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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里旱湖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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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桂和九斤兒 八

月桂和九斤兒

「九斤兒,九斤兒!」月桂姐哀切的叫著。
九斤兒死命的抓著青石鼓兒上的獅頭:「我說了沒用的,他們全說我九斤兒殺了的!只怪九斤兒命不好,飛來了橫禍……」九斤兒說著,眼眶又紅了:「這叫做有……口難辯,——有……口……難辯……月桂姐。」
月桂姐笑起來,低頭去看流水,自己跟九斤兒神前許的心願,畢竟靈驗了。若果沒有九斤兒那場鼓,沒有人命官司那場岔,怎能過得了爹守著的這一關。九斤兒沒做歹事,鋼刀雖快,也砍不了沒罪的人,這一去,還有什麼憂愁。看見爹抗完了東西,月桂姐輕點了一篙,船便滑過了橋洞。
「他們就要備文,送我到縣裏,下大牢,砍腦袋去了!」九斤兒嚷起來,銅鈴般的睜圓了眼:「五花大綁,背上亡命旗兒,咔嚓一刀,就砍了我!哈哈,砍了我……我的船?我的船還泊在狀元橋哩!」又哀哀的朝著月桂姐:「我死前也算替野集鬧贏了一場鼓,瞧那點情份,央托他們去縣裏,買張蘆蓆替我收了屍罷;就把我埋在……山坳兒……裏罷……」
月桂姐不停船。
穆老爹正在氣頭上,不住的吹鬍子,一聽月桂姐開口就提起九斤兒,不由更動肝火,罵說:「九斤兒是妳什麼人?!臭丫頭,好不知羞。什麼事爹辦不到,要妳去?!」
「你曉得你沒殺宋三呀,九斤兒。」
櫓聲咿咿呀呀的,流水送著船;人群漸漸的遠了,酒帘兒也被綠樹隔著了。自小就沒出過門,眼前的溪面上,祇飄過年年手放的河燈;河hetubook•com•com燈飄到哪兒去?不知道。自己飄到哪兒去?也不知道。只要有了九斤兒,哪兒全好。
「趕早還能追得上。——她不慣弄船的。」
路上拾個金豆兒,
我弟是你小舅兒。
月桂姐搖著汗巾裏的瓜皮:「不是月桂拗著爹,九斤兒官司好歹,全在這塊瓜皮上,天這麼熱,若果爛了瓜皮,就沒證物啦!」
月桂姐不聲不響的嘆著,怪不得大清早就見菊花上廟去,提起金鎖兒就哭,會也沒看就回頭。菩薩若是公道,就該讓金鎖兒留了命,罰他一輩子再也不能踏高蹻才好。巧的是岸上的菊花也打轎縫裏望見月桂姐,抹乾淚痕,揭開轎門問:「穆老爹他們放船去哪嘿?」
月桂姐猛可地回臉朝狀元橋那邊跑。一路上,人人全笑九斤兒是個傻子——贏了鼓殺人,砍腦袋唱曲,傻得離奇。跑著跑著,撞著了柱兒。
「哪兒是長灘呀?爹。」
船到長灘頭,天地開闊起來;迎面的薰風,吹動了幾十里平疇上的綠草;千層萬褶的綠浪上,彷彿響著傻九斤兒侉木木的聲音:
抬轎的咬牙咧齒,聳著肩膀:「奇呀!傻九斤兒帶走了月桂姐,竟陪上一個活老丈人!」
……金盞花,銀盞花,
「壓著船頭去!野丫頭。」穆老爹眼睛溼溼的:「櫓讓我來搖。」
穆老爹把狀子摺了,門外去牽驢,氣呼呼地:「塌了天,也不能放著閨女拋頭露和-圖-書面的見官呀!若果她要跟九斤兒,也得等完了官司,慢慢的商量;這好,不明不白的追野漢子去了,不見羞的丫頭!」
我爹是你丈人……家……
「我就是證人。」月桂姐說:「宋三明明是瓜皮滑倒了的,後鎮上人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
月桂姐搖搖頭:「不用啦,爹。還是月桂自己搖著罷——也該學著搖船了。」
「誰家姐妹出閣了,爹?」
「柱兒柱兒你見著我爹沒有?」月桂姐氣急敗壞的:「央托你,見了我爹……跟他說……說我駕九斤兒的船……上縣城……去了。」
幾個縣裏的兵勇,使蔴繩縛住了九斤兒,推推擁擁的翻過狀元橋,進廟去了。頭班會上人,用門板抬走了宋三,地上流了一窪子鮮血。誰也沒料到,會正賽到熱鬧處,竟憑空鬧出了人命事,一見兵勇押了九斤兒,便跟著朝廟上擠;月桂姐在人叢裏,滿耳全是:「九斤兒殺了人了!」的聲音。一直擠過空場,到了廟門邊,看見九斤兒脖子上套了兩付牛鐲,扣在廟門裏的磐龍柱兒上,玎鈴璫琅的響著酒杯粗的鐵鍊聲。九斤兒木木呆呆的坐在廟門邊的青石鼓兒上,滿眼奇怪的神情,伸長脖頸望人。
穆老爹抽著烟:「金鎖兒,他,他病重了……放轎抬菊花回去沖喜……」
嗚嗚啦啦的嗩吶,響在岸上;咿咿和-圖-書呀呀的櫓聲,響在溪心;月桂姐再抬頭,河崖上滿滿的全站著人,朝這邊招搖著手,喜悅裏多多少少帶著點根生土長的離愁……
穆老爹還是跟著船跑,一邊喘著叫:「爹養了妳這多年,那點虧了慢了妳?如今爹老了,妳卻硬了翅膀……假若妳要跟那弄船的傻娃子,也得等他完了官司,再商量;不成就這麼不明不白的跟隨水飄流去……」
兩個人,一個吃兵勇擋著,一個被牛鐲鎖著,就那麼眼淚模糊的遠遠望著。背後就是廟,就是神,就是梧桐樹跟自己靠過了的紅牆。一切全沉下去了,沉下去了,眼裏祇浮現著對方的臉,浮現著一點兒遙不可及的心願。月桂姐從夢裏醒過來,人群紛紛的散開,兵勇押解著九斤兒上路去縣城,九斤兒抱著鐵鍊走,玎鈴璫琅;玎鈴璫琅……一步一回頭,嘴裏囈語似的唱著「梁祝哀史」上的句子,幽幽的:「路上拾個……金……豆……兒……」
沿河的沙路上,一群人嗚嗚哇哇的吹著嗩吶,一頂花轎抖索著抬過去了。
九斤兒看見月桂姐,臉上露出笑容:「他們全說我九斤兒殺了人了?!是非全為多伸手。若要打這場人命官司……我早就在踢攮子的當口,把他殺了!」
「九斤兒。」月桂姐哽咽的叫了一聲,撲過去,卻叫兵勇擋著了。
月桂姐還是不停船。轉過河彎兒,青青的山坳落到身後去了。日頭照亮了溪水,明明亮亮的一面鏡子,映著兩岸紫蜈蚣花的倒影。穆老爹滿頭汗粒子,也不去抹,人在驢屁股上顛,斗篷也顛掉和-圖-書了,抬眼望見家門口的柳樹,聲音軟起來:「傻丫頭,妳光顧著九斤兒,想把祖傳的酒舖也扔給爹守呀!妳出遠門,也該打點些行李衣裳呀。——聽爹話,月桂,妳攏了船回舖,爹這就打點進縣城,包還妳九斤兒來。」
柱兒搖著頭:「誰也沒看清宋三怎麼摔倒,找不出證人。」
月桂姐嘟著嘴:「好爹,您就恁般地不信人,月桂哪天跟您打謊來?!——宋三蹻尖踏著瓜皮摔倒,九斤兒好心去攙扶,倒頂了黑鍋。」
「往後叫它做穆家涼棚罷!」月桂姐微笑著。
月桂姐望過去,紫蜈蚣花真的快盡了,浪搖著一溪的紫色花串兒,依依不捨的點頭;感觸的停了櫓,就船舷近處,摘幾串開得最豔的,插上了鬢角。
「噢,不!不!」月桂姐和兵勇撕扭著,朝著九斤兒叫:「頭上頂著青天!他們冤不了你!」
「老爹正找訟師寫申冤狀子哩!」柱兒眼也紅紅的:「咱們全看錯了九斤兒,……要讓人白白的冤了他,野集上人,一輩子也還不清虧欠!——無論怎樣,九斤兒怕也脫不了誤傷致死的罪,要坐幾年大牢。」
穆老爹伸手指點著:「喏,紫蜈蚣盡處,就是了。」
說完話,一路打著青驢沿溪走,出了後鎮梢,遠遠的便看見了那條船。月桂姐把著木船順水淌,船頭船尾團團轉,一忽兒船尾去搖櫓,一忽兒又到船頭去撐篙。回臉瞅見爹氣喘吁吁騎驢追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來,便使長篙別住了船,無主的嗚咽著:「爹——除了月桂,沒人洗得了九斤兒的冤……。」
穆老爹回臉望瀆長招上的酒帘兒,朝月桂姐嘆口氣:「嗨,為了妳這丫頭,害得爹把酒舖全丟了啦。」
月桂姐見九斤兒鬥贏了鼓,正笑著;忽然瞅著宋三滑倒,九斤兒趕過去攙扶;宋三指著九斤兒,不知說了什麼話;卻有人叫喊:九斤兒殺了人。月桂姐心裏一急,渾身也不知那來的力氣,沒命跟著人簇兒跑。順手撿起街心的那塊瓜皮,瓜皮上明明溜著蹻尖的印兒。
月桂姐眼一紅,熱辣辣的眼淚成串的落,賭氣一鬆篙,船便滑出去了。穆老爹先是籠著驢絡頭,叉著腰,眼見閨女當真去了,便打著青驢跟船跑,一邊叫:「月桂,月桂,妳停停呀,爹我有話說妳聽。」
穆老爹扯開褂子,抹抹胸脯:「九斤兒當真沒動手?」
船到酒舖門口,穆老爹咬著嘴唇,突然換了主意:「算妳贏了,爹著實拗不過妳。前頭就到靈溪嘴兒上的七里灘,灘又長,水又急,要入大河口;妳弄船,爹說什麼也放不下這條心。——這麼著,妳且攏了船,爹把舖裏的細軟東西收拾上船,一道兒去了罷。」
柱兒見月桂姐搖晃著大辮子,沒頭沒腦說幾句,跳上九斤兒的船去,解了纜繩,就搖著走了;便去訟師那兒,找著穆老爹,把話說了。穆老爹正嘬著嘴吹乾申冤狀子上的墨跡,一聽說月桂姐走了,忙問柱兒說:「那丫頭走了有多會兒了?」
「九斤兒壓根兒沒殺人!」月桂姐叫出來:「哪怕坐一天,也冤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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