠的招呼著。
那邊人群裏,瘋狂的喝采聲打斷了他們的話。金鎖兒竟在踏蹻的人肩上,耍起高空倒立來。遠遠望上去,蹻上接人,人上豎著蹻子,鑼鼓聲短而促,蹻上的人打著圈兒跳。金鎖兒倒立的身體,被火把映成帶光環的黑影,猛然間,那黑影竟顛躓一下,憑空跌下去了,采聲變成一片驚惶的叫喊。
月桂姐也嘆口氣,再想不出什麼話來阻攔。爹是那樣的人,命裏祇有酒跟賽會。今年裏,且巴望爹吐了氣,舒了心,平平安安的奪了最後一年的會魁。舖外邊,一輛張篷的騾車滾過來;在舖門口歇下了;原是縣裏下來貼告示的。月桂奔出去,告示高高的張貼在樹幹上,看著看著,月桂姐一臉的笑:「爹呀,爹——快來看告示啊!」
「你跟我爹,一裏一面的——正反著。」月桂姐和_圖_書哀怨的,低下頭玩弄著辮梢:「我爹是個要強的,一輩子爭臉面,打不平……說真箇兒的,他看不慣你,九斤兒。」
「回家找你媽去罷,哭說你受人欺啦,九斤兒!」
場中央,正練著高蹻兒:漁翁放了鶴童去戲蚌精,金鎖兒扮鶴童,頭上戴著紙糊的白鶴,每踏一步,那白鶴便神氣活現的一抖翅膀。柱兒今年充鼓手,咬著唇,一言不發的擂著鼓,見到月桂姐進場來,便偏過了頭,把鼓擂得更響。那邊金鎖兒邊練會,居高臨下,一眼瞅見了菊花;菊花假裝看練會,骨子裏,眼光總落在金鎖兒身上。
「妳怎麼了?月桂。」穆老爹嘆了一口氣:「柱兒跟妳,自小就在一塊兒淘大的,門戶又相合,……」
「該死了!月桂妹妹跑到那裏去了……」菊花說。
「料不到的事!」穆老爹頓著腳:「金鎖兒上了多年的蹻子了,誰想今夜卻失了足?」
月桂姐看出來,九斤兒渾身顫索,滿眼噙著淚,當嘲笑像箭鏃一般地射來,九斤兒也曾勒起幾次碗大的拳頭,畢竟又鬆開了。
月桂姐又看了一陣子,這才說:「今年賽會上不准打群架了,賽會那天,縣裏要派下人來監會,誰輸誰贏求公道。」
「傻九斤兒光有喝酒的能耐——一隻活酒囊兒呀!」
「金鎖兒的兩條……腿……」柱兒鎖著眉:「怕是難……治……了……」
「呵呵呵!」穆老爹掀著鬍子笑:「這才合我心意咧!月桂,這就把舖子歇了罷,爹這就集齊了人,野場上練會去!」
穆老爹雙手捧著那張臉,聲音有些蒼涼:「明兒個,爹就退了它罷……」
和圖書斤兒鬱鬱的望著火:「看過的,月桂姐。」
「金鎖兒!金鎖兒……」
「泰山宮」裏的老廟祝,騎著獨眼驢,送了賽會單子來了。月桂姐接了單子進屋,見爹在竹榻上睡著,沒敢驚動他,便掀開神龕上的磁香爐,把單子壓著。伸手去掀香爐時,飄飄的墜下一張大紅的庚帖,彎腰撿起來一瞧,上頭開著柱兒的生庚八字。
九斤兒搖搖頭緊閉著嘴唇。
「上去罷!」身邊的人群紛紛慫恿著:「——大夥兒一條心,黃土才能變做金呀!九斤兒。」
人堆裏的人,你瞅我,我瞅你,全瞪著兩隻眼。覓遍野集,再找不出身強力壯,比得過金鎖兒的人。柱兒一眼望見了月桂姐身旁的九斤兒,再也按耐不住了,猛可地走過去,指點著九斤兒的鼻尖叫說:「嘿,九斤兒,你雖不是野集上長大的,野集上可沒把你當外人。瞧你也銅打鐵澆,拳大腰粗的男子漢,怎麼也縮著脖子不吭聲?」
「跟賽會單子一道兒送去罷。」月桂姐取了單子,跟庚帖放在一起,攀著爹的肩膀:「爹去年不是答允月桂了?今年的會讓柱兒去領。」
「你在老家,也看過賽會罷?九斤兒。」
九斤兒一拉月桂姐,兩人擠進人群去,頂頭撞見菊花,使手帕捂住臉向外衝,月桂姐抓住菊花,問:「金鎖兒怎樣了?」菊花不答話,打她顫抖的指尖上,覺出她在嗚咽。有人在場子中間扶起金鎖兒,替他鬆了腿上的蹻繩;金鎖兒蠟黃著臉,昏昏糊糊的哼著。
穆老爹平和地:「本想奪得『會魁』來,就把班子交了的。——去年變成那種樣,妳就不允爹出口氣麼?!聽爹m•hetubook.com.com話,越發過了今年,明年爹再不幹了!」
人群越圍越厚了,場子狹,轉不開,耍花棒的打了一路圈兒棍,十來個漢子腰紮彩帶,跟著打一圈螃蟹溜兒,打出了圓場子;鼓聲猛一歇,金鎖兒一口氣連翻三個筋斗,菊花喜得舞手蹈足的笑——條凳那頭沒了人,凳頭一翹,把菊花摔了一交。
一扇板門放了來,把金鎖兒抬走了,場上鴉雀無聲。
月桂姐不說話,還是哭,抽抽噎噎的渾身亂抖。半晌了才說:「柱兒……像爹……我可不願再……像媽……」
月桂姐不理會,一勁地哭;哭得穆老爹也失了主意,便又勸慰說:「妳心裏有話,儘管跟爹說。我原以為柱兒又爽直,又剛強。嗨,爹還沒允定那一頭啦!」
鶴童那一角兒,終由雙喜兒答允扮了;鼓聲又響起來,人群笑著,喧嘩著,把九斤兒拋開了,人們忘記了金鎖兒摔跌下蹻子時的慘狀,正跟忘記了九斤兒一樣。
「呸!沒種的船猴子!」柱兒把一口吐沫吐在九斤兒臉上,當著九斤兒的臉晃起拳頭。九斤兒死了一般地不動彈,吐沫在他臉上滴落;柱兒晃動拳頭時,九斤兒就閉著眼;那種畏縮的樣子,使人群中發出一陣嘲笑。
月桂姐望望爹,一臉傻笑;不用說,爹把合婚的事瞞了自己;正打算把庚帖放回原處去,爹在夢裏翻了一個身。月桂姐心一慌,手指撥翻了香爐;香爐掉在地下,打碎了,散了一地的香灰,再看爹已經醒了,坐起來打個呵欠,揉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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