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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里旱湖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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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桂和九斤兒 六

月桂和九斤兒

「噯,九斤兒,九斤兒!」月桂姐叫。
「不怪人家說你傻!」月桂姐鬱鬱的笑起來:「各有各的心願,九斤兒,——誰知你要許什麼?」
初下狀元橋,月桂姐還能瞧見廟門上笆斗大的金字,殿脊上雙龍奪珠的石勒;霞光染紅了琉璃瓦,無數瓦塔松黑影外包裹著光環。
心願是遙遠的,九斤兒並不像梁山伯那麼傻;除了對菩薩,才能說得心底下的話。禱告完了抬眼一看,直把九斤兒看傻了;原來上香的人,全按男左女右分開的,只怪進廟時沒留神,排到右邊來,左右前後,全跪著花花朵朵的閨女們。正慌著埋下頭,腿肚兒上吃人捏了一把,一轉頭,月桂姐正朝自己撇著嘴。
九斤兒抱著頭,臉紅脖粗說不出話來,估量著自己許願的言語,全叫月桂姐聽去了。兩人走出來,到了廟角上,背靠著紅牆,誰也不說什麼話。本來全是悶葫蘆,彼此心裏有數,這回卻變成玻璃盞,裏外通明了。兩人許的是同一個心願,月桂姐記牢了九斤兒在菩薩面前許下的話,一字有一字的心意,一句有一句的真情。梧桐梢兒上,不知在什麼時刻飛來一對黃鸝鳥,親親熱熱的追逐著,流水般的鳴叫;跳上跳下的,啄落了一隻帶桐子兒的桐殼來,盤旋著落在月桂姐的肩上。
日頭沒出山,野集上的會班子便騎驢趕早去了。
月桂姐目不轉睛的望著廟,彷彿祇有那座廟,廟裏的神,能幫著她完了心願。那邊的九斤兒靠著橋欄,取出唱本哼著,仍然侉木木的:
正楞著,猛見那邊擠來一幫人,全是玩會的打扮,嘴叨烟捲,渾身二流子樣。那幫人擠過去,九斤兒但聽身後有人說:「宋三他們,又去踩閨女繡花鞋去啦!」
月桂姐一咬牙,架上摘下了一本書,給了老頭兒一個銅子兒。九斤兒接過書來看,上頭寫的是:「梁祝哀史坊版唱詞。」便把唱本在肚兜裏塞了。兩人四面望去,偌大的集鎮擠滿了人,滾動的人頭上,散散的開著黑傘花,無數毛驢炸著鈴,牆角空地上成排的翻靠著手車。曠場上,地攤子張著白布篷,吃風頂得鼓鼓的;篷那邊,霞光照亮了「泰山宮」古廟。和*圖*書
「該死的,塞住了!」
月桂姐搖著大辮梢兒,反手指著鬢角,銀櫳下垂著兩串紫蜈蚣花:「要是擠散了,你當心認著花就是了。」
好容易才勸得菊花止了淚,月桂姐抬頭去找九斤兒,人堆裏找人,好像大海裏撈針。身不由自主的跟著龍頭擺動,開頭還是龍尾,慢慢的,一個一個朝上加,把月桂姐變成龍腰。透過人頭的空隙,有時看得起殿脊上奪珠的石龍,一忽兒短,一忽見長;但覺正繞著廟門轉。擠向把戲場兒邊,前頭不動了,後頭還朝身上壓。
月桂姐叫不應九斤兒,祇好擠著去找進香許願的女客。往年逢廟會,單身的閨女們總想打男人堆裏擠出去,擠到閨女多的地方;不管生,不管熟,不管姑姑姨姨姐姐妹妹,火熱的一把拉住手,再也不鬆開;就這樣,轉眼拉成一條花花綠綠的長龍。
……金盞花,銀盞花,
「當著人唱什麼,」月桂姐臉紅紅地:「你可見著那座廟了?九斤兒。——就插腳擠過去罷。」
擠著擠著的,陷進人窩裏,便什麼也看不見了;到處全是人,全是人,一股熱烘烘的汗味;好像看見九斤兒高過人頭的腦袋,在身邊不遠處閃了一下,又叫擋住了。
「好唄!」九斤兒說,摺起唱本,緊一緊腰肚兒便跟著月桂姐,擠進人潮裏去了。
一陣緊密的鼓聲把什麼都遮蓋了……hetubook•com.com
……………
「若是我爹不允呢?九斤兒。」
「瞎衝瞎闖的,叫方丈見了要見罪的,還不快走。」
「當心腳底下!」閨女們關照著。
「要是擠散了呢?」九斤兒歪著頭,認真地。
「金鎖兒他怎樣了?」月桂姐緊握著菊花的手,滿心替她難受。
兩人走至廟門口,月桂姐突然停了腳步,懶懶的扶著廟門邊青石鼓兒上的獅頭,說:「你先走,九斤兒。別讓人瞅著了,又嚼爛了舌頭……」
「我曉得。——慢慢人也會曉得,不是麼?誰也不能強著誰!」
瞧著九斤兒不再言語,月桂姐溫存地笑了;笑裏有一半安慰,一半憂愁,別人全說九斤兒傻,自己偏看上他那份傻氣。九斤兒是那種人,心裏埋著真情愛,卻直是頑石不開口;九斤兒也是這種人:能苦能掙,白手成家,不愛爭強鬥勝,甩膀子消閒……兩人立在狀元橋上,正遇著掮書賣唱本的老頭兒,月桂姐伸手招呼他過來,朝著九斤兒說:「這不是賣唱本的,就買了罷,不用再朝那邊擠了。」
「嬸嬸呢?」
九斤兒也楞傻著,落在遙遠遙遠的黑裏,媽搖櫓時唱著的船歌,如今仍在心頭上飄響,櫓尖咿呀地,撥動一寸一寸不同地方的流水……老家也有一座廟,媽也帶著自己趕過廟會。爹在廟會上跟別人鬥鼓打群架,渾身從上到下,全是刀搠的洞。臨死拉了自己的手:「好好兒的待你媽,不要再學爹……跟……人爭強……少年不苦,老來……貧,早點苦著掙著……娶……房……親……」爹死後,那條船飄到南方,再回頭,媽的船歌也跟她埋葬了,孤墳到底埋在哪兒?單記著入葬時,堆一片新翻的黃土。
直等船到狀元橋,月桂姐上了岸,才說了:「你在那邊攤子上買唱本。我去香棚買香燭,廟裏上香許願去了……」
身邊就是跑馬賣解的場子,兩匹馬跑得正急,一片密麻般的鼓聲,許多賣零食,賣花燈的擔兒,叫擠得連根搖晃。一個賣狗皮膏藥的南方蠻子,梳著假八寶雲髻,正扭捏地www.hetubook.com.com唱著水滸傳上事:「母大蟲,孫二娘、開黑店、謀害景陽崗、打虎武二郎……」一壁唱,一壁亂找禿頭送膏藥,包禿子三年後長毛。
九斤兒感激不盡的望著月桂姐。還是頭一遭酒舖裏相遇時的打扮,穿著白紗的衫子,小風兜掃得衣叉兒的下襬飄飄的刮;多少年啦,孤伶伶地在河上飄泊,到底遇著了知道人心的人了。
九斤兒正螃蟹般的橫著擠,恍惚聽見月桂姐的呼喚;順住聲音擠過去,在一條長龍頭上,一條辮兒一條辮兒的挨著數認,尋找那串紫蜈蚣花。紫花閃跳兩下,在人叢裏現出來,又閃跳兩下,被人頭埋了。
面前的上香人,紛紛把香燭扔進鐵鼎,跪下去叩頭許願。一個渾身穿紅,燒著火似的新嫁娘,將她親縫的童鞋,掛在送子觀音的手上。九斤兒望著神像,抖手扔出香燭去;香燭在鼎中騰著光,九斤兒便在蒲團上跪下了。
「別這麼的,菊花姐。」月桂姐勸慰著:「菩薩面前多禱告,但望他能好,不要再上蹻子了。……別這麼的,別人全在瞧著妳啦,別人會笑妳咧……」
兩人突然掉轉臉,互望著,眼窩全盈著淚。東邊樹上的那對黃鸝鳥,串著枝兒跳,一翅飛到西邊樹上,又一翅飛走了,天藍得就像靈溪的水,水面上沒有一片雲。月桂姐嘆息著,怕過爹守著的那一關,「弄船的娃子,沒有個根基……」滿耳全是爹固執的聲音……若是走了九斤兒,若是靈溪上再聽不見他的櫓聲,她不敢去想;根生土長的酒舖,常年流水般的客,一年一度的廟會,全與她沒有多大的關連,若叫她守著那些,甯可壓根兒不遇見九斤兒倒好!
月桂姐擠了一陣,一把拉著一個閨女的手,那閏女轉過臉,聲音哀哀切切的:「桂妹妹,妳也上香來了……」
好容易擠到香棚口,月桂姐伸手打荷包裏捏錢,買了香燭。忽然間,抬眼看見遠處的九斤兒,滿頭晶亮的汗粒子,斜著身子擠哩。
九斤兒猶疑的舐著嘴唇:「妳許什麼,就代我許什麼罷,月桂姐。——世上再沒容人處,……我想:秋涼再放這趟船,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再……回頭……了……」
九斤兒雙手插在頭髮裏,沙啞地:「一併幫我買份香燭,娘娘面前鐵鼎裏焚了,代我許了心願罷!」
「別再瞞著人了,九斤兒。」月桂姐手捻著桐殼兒轉,別過臉去,癡癡的瞪著紅牆:「有話你該跟我爹去說。」
打遙遠的黑裏回來,九斤兒咬牙忍住了淚:「秋涼我放長班船,月桂姐。」九斤兒眼裏閃著光:「祇要妳肯跟我苦,真哪,我九斤兒把命賣了,也得掙夠定禮錢!」
「哎,我道是牽著誰?原來是菊花姐。」月桂姐得了救星似的,抬眼再看菊花,木木呆呆,不是往常那樣渾身活跳勁兒了。
「牙痕記哪,花月痕哪,劉同私訪哪,……」賣唱本的搖著潑浪鼓,潑隆隆,潑隆隆……「噯,賣唱本兒的這邊來!」
「快別這麼說?」月桂姐心底忍不住兜起一陣淒酸:「沒有人攆你呀,九斤兒。」
大殿兩邊,分立著兩棵梧桐,進廟上香的排成兩路,九斤兒沒抬眼,跟著排了;進了殿,瓦廊的石座兒上,站著兩座神像,一邊是眼光菩薩,渾身掛著「通明眼」;一邊是瘟神,渾身遍釘著爛膏藥跟消災藥。殿中央,一隻千斤大鐵鼎,投進了無數把香支,藍藍的火燄伸有五六尺高,烟篆飄到樑頂去,把描龍繡鳳的殿樑全薰黯了。神龕那邊,斜斜吊起黃綾幔帳,兩盞長年不滅的玻璃佛燈,微搖著七彩的瓔珞,照亮了慈眉善目的泰山娘娘的臉。
「我媽在前頭。」菊花說。滿臉的汗,也不去抹。
菊花回過頭:「慢慢擠著罷,桂妹妹,天還早哩。」
「我不是膽子小,月桂姐。」九斤兒紅了眼:「我爹臨死還交代過,不准跟人爭強!」
兩人靠在紅牆上,也不知呆了多麼久,就那麼相隔一塊方方的「佛」字,癡癡的說著他們的夢。遠遠的佛殿,遠遠的上香人,沒人聽清他們說些什麼。笑也笑過了,哭也哭過了,月桂姐像在清醒裏做了一場夢,九斤兒也https://m.hetubook•com.com重新拘束起來,空空兒中豎著穆老爹那一關。兩人許是待得久了,惹起上香人的回望。
「還是到綠楊居酒樓去罷。」九斤兒望望天色:「也快上會啦。」
我爹是你丈…人…家……
路上拾個金豆兒,
菊花光是擠眼,擠下一串淚,落到別人的鞋頭上去了。嘴唇哆嗦了半晌,才委屈的:「誰曉得呀……也抬到鎮上來了,廣德堂抓了兩付藥,……老先生說能好的,唉……能好,聽說是傷了內臟,成瓦罐的吐血……我……我……呵嗬……桂妹妹……」
月桂姐一夜沒闔眼,四更方盡時,匆匆打扮了,在靈溪邊等著九斤兒的船;櫓聲打霧裏響過來,九斤兒也一臉的愁容。兩人全被沉默捆得緊緊的。月桂姐上了船,九斤兒在船尾搖著櫓,也祇有咿呀的櫓響,划破溪上的岑寂;月桂在霧裏抬起頭,霧水沾著人的衣衫;霧那邊的天頂上,搖閃出一顆半顆的星芒。聽人說: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也不知那一顆是自己?哪一顆是九斤兒?
九斤兒望了望,賣唱本的老頭立住竹架兒,架兒上扣著五顏六色的坊本,也不知挑那本是好。
「那……那……」九斤兒濃眉皺成一條線:「那我九斤兒認命苦……不……再……回……來……」
我弟是你小舅兒。
九斤兒怔怔地,渾身發燒:「我……我……一個弄船的窮娃手……妳爹不會答允……的。」
擠到香棚口,別人朝竹筒裏扔進三個銅子,抓了一把香燭,九斤兒也學著,朝竹筒扔進三個銅子,沒好沒歹的抓了一把香燭。還是先進廟去,叩頭許了願罷,九斤兒想。主意打定了,便擠進了廟門。
一聲長長的唿哨兒響,那幫人並不踩鞋,卻搶著去摘閨女們頭上的花朵;霎眼功夫,花朵全像長了翅膀,飛到那幫人掌心去了。沒了花,哪能找著月桂姐,猛可地,眼前一亮,可不是月桂姐頭上那串紫蜈蚣,抓在一個人的手。九斤兒認出宋三來,本想一把抓住他,怎奈隔著人潮,轉瞬之間,就不見了宋三的影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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