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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里旱湖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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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鄉

靖鄉

「旁的都還好,」趙大蟲打了個哈哈說:「只是眼下誰要是挨槍挺掉,我決意只用蘆蓆捲,不買棺材:這正如你所說的,有些冤枉了!」說著,他把一支八音小手槍從袖子裏抖出來,不經意的把玩著。
「不得了了,趙大爺,那個朱營長不知打哪兒來的?昨夜就領著全營佔了入海口,咱們的船隻,全都被他封了!」
趁著天色欲黑沒黑的薄暮時分,牛勁府終於用聲東擊西的方法,攻開了東柵門。股匪們瀉水似的朝裏滾湧,他們全以為這一傢伙是搗掉了底子了。但聯莊會上的人,很快退守到莊屋和祠堂裏去,朱營長更把那兩架機關砲架到祠堂的屋脊上,像一把扇子似的火流,把股匪拘在東面一個角上。
「成嚒?……前後都是他們的人了!」
儘管是霉星當頂,離鄉背井,但那窩小土匪仍然捨不得。在鄉莊僻角裏,原有好幾處煙霧騰騰的小賭場,有專賣小葉子酒的土糟坊,一壺老酒下肚,紅著臉上賭檯,那種熱鬧勁兒真讓人迷戀。甭看王四爺只有一支獨子洋槍,早年他當令的時刻,他的垛子窰上,也有一番很過癮的風光。
「我也沒有那麼老實。」趙大蟲笑笑說:「我要等到姓朱的跟牛勁府拚到聲嘶力竭的時刻,再出面收拾他!……牛勁府雖說鬥智鬥不贏姓朱的,究竟有幾百人槍抓在手上,俗說,困獸必鬥,這一火熬下來,姓朱的本錢勢必全上了檯面。那時,咱們擲出個好點子,來它個一把抓,豈不是……兩全其美?」
「你們這兩個賊秧子,竟然拿話哄騙我老頭子,如今躺在一堆也是活該!」
而朱營的馬隊朝上湧,馬槍清脆的槍音在雪地上一浪一浪的走,使他連罵人的功夫全沒有了。郝二鬼連拖帶拽的把他扶下草溝,跟在大陣朝東敗退的股匪後邊跑,趙大蟲身子肥胖,衣裳又穿得多,這種跑法他實在有點招架不了;平地上對陣,全靠那點兒嘔勁,誰能嘔得住氣誰贏,股匪缺氣這一崩,再想回身穩住,那可就難了。
「那?那你是……?」
奇怪的是一排槍響過了後,股匪就覺眼前一黑,火把不見了,奔湧的人群不見了,牛角聲,殺喊聲,全沒了,只留下烏漆墨黑的夜,留下呼嗚呼嗚的寒風,留下那團子搖曳在半虛空裏的火球,把地面映得像血潑的一樣!……這種令人難解的、玄異的變化,把牛勁府的頭也攪暈了,他咬著牙罵說:
儘管嘴上罵得挺硬朗,但他自己也沒敢挺住;人伏在黑叫驢的脊梁蓋上,翹著屁股跑。丁化平他們那幾個傢伙,準是趁亂拔閂子開門追出來了,子彈呼呼地尖嘯著,伴和著隱約的喊叫。
「真沒想到,咱們會在這兒過年,」牛勁府感慨起來:「姓朱的真是個悶葫蘆,我猜不透他!他要真把全營人槍都調了來,手裏有了充足的本錢,早就該跟我見見真章了,難道他想悶而不啃的耗我?不是我多疑,這裏頭一定有毛病。」
「三爺,少了四褂褡,咱們沒的玩了!」一個小頭目慌張的說:「您得趁早拿主意呀!」
趙大蟲沒作聲,急躁不安的來回踱動著,忽然他想起了什麼,像火燒屁股似的連連跺腳說:
「嗯!」趙大蟲臉色鬆活了一些,點頭說:「這才像人說的話……你知道我為什麼不去捲劫徐耀西和丁化平他們那五座莊子嚒?我倒不在乎他們拉起聯莊會,只因為那兒離縣城太近了,縣裏駐軍的那個朱營長,跟早先那些駐軍的官兒不一樣,那傢伙不是一盞省油燈。」
人到走投無路的時刻,不得不硬著頭皮去仰承旁人的鼻息;王四褂褡何嘗不明白趙大蟲那種人極難伺候,自己雖是小股人馬,畢竟是當家作主的頭兒,一旦併到趙大蟲那夥人裏頭去,甭說替人抬轎子,連它娘轎桿全摸不上。他早就打算定了,他這並不是當真去投靠趙大蟲,只是把他勾到西邊來,藉他的勢,把丁化平、徐耀西、姜逢時那幫人拉倒,那樣一來,水攪渾了,自己脫不了還做土皇帝……當然,也許算盤不會打得那麼如意,但眼下自己混秋了水,假如不去投奔趙大蟲,那只有散夥一途。
郝二鬼好說歹說,矮子仍然縮頭不動彈。郝二鬼沒辦法,只好轉朝老杜說:
「我看,最好是繞路退回三岔口,」另一個說:「您跟趙當家的,低聲下氣賠個不是,諒他在這種辰光,不會計較的,三股人合力,也多些仗恃。」
王四褂褡的兩眼亮起來,他真想不到,牛勁府這種粗人也有細主意。如今牛勁府攻撲五聯莊,凡事要依仗自己這條地頭蛇,趁這機會去游說後面那些吃浮食的雜碎,真是個絕妙的主意,自己雖說膽氣不行,一張嘴還是尖利得很,說動他們該是毫無問題。
「你先帶著幾十條槍,打夏家灣東邊斜著渡河,抽冷子猛撲進去,劉賢甫撐持不住,一定翻堆朝後撤,我把大家分成兩股,打背後圍往那道高堆,兩邊夾他,砸爛這道箍,不怕他的桶不散!」
「總得要趕在那位牛三爺把他那股人拉出去攻撲五座聯莊之前,是不是?——要不然,那水包皮的貨色,會跌價的。」
「算啦,」另一個說:「閉上你的嘴,養養神,留點兒精神,明早好爬回去。你就罵到天亮,也咬不掉劉賢甫身上一塊肉,白費吐沫星兒。」
但那是徒然的;他們業已被槍火釘死在凹地上不能動彈,接二連三的朝下倒人。牛勁府瞅著不對,便朝隨行的護駕嘍兵打了個手勢,伏下身朝南爬行。南邊有座落光葉子的林子,離身下只有百步地,只要能爬進林子,就有朝南遁脫的希望。
「不錯。」范小猴子說:「您相信不相信呢?老大。」
「空了!」拐腿老頭兒說,「只賸我這個殘廢人,走不動,留在這兒照應房子。劉連長走時沒帶牲口。他說,過了三更天,若是沒動靜,他會帶弟兄回來的。」
「對!」也有人附和說:「橫豎已經騎在老虎背上了,先撲佔它幾座莊子,站住腳再講,假如一冬留在野地上,不是凍死,就是餓死!」
「不錯,」董侉子說:「有這個價錢,倒真值得賭一賭了!您究竟是什麼時辰要貨呢?」
「可是,咱們怎樣能找得著劉賢甫呢?」一個說:「打蛇得先打頭啊!」
「老二,聽不聽是一回事,我不能不先把話說了放在這兒。姓朱的是料算妥當才動手的,如今他正眼巴巴的等著咱們拉槍出去,交冬數九的天氣,一動就陷在冰雪裏,拔不動身子,他早把牛老三那股人,當成活的誘餌,你甭在那兒做夢了,……想拉槍出去救人,沒有好菓子給你吃!不信你就去試試,牛勁府是個樣兒!」
「也許他想熬過這個寒天再動手。」一個小頭目說:「三爺,外頭滴水成冰,手伸出去全凍成雞爪兒,怎能拿槍?這種天氣,沒法子打火。」
誰知一句話剛嚷完,連人帶槍,就被對方從驢背上硬拖下來了。王四褂褡跌了個仰八叉,那小子一骨碌騎到王四褂褡的肚皮上,伸手打腰裏摸出一把攮子,把攮尖指在王四褂褡的喉管上,對另一些土匪說:
「嘿嘿,你倒說的比唱的還好聽!」拐腿老頭兒說:「你當我是夏家灣打魚老頭兒,那你就褲襠裏放屁——弄到兩岔去了!」
他穿著厚厚的老二毛的羊皮大襖,騎著一匹紫騮馬,把他那兩管簇新的帶烤藍的匣槍,分掛在判官頭的兩邊,冰凍路滑,前頭有人替他牽著馬,兩邊還有人照應著。這回他打劉賢甫,用的是老虎撲食的手段,志在必得,故此傾巢而出。跟著他的大隊分成兩股,總合起來,有著五百人槍的實力,至於跟著吃浮食的零星霸爺還不算在內,以這股實力去撲劉賢甫的連部,等於老虎吃雞,——一出門,他就這樣戲謔的打過比方了。
「丟槍罷,趙大蟲的股匪碼子,甭再癩蛤蟆墊床腿——死撐活捱的硬挺了,丟了槍就有活路。」
「可是,咱們那些船隻,都全留在灌河口……」一個小頭目說:「那可是咱們的退路,趙當家的他……」
冰天雪地,一時沒有什麼好當活靶,只有一頂呢帽子飛落在河岸邊的冰齒上,朱營長手上的匣槍點了九次頭,繞著帽子打了一圈,那塊冰便變成一隻白晶晶的圓盤子,和大塊冰塊離開,獨自托著那頂帽子,隨著河波漂漾漂漾的漂走了!
「是啊,三爺。」另一個說:「傍晚咱們撲進東柵門,那個聯莊會的頭領徐躍西,活人坐在棺材裏,用匣槍橫掃,抵死不退,還是他族裏的人把他給抬下去的。從這個上頭,看得出他們也全在豁命保莊子,咱們就是能贏,也會贏得很慘。」
「牛勁府跟我把兄弟一場,總不好意思翹起屁股,把他那一屁股臭屎讓我替他去擦?他走錯了棋,不用我替他揹那名聲,這難道不美?假如要我自己動手,壞了兄弟的交情,那就不怎麼利爽了!」
趙大蟲可弄不清夏家灣這邊的情形。
「哥兒們,幹事最怕半途而廢了,咱們這回鼓足了勁出來,要不從劉賢甫手上,奪幾包煙土回去,那不是冤枉了這兩條腿,白忙乎了一整天?」
「他怎麼樣?」牛勁府翻著眼說:「真要翻起臉來,誰也不怕誰。老實跟你們說了罷,事是人混的,這回咱們能灌進五座聯莊,砸掉那個徐耀西、丁化平他們的聯莊會,窩倒了朱大瘟,他趙大蟲倒過來跟我當三把頭,我還不定就答應他呢!他要退,那些船留給他好了!咱們扒著油缸喝油,讓他扒著船幫子喝鹹水!」
「徐大爺,你家的長工傻子,夥同莊上幾個,把牛勁府的腦袋餵到鍘刀裏頭去,就要鍘掉他了!」
「砍些柴來,生火過夜。」牛勁府跟他手下的一夥頭目說:「甭它娘縮頭縮腦的裝人熊,明晚咱們就進那些莊子去喝油,每人全鋪褥子蓋被,摟個沒鳥的,暖和暖和。假如在三岔口,跟趙大鬍子過一輩子,也祇是那種鹹不鹹,淡不淡的日子。他怕那姓朱的營長,願當縮頭烏龜,咱們不幹;姓朱的再強,也祇在縣城裏有威風,如今他離了營盤,只帶窮鳥一排人在身邊,咱們正好灌進去,繳了他的械,也好讓趙大鬍子明白,——他白坐了幾年的頭把交椅!」
「去它娘,」一個嗓門兒怪大的,雖不是天經地義,至少顯得理直氣壯:「你叫他們熬癮熬到咱們這般地步試試?只怕他帶著頭朝外爬呢!」
「報……報告!」一個說:「他們說是正在搬彈藥,需得晚一點兒時辰,——幾百箱槍火,夠他們擔的。」
「全是你拿的餿主意,讓二哥把我也牽上了。走罷,能到當家的面前賣賣功,也抵得上咱們這一趟的辛苦了!」
「咱們甭說空話,這就找他算賬去!」
槍火很熾烈,到處喊著捉牛三。牛勁府爬著爬著,從一處坡面上滑了一傢伙,翻滾中,把皮袍叉子也給撕裂了,他一看自己落在一條草溝裏,草溝原就不深,加上積雪塞著溝底,變成一條淺淺的冰槽,人在裏頭爬行,至少能避得呼呼飛嘯的子彈。無論這個悍賊平素是怎樣的威風,臨到這種辰光,什麼氣燄全沒了,一心祇想逃得性命。他一面爬一面計算著,穿出這片枯林,那邊就該是凍結的大六塘河的河面,能趁天沒亮時過河,憑自己一個人,帶著匣槍,躲過官兵的搜查,還是不難回到海邊去的。眼看業已爬到林子邊上了,那兒橫著一排荊棘根,牛勁府站起身想跨過去竄進林裏,誰知皮袍叉子被荊棘勾住了,嘶的一聲響,牛勁府跌出去,脫口叫了一聲哎喲!
另一個看了看天色說:
「如今該怎麼辦呢?大爺。」郝二鬼說。
人剛差出去,轉臉就來回報說:
早霞是一把溫吞火,欲燒沒燒起來,轉眼又黯了下去,大塊大塊的厚雲彷彿凍在天項上,風打沒遮攔的海上來,迎面虎撲著人,但天頂那些厚雲仍然冷著臉,根本無動於衷。喊話聲那樣催逼著,使趙大蟲更覺得天上天下,沒有什麼是站在他這一邊的。……自己屯紮在三岔口,原打算先撲下五聯莊,再踹開縣城,喝足油水風光風光的。如果沒遇上朱大瘟,這並不是攀不著的夢想,轉眼弄成這種風流雲散的局面,實在出乎自己的料想。若說就這麼聽對方傳喚,出去扔槍受縛,未免太一把鼻涕,膿答答的不像漢子了;若說硬拚,明擺的是拚不過對方了。想來想去,只有沿河倒退到西邊去,打家劫舍,到處流竄一陣再說,一旦熬過寒天,諒朱大瘟也拿自己沒有辦法。
暗探們不久就查實了,確有一整營的隊伍,冒著大雪拉進徐家老莊的西柵門。原先橫佈在土崗子和丁家老莊那一線上的高侉子那個連,業已撤走,丁家老莊變成一座空莊子。
「說是這麼說,」牛勁府沉吟著:「正因為朱大瘟的主意多,你們總得小心提防著他,尤獨在這種時刻,疏忽不得。你們光它娘瞧見財神老爺在眼前,可沒想想閻王老爺站在身後呢!」
「是,三爺!咱們當然會小心的。」
「小子,你算瞎了眼啦!」那個說:「老子是劉連長的火伕頭,要不然,灶王爺會幫襯我,讓我打煙囪裏爬出來,整你們兩個毛賊?」說著,他用腳一撥坑口附近的機簧,捆著老杜的網便落了下去,坑底的尖樁戳穿老杜的頸子,把一聲剛脫口的慘號也割斷了……。
「不錯。」郝二鬼說:「這種天氣,雖凍得人打哆嗦,但對劉賢甫更為不利。大六塘河河面凍得實實的,恁打哪兒都能渡河,夏家灣那個把抓大的村子,又沒深溝,又沒高壘,他們防守不住的。」
河叉口的蘆花洲就快到了。
蘆花洲在兩條叉河中間,約莫半里寬,一里長的一座沙灘地,密密的生著一片野蘆。盧家孤莊是洲上唯一的一個村莊,莊子不大,只有七八戶人家,它不像徐姜鄭丁幾個大莊子那樣,有槍樓角堡,土寨牆和護壕,它只是那種起在高屋基上的房舍,連防盜的圍牆全沒有。這個孤莊子上,姓盧的弟兄幾個,是河北岸最大的莊子——盧家老莊分出來的支系,仗著盧家老莊的勢力,就沒把防盜這回事放在眼裏。王四褂褡是條地頭蛇,沒有誰比他把這些底細摸得更清楚。
范小猴子這股人一抽腿,趙大蟲這邊的陣腳就穩不住了。實在說,趙大蟲自己何嘗不明白,自己手底下這些傢伙,把平素分得的水錢都別在腰裏,一旦挨槍翹掉,錢財都便宜了旁人,遇到什麼鄉團隊,他們膽氣倒蠻壯的,一聽到機槍張嘴,膽氣就變沒了。總括一句話,能勝不能敗,陣腳一亂,就鬨鬨的潰了下去,罵也沒鳥用,那些傢伙跑得像受驚的兔子,哪還有耳朵聽?
計議妥當,這夥子人就在屋裏摸黑蹲下來了。夜在尖嘯的風聲裏流著,不時有雪塊從高堆的樹枝上被搖落下來,使宿夜的鳥雀發出受驚的喧噪。矮子耐不住寂寞,不聲不響的蹲了一個更次,他歪著肩膀發話說:
「甭急乎,吩咐下去,先把陣腳穩住過夜。」他說:「朱大瘟那夥子人,早晚逃不出咱們手掌心的!你們先得吃飽喝足,嚼嚼煙泡兒長精神,明早再收拾他們!」
黏在風箏上的手令,是他對付股匪的一著虛招。他深知這些股匪的習性,當他們初初挺過來撲打一個地方時,每個傢伙的腦瓜子裏,全都貪著錢財油光,那時刻,即使沒有號令,他們也會像一群紅了眼的野狗似的蜂湧直上,有著近乎瘋狂的兇蠻。等到時辰耗過去,他們那股勁兒慢慢消退了,不論牛勁府或是趙大蟲,踢全踢不起他們來,——再硬的牙,也不願找著石頭啃。
紅火球在燃燒著,四面的牛角轉著吹,一剎時,天上地下都鼎沸著那種原始淒怖的角聲,緊接著,鑼也鳴了,鼓也響了,無數支火把在窪地四週搖閃,風裏傳出無數喊殺的聲音。不管牛勁府再怎麼吩咐,那些股匪仍有些驚惶失措,紛紛伏倒在墳堆背後,拉機子頂火,端平洋槍,等著對方來攻。
「活捉朱大瘟那個洋熊呀!」
河北岸的五座聯莊的形勢,朱營長暗裏詳細看過。五座莊子沿著河岸,展佈成龜形,丁家老莊是龜的頭部,徐家老莊位置較高,在中間形成拱起的龜背,其餘幾個莊子,是龜的四足,兩河當中的浮嶼蘆花洲,就是龜尾。這兒雖比不得縣城那樣,有深溝高壘,但還算得是利於防守的地方。
矮子一回頭,祇瞧見一團黑黑的,狗熊樣的影子,緊接著,迎面撞著個硬東西,他就不能再講話了!那人把劈柴火用的長柄鐵斧頭扔在一邊,抓住矮子兩條腿,朝陷坑裏一掀說:
「大爺,您息息氣罷,」郝二鬼說:「如今之計,咱們該怎麼辦?……大夥兒等著您的話呢。」
「當家的要咱們自己想辦法。」范小猴子說:「少不了要朝外頭伸伸爪子,能盤掉劉賢甫的一兩處卡哨,就不愁沒有煙抽。」
「是我該死,趙大爺,……當然,呃,他們即使成了勢,也不能抗得了您。想當年東海邊的潘家老圩,號稱鐵桶,經不得三個晝夜猛攻猛撲,一樣被您砸爛了,徐耀西他們的聯莊會,再強也抵不得半個潘家老圩呀!」
「你以為他想得到咱們會在這種寒夜摸的來,替閻王爺送請帖給他們?」老杜搓搓手,在嘴上呵口熱氣說:「熱燙燙的馬虎湯,他們這可有得喝了!」
而雪,是第二天開始落的,雙方僵持沒動。
趙大蟲的兩道濃眉,像蛐蛐鬥架似的咬到一堆,用煙籤兒指著范小猴子說:
「咱們這就捱過去罷,郝二哥!」一個望著,羨慕的說:「那幾匹膘壯的牲口,我它娘先弄一匹騎騎,等歇回三岔口,用不著走路了。」
吃他這麼一說,股匪們全都喝醉了酒似的,瘋狂的大笑起來。牛勁府望了一眼坐在野火邊的王四褂褡,伸手拍著他的肩膀說:
「也許營長打算速戰速決,全營圍剿一個牛勁府,還不像雪地裏攫一隻凍麻了腿的兔子,哪還有他跑的份兒!一攫住牛勁府,這台戲就唱完了,咱們也許趕得上回縣城去,湊熱鬧,過個太平年呢!」
天說亮還沒大亮,河心和岸上,濃霧瀰漫著,相隔二三十步地就看不見東西。河北岸,那五座大莊子上靜悄悄的,連狗叫的聲音都沒有。而雞倒是喔喔地啼著,那啼聲飛至河面上,被濃霧給黏住了,抖抖索索,游魂似的飄蕩。
風訊來時,龜縮在三岔口的趙大蟲和范小猴子的處境,比牛勁府還不如,老煙槍斷了煙土的來路,那種滋味,比斷了糧捱餓還要難受。再加上通風報信的不斷回來送消息,說是朱營長手下的連長劉賢甫,在三岔口三面拉了封鎖,每條路上全設上好幾處卡站,專門攔截煙土;又說是朱營第二連的高侉子,帶著百十條槍,剷斷了牛勁府的退路,把朝西撲打五聯莊的那股人槍,軟困在那兒不能動彈了。
范小猴子一聽,暗暗打了個寒噤;在這種辰光,三股人擰還怕擰不緊,趙大蟲竟然忍心坐視被困的牛勁府垮桿,這不是借刀殺人嚒?當然,沖著趙大蟲的面,他不敢把聲色露出來,仍然強笑著說:
黑夜裏打火,全靠陣式,陣式一亂就再也站不住腳了。那些股匪一瞅苗頭不對,扛著槍就跑,朱營長吩咐架起機關砲,對著那些逃散的股匪橫掃,前後不到一頓飯的功夫,就追出去一里多地,重新佔住了丁家老莊。
初冬季節,久旱不雨,河水淺得漫不過人的膝蓋,一捲起褲管就蹚過去了。一群藉著障眼的霧雰鑽進蘆材地的土匪,在王四褂褡調度之下,分成三四撥子,把盧老太爺家的宅子給包住了。
「夥計,咱們入股幹啥來著?」范小猴子一個堂房兄弟,跟他左右的一夥人說:「喝油水,發利勢,咱們願意搶在頭裏幹,可不願連屎腸子賣在這兒。」
「當家的,計算時辰,那邊該響槍了,怎麼沒見一點兒動靜?」
趙大蟲沮喪的搖搖頭說:
你想想,王四褂褡怎肯把槍給他?他用雙手護著槍身,像拔蔥似的朝上倒拔,一面嚷說:
「你是祇看近,不看遠。」范小猴子喘息著,嘴角湧著血沫子,一張開嘴,黏黏的血絲就像紅絨似的垂滴下來,落在藍布的枕套上:「趙大蟲,你聽著,像你這樣子對待一把子兄弟,日後誰還敢跟著你混世?」
在七套歇到起更,把熬癮不過的煙鬼扔下,趙大蟲領著其餘的人連夜疾奔,扯西南撩東北,走了一整夜的路,二天趕至陳家港,派人出去聯絡船隻,回來報說:
「好!」范小猴子說:「人說把兄弟,狗臭屁,一點兒也不假,我脅下挨了你的黑槍,你還扯蛋說是走了火?你這狼心狗肺的傢伙!」
烏漆墨黑的天,寒風盤旋怪吼著,偶爾有疏冷的雨絲飄打在人的臉上,冰刀般的割人。儘管那些股匪們凍得發抖,牛勁府卻傳話說不准生火。透骨的尖寒使他們一簇一簇的挨擠在一起,睏倦不堪,但又沒法子入睡。隔著那條旱河,他們聽得見篤篤的巡更的梆子聲,看得見游移的燈籠的黃光,由此想得到對方防範很嚴密,對於即將來臨的大股人槍的攻撲,一點兒也沒顯出懼怯。
「臨到這種辰光,趙大蟲,」對面不遠的沙丘後面有一條嗓子叫說:「只怕你除了扔槍,業已沒價好講了!咱們營長,在那邊河灘上等著你吶!」
佔了丁家老莊的牛勁府,一時顧不得攻撲另一座莊子了。他必得首先設法張羅吃的,填滿他們餓得咕咕響的肚皮;當然,幾百人一冬的糧食,太不容易籌算了,這種使人猛抓頭皮的難處,是牛勁府這種莽悍的傢伙當初沒有想到過的。繩圈業已套上他的脖子,對方只是沒抽緊而已。
不過,天沒有立即就落雪,劉賢甫這個連零零星星的做了好幾筆這種交易;他總是利用三岔口股匪群裏一些傢伙出來搶煙土的時辰,誘使他們遠離老窩。然後再把他們困住,讓那些熬癮熬到四肢發軟,渴盼有口煙救命的當口,爬進去繳槍。
「來罷,每人啣它兩個添精神,我自去誘朱大瘟出來,你們準備著,只要一見他的影子,就發槍朝他蓋,打死朱大瘟,咱們趁亂子立即退走,跟郝二鬼會合,這樣,咱們雖有損失,姓朱的也沒落著什麼,大家砸!」
「把小炭爐子生上,替我熬一缸子煙土,讓他聞聞煙味,過一晌,他就會好的。」
「準是鬆口槍打出的子彈,」他說:「打著我時,我還以為是叫磚塊砸著了。」
不過,事情真如范小猴子所說的那樣,並不怎麼順當,——性急的牛勁府,業已把他那股人,在當天傍晚之前就朝西拉過去了。
「兄弟,」趙大蟲端起小紫沙茶壺,抿了口濃茶說:「你在世面上混了這多年,這點心眼m.hetubook.com.com兒總該有,俗語說:見人只說三分話,不可交人一片心,論說起來,其錯在你,怪不到做哥哥的我頭上。你就沒想想,我趙大蟲闖道兒這些年,火併,合併掉的,不只你一個,我耍的老手法,你早該看清楚的。」
「我說,范老二,你說笑話不笑話罷?……朱大瘟這是存心散佈謠言,挑弄咱們弟兄兩人來了!他們說你跟劉賢甫勾通了叛我,又說你存心把人槍拿去送禮,你想必也聽著了?」
「丁化平、徐耀西……你們幾個死肉頭聽著!你們幾個月頭裏,在大窪子設伏,打你們四祖宗的黑槍,遇上你們四祖宗福大命大,槍子兒呼呼的,沒打著我,如今你們四祖宗我,又送上門來了!有種的漢子,替我開門出來,見見陣仗,要不然,我它奶奶的就放火燒屋,要你們黑頭黑臉朝外爬!」
「你不用推三阻四,你心裏要是不信服我,就不必捏起鼻子,勉強跟我擰股兒混,你也可學著牛三,拉槍散夥,各走各的陽關道。你這些道理,我聽煩了!」
「算了罷!」牛勁府說:「好馬不吃回頭草,姓趙的臉色,我絕不要再看了。咱們槍火充足,人頭不少,姓朱的既然沖著我來,咱們沖著他直撞!硬對硬的打一場猛火,分個高低!……朝西挺過去!」
「關照下去,查點查點槍枝和人頭,決計朝東撤,海口那一帶,是咱們的熟地方,到那邊,我自有方法跟姓朱的週旋。」
大搖大擺闖慣了的,當時也沒以為意。誰知那天就帶著人經過丁家大莊莊外的大窪子,硬是叫丁化平帶的聯莊會包住了;五大支後膛槍,理平了猛蓋,把人釘死在窪地上,連頭全不敢抬。最後,人是順著溝草溜掉了,但牽來的牛,捆來的肉票,全叫對方截了下去。這不光是栽觔斗,這簡直是扒下了四褂褡的臉皮!
王四褂褡逃過了河,追的人也追過了河,洋槍還在砰砰的響著,王四褂褡明白,自己能脫身,全靠眼前這場霧。日頭業已露了頭,霧就快要散了,若不抓住這個機會快跑,也許就會吃上黑棗。
「說得好聽?」那小子說:「槍,我得拿去送給丁化平大爺,驢,我不要你的,我不是瞧不起你,沒有槍,你王四褂褡在我眼裏,還抵不上一泡臭屎!我放你起來,你就替我領著你這幫子熊人,滾罷!」
趙大蟲這一發火性不打緊,起更時分,佔上了高堆的股匪,就跟佔著了村舍的股匪,瞎著幹開了。郝二鬼那幾十個人,以為是劉賢甫帶人回來,開槍猛打;趙大蟲那邊的大隊,錯認村舍裏埋伏著的郝二鬼那些碼子,是劉賢甫的隊伍,也開槍猛蓋。高堆上的,佔著地勢高,槍枝多,火力旺盛,打得郝二鬼焦頭爛額;郝二鬼這些人,也仗著槍上有準頭,人人穩得住勁,把高堆上的股匪打翻了十多個。這樣一直打到五更天,雙方呼喊叫罵時才接上頭,明白是一場誤會,不過,兩下裏合計合計,挺屍也挺掉幾十個了。
「他是在那兒釣魚!」趙大蟲說:「可惜他那法門兒瞞不過我,我發誓不再上他的當了!……除非他找的來,我不出三岔口,他就有插天的本事,也使不到我的頭上!真說對付姓朱的,我可比你們有經驗得多。」
「你急什麼?」郝二鬼說:「當家的大隊人槍,還沒拉到高堆背後佈妥呢!動手動得太早,萬一讓劉賢甫走脫了,當家的找我要人,我能把你捆了送上去?……消停點兒,等天黑定了再講。」
其實跟隨著王四褂褡的那些土匪,一樣不願意散夥。這些傢伙,用的是子孫錢,每人都有一屁股揩不乾淨的臭屎,成群結黨還好混些,一旦拆了夥,自會有人找他們算老賬。投奔趙大蟲雖不是滋味,總要比送進官裏去砍頭要強得多。俗說:船到橋頭自然直,渾水既然蹚了,就得蹚到底,散夥壓根兒不是辦法。
趙大蟲帶著管水的,看票的,和七八個小頭目,找塊避風的窪地,鋪開皮毛坐下來,他說:
「不要緊。」趙大蟲闊闊的笑著:「我目前還在多方拉攏人頭,六塘河北是塊肥地,油水足得很,只要幹上一兩票大的,三五年也吃不完。」
小頭目們雖也把牛勁府的意思轉告給那些股匪了,但那些傢伙多半是陽奉陰違。既是朔風虎虎的大寒天,又逗上大年夜,分來的酒肉樂得吃它個酒醉飯飽,有的鑽進麥草窩去睡了,有的圍在菜油燈底下,聚精會神賭荳子,輪著把風放哨的,也移進土坑道裏來,把槍橫在膝頭上,勾著頭打盹。誰也沒想在這種天氣,這種時辰,對方會反撲過來。
「我說老大,這可不是鬧意氣的辰光,」范小猴子說:「人哪能沒有錯?尤獨像牛三那種毛躁脾性,您千萬得包涵點兒。其實牛三這回朝西挺,還不是去找姓朱的,替您爭口氣,……咱們一把子弟兄,不是外人,您這回在他危急時伸把手,扶搭扶搭他,還怕日後他不一步一個頭,磕到您面前來請罪嗎?」
這個能說話的,煙癮還算是輕的,有些傢伙臉朝下趴著,齜起牙啃著凍結的雪殼子,有些渾身抖索成一團,在地上睡著打哼。遇著這種情形,趙大蟲也很抓蝦,三百多人裏頭,發癮的少說也有上百人,哼哼唧唧,比那些掛彩帶傷的還要麻纏。說是硬拖著他們朝前走罷,腳下到灌河入海口,不是三里兩里地,划划搖搖,還得八九十里地好走,無論如何拖不動他們;說是把他們的槍技收繳了,人扔下不管,在這種急切的時辰,豈不是白糟蹋人頭?
范小猴子在煙霧騰騰的賭場上轉了兩個圈兒,遇到幾個熟悉的賭友,悄悄的一把拉到旁邊,跟他們說:
突擊排的弟兄,按照營長的交代,反覆演練過。
一提起那個朱營長,王四褂褡就不以為意的搖頭說:
他們在一處野墳堆中間歇下來,經過大半天的折騰,一個個都餓軟了腿,再也打不起精神來了。尤獨是平常有幾口大煙癮的王四褂褡,一犯了癮,眼淚鼻涕齊來,死了親娘老子也沒有他那麼傷心。
趙大蟲一聽這話,眼裏直迸出火星來;假如朱大瘟真的又在後路上設伏,郝二鬼帶著的那股人,又饑渴,又疲頓,決計逃不掉,自己真是落進大陷坑,四邊都沒有路了!也許是那兩粒乾煙泡兒作的怪,使他轉念之間動了殺機,他一面拎槍說話,一面朝前走著,一等到自信開槍能搆得著對方的時辰,便故意打個哈哈說:
「這傢伙可完了蛋啦!你們瞧見那邊的火頭沒有,可不是咱們的老窩,叫劉賢甫放火燒了嗎?」
「快想法子弄我上來,我叫軟網兜住了!」
趙大蟲一打量,對面那些沙丘高地,又叫姓朱的帶人佔住了。這一帶的地勢自己最熟悉,人只要上了沙丘頂,就看見灌河的入海口和無邊無際的大海了。世上事就會有這麼不如意,快踏著船邊兒,卻被人推下了水。每回跟朱大瘟遇上,全被對方拔了頭籌,真它娘活見鬼了!
「兄弟,我哪兒還有心腸罵人?那全是煙蟲在罵咧!」那個說:「我渾身鬆軟,像進了酸菜罈子,再有兩天沒煙薰腸子,閻王爺不請,我也得自己去了!」
「朱營第二連連長高侉子借用此賊腦瓜。」
「噯,拾糞的小子,我問你,這兒是什麼地方?」
「嗨,楞子究竟是楞子,他不該把王四褂褡放跑了的!」鄭季唐說:「他要真去勾引趙大蟲,這個紕漏可就鬧大了!化平兄,你跑過的碼頭多,見多識廣,總得想出個對付那毒蟲的主意來,咱們好照著辦。」
「哭有啥鳥用?走哇你們!」趙大蟲袖口裏有的是乾煙泡兒,他偷嚼了一個,打起精神吆喝別人說:「這種天氣,你們一倒在雪地上,就再也爬不起來了,到臨了,不是凍死,就是餓死!」
「小哥,我走,但求你指條路,——這兒究竟是什麼地方?」
當地的主匪頭兒王四褂褡,揹著一支獨子拐兒,騎在那匹黑叫驢的背上,前後跟了廿幾個小土匪;有的攢著長矛,有的掄著單刀,有的扛著火銃,沿著大六塘河南面的河岸朝東走。
「我說,范老二,牛勁府這個餿主意,準是王四褂褡那傢伙替他拿的。」趙大蟲眼范小猴子說:「你替我派個人,先把四褂褡頸子上那個主意罐子,給拎了來!沒有他在當中挑弄,牛老三不會這樣任性的。」
被聯莊會和高侉子那個連夾在當中的牛勁府,在試過聯莊會真正的實力之後,立刻就作了決定,跟他手下的小頭目說:
而牛勁府也沉得住氣,他召集手下的頭目,吩咐說:
「咱們背後有高侉子,前面是聯莊會,雖說佔住了丁家老莊這個空莊院,缺少糧食,光靠宰殺隨行的牲口也挨不過這冬天。眼前之計,咱們得分出一批人殿後,死命抵住高侉子,其餘的人槍,由我率著,趁白天豁命猛撲中間的徐家老莊,不讓他們有從容撤走的機會,這樣,咱們就不愁沒糧了!」
正說著,就見那荒地上,來了個揹著糞箕兒拾大糞的半樁小子,戴著一頂狗套頭的破線帽,只露一雙眼在外頭。王四褂褡催著牲口上去,攔住那個問道:
「你們也甭以為咱們是一攤子破爛,地頭蛇也有地頭蛇的長處。徐盧姜鄭丁這五座大莊子,在趙大蟲的眼裏,是透肥的一塊肥肉,但直到眼下為止,趙大蟲還沒有撲打過這五座莊子,動雖沒動,焉知他心裏不盤算著?對這五座莊子的底細,誰也沒有咱們摸得清楚,就憑這個,他也得收容咱們入股。」
雪落得很猛,牛勁府形容說:這種鬼天氣,兔子全不敢出窩。天氣的變化,使雙方都得著喘息的機會。聯莊會的莊丁,用草袋裝上凍土,沿著一排面匪的村舍,壘起八九尺高,五尺多厚的長牆來,為了使長牆堅固可守,朱營長督率著兵士和莊丁,用水潑透那些草袋,很快的,水便結成了堅冰,滑溜溜的一片。
兩人正說著話,聽到吱唷一聲門響,一扇側門打開一條縫,一隻顫巍巍的手,挑著一盞破舊的油紙燈籠,伸出來左右搖晃著,接著,一個跛腿的老頭兒,拎著半桶馬料,一歪一拐的走出來了。
「我可沒有這麼大的度量,笑著臉任人摔來摜去的,」趙大蟲說:「你以為救牛三那麼容易?只要拉槍出去,一傢伙就能把圍給解了?姓朱的真是這麼容易對付,我也不會這樣小心火燭的防著他了!」
「好罷,姓朱的,我決意扔槍了!」
「捉住,龜孫雜種,朝哪兒跑呀?」土不楞登的一聲喳喝之後,林裏立即閃出兩個執纓槍的莊丁,朝牛勁府撲了過來。牛勁府想抽匣槍沒來得及,小腿肚子一麻,一桿纓槍業已直上直下的插了進去,槍尖穿過小腿,嵌在雪裏去了。牛勁府這才把匣槍順到手,咬著牙潑了一梭火,但小腿的劇痛使他失去了準頭,子彈呼呼的全飛上了天。
「給我挺住,挺住!」王四褂褡說:「幾根洋槍有什麼好怕?你們這些飯桶王八狗操的!膽子像芝麻粒子似的,老子的鳥都給你們氣彎啦!」
天還沒黑,他們就過了河,伏在夏家灣村落外面不遠的河灘上。郝二鬼探起頭望著那座小小的莊子,沒有炊煙,也沒有燈火,矮矮的茅屋上壓著凍硬了的積雪,簷口垂掛著一排排一尺多長的凍鈴,在黯色的簷陰裏閃著亮光。那排茅屋的旁邊,有座拴牲口的茅亭子,亭裏拴著三匹短鬣的軍馬,不用說,那準是劉賢甫騎乘的,馬匹就拴在外頭,劉賢甫一定在裏面了!但這個村子家家關門閉戶,半晌見不著一個人影子,這光景有點兒怪氣。
「這,我們婦道人家,沒數算過。」女人低著道說:「原先人不多,只有十來個人,三匹馬,昨夜,聽說風聲緊了,又開來好些……呃,總有百十條槍,把村子的房舍全佔滿了。那個劉連長召喚莊上人說話,說是三天兩日裏,這兒要打火了,要咱們逃到旁處避一避,大新年裏,逼不得已,要不然,莊上人哪願逃開家窩呀,大爺!」
「糟!糟糟糟!快把大隊朝回拉,劉賢甫既然遁離夏家灣,他準是帶著人槍,抄咱們的老窩去了!」
這邊正在商議未決,外頭有人跑進來說:
徐耀西、丁化平、姜逢時和鄭季唐四個,回莊後立即把牛勁府從被擄的股匪群裏找了出來。徐耀西跟丁化平商議說:
牛勁府自己帶人撲打東門,太陽在他背後的雲縫裏,淡淡的日影使股匪們能清楚的看得見垛口後面晃動的人頭。牛勁府交代手下說:
「老大,你打了我?」范小猴子說。
「您想想罷,趙大爺!」牛勁府說:「姓朱的是您的血對頭,有他在一天,咱們就窩在這兒,不敢朝西挺。三岔口這種荒涼地,一點油花兒也見不著,您當真想讓咱們餓鬆褲腰帶——露出垂頭軃腦的鳥相來?」
趙大蟲就有這麼沉著法兒,人躺在煙舖上,兩眼瞇瞇的,擰轉銀籤燒著煙泡兒,一付寬心愜意的神情,彷彿即使頭頂上塌了天,他也不願抬起眼皮來了。碧綠的煙燈裏的燄舌,透過六角形的琉璃盞罩凹凸不平的晶面,把一圈玄異的黯光,潑在他那張鬆弛多皺的蟹殼臉上,表面上有些迷裏馬虎的那張臉,骨子裏卻含蘊著一股神祕的懾人的威權。范小猴子望著對方,囁嚅半晌說:
聯莊會的哨站,設在窪地邊緣,一道突然壁立起來的土崖上,這道褐黃色的土崖前,橫著一條旱河,打彎斜入大六塘河去,正好把牛勁府的去路給斬斷了。牛勁府這股人槍站腳的地方,正是丁家老莊外的七里大窪子,——王四褂褡當初吃足霉頭的老地方。
「我說,夥計們,」王四褂褡在驢背上說:「這一傢伙,咱們出其不意,攻其不備,非得把聯莊會上幾個領頭的傢伙擺平不可!尤獨是丁化平那個主意罐子,有他在,咱們在河北岸連喝一口水的份兒全沒啦!」
即使真的這樣,牛勁府也沒有旁的辦法可想。聯莊會就用這種方法,一會兒牛角齊鳴,火把羅佈的朝上湧撲,一會兒偃旗息鼓,沉寂無聲,虛虛實實鬧了半夜,把股匪圍壓得密密聚在一起,浪費了近千發槍彈。第二天五更時分,他們退走了,彷彿從來就沒有鬧過,窪地四周一片死寂,見不著半條人影。
「你它媽少風涼,」老杜說:「當心滑跌交,滾屎蛋兒!」
第二張牌,是差出第二連的連長高侉子,帶著他屬下的弟兄,扮成各種行業的人,混進趙大蟲盤踞的那些鄉鎮裏去;有的販酒,有的馱糧,有的做貨郎,有的跑碼頭,……零零屋星,形形色|色的佈下了耳目線網。
「二爺,咱們當家的犯瘟啦,不拉動做買賣,油沒油水沒水的把咱們擱在這兒乾耗著,轉眼近年根了,不分些彩頭回去,哪還有臉掀老婆的騷被窩?」
鄉下人對有些想蹚渾水的人,會勸說:
事情出乎郝二鬼的料想之外,老杜和矮子兩個,把匣槍揣在懷裏,蹓躂到夏家灣莊頭上,仔細朝裏瞧瞧,簡直不像有人的樣子。找到一家簷下張著破魚網的人家,輕輕拍打著柴笆門,叫了幾聲,也不見有人應門;再朝裏頭走,也還是雞不飛狗不咬的。甭說沒人,連雞犬牛羊那類的牲口也沒見著,只有那三匹軍馬,見著生人過來,不安的噴著鼻,刨著蹄子。
「三爺三爺,咱們遭鬼迷啦!」一個小頭目說:「咱們剛奔過前頭一座野林子,那邊響了槍,硬把咱們攔了回來,朱大瘟手下究竟有多少人?兩邊都是他們的人,咱們叫夾在這兒,逃不了啦!」
這張牌跟著一打出去不怎樣,趙大蟲耳風刮著,疑慮就大了。想著當初自己跟范小猴子和牛勁府捻股子,姓范的跟姓牛的有交情在先,他兩人原就親密得很,姓范的要不在暗中搗鬼,牛勁府會領著頭散夥?……老子在唱戲,你在拆台,如今又私通劉賢甫,連著把人槍弄出去送禮,有你范小猴子在三岔口,我趙大蟲還能闔上眼睡覺嗎?這種人,非得替他放血不可了。
「槍法不錯,趙鬍子。」朱營長說:「可惜放得不光明,這跟你做人一樣,入了邪門,走了邪路!……如今你還有什麼話說?」
「四褂褡,你就不開口,我也會找上你的。」牛勁府說:「等我撲進那五座莊院,捉著姓朱的,水子淌出來,少不了你一份!」
「再敲敲這一家的門試試,」矮子指著略微整齊的房舍說:「要是沒人應,咱們就得踹開門進去瞧瞧了。」
東門打得很兇,其它三個柵門也夠受的。股匪們用同一個法子,縱火焚鹿砦和角樁,更在野地上埋下許多木柱,張掛起大張的蘆蓆來,那些蘆蓆有遠有近的參差排列,但在圩垛上的人正面看出去,卻分不出遠近,股匪在蓆後東西奔竄,異常靈活,圩子上的人開槍總是打空。在那樣情況下,實在難分虛實。大夥兒全瞪著那片蓆陣時,忽然槍聲大作,一群股匪業已從草溝裏翻上來,嘟嘟的吹著角,用樹幹和樹皮綁紮成的長梯放在壕面上,雖說當時沒有朝裏衝,但已顯出他們灌進莊子只是早晚的事了!
這些煙鬼根本弄不清劉賢甫那一連人都在哪兒?他們離開三岔口的老窩朝北摸索,最多走出十來里地,太陽就大斜西了。有些人半路上發了煙癮,兩腿一軟,也不揀地方就蹲了下去;有些膽子小的,望望天色就渾身發毛,嚷著要撤回窩裏去;其中有幾個帶來了乾煙泡兒的,偷偷吞了那種紅丸子,振奮起來說:
「當然嘍,」徐耀西想了半天,臉色凝重的說:「憑咱們五個莊子聯手,對付王四褂褡,那是綽綽有餘的。若說用這點兒人槍去抗趙大蟲,實在還差得遠,咱們無論如何也不是他的對手。」
「依當家的您的意思,咱們該怎辦?」
「對!就是這個辦法!」他跟他自己說。
明知范小猴子著了急,趟大蟲還是懶懶的垂著眼皮,清理著喉嚨裏的黏痰:
郝二鬼的心計多,敲出他心裏算盤是:先派兩個人,裝著迷途問路的,拐到莊頭去試探對方的動靜,其餘的人順著堆腳繞到莊後去,只要前頭的人一響槍,就飛快竄進莊子;大夥兒聽了,都說這是好主意,連發的短槍跟單發的大槍捱到一起,動起手來,決計是短傢伙佔得大便宜,劉賢甫連部裏,打總算,不過十來個人,喝杯熱茶的功夫就把他們撂倒擱在那兒了。
這塊窪地,大體上看是平坦的,有很多處稀落的野林子,大片的旱蘆葦和斑斑的草地,也有好些地裂子和水沖的溝泓縱橫其間,窪地當中,有一座很大的亂葬坑,數不清有多少座墳頭。
「剿匪靖鄉,是我的本份。」朱營長說:「不過,我手裏的人槍,跟趙大蟲比起來,究竟太單薄了些,所以只能動腦筋,打主意取勝他。如今之計,非這樣不成……」他壓低嗓子,逐一解說著。瓦簷下面的風,掃著大把的雪花,簌簌的打在祠堂大廳的屏風花格上,黑裏彷彿蹲著一隻作勢欲撲的怪獸,就要張口噬人。巡更的梆聲,在冰牆下響著。朱營長說話的聲音雖低,但卻清清楚楚,穩穩沉沉的。
人派出去一天,入夜回來時,要搶的糧食沒搶著,卻搶來十幾罈子老酒……。
「這個,你們都甭管了,」范小猴子說:「誰把四褂搭腦袋切的來,我送一支新匣槍,外加一百塊銀洋,——你們在賭桌上,誰有手氣贏過這麼多的?」
「嘿嘿,那不要緊,誰的槍不會走火呢?你出葬,我照樣會哭的,……就算是貓哭耗子罷,總歸有那麼一點兒意思。我說,老二,你認了罷!棋輸子還在,拾掉再重來,二十年後,不又是條漢子?人,總要學著輸得起呀!」
「對不住,老傢伙,咱們是趙大爺那邊的人,要想活命,就得說實話,屋子裏有沒有埋伏?」
若想造成僵持,頭一天必得硬熬硬挺,把他們那股子狂潮給阻遏住,這業已做到了。假如想使對方不再持續猛撲,那只有作勢威嚇住對方,這就是他囑咐高侉子辦的。……高侉子接到飄落的風箏上營長的手令,連夜把他那個連拉離丁家老莊,分別散伏到大窪子裏去。自己卻帶著隨從,到盧家大莊,姜家老莊,蘆花洲那些地方去,糾集一些可用的人手,要他們套上自己連裏弟兄的軍裝,扮成援兵;槍火箱子裏裝的不是槍火,全是些土塊;那些倒扛著的槍枝哪兒是真槍?都是用麻繩兒繫著的木棍罷了。
這一說,說著了趙大蟲的心病,他臉色沉沉的,不太好看,不言不語悶了半晌,才嗯了一聲說:
跑著跑著,前頭又不對勁了,一陣排槍密得像炸豆似的,跟著有一群黑影,從冰凍了的雪地上奔了過來,牛勁府這邊也弄不清來的是誰?也開槍打了起來。誰曉得前頭那一群,正是牛勁府手下腿快的散部,被朱營長高侉子那一連的伏兵頂了回來,雙方弄不清誰是誰,只管先開槍,等到牛勁府自己衝上去,用匣槍打死了兩個,這才曉得弄岔了。
「不好了,大爺!朱大瘟全營,攔腰剷過來啦!」
那拾糞的小子敢情有些楞傻,偏著頭,把王四褂褡和那窩土匪望了一望,並沒顯出驚懼,反而硬頂硬撞的對王四褂褡說:
雙臂朝外一揚,兩管槍就像潑水般的發了彈。朱營長真夠機靈,湊著趙大蟲抬手那一剎,業已臥倒身子,在河灘的雪殼子上,急速的橫滾開去,饒是這樣快捷,他頭上那頂呢帽上還是中了兩彈,飛落到河邊的冰齒上去了。
「嘿嘿嘿……」王四褂褡嚎笑起來說:「你真會猜,咱們正是土字號兒,你不會不曉得,王四褂褡就是我,你四爺就是兇慣了的。」
股匪群散開朝上挺,對面的官兵也硬壓過來,在陰霾的清晨,雙方接上了火。朱營長這邊佔了墳包和林地,股匪只佔了草溝和荒地的田埂;朱營長這邊架了三四挺機關炮,打得咯咯響,像開了鍋的粥,股匪槍枝雖多,但獨缺那玩意兒,在聲勢上首先就差了一等。
「不成,我拿了主意,還要差我跑腿,這太冤了!」矮子怨說:「我不去,橫豎當家的發了火,罵也罵不到我頭上。」
這話剛說了不久,四周黑地裏的牛角,就喔嘟嘟的吹響了:
王四褂褡心裏這股怨氣,發又不敢發出來,也祇常常頂著他的喉嚨管兒罷了。
但盧老頭兒的宅子裏,沒有一絲動靜。王四褂褡心想:這幾個熊人,是怎麼回事?硬它娘的充耳不聞?他把黑叫驢一夾,竄出林子,來到麥場邊上,又扯開喉嚨嚷叫了一陣,宅子裏仍然一片死寂,沒有回答。王四和圖書褂褡動了火,喊叫說:
「再說,這到年三十了。」另一個說:「再怎麼樣,年總是要過的,等到年初五,咱們開火接財神,再試探試探他的虛實也不晚。大新年裏,開槍動火不吉利。」
不過,牛勁府也很機伶,他並不急急認準一處地方死攻,東圩角退下去,西圩角又吃了緊。他曉得朱營長再強,也祇有那一排人手,顧了頭就不能顧尾,攻和退這張牌,總是捏在自己的手上,要讓對方疲於奔命的兜圈子,並不太難。
歸巢的鳥雀在崗頂上發出吱喳的碎語,轉眼功夫,天就逐漸黑上來了。郝二鬼計算計算時辰,交代說:
一聽到趙大蟲這個名字,那幾個全都鬱住了;從灌河口到六塘河兩岸,趙大蟲是個出名的歹毒的人物,他領著的海匪,足足有上千人槍的實力,遠非是王四褂褡這類的毛賊能比得了的。趙大蟲所以得到這麼個諢號,是因為他捲劫地方的手段,比得過吃人不吐骨頭的老虎,此地有人這樣的形容說:
「鬼變的東西,憑空會入地三尺!」
朱營長淡淡的笑了笑說:
土匪窩裏,也有許多外路來的,混世走道的人物;有的跟王四褂褡一樣,是地方上的霸爺,有的是犯了重案,把趙老大當成一把護身傘,抗風躲避來的,更有遠處黑道人物,經過三岔口,投過路帖,就逗留下來的。他們不是三股裏頭的人,但在賭桌上,一樣是你兄我弟不分家。自己假如能買通這些人裏頭的一個,把王四褂褡用黑槍打掉,牛勁府決不至於記恨趙大蟲。王四褂褡一死,牛勁府對五聯莊那一帶的形勢不熟悉,受點兒挫辱,不怕他一意孤行不回頭。
「趙大蟲踩過的地面,連草都不長!」
王四褂褡帶著他那窩小土匪,順著河岸朝東趕,不到半天功夫,就離開了他們混了多年的老窩。
不過,這回朱營長並沒趁夜反撲他們。只是那個火團子不知怎麼的,突然飄飄搖搖的朝東飛移了過去,飛得像風吹雲絮似的快速,轉眼的功夫,就朝丁家老莊那個方向落下去了。
真它娘的人倒霉,騎蛤蟆也打蹶兒,王四褂褡燠惱的想:不但丁化平、徐耀西那幫人沒把我放在眼下,如今連這拾糞的小子也竟敢來奪我的槍了?……
「歸根結蒂,事情還是由牛勁府那個直頭驢惹起來的。他要不聽信王四褂褡的慫恿,扔掉一把子兄弟的交情,拉槍散夥,獨自帶人朝西挺,朱大瘟還不會抓住把柄,這麼快來剿咱們。如今牛三情況不明,咱們又著了劉賢甫的道兒,窩也叫搗了,水也都漏了,咱們若不作勢撲倒劉賢甫,吃苦頭的日子轉眼就到,你們甭再三心二意了,拉上去打!」
儘管趙大蟲把底牌勒在手上沒打出來,范小猴子卻一點兒也不樂乎,不是嗎?這股近千人槍的實力,橫行州縣,從沒像眼前這樣窩囊過;朱大瘟這個名字,像一張鎮邪的符咒,把人給魘噤住了,天上地下,到處彷彿都是他的影子,當家的自己也先縮了頭,怎怪得底下人惶懼不安呢?三岔口原就夠荒寒的,低矮的茅棚子,拱腰駝著滿天的塊雲,在風裏細聲哼叫著,閒散無事的股匪,蹲在屋裏烘火驅寒,一股子死沉沉的味道。
「依您怎麼辦呢?還是那個老主意,——縮著頭窩在三岔口,乾等著人家來收拾?」
「要跑,你們腿底下就得放麻溜些兒!」他說:「緊緊跟著我的驢,不要再跑散了!」
「不要說攫住朱大瘟,」牛勁府說:「恁是攫著徐耀西、丁化平他們哪一個,聯莊會就硬不起來,他們固然心痛錢財,他們難道就不要命?……到最後,朱大瘟還是會叫高侉子讓路的,要不然,咱們一撕票,姓朱的難道不怕得罪地方?」
正因為徐耀西穩沉迂板,才把亂糟糟的局面穩住,不過股匪射來的槍火一直很猛,打得圩垛上塵土亂飛,大夥兒很難抬得起頭來。牛勁府也夠狠,在槍火壓住守圩子的人頭之後,他著人運了千百捆野蘆柴,堆在護壕外的鹿砦上,點上火焚燒,那此鹿砦和尖木樁,都是乾木料,一傢伙就燒得火燄沖天,大陣的煙霧,把圩垛全遮沒了。徐耀西眼見股匪縱火,急得瞪眼抓頭,但卻沒有一點辦法可想,火勢還在蔓延著呢,股匪已捲上來,貼近了外壕,嚷著要聯莊會扔槍了。
「您對剿除趙大蟲,有什麼成算沒有?」丁化平說。
范小猴子對趙大蟲,雖不能說是忠心耿耿,至少還勉強跟他合得上夥,打算搓一段時期的兩股繩兒,度過眼前的難關。誰知道朱大瘟一耍出封鎖煙路的厲害招數,他實在是招架不住,沒幾天功夫,前後丟了好幾十條槍,他已經心驚肉跳,坐立不安了。再一聽到這種傳言,不能不對趙大蟲存了戒心,唯恐趙大蟲真的聽信這種風言風語,對自己起了疑忌;以他那陰冷的性子,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可不能不防著些兒。
「當家的,那邊兜住一個夏家灣逃出來的女人,懷裏還抱著個娃兒,她說是寒天河上封凍,沒魚打了,走娘家過荒春去的。您要不要問她話?」
滿把絡腮鬍子的趙大蟲也是個癮君子,曉得熬癮的難處,他捏起橫捆在驢背上的王四褂褡的眼皮察看了一番,吩咐左右鬆了繩索,把他抬到煙榻上去躺著,抹了一塊熟煙膏在王四褂褡的嘴裏,又跟他貼身的交代說:
趙大蟲攀著溝緣一瞧,那邊就是寬闊的灌河口,一段沒有冰封的河面上,鎖著幾十條原是自己的船隻,那矮矮疲瘦的,披著大氅的人,正是自己的對頭朱大瘟,旁邊有人替他牽著馬,還有五六個衛士跟隨著。
「省點兒精神,等歇著用罷,」郝二鬼把話岔開說:「這是什麼辰光,還談那個——趁這個當口,咱們該計議怎樣對付劉賢甫才是。」
「全它媽中了劉賢甫的詭計了!」趙大蟲跺腳說:「他買了個婆娘來說謊,我竟然會鬼迷心竅,聽了她的話,弄成這樣糟局面,一屁股臭屎,怎麼揩法!」
「這些股匪,若等到朱營長回來,一定會具文朝上面押送,尤獨牛勁府這個死有餘辜的傢伙,讓他多活一天,咱們全不耐煩,不如把他就地處斷了再講。你覺得怎樣?」
「快替我分頭再去查探,看看丁家老莊那邊,高侉子那個連的人撤了沒有?」
牛勁府的這股人,就這樣的垮了桿兒了。其實,在大窪子裏被朱營長和聯莊會擄獲的,還不到一百人,其餘的人槍,硬是驚散了。朱營長會合了高侉子之後,把被擄的匪徒全交給徐耀西帶回莊上去羈押,自己卻帶著人,馬不停蹄的朝東去,增援劉賢甫和秦贊先。
「朱大瘟衝著咱們顯顏色了,老大。」范小猴子動火說:「不是我催逼您,委實牛老三那股人槍,處境太危險,您若不早拿主意,那股人早晚會被姓朱的吞掉。」
「照計算,」他說:「我黏在風箏背後的手令,業已到了第二連高連長的手上了。他按計而行,不出兩天,咱們這兒就會有大批的援手。當然,這並不能算是真正的援兵,只是變給對方看的戲法。我要讓牛勁府摸不透咱們的虛賞,仍像這樣,雙方僵持不動,我就有另一個方法對付他,一鼓作氣的拎他的腦袋!」
傍午時分,趙大蟲跟郝二鬼領著一批槍手,押住陣腳朝東退,股匪經過重新編配,陣勢倒是很整齊,不過這種陣勢,朱營長並沒看到。佔穩三岔口之後,朱營消消停停的歇了下來,埋鍋做飯,生火取暖,營長更傳話下去,說是要在三岔口宿營了。
「兩全其美?您說是……」范小猴子困惑的說。
「河叉口就在前頭了,你們準備蹚河罷!」王四褂褡說:「聲音放輕些兒,不要打草驚蛇,讓他們溜掉!」
朱營長看人,真是看到骨頭縫裏去了。大雪不斷的落著,牛勁府雖然躺在暖鋪上,一付若無其事的樣子,但他也明白平素常在嘴頭上嘲弄著的朱大瘟,實在是個極為厲害的對手。為防朱營和聯莊會冒著大雪全力反撲,他著人拆除很多莊屋,用樑木埋成一道木牆,木牆外面設有陷坑,牆裏同樣用沙包疊成凸起地面的坑道,頂上架了密密的桁木,覆著七層蘆席,蓆上再加一尺多厚的凍土,這樣,就變成一道和對方冰牆對峙的,低而長的土堡,每個槍眼全有槍口沖著外頭瞄著。
「這是它娘的什麼鬼東西?」連牛勁府也叫這神祕的火團子困惑住了,一時想不出這團怪火,是怎麼飛上天去的?
范小猴子是個浮躁的猴兒性子,就是滿心著了火,也吃不住趙大蟲這幾瓢冷水淋潑的,呆呆的發了怔說:
「馬虎點兒,把殘年團弄過再去講罷!」范小猴子只能這樣糊弄說:「姓朱的要踹咱們的窩子,這麼緊峭的風聲刮不進你們的驢耳?你們敢情是活得不耐煩了,想它娘挺屍曬鳥?」
對於攻撲夏家灣,趙大蟲心裏早就盤算妥當了,他在下午就派了他隨身護駕的槍手群,由他親信的頭目郝二鬼領著,先到夏家灣去探底。
「要是他閉上兩眼,不看這台戲呢?」鄭季唐小心火燭,眨著眼問了。
「你也甭做夢,」趙大蟲說:「我手下的人槍還有好幾百,一時中了你的計,巢穴叫你搗了,這並算不了什麼,等我拉過淮河,開了春,自會回頭找你算賬!」
「二把頭,您甭這麼客套了,」其中一個姓董的侉子說:「咱們這夥子人,在三岔口您的翅膀底下受庇護,一向蒙您照顧,有事,您吩咐一聲,咱們敢不盡力?」
由於傻長工幹的傻事,牛勁府連暫時多活幾天的機會也沒得著,他那顆腦袋便被懸吊在徐家老莊莊外的樹椏上招惹烏鴉去了。
聯莊會上,雖然聚起幾百人頭,但後膛洋槍祇有七八支,連發的匣槍也祇四五支,其餘七拼八湊的火銃刀矛之類的玩意兒,嚇唬嚇唬王四褂褡那種小土匪倒可,究竟經不得硬仗;再說,徐耀西、丁化平、姜逢時、鄭季唐、盧老爹這些地方上的紳士,玩玩槍弄弄火有之,若說帶人上陣,連一知半解也談不上。全靠朱營長一個人指揮調度,才勉力把牛勁府擋住。
主意這樣的決定了,朱營長把幾十人槍調下鄉,駐守在丁家老莊,並暗中著人出去傳播著這個消息。
「要是劉賢甫聽著風聲,真把全連人槍聚攏了的話,」一個頭目說:「大爺,只怕郝二鬼他們就沒有那麼容易搬得動了。」
消息很快就傳到躺在鴉片煙榻上的趙大蟲的耳朵裏。趙大蟲手底下的副手范小猴子和三把頭牛勁府,都認為這是個難得機會,慫恿著趙當家的急速糾合人槍,撲到五聯莊去,把朱營長給放倒。
「把陣勢佈開,挺上去!」趙大蟲勒馬盤旋,把匣槍拔|出|來揮舞說:「不給朱大瘟一點顏色,他真把我大蟲當成貓看了。」
王四褂褡從肩膀上甩下他的獨子拐兒,把槍托墊在腿上,朝天放了一響,接著,他大聲喊叫說:
「這是一趟苦差。」一個槍手說:「郝二哥,咱們都是不抽大煙的,這回出來,全替那些煙鬼賣命,真它娘倒了血霉,——就算把劉賢甫攫住了,當家的會給咱們什麼獎賞?賞個大紅頂子戴在頭上!新年新歲,活受洋罪!」
「這它娘跑到哪兒來了?」一個說。
王四褂褡的破鑼嗓子,夠響亮的,何況乎又驚天動地的放過那麼一槍,屋裏那幾個傢伙,除非耳朵裏塞上了驢毛,否則絕不會聽不見。
那個渾身抖得像上了篩子似的,怎樣也停不住:
麥場上空蕩蕩的,場邊柳樹上,拴的有好幾匹牲口,丁化平騎的麥色騾子也在那兒。由此可知消息沒傳錯,這一傢伙硬是甕裏捉鼈,他們想遁也遁不掉啦!
這一火,牛勁府真是虧掉了血本,坑道裏死傷二三十人,丟掉著幾十條槍,一路上,又叫機槍掃傷了不少,一直跑到土崗子那一線上,沒容自己喘息整頓,背後又追壓過來了。土崗子地勢高,原可轉身擋上一陣子,但那些股匪嚇破了膽子,也跑溜了腿,一見身後那些兇神似的兵士追來,一個個順著土崗的崖面朝下滑,逃到大窪子裏去了。牛勁府一瞅左右沒了人手,也只好跟著滑下去,邊跑邊罵說:
范小猴子打的是如意算盤,股匪群裏的一些老煙槍,也糾合了幾十條槍出去找過劉賢甫的卡哨,但劉賢甫手下那些兵,總跟他們捉迷藏,非但不響槍,連照面也不打。只有一回,股匪群趁著一個夜晚,盤掉對方一個卡站,搜著兩大包還沒繳上去的煙土,可是等他們生起炭爐熬土的時刻,才發現那些全是葵桿裏汁水熬成的假煙土,甭說燒泡子吸,就是論盆吃下去也不能過癮。
「前門替我包著,後門替我圍著,一個也不要叫他們逃掉!夥計們,疊起柴火來放火罷!」
「原來玩的是空城計,它奶奶的!」牛勁府說:「這種老招數唬不了我,咱們偏它娘來一個不退兵!他們有七十二變,讓他們在老子眼前盡數變出來罷!」
當年剛出道時的那種威風,是很難再回來的了!
「拿來罷,你!」拾糞的小子使著蠻力。
董侉子笑一笑,曖昧的說:
等到隊伍過完,這暗探鬼急慌忙的跑了回去,在牛勁府面前,把他聽到見到的,照實說了一番。牛勁府一聽,也楞了半晌,他想不到朱大瘟怎會這樣快把他的一營人集齊,這消息如果是真的,自己想一舉搗破五座聯莊的如意算盤,眼看就打不成了!
「嗯。」趙大蟲把眼閉上說:「放她去罷,……照她的口氣,劉賢甫才像是劉賢甫,朱大瘟手下的連長,究竟有點玩意兒,不是膿包。」說著說著,又突然爆出一串笑聲來說:「好罷,劉賢甫,這傢伙,你可算機伶過了火了,我原祇要攫你,你卻把全連都送上!老子胃口大,你有多少槍枝,老子來個照單全收!」
「你們來些人,先把他們扶著,撐到七套再講,」趙大蟲說:「著實不行,只好先把他們扔下。」
說完這話,一桿槍扔了出來,那個大嗓門兒跟著就爬出來了。
「朱大瘟用他的一個熊連拉封鎖,遠遠兜住咱們,斷了煙路,你們吸完這點兒煙土,三岔口再沒有存貨了!我跟姓朱的是死對頭,有他沒有我,有我沒有他!如今趁他全力對付牛三的辰光,咱們得衝出去,把劉賢甫這一連給吞掉,然後,轉臉朝西挺,去找姓朱的算老賬。」
牛勁府可做夢也沒想到,靠他引路的王四褂褡在野火邊站起來一走,二天就沒能回來。他著人去找,人是找到了,手腳齊全,躺在河邊的沙岸上,只差一個很會出主意的腦袋。那具沒了頭的屍體上,掛著一塊白布,上面用王四褂褡自己腔子裏的血,草草的寫著:
一提到煙,范小猴子就歪著嘴打起呵欠來。
「你是誰?」屋裏頭的問說。
「依您看,該怎樣呢?」范小猴子困惑的說。
范小猴子退出來,兜了一心的難題目。他比誰都清楚,在這三股人裏,數人頭,論賞力,當推牛勁府最硬扎,趙大蟲雖說比姓牛的弱些,但他是個有威名有手段的,牛勁府得依靠趙大蟲,才不致瞎著眼亂跨大步;趙大蟲也得依仗牛勁府的猛衝猛撞,才能顯出他的手段,闖出他噹噹響的名頭。如今決不是散夥分家的時辰,兩下真要鬧迸了,雙方全沒好處。看趙老大那種態度,為了要切王四褂褡的腦袋,非把牛三激反了不可;自己要是不幹這種事,又沒法子跟趙鬍子交代。想來想去,靈機一動,想到賭場上那群人的身上去了。
「不怎麼對勁了,二哥,咱們在這兒癡貓等瞎穴;當家的大隊人槍,全佈在高堆背後,跟著空等咧,總得設法跟他遞個信兒罷。」
「那,你是說:這座村子空了?」
「把火銑沖準盧家的大門口,」王四褂褡吩咐說:「我過去叫陣,誘他們出來,只要他們一開門,你們就沖著人頭放槍,咱們是撂倒一個算一個!」
「咱們營長交代,指明要趙大蟲出面說話!」
「劉賢甫這個缺德帶冒煙的傢伙,」發起癮來的人,罵人也罵得狠些,一個股匪拎著熬假土的煙罐子,摔出去罵說:「老子們要是攫住你,連骨髓全都要放進煙罐去,熬成灰吞掉!」
「所以我說老大,」范小猴子又說:「你手邊還賸得有多少包煙土,趁早分配下去,讓有癮的哥兒們全過足煙癮,先拋開旁的不管,拉出去打劉賢甫,佔卡子搶煙土要緊。要是這玩意兒不足,大夥兒熬了癮,哪還能拎起槍去打火?只怕橫倒身子,連站全都站不起來了。」
「趁早甭動那念頭,想學趙大蟲怎麼地?」
「有了王四褂褡,只怕光景就不一樣了。賊不捲劫生地,即使沒有暗樁子,他總得有個引路的人,不信麼?今年年根就有得瞧的了!」
「我是劉連長!」外頭的說:「甭打歪主意,機關炮迎門架著呢!我可不願替閻王爺當差,按著人頭點卯……每人十個乾煙泡,我講現的,不帶騙的,扔了槍,爬出來就有份兒!」
「哼!」趙大蟲吹著鬍子冷哼了一聲說:「我的話還管用嗎?剛剛我吼破嗓子也沒誰理會,祇管跑他們的;大夥兒怕朱太瘟怕成這樣,這個仗怎麼打法?」
「把王四褂褡腦袋給留下來!」
「你甭在那兒出怨聲了,老杜,」另一個說:「人家郝二哥剛姘上賭場老闆的閨女,油頭黑辮子,熱騰騰的被窩,換是你,你願意爬出來喝風?」
「算啦罷,」董侉子說:「咱們先不妨認準這一支匣槍和一百塊大洋,還有范二爺您的面子,一言為定,咱們這就豁命去!」
算賬不算賬,那些股匪倒不怎麼熱乎,拉槍出去,到劉賢甫手上搶煙土,可是挺急的事兒,即使遍積著兩尺深的雪,他們也得去拚命。
「你樂意去舔當家的油屁|眼兒,累成這種樣子,何苦來?日後水子淌出來,當真多分咱哥兒倆一份?我說,人辛苦不怕辛苦,總要圖個落得呀!」
可見那塊碑石上所記的事蹟,真有鎮邪的力量呢!可惜的倒是像朱營長那種文武雙全,熱心除盜的人物,世上並不多見罷了。要不然,為什麼就連橫暴的鬼子兵,在攻陷那塊地區時,還要對著那塊靖鄉石膜拜呢?
「好罷!」朱營長掂著匣槍說:「就依你們江湖上那一套,在你閉眼前,亮點兒給你瞧瞧!」
「老子們灌進來啦,扔槍買命罷!」
這邊在消消停停的動著腦筋,那邊的王四褂褡可沒消停一點兒;一個混世走道的人,最怕連二趕三的栽觔斗,尤獨是壓尾這一回,竟當著手下人的面,栽在那拾大糞的小子手裏,把那根獨子拐兒也玩掉了。這種仇要是不報,就算厚著臉皮賴活在世上,硬窩囊,也會把人窩囊死掉,因此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投靠海匪趙大蟲。
這時刻,對方因為喊話沒應聲,槍火又猛烈起來,趙大蟲摘出雙槍,招呼十多個槍手,沿著一條覆雪的溝泓子,斜著朝前竄,他一面還槍,一面叫說:
「您是曉得的,我們這五座莊子,上千戶人家,全是些安份守己的農戶,王四褂褡要不是鬧得太兇,我們也不會買槍購火的拉起聯莊會來了。趙大蟲的實力,能吞捲州縣,他若聽信王四褂褡的慫恿,真的撲打這兒,我們很難挺得住,因此,不得不借重您的大力……」
「它娘的,就這樣大意安逸?」郝二鬼瞇著眼,輕蔑的吐了口唾沫:「人在裏頭烘火,連個端槍的崗哨也不放,不怕咱們趁黑撲上去切他們的腦瓜?」
「我要相信,會躺在這兒跟你說這個?」趙大蟲話裏透著誠懇:「老二,咱們是割頭不換的好兄弟,朱大瘟他挑撥不動咱們,等到天落雪,我就祭殺手鐧,我倒是勸你甭把這點兒挫折放在心上,整天惱悶愁悵,哪還算得了漢子!」
「我哪兒是動火來著?」趙大蟲打了個哈哈說:「牛勁府再有什麼不是,我不怪罪他,咱們總是朝天一把香,叩過頭,盟過誓,折過鞋底的好兄弟。正因為是好兄弟,我才不忍見他用血肉腦袋朝釘板牆上去撞,沒有四褂褡從中搗鬼,事情不會弄得這麼僵法。你用不著維護姓王的,先照我的話做,把他腦袋切下來再說。」
「甭抱怨了,你就躺在這兒罷!」
兩人押著老頭兒在村屋裏察看一番,果真都是空房舍。矮子也沒放槍,只嘬嘴打了個長長的唿哨,郝二鬼便帶著人奔了過來,情勢弄清楚之後,郝二鬼說:
「老實跟你說了罷!」趙大蟲挫著牙說:「十年頭裏,我就在他手上栽了的。我被他在山東攆得存不住身,逼在海上打浪蕩,如今冤家路窄,咱們一明一暗又撞上了!三岔口地位適中,是個可進可退的地方,在這兒,我不必怕他。假如我領著人槍朝西去,攻撲五座聯莊,他會趁機會搗了我在陸上的老窩,到那時刻,祗怕我連海上也回不去啦!……朱大瘟?祇有你們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土蛙子們這麼叫他!」
矮子是怨怨咧咧被拽走了的,兩人從村子背後爬高堆,凍硬了的雪殼子滑溜得緊,爬到半中腰,老杜業已累得喘吁吁了,矮子在後面反嘲說:
隊伍在悉悉索索的走著,又有人在說:
「事兒雖是小事,不過,幹起來也不見得太順當。」范小猴子說:「咱們當家的,想弄掉一個人,又不方便出面,……那傢伙現在跟牛勁府牛三爺。」
三岔口那邊,趙大蟲趁著天落大雪,把屯積的煙土,全數分配下去,讓他手下的那些老槍過足了煙癮,然後把他們召聚起來說:
「三爺三爺,您來瞧瞧,天頂上的紅火團子,又在亮啦,咱們也弄不清,那是什麼怪東西?」
牛勁府弄了個小暖鍋,喝了一天的酒。
「我有點小事,拜託你們……」
「十個乾煙泡,換一條帶火的洋槍,這倒是很公道的價錢。」劉賢甫說:「不過,等到天落雪,趙大蟲把他存貨分配下去,像這樣的交易,咱們就做不成了!」
頭場大雪飄落的時辰,攻撲五座聯莊的悍賊牛勁府正在火頭上。他所率的這些股匪,槍枝硬扎,槍火又很充足,雖說少了王四褂褡,地形地勢不熟悉,開頭吃了聯莊會不少的悶虧,但由於牛勁府的強悍善戰,很快就扯平了。
「倒它媽的血霉,我算是……」
股匪曉得這一場火關乎他們的生死存亡,不得不鼓起餘勇,餓著肚皮朝上頂。天到破曉的光景,雙方接觸上了,股匪這邊先開槍,乒乓一陣槍響過,那邊嗚嘟嘟的響了洋號,接著,機關炮打得像刮了狂風。
「當然越快越好!」范小猴子說。
「緩一點,緩一點,」一個年紀大的土匪呼呼www.hetubook.com.com嚕嚕的喘息說:「我它奶奶的……兩頭喘到一頭去了!」
當然,他連落在拾糞小子手上的那根獨子拐兒,也算泡了湯了。
「依咱們的意思,該緊緊尾追下去的,」高侉子愛打猛衝猛撞的硬火,眼見營長把趙大蟲的殘部放掉了,不由得眼紅說:「再朝東去,地方荒曠,營長您難道要跟他們玩捉迷藏?」
「棉軍裝,替我翻過來穿,軍帽也翻著戴,一律白裏子朝外,這樣,夜晚在雪地上活動,他們再好的眼力也很難看得出來。到了木牆腳下,用鐵鍬輕挖雪穴,雪穴的穴|口,插上纏黑布的木枝,方便後面的人。到了坑道邊,只要見著槍眼,就把手榴彈拉火餵進去。裏頭砰砰一響,你們就放開坑道裏頭的股匪不管,跟著我翻過那坑道的頂蓋,大聲喊著朝裏衝就得了!」
趙大蟲這才抬起眼皮,望了范小猴子一眼,淡淡的吐話說:
「范小猴子那股碼子,在咱們前頭跑散了,大爺。」一個小頭目說:「他們也許會先去灌河口找船,一旦他們上船出了海,咱們連退路全沒啦!」
「沒有這回事,兄弟,」趙大蟲說:「我這才記起來,原來是我的槍走了火。」
「我這回栽觔斗,栽得鼻青眼腫,難得諸位好兄弟不嫌棄,協力扶我一把。俗說:順風順水好行船,這回,咱們只要能借上趙大蟲勢力,非把徐盧姜鄭丁這五個莊子連根拔掉不可!……總讓大夥兒日後好混就是了!」
「主意不錯。」郝二鬼說:「那就麻煩你老弟偏勞一趟怎麼樣?——主意是你出的呀!」
「可是,您屯在三岔口,這幾年從沒朝裏面去過。」王四褂褡說:「要是等到他們的聯莊會成了勢,再動手那可就晚了。」
范小猴子沒再說什麼,他的白眼珠朝上斜吊著。
「也許他不會中計。」朱營長說:「不過,那要等到明晚上才能知道。牛勁府那傢伙雖是粗人,在這些事情上,心眼兒還是很細,依我想,他不會閉著眼的。」
這樣不鬆氣的撲打了一整天,到了傍晚時分,高侉子那個連,業已在牛勁府的後面夾攻過來,搗破了牛勁府佈妥的後防,佔穩了幾天頭裏被牛勁府奪去的丁家老莊。他這麼一夾,更逼得牛勁府非打破徐家老莊不可。
徐耀西一聽,趕緊朝外跑,再等他招叫出口,傻子的鍘刀已經落下去了。牛勁府空有一個高大的個頭兒,腦袋滾落之後,腔子裏幾乎見不著血。傻長工露出一口黃牙,笑指著說:
「郝二鬼,」他說:「你領著人,先原路退回七套,咱們打算渡過淮河朝南竄——那邊不是姓朱的地盤,他不會再多管閒事的。」
「老爹,老爹,」老杜過去說:「這兒敢情是夏家灣?劉連長屯駐的地方?」
「屋裏蹚渾水的朋友,咱們打個交道,你們只要扔開手裏的洋槍,挨個兒爬出來,每人就發你們十個乾煙泡兒,——至少在押進縣城的路上,咱們不勒逼你們戒煙!」
「劉賢甫,你這個狗爹生的,狗娘養的,你來罷!你要是不給老子的煙抽,你就乾脆把老子斃掉!你封鎖煙路,存心讓老子們熬癮,老子一鳥衝翻你祖宗亡人牌位!」
「你說劉連長?」拐腿老頭兒說話很費力,顯見他耳朵有些聾了:「今早上不知誰來報的信,說是趙大蟲要帶人來撲他,剛吃了晌午飯,他就把煙土堆到屋後高坡上,架起柴火來燒化了,帶著人槍轉了地方。……村子上的,也怕股匪下來燒殺,牽牛的牽牛,挑擔的挑擔,捲著細軟,拖著家眷,逃難去了!嗨,大新年裏,受這等磨難!」
「你跟楞子怎麼說呢?他硬說王四褂褡沒了槍,還不如一泡狗屎。」
「斷了翅膀的蝗蟲,填坑的料子!他要是縮頭不敢出去對付姓朱的,咱們只好拉槍散夥,老子可不願這樣束手束腳的,受他的鳥氣。」
整整一個上午,槍聲角聲和殺喊聲就沒停過,時辰也被濃煙燻著,熱火烤著,鮮血塗著,弄得混沌難分。股匪是拚著命來的,槍火實在太猛。守南門的丁化平的兒子胸口中了槍,丁化平飛身去救護,一隻胳膊也叫流彈射穿了,裹著傷,噙著淚硬挺住不退。姜逢時的屁股上也中了一粒從半空落下來的流彈,幸好那粒子彈走老了,沒有後勁,祇把他打得栽了一個觔斗,回手去摸屁股,只摸著綿褲上面,有了個燒焦的糊窟窿,屁股沒破,有一塊巴掌大的青腫。
「憑著聯莊會上那幾個土人頭,決變不出這種花樣來。」牛勁府對他左右說:「這一套,顯然是朱大瘟教出來的。他們那些人佯攻佯撲,耗掉咱們的子彈,這個當,咱們祇能上一回,今天咱們就得趁白天把土崖拿下來,挖溝挑壕,不再理會他們那種裝模作樣的騷擾。」
「他奶奶,茶壺沒底,——有多少水,漏多少水!」一個說:「看當家的怎麼拿主意罷!」
范小猴子在好些地方走動走動,底下那些人見著他,紛紛的怨說:
轉眼到了年三十的夜晚了。
拾糞的小子聽王四褂褡這麼一說,丟掉糞杓,一把抓住王四褂褡那支獨子拐兒的槍柄,猛力朝下拖拽說:
雪後的陰天,光寒直透人骨縫,說是半下午,天已昏黯下來,只靠著雪光照亮了。郝二鬼帶著的這批槍手,每個雖不定都能稱得上活線,至少開起槍來頗有準頭,能拚能撞有膽氣,豪強橫霸弄慣了的傢伙。趙大蟲一向倚仗他們,把他們當成壓箱子的寶貝,這一回暗中撲襲劉賢甫,志在必得,才把他們給差了出來。
這年頭,混世就是混人頭;人頭熟,槍火足,才闖得開,混得圓。自己這個人頭班子,不是三天兩日拉起來的,一旦散了夥,賸下一個光人和一匹黑驢,道種獨角戲怎麼唱法?
「明天一早,就著人砍樹,綁木梯,先得一鼓作氣,把當面這道土崖佔住,咱們必得有個居高臨下的地方,才好攻撲那些莊子。」
「老大,王四褂褡是被五聯莊丁化平他們逼出來的,當然一心想回老窩去。勁府他是急躁性子,你就讓他去打頭陣,受些挫磨也好,……您犯不上動這麼大的火。」
「那不關緊。」趙大蟲說:「既然劉賢甫據守夏家灣那座莊子,想跟我硬抗,我就來它一個前頭不動後頭動……替我傳告下去,兩股擰合成一股,先撲高堆,不管它三七二十一,一佔住高堆,就朝莊子裏潑火!」
這一來,趙大蟲心裏就太不是滋味了,牛勁府是個粗人,腦瓜子裏沒有幾條紋路,不知道姓朱的厲害。對付他那樣的人,就算三股辮子綰在一起,也未必佔得了上風,討得了便宜,哪能在這種辰光拉槍打夥鬧分家?
經過趙大蟲開誠佈公的這麼一說,范小猴子心裏寬鬆了不少。趙大蟲還特意設了酒席,跟范小猴子把杯夜話;兩人喝到五分醉了,橫身到煙鋪上去,對臉躺著談話。范小猴子手裏抓著煙槍,正吸得飄飄然,就聽見砰的一聲,跟著連煙燈也震動了一下。
這麼一來,那些土匪全嚇得不敢動了,拾糞的楞小子說:
說著,他一探手,打懷裏拎出一隻小布袋兒來,取出熬妥的乾煙泡兒,分給他護駕的那些槍手說:
「早兩天,我要耳目查探過了。」他跟郝二鬼說:「劉賢甫的連部確實是紮在那兒,有三匹馬,十七八條長短槍枝,各卡哨沒收的煙土,都送到那兒囤著。如今,朱大瘟在五聯莊對付牛三,這些煙土,他們一時還沒法子送回縣城去,咱們真要用大隊去攻他,他們有時間把煙土給燒掉,那就沒戲好唱了!」
牛勁府進了莊子,才發現這座莊子是早被搬空了的,牲口、家禽、糧食、細軟,沒有剩下一點兒,闔村的婦孺老弱也都遷走了。
「不愧是老保定出身的武將,」盧大老爹誇說:「真是見識高明。但則,怎樣才能把趙大蟲誘出老巢呢?據咱們所知,他捲劫東海岸,只到三岔口為止,這一兩年裏,他從沒到西邊來過。」
「嘿嘿,」牛勁府看了,皺著眉頭笑笑說:「這瘟貨跟我一樣,竟也懂得鬆乎?——冬頭上放風箏,他好大的興致!……用火球照亮,他又想反撲咱們了?」
「不對勁呀?四爺,咱們明明是朝河南岸跑的,怎麼會一頭栽到人家懷裏來了呢?您瞧瞧,……這不是上回咱們遭困的大窪子嗎?」
「這才像個話。四褂褡,我問你,你究竟是要命不要命?」
「曬在這兒喝風,還不如回到海上撈魚去呢!」范小猴子自己手下的那股子人更有話說了:「二爺您怎不學學牛勁府,拉槍散夥,咱們寧可單打獨撞去,姓朱的封了咱們的煙路,再待下去,這兒不再是跺子煙,要它娘的變成禁煙所了!」
「你聽聽槍聲罷!」朱營長說:「你手下那些游魂,哪還走得了?我的隊伍,早在七套那一帶設伏等著他們了。你在我面前扔槍,我還不會當場殺你,假如遇上聯莊會,攫著你,會用鋼刀一寸一寸的鍘掉你,兩樣你總得選一樣了。」
左右的人全曉得牛勁府的脾氣,早年撲打潘家圩,他躺在繩床上,手裏抓著酒壺。撲鹿家溝子,他在溝裏設煙鋪,槍子打他頭上過,他說只當是知了飛的,更說是,人不鬆乎,不能上陣。
朱營長又笑了笑說:
比繡花繡朵還要細密的主意,在大年卅的深夜裏,由朱營長親自率領著行動起來了!沒等到牛勁府弄清是怎麼一回事,山崩地裂般的彈爆聲,業已把坑道裏的股匪炸得東倒西歪,殺喊連天的衝了過來。牛勁府趿著鞋,被一群護駕的嘍兵推擁著,奪路朝東跑。這時刻,股匪陣裏業已亂得一塌糊塗,嘍兵找不著頭目,頭目聚不攏嘍兵,而徐耀西、丁化平、姜逢時和鄭季唐所率的四股聯莊會,也跟在朱營長的背後捲殺過來。
「好罷。」牛勁府強忍著說:「既有酒,也叫他們分著喝點兒,暖和暖和身上。倒霉的天,快起風訊了!」
「好罷!」牛勁府說:「咱們就這麼辦!」
「這多好,和和氣氣的。」外頭的說:「三岔口像是個鬧蛔蟲的肚子,咱們營長的這個主意,比寶塔糖還要靈驗,您瞧,這不是順趟兒爬出來了?」
三岔口那邊的消息怎麼樣?牛勁府這股人沒法子知道。他們順著河岸頂風挺了一天,落黑時,和聯莊會的哨站接觸上了。當時天昏地瞑,牛勁府看不見前面的形勢,一路上,他連抓個帶路的鄉民的機會全沒有,沿河岸幾十里,那些零星的小村落全是空的,想見他們都已經匯進徐盧姜鄭丁五座聯莊。
幸好有兩個老煙槍帶的有乾煙泡,王四褂褡壓住了癮,才說:
「現在我也沒精神跟你們多說。」王四褂褡不停的打著呵欠,擠出一串淚水來:「我怎會把煙具忘了捎在驢背囊裏,命全熬乾掉了!……你們誰帶的有乾煙泡兒,分兩個給我嚼一嚼再講!」
「先穩住,瞧瞧對方的動靜再講!」牛勁府說:「高侉子既已撤走,咱們後路暢通,進退自如,反而好辦事,我不見姓朱的人頭落地,決不罷手。」
「橫豎撲了空,煙土也沒搶得著,咱們不如伏在這兒等著,等到劉賢甫回來再攫住他。」
聯莊會上,丁化平腦筋動透,脫不了還是去縣城,請駐軍的朱營長幫忙。朱營長蠻爽快,自騎一匹快馬,帶了兩個隨從就下鄉來了。
「你們全是軟扒扒的稀牛屎!」牛勁府罵說:「他們聯莊會,有房舍、田產和家小在,賣命是當然的,這有什麼稀奇?咱們想喝油,更得要賣命,要不然,你來這兒幹啥?——牽他們小辮子呀!明早我自去叫陣,告訴他們,再不把大洋用麻袋裝出來,我就點火把五座聯莊給燒光,不論婦女老弱,攫住一個殺一個,瞧他們軟不軟……替我找個地方把煙燈點上,整天熬神,我得鬆散鬆散了!」
牛勁府真的穩住了,沒再攻撲。他手下的那些股匪,曉得朱營長調來了援兵,起先倒提心吊膽的緊張了一陣子,不過,冰牆那邊並沒見動靜,整天死沉沉的,令人莫測高深。雙方這樣僵持了好幾天,雪停了,天氣更加酷寒,沒膝的積雪,全結成了白色的堅冰。
「如今沒有旁的事,就等著郝二鬼在那邊動手,咱們好抓漏網的魚了!怎樣,誰開頭講個笑話聽罷,我愛聽葷腥的。」
經趙大蟲這麼一提醒,大家夥全慌了爪子;三岔口是他們盤據幾年的老窩,有好些槍火糧食囤在那兒,要是對方闖進三岔口的垛子窰,把老窩搗破掉,這股子人就沒了根,當著這種大寒天,沒法子在露天裏過活。因此,連死屍全沒來得及收埋,就急匆匆的渡河朝北拉。剛過了河不久,大隊的前頭,就有人用帶哭腔的嗓子嚷出來:
「嘿,王四褂褡是個反覆無常的傢伙,」丁化平說:「他幹事,全都不在『理』字上,按理去推斷他日後如何如何,那可沒準兒的。依我看,他也許三兩個月內不會再來,過了段日子,他還是會來騷擾的。——諸位該不會忘記,他是海匪趙大蟲的應聲蟲罷,他如今雖說沒槍沒勢了,但他勾人來捲劫總行。」
「對!」老杜說:「守住他的窩裏等他,要比在外頭喝風好得多,但則,這老傢伙,咱們怎麼處斷呢?」
「你們這些傻鳥,跑什麼玩意兒?你們兩條腿再快,能快過出膛的槍子兒嗎?快替我蹲著,不要動彈,拔蘿蔔你們不會拔,出大恭也總會出,——就那樣蹲著不動不成嗎?」
大隊渡河,一到南岸,就沿著夏家灣那道高堆背後把陣勢拉開了。這許多人槍,佈成三道鐵箍,把夏家灣外圍緊緊的箍住,甭說人逃不掉;連水都漏不了一滴兒。
他說著話,正想爬起身子,但聽背後有個聲音,冷不溜丟的說:
「不成又怎樣?你們這些傻鳥!」牛勁府罵說:「大寒的天氣,咱們不能在露天底下,靠喝風燃火過日子,兩面夾攻,咱們一點乾糧用光,怎辦?餓到扛不動槍,叫他們攫去砍頭,一個個全像王四褂褡那樣?」
「丁家大窪子,你不認得?」拾糞的小子說:「上回你不是在這兒吃過聯莊會的排頭的嚒?怎麼老是不死心,要朝這兒轉?敢情是陰魂纏了你的腿?」
「前頭黑松林子那邊,遍野全是人,」他指著說:「馬隊像潑風似的,奔得雪煙直迸,機關炮架在墳頂上,肉眼全看得清清楚楚!……大……大爺,他們離腳下不到兩里地,轉眼就撞上啦!」
跛腿老頭兒抬起頭,把一高一矮兩個人打量著,點頭說:「不錯,你們有什麼事?」
「不管他趙大蟲有多強,我們也得豁命保住莊子。」丁化平說:「大夥兒全知道,莊子要被趙大蟲撲進來會怎樣?……馬不留面,人不留頭,那可全完了!」
王四褂褡一見趙大蟲動了火,連忙打著自己的嘴巴,陪笑說:
牛勁府這兩陣槍,使圩垛上有了傷亡,徐耀西對那些亂跑亂動的說:
「我這腦袋瓜可不是主意罐子,隨手一掏就掏得出主意,」丁化平拍打著他的後腦勺說:「好主意,總是要人慢慢去想的,你們得讓我消消停停的動動腦筋。」
喘息商議還沒定,追兵業已上了土崗子,乒乓五四的開了槍,這回牛勁府沒再罵誰飯桶膿包,他自己拎著匣槍,帶著頭跑。
「股匪的坑道外面,木牆腳下,有好些陷坑,」朱營長跟打突擊的那排弟兄說:「但那並不要緊,凍硬了的雪殼子,即使撐不住站著走的人,但足可撐得住伏下身爬的人。接近木牆時,你們得伏著不動,用長繩牽著一個先爬過去,然後把繩頭緊繫在木樁上,繃緊了,抓著繩子爬,萬一雪塊崩塌,人也不會墜下去。」
他明白趙大蟲不敢深入的緣故,完全是憚忌自己這一營的實力。要是自己把隊伍拉下鄉來,撥弄他的虎鬚,把那隻大蟲激怒了,他還是會採用太山壓頂的方法撲過來一拚的。當然,光是激怒他還不夠,自己早就把能打的牌,全都打出去了。
「算了,當家的,咱們認命,不再走了!」一個小頭目說:「我情願讓姓朱的早點來收拾,一槍打死了,也比這種熬癮的罪好受得多。」
「好罷,老大。」范小猴子說:「我不像牛三那樣莽撞,您既不肯聽我的,我當然得聽您的,無論事有多麼難,我也照您的吩咐辦妥。」
另一個把那林子看了看,疑惑的搖著頭:
「當家的,對面有這許多槍口壓著,只怕一時退不下去。」郝二鬼說:「他們會趁勢衝上來,把咱們當成兔子攆。」
天到傍午時,丁家老莊居然也被拿下來了。
「妳是打夏家灣出來的?」他說。
拾糞的小子真是個楞子,他是徐家莊徐耀西家裏的小長工,這回捉住了王四褂褡,得了他那支槍,卻又把人給放走了。徐耀西是五個莊子公推的聯莊會的會統,也拿這楞子沒有辦法,攤手苦笑說:
「咱們短槍多,」老杜說:「當然越貼近他們越好,俗說:大槍怕貼,一貼上了,他們就沒門兒了。旁的油水撈不著,奪他們三匹馬,撈幾條新槍也是好的。」
「我弄不懂,敢情那個朱大瘟,真的是生了瘟了?」牛勁府說:「換是我,只要想守那幾座莊子,再怎樣也不能輕易放掉這塊高地,如今,咱們拿下這座土崗子,五個莊子,就算是敞開了大門。乾脆趁熱打鐵,先把前頭的這座丁家老莊端了再說。」
「用不著動火氣,趙大鬍子。」朱營長手裏搖著白籐的馬鞭兒:「我忝為營長,吃的是四方百姓的糧,燒的是千家田裏的草,剿匪靖鄉,是我的本份事,何止單單對付你一個?連王四褂褡那種毛賊的腦袋,我也照拎。你姓趙的人頭多,槍火足,有本事打垮我這個營,我沒怨聲,要是沒本事,那只有丟槍認輸,容我把你捆進官去,動火是沒有用的。」
五個莊子為這位白面書生型的瘦瘦的營長擺筵接風,酒席筵前,丁化平把王四褂褡逃離家窩,可能勾結海匪趙大蟲前來捲劫的事,源源本本的說了。徐耀西接著說:
「你們說怎樣?姓劉的找著咱們來了!」
「我說,牛三爺,」王四褂褡說:「我最佩服您這種脾氣,一硬到底,趙大爺他要自困在三岔口,等人來收拾,決不是辦法。您要是拉槍去撲五座聯莊,那邊的地勢我最熟悉,我願跟著您,當個領路的。」
牛勁府只用半天的工夫,拉著人朝西挺了四十多里地,入夜後,把人槍屯紮在臨河一座光禿的土丘上。天寒得緊,風頭嗚嗚的掃起塵沙,使人不能臨風張嘴。
「你急什麼來著?高連長!」朱營長笑笑說:「若論對付牛勁府,你那套功夫算是一等一的,若論對付趙大蟲,又得換上另一套了?……你想想,不要說三百多帶著槍的人,就是三百多隻鴨子放在野地上,也夠你抓的。如今趙大蟲不是實力弱,只是處境很難堪,硬對硬他沒能佔上風,心已經虛了,他帶著人槍朝東去,一定去海口,打算回到那些賊船上去。逗上這樣的大寒天,他走不快的,咱們等到弟兄們一個個吃飽了飯,烘暖了身子再出發。你跟劉連長兩個,帶人慢慢壓過去,一到七套北邊,就停住,佈陣等著他。我自帶馬班,打河北岸,抄近路去海口,跟秦贊先會合,總會在趙大蟲前面,擋住他,讓他曉得賊船業已被截走,他再想回去當海匪的夢做不成了。我敢說,他手下那些煙蟲,經過兩整天挨凍受餓的長途跋涉,一定疲弱不堪,經不得秦贊先連衝打,我在那面一露面,趙大蟲會以為咱們全營抄到他前頭去了。既不能退走,只有一個法子,那就是再回頭,那時,你們無需再打硬火,只要喊叫喊叫,出去擄人撿槍就得了……我臨離五座聯莊時交代過徐耀西他們,聯莊會也已拉了出來,也許就在一兩天就到,趙大蟲儘管有能耐,能逃過你們這一關,他也逃不過聯莊會那一關閘,你信是不信?」
「他們五個莊子,巴掌大的一塊地方,能成多大的勢?我就拔不掉它?……也祇有你這種一泡鼻涕似的熊人,會替他們虛張聲勢。」
「你們誰上?誰要再逼上來一步,我就一攮子戳死他!」
這話聽到王四褂褡的耳朵裏,可算得著機會了。王四褂褡業已弄清楚,趙大蟲手下這些人槍,是三股辮子編起來的;范小猴子原是灌河口一帶的霸爺,牛勁府是鷹遊山的海盜,三股人擰合到一起,論年齒,推趙大蟲做頭兒,暫時坐上了頭把交椅。牛勁府對趙大蟲一向不怎麼服氣,若果沒有一個范小猴子夾在中間打圓場,兩下裏早就鬧崩了。王四褂褡並沒存心慫恿他們拆夥分家,委實窩在矮簷底下作客,太不是味道;他寧可跟牛勁府一道兒朝西撞,眼見他把徐耀西和丁化平那個聯莊會砸得稀花爛,這是退而求其次的算盤。
「朱大瘟的機關炮太辣了。」郝二鬼嘆說:「咯咯叫的掃得人抬不起頭來。假如不想法子讓他們的機關炮熄火,挺在那兒更是活受洋罪。」
「好!」郝二鬼說:「我這就帶人渡河,不聲不響的捱近那莊子,等到天黑定了,您帶的人槍在堆後佈妥,我就撲進去搶煙土!」
「嗨!」牛勁府跺著腳說:「既逃不了,只有挺住罷,好歹撐持到天亮再講!」
「全它媽是些膿包,跑個什麼勁兒?等到回三岔口,老子非斃掉幾個不成!」
「當……當然要命!」王四褂褡被對方捺倒了,只好充孬作甩,苦著臉求告說:「你抬抬手,放了我,我那匹黑叫驢,由你牽去,這根槍,還求你還給我。」
然後,他又想法子要人到三岔口散佈謠言,說是股匪裏頭,二把頭范小猴子要叛離趙鬍子了,要不然,怎會連二趕三的派人出去,向朱營繳槍?不用說,范小猴子跟劉賢甫,暗裏早有默契……
「丁大爺,這傢伙被咱們攫著了!」
「我看不妥當。」丁化平說:「這傢伙既是擾亂地方的要犯,送到哪兒也脫不掉一個死字,也許上面還有話要盤問他,暫時讓他多活幾天也罷了。」
「三爺,您真是粗中有細啊!」一個說:「橫豎咱們業已叫夾住了,不衝也得衝,這麼大寒的天,咱們總不願跳下六塘河去洗澡。」
光是這樣設防還不夠,他更派出好幾個暗探,盯著徐家老莊外面的野地,一有任何動靜,立刻回報。
「糟它娘的大糕!」牛勁府跺腳說:「老子遇著鬼了!哪來的這個高侉子,耍出這種花招?看樣子,趙大鬍子那種烏龜主意,硬是有些道理。姓朱的營長太不簡單,在這種辰光,打老子手心裏,把王四褂褡分了家!」
「熱茶飯沒有了,」拐腿老頭兒說:「灶上吊籃裏,還有些冷餅,桌上有盤醃菜小魚凍兒,你們不妨搪搪饑再說。」老頭兒說著說著m.hetubook.com.com,矮子的匣槍抵住了他的腰眼,聳了一聳說:
「你這笨貨,」老杜說:「你得回去告訴郝二哥他們一聲,你一個人辦不成事。」
「要是得著信,還會這樣嗎?……那兩個怕也早給劉賢甫弄掉了!」
官兵陣裏的機槍歇火之後,接著就有喊話的聲音,很響亮的傳了過來:
你丁化平面子要足了,放我王四褂褡一馬又怎樣呢?他不!他要追著打,非把人逼到河南岸來不可!不錯,一切都如了你丁化平的心願了,但我王四褂褡是玩命的人,只要有口氣在,能輕易跟你們干休嚒?……消息是昨晚上傳到的,說是蘆花洲上的盧家孤莊的老太爺做整壽,聯莊會幾個領頭的:丁化平、徐耀西、姜逢時、鄭季唐,全來盧家喝壽酒,幾個人裏頭,只有丁化平和姜逢時帶的有槍,要撂倒這些人,正是絕好的機會。
王四褂褡暗暗的挫著牙,他牙根癢癢的,恨不得立即攫住丁化平,活活咬下他一塊肉來!不是嗎?徐盧姜鄭四個莊子,原都是肉頭怕事的,王四褂褡雖是一夥子窮賊,手底下沒有五子鋼槍,但他們幾年來也都不敢招惹。王四褂褡在河北岸那一帶地方,愛抬財神就抬財神,愛綁肉票就綁肉票。誰知在幾個月頭裏,打省城回家的丁化平父子倆,帶回五六枝長短洋槍,硬搧起一把火,拉成了百十多人的聯莊會,喊明呼亮的要把王四褂褡捆了送官去,送官只是說得好聽一點,實在就是捆到衙門裏去砍頭。
黑夜把人裹壓著,幾十個被煙蟲啃空的股匪,都成了空空盪盪的人殼子。他們找了幾間廢屋,胡亂扯些麥草梱兒,鋪開來躺著過夜。有的起痙攣,有的發冷汗,忍受著成千上萬的煙蟲在他們身上挖穴打洞,彷彿牠們掏空人的五臟六腑還不知足,硬要把人的骨髓也要掏光。這樣熬到三更光景,忽然外頭有了火亮,同時有個聲音說:
眼前的情勢很明白,怪不得牛勁府任性,自從朱營的第二連橫著切斷他們的退路之後,搗開五聯莊這把鎖,就變成股匪捏起鼻子也得走的路了。即使聯莊會在這條路上掘出個陷人坑,牛勁府也非跳不可,——他沒法子把他這股人放在露天地上過寒冬。
「對,」有人附和說:「前頭那幾座莊子,也許就有他們的卡站,這回咱們出其不意的猛撲過去,也許能弄著幾大包真的煙土,只要過足了煙癮,凡事就都好辦了!」
這當口,黑屋裏嘰嘰咕咕議論上了。
一個把話提起頭來,另一個就接上了腔:
「我說四爺,您這是立定主意,要去投奔趙大蟲的了?」一個說:「您有把握讓趙大蟲收留咱們?……如今他左右並不缺少人手啊!」
「這你甭管,由我帶著護駕的槍手挺住。」趙大蟲說:「逼人逼到這種地步,我是小船沒舵,——橫了!死活非會會姓朱的不可!」
范小猴子最曉得趙大蟲的脾氣,不願再出言頂撞了。但牛勁府是個粗野的漢子,退到外間發怨聲說:
「好呀!你這是不打自招,聯莊會上正懸賞捉你,沒想到今兒撞到我手上了,你這根槍,該我得,乖乖的拿來罷!」
「嘿嘿。」趙大蟲鼻孔裏噴煙,冷笑一聲說:「說得比唱的還好聽!姓朱的真要這樣好對付,有十個我也早對付掉了,哪還用得著你們在這兒聒噪?」
他用腳跟磕磕黑叫驢的肚腹,那牲口就竄出蘆材地,到了盧家孤莊莊口的行樹林子下面;報信的告訴過他,說是盧老頭兒昨晚上請丁化平他們來喝壽酒,喝完酒,起堂會,熱熱鬧鬧的鬧到起更,然後他們幾個坐上桌子打麻將,估量著如今正在補覺,不是嗎?盧家的大門關得嚴嚴的,不像有人起來過的樣子。
「這一火,雙方倉促碰上頭,咱們只是沒佔著好地勢,才弄成這樣的。」趙大蟲說:「棋輸子兒還在,咱們掉頭再重來。你們算算賬看,除掉范小猴子那股人臨陣脫逃一百多,咱們並沒損失多少人頭數,他朱大瘟除了拿機關砲嚇人,又有什麼厲害的地方?這一回,咱們退歸退,陣勢一定要拉著,可不是挨了棍子的夾尾巴狗,連牙也不敢嚙了!」
算來算去,這本賬還該記在丁化平父子倆的頭上。——他要不帶這許多五子洋槍回來,哪會有今天這種局面?王四褂褡摸摸他肩膀上揹著的獨子拐兒,不禁唉聲嘆氣地搖起頭來了。
「嗯。」趙大蟲把兩眼闔上了一會兒,再睜開說:「這才像是兄弟說的話,我等著聽你的回信!」
「我早就把股匪趙大蟲那幫人的底細踩探清楚了,」他跟聯莊會上的幾個頭領說:「他們那三股辮子裏頭,論實力,就數牛勁府這一股最強。早兩年,趙大蟲攻這兒打那兒,全用牛勁府做矛頭。如今牛勁府跟趙大蟲,業已拆了夥,他們之間,也已被我分兵鏟斷了,牛勁府再強悍,他卻是沒援沒助的一夥,咱們祇要弄垮他,趙大蟲更不難對付了。」
「乖乖,新匣槍是我的了!」另一個莊丁伸腿一踢,牛勁府匣槍脫了手,他還想伸手去撿,另一隻纓槍的槍尖正扎中他的手背,他在劇痛中聽著那莊丁叫說:
「你們這些狗操的,要大爺替你們殿後嗎?」趙大蟲一面罵著,一面也翻上了馬,誰知機槍開了他一個玩笑,一粒槍子兒鑽進馬屁股裏頭去。那匹馬獲疼打了個蹶兒,把趙大蟲從馬背上扔了下來,鼻子朝下,跌得他眼淚鼻涕齊來,好像自出娘胎,從沒這樣傷心過。
「這可不用你們操心,」趙大蟲剔剔眉毛說:「既然有我帶頭,你們跟著走就是了!現在,你們回去熬煙土,搓些煙泡兒揣著。咱們晚飯後動身,連夜撲奔夏家灣,我估定劉賢甫的連部是屯在那兒。」
「如今的趙大蟲,不再是當年的趙大蟲了!……早在十年頭裏,那時我還祇是初當排長,駐紮在山東日照,那時刻,趙大蟲就已在安東衛那一帶黑道上闖出了萬字,明火執杖的打家劫舍,縣裏也拿他沒有辦法,上面差我帶一排弟兄緝拿他,我費了半年的功夫,才把他的人頭班子拆散,最後還是被他遁出臨洪口,做了海賊。你們想想,當初他手上只有五七條槍,我卻有二三十條槍,如今我這一個營,打總算,不過二百七八十條槍,他手邊卻有近千人槍的實力,真說硬對硬,我也沒有十分把握能贏得了他。當然囉,剿匪安民,是我的本份事,還盼諸位鄉紳不要過份依恃,把我看得太高。我得告訴諸位,趙大蟲不是一個容易對付的賊,他狡猾得賽過狐狸,機伶得勝過老鼠,那就是為什麼他能混到今天這個地步的緣故。」
「在麥場上。」那人說:「四面圍著好些人,大夥兒全伸著脖子,等著看鍘賊呢。」
那楞小子把獨子拐兒的槍彈推上膛,放開王四褂褡,用槍口逼著他,王四褂褡沒辦法,只好自認倒霉,牽了驢上路說:
「明兒大早我就回來。」王四褂褡說。
火還沒放呢,對方卻響了槍,一粒平飛的槍彈頂飛了王四褂褡頭上的帽子,嚇得他恨不能把腦袋縮進肚裏去;對方三四桿五子鋼槍一張嘴,槍音就像水浪似地波湧不停,一剎功夫,王四褂褡手下的土匪,已經掛傷帶彩三四個,有一個傢伙在地上爬著叫媽,那聲音好像毛孩子鬧著要奶。十個土匪九個要命,儘管王四褂褡不斷地吆喝他們挺住,而那些傢伙全都轉臉拉合子了。
不過,趙大蟲這回倒是先把話當面說開了:
「嘿嘿,我說老杜,朝後少牙尖舌利的聒搭人,結果落得自己遭報應,裏頭黑糊糊的,我怎麼拖你上來?」
送灶之後,他業已把反撲股匪的方法計算妥當。他要親自率著手下的那一排精銳,每人攜帶長短槍枝,單刀和小攮子,腰裏更帶上手榴彈,聽命打頭陣。又交代徐耀西、丁化平、姜逢時和鄭季唐四個人,各帶自己的莊丁,伏在冰牆背後,一聽到對方陣裏槍聲大起,就立即殺喊連天,鼓角齊鳴的跟著衝過去,股匪要是逃竄的話,得緊緊的跟著追殺。
一塊熟煙膏和一陣陣燒熬煙土的濃香,把王四褂褡弄得清醒了,他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到了要到的地方了。趙大蟲坐在煙榻對面的椅子上,跟他說:
莊子雖然沒整個搗破,但牛勁府業已吃下了定心丸,因為他攫住了一些牲口,十幾大甕的糧食,還有若干的煙土和酒,有了這些,他就有了仗恃。
空說沒用,投奔趙大蟲得用腿走,逗上大白天,這夥子土匪不敢走大路,更不敢捱近人煙稠密的村鎮,一路踩荒,餓著肚子走到天黑。王四褂褡這回煙癮再發,連那種羊屎蛋兒似的乾煙泡也沒有了,他一路上像得了瘋魔症,一會兒破口大罵丁化平那些人,一會兒又呻|吟不絕,喝辣湯似的抽噎著,及至後來,渾身軟得連驢也騎不住了,那些小土匪沒辦法,只好抱他橫著捆在驢脊蓋兒上,——他就是這樣去見趙大蟲的。
「有什麼怎麼辦?」趙大蟲說:「斃了他們,白耗咱們的子彈,只好把他們跟咱們的那些煙客老爺們,放在這兒。凡是能走得動的,略微歇歇腳,就得儘快動身,……假若朱大瘟把腦筋動在咱們那些船上,事情就更糟了。」
「您說對了。」一個應聲說:「替趙鬍子撐顏面,硬跟官兵對陣,挨槍躺在這兒,休想姓趙的捨施一口棺材。你瞧,機關炮強似判官筆,點著誰誰完,這種貼老本的硬火,咱們不打也罷了!」
大夥兒一想,橫豎業已落到這步田地,不打也得打了。大隊人槍漫野拉向起了火的三岔口去,還沒到半路上,耳目就慌躁躁的來跟趙大蟲報信說:
牛勁府何嘗不明白,這塊大窪地不是搭架子屯紮的地方,它正展佈在那道土崖的正下方,窪地上的一舉一動,全在對方的眼裏。不過,他一時沒摸清對方的底細,不願趁夜攻撲那道土崖,只好把人槍佈在墳崗上,打算先穩住陣腳過一夜,天亮後,再佔土崖崖頂。
郝二鬼把槍枝人頭查點妥當了,退下來沒散掉的股匪,總合還有三百多人,兩百條洋槍,和充足的槍火。其中掛彩帶傷的,只有十七八個,都是輕傷,至於行走不便的重傷的傢伙,早在半路上落了趟兒,被對方擄去了。
趟大蟲沉吟著,這種事,也是打早沒料算到的。按理說,官兵總是耳目不靈,從沒有化裝臥底這種事的,而這個該死的朱大瘟,竟然用自己常用的法子來打自己,這……這可就太難防備了。
「見你娘的鬼!」王四褂褡說:「當真我昏了頭,把你們朝絕路領?等我找個人問問看,咱們這究竟是走到哪嘿來了?」
「我倒沒拎著。」范小猴子說:「朱營的那個連長高侉子,他快了咱們一步,在半路上就把王四褂褡的腦袋割了,要不然,他們怎會這麼快就困住牛老三呢?……老大,您知不知道?高侉子就是跟您遞過訪帖的董侉子,常在這兒賭場上露面的,朱大瘟臥底來的人。咱們事先可連一個也沒認得出來,但咱們的一舉一動,全都被人家吊得一清二楚,要不然,設卡子截留煙土,這種絕主意,他們怎麼會想得出來?我疑心他們早已查清咱們這夥人裏,一共有多少根老煙槍了!」
「老三說的不錯,」范小猴子說:「姓朱的手邊祇有一排人,實力有限,咱們抽冷子猛撲上去,來它一個甕中捉鱉,跑不了的。」
「老大,您說這些傢伙糟不糟!」范小猴子說:「玩槍弄火,總是這麼粗心大意,弄走了火了,要是打著人,那多冤枉。」
「原來您跟趙大蟲之間,還有過這麼一段?」丁化平舉酒敬客說:「您要是不提,咱們可從沒聽人講過。」
饒是這樣,牛勁府還是迫壓得聯莊會透不過氣來。
朱營長早就算到激戰難免,這座地勢最高,又居於中間的莊子,是勢必要堅守的地方,他把聯莊會的一大部份人槍和他自率的一排精銳,全結集在這座莊子裏面。他計算過,只要能擋住牛勁府兩日夜,高侉子那個連,就會從牛勁府背後,把這幫股匪壓扁掉,一旦把他們撕成兩半,殘局就容易收拾了。
「好啦,好啦,」矮子說:「老子今夜晚運欠佳,來來回回的折騰我!」
「對面的,先息息火,我趙大蟲在這兒,等著跟你們的營長打話,要姓朱的出面,咱們講講價罷!」
「是,大爺。」女人惶恐的說:「抱著孩子,回毛桃兒樹娘家挨荒春去的。」
守東門的徐耀西,塊頭兒高大,站起身子,橫高豎大像塊板門,但他卻是個慢吞吞文謅謅的迂板性子。這回他著自己族裏的莊丁守東門,為了表示拚死不退一步,他要人抬了一口黑漆棺材上圩牆,他自己手拎匣槍坐在裏面,只露出一個戴著灰鼠皮帽子的腦袋在外面。牛勁府攻撲之前,他跟族裏的人說:
老杜正說著話,沒留神腳底下,一腳踩在一塊軟乎乎的雪上,一聲哎喲還沒叫出口,人已經掉下去了!矮子一瞧,糟大糕,是誰在堆坡的斜面上掘了個兩三人深的陷阱?裏頭黑洞洞的看不見,只聽見老杜的聲音說:
「那不管,」牛勁府說:「即使他換了人,咱們硬奪也得奪過一兩條船來。」
「你們要是聽我的話,機警提防著,怎會叫姓朱的來個連根拔?」他怨氣沖天的跟那幾十個殘賸的股匪說:「如今咱們是寡婦進當鋪——既沒了人,又沒了貨!喝油的肥夢甭做了,只有遁回灌河口去找船。」
「打劉賢甫,是手到擒來的事。」趙大蟲又說:「他一個連能有多少人槍?三面拉封鎖,實力全分散,無拘哪一面,都很單薄,俗說:細網網不住大魚,咱們任朝哪個方向一撲,他的網上就會破個窟窿。」
笑話還沒講開頭呢,有人來報說:
「想不到朱大瘟這個瘟貨,鬼名堂倒真不少!」牛勁府放下煙槍,跨出屋來,果然見到初屯大窪子那夜所見的大火球,在半空裏搖曳著。這回他總算看清楚了,那火球拖在一條風箏的尾巴上,那明亮的火團子在閃灼中,隱約能看出風箏的影子,那可不是一般習見的風箏,而是一個龐然大物,在天上看,也有桌面大小,放這種樣的風箏,非得用鉛絲不可。
「小范爺,咱們抽腿罷!」另一個說:「這個辰光不抽腿,等歇想走也來不及了!」
七套是灌河南岸一個荒寒的小集鎮,原有五七十戶人家,但被股匪一再洗劫,這些百姓全都逃離家窩避難去了。趙大蟲這股人,傍晚挨著這座無人的死集鎮,發現范小猴子那些碼子已先來過,他們把門板劈成燒火柴,點火取暖,留下很多攤柴灰。在一處空屋裏,郝二鬼捆來七個范小猴子的屬下,也因發了癮被留下來的。趙大蟲把他們詳細一審問,說是大夥兒全散股回家去了。范小猴子原就是在這一帶地方混世起家的,他手底下這些人,也都是當地人居多,如今情勢不妙,他們散夥之說,言之在理,極有可能。
「老爹,」矮子苦著臉說:「咱們是販棉紗的,打縣城下來,曉得三岔口路不通,繞路繞到河那邊,不巧遇著趙大蟲那股子人,開槍追著咱們打,棉紗也扔了,老杜他說這兒駐的有兵隊,咱們就一路奔了過來,……順便也跟那位劉連長報個信兒,不知他在不在村裏?」
「這是咱們祖上創業發家的地方,衝著人家朱營長,和其它莊子的鄉親世誼,咱們無論如何也不能充孬作甩,一定要打出個樣子來!我徐耀西忝為一族之長,備妥棺材,蹲在裏頭打,要是腦瓜上挨了槍,你們不用費手腳,把棺材蓋子替我蓋上就成!股匪要真來犯,我是死活不下圩牆的了!」
「犯不著窮緊張,提心吊膽的幹什麼?」躺上煙鋪,他說了:「聯莊會上的那些傢伙,不是銅打鐵澆的,他們得填穰子吃飯,何況他們死傷比咱們多得多,能不趁天黑的辰光喘息整頓?咱們只要差人出去,打探他們的動靜就成了!」
「你們倒真是旁觀者清。」范小猴子說:「三股辮子捻合起來並不容易,如今,王四褂褡慫恿著牛老三盲動,三股若是去了一股,辮子編不成,只能算搓麻繩了!」
王四褂褡這樣小心火燭,原有幾分呵奉的意味,誰知馬屁拍到馬腿上。趙大蟲翹著鬍子,那張臉立即難看了下來,鼻孔出氣,哼說:
一旦到了眼前沒路,後有追兵的時辰,滋味就不是滋味了。牛勁府這夥殘眾立腳的地方,是一塊低窪的平地,地面蓋著一層結冰的雪殼子,滑溜溜的,連一條遮得人的裂隙全沒有。東西兩面機關砲的火流,沒遮沒攔的交叉猛射過來,打得冰屑子四處飛揚,彷彿又在落雪。逐漸逼近的殺喊聲,煮沸了似的螺角聲,使人心惶亂的吊到腔子口,走投無路的股匪,只好朝外跑列成圈兒,端平洋槍開火抗拒。
「大……大爺們,我剛剛說的,句句是實話,不信,我領你們進屋去瞧看瞧看,你們就曉得了!」
「趙大爺,甭提了!」王四褂褡訴苦說:「我栽在徐盧姜鄭丁五個莊子拉成的聯莊會手上了,家窩蹲不成,只好拉過來投奔您。」
雙槍拎在手上,趙大蟲卻沒法子按照他心裏的算盤,用匣槍蓋殺對方,因為匣槍的射程有限,搆不著。自己所帶的槍手如果再朝前竄,正好是竄到對方架妥的機關炮的槍口下面,妄動一下,就有全數伏屍的危險。沒辦法,只好把槍手群用話捺住,自己一個人翻上溝崖,叫說:
通常,股匪們大舉拉出去猛攻一個油水充足的地方時,本身都是很混亂的;因為一路上都有當地的小土匪、霸爺、青皮、二流子,跟著去撿油渣子。這些人並不入股,也不打硬仗,只是跟著和稀泥,搶二道,沾點油腥味兒就心滿意足了。按照慣例,股匪也沒法子拒絕他們亂鬨鬨的起鬨,至少,這些傢伙總是些有鼻子有眼的活人頭,雖說不能過硬,搖旗吶喊助長威勢絕沒問題。所以牛勁府幾百人槍朝西一拉動,跟在他後面的零散人槍,少說也有幾百,董侉子和姓陸的馬臉,也都順上趟兒了。
打出這三張牌之後,營長手邊留下來的,祇有一個警衛班和從各連抽調下來的精壯廿多人。不過,這廿多個弟兄都是久經戰陣、由他一手調|教出來的漢子,每人都是雙跨匣槍,六隻手榴彈和一柄單刀,他就打算用這最後一張牌單調趙大蟲。至少他這樣計算過:只要把對方誘引到西邊來,儘量拖延,造成雙方僵持的局面,他打出去的那幾張牌,就會搗掉趙大蟲的老窩,再回過頭來,從後面夾擊,那時刻,趙大蟲再強悍,也難以支持了!
「這它娘打哪兒說起?」趙大蟲翻著眼,楞了一楞說:「他們會憑空打天上掉下來!……你過來,過來把話給說清楚,甭像嘴含騷豬卵子似的,說話打窩團!」
而對方的圈套並不太緊,敞開丁家老莊讓他們撲進去,高侉子那個連,卻尾著他們,佔住了那道股匪放棄掉的土崗子,挖掘地窖屯紮了下來。
趙大蟲嘆了一聲,把眼閉上,緩緩倒了下去。緊跟著,那些護駕的槍手全都扔出了槍枝。結局是料得到的;郝二鬼死在七套,橫行一時的股匪全都瓦解了。
外頭的天,陰霾霾的,有幾分落雪的意思了。
「兄弟,適才是你們兩人打頭陣的,如今益發麻煩你,陪著矮子一道兒跑一趟。見到當家的,就說劉賢甫事先聽著風聲,煙土被他燒化了,人槍也拉走了,假如不驚動他,他們半夜也許會回頭,咱們正在拉罟張網等著他,務請當家的耐著點兒。」
「廢話,快把她摘溜過來。」
牛勁府一向是說幹就幹的,大白天,幾百條槍泰山壓頂,把徐家老莊罩住,從四面猛撲上來了。
「他們在哪兒?」徐耀西皺眉說。
「替我派幾十根槍出去,想盡辦法弄糧食。」他咆哮著:「一等糧食到手,咱們就攻撲第二座莊子。」
風箏會好好的斷了線嗎?牛勁府重新躺回煙鋪上去的時辰,心裏還在盤算著這個。他可沒想到:風箏按著風向,正落到高侉子駐守的丁家老莊東面,朱營長的一張手令,已經由風箏背上撕下來,到了高侉子連長的手裏。
「何必呢,老爹?」老杜的聲音帶著哀懇的味道了:「咱們大股子人,不會動夏家灣這小莊子的念頭,這回下來,兵是對付劉賢甫,……您就幫個忙,把我弄上來罷!」
「它娘的,掉了頭,不見血,敢情全叫煙膏兒給糊住了!」
「那可是活該!」趙大蟲輕描淡寫的說:「我沒叫他朝西拉,他偏要聽王四褂褡的挑弄,要去五聯莊喝油。這好,如今非但油沒喝著,連它娘水也沒得喝的了!……他眼裏要有我這當家的,會豁著拉槍拆夥,一心想去發那種洋財?他就是叫萬刀剁碎了,也不關我的鳥事。」
「那你可用不著窮擔心,」牛勁府說:「咱們身後,多的是吃浮食的土字號兒,你不妨去招呼招呼,把他們搓搓捻捻合在一道兒,那不就是你的本錢了?」
「快走快走,離開這個鬼地方越遠越好!」
這天晚上,牛勁府手下的一個暗探,裹著牛皮褥子,伏在一座松林邊上,就見林外的野地來了一大趟子兵隊,雪花亂舞,銀光又很幽黯,他數不清究竟有多少人?但他隱約分辨得出,那些穿軍衣戴褐帽的人,每人全倒掮著槍枝。還有一些馬隊跟著,靜悄悄的朝徐家老莊仍由聯莊會扼守著的西柵門拉了過去。有些兵抬著機關炮,離他伏身的地方並不太遠,甚至連他們說話,都能聽得清楚,要不是風和雪經常刮斷話頭,他會聽到更多了。
當年在北鄉這一帶地方,莊戶都祇有火銃,他就有了這根獨子枴兒,雖然是打一發填一發,不如洋槍威力大射得遠,比那些蓬呀蓬的土玩意,不知高強多少個帽頭兒……還記得頭一回搶劫丁家大莊莊頭的丁賀喜家,自己掄著這支槍,前門放一槍,後門放一槍,丁賀喜就在宅裏把銀洋袋子扔了出來。從那之後,這根單發裝填的後膛洋槍,就成了自己起家的本錢。丁化平是丁賀喜的族中兄弟,跟他兒子丁少貴兩個,南來北往的做著跑單幫的生意,聯莊會上所用的五子鋼槍,全是他們從南邊的大城市裏帶回來的。他們有了那種槍壯膽,就不會再畏懼自己手上這支過了時的單響槍了,這好像上牌桌賭錢一樣,越贏越瘋,越輸越霉,自己一心想翻本,到頭來弄成癩蛤蟆掏井,越掏越深。
這一回,朱營長的計算,也不免太精細了一點。趙大蟲那窩子股匪,走到夜晚,就捱不住了,原因很簡單:大夥兒全發了煙癮,老煙槍就是這個毛病,無論骨架多麼強,一旦發起癮來,渾身筋m.hetubook.com.com骨全酥軟得像榨油了似的,走三步,搥腿,走兩步,擂腰,勉強再撐三四里地,有好些傢伙已經在地上爬著哭嚎了!
拖拖拽拽的奔到莊子上,莊子是空的,再想走,天又黑下來了。早發煙癮的,業已涕淚交流,躺在麥草上打抖,不能動彈;晚發煙癮的,只有咬牙切齒,朝空裏發狠罵人,其中有的罵說:
等走近林子,才看出是些搬運槍火的,有的抬,有的挑,毛竹扁擔聳得吱咯吱咯響,還放了兩輛牛車過來,牛車上高高的壘著裝彈的木箱。
「對!」另一個說:「要衝就衝得猛烈,咱們要是能在三天兩日之內,一連闖破他們兩座莊子,那些聯莊會就會亂了陣腳,捉住朱大瘟當人質,高侉子半點兒脾氣全沒有了,咱們滿載而歸,他祇有翻眼望著的份兒。」
「辦法總是人想的,是不是呢?」范小猴子急了:「說句老實話,牛勁府那股人槍要是被對方吞掉,對咱們可沒好處。您若是不願動,請准我糾合幾十桿快槍,追過去反夾高侉子,彼此別別苗頭,也許能保得住牛三那股實力。再拖下去,只怕再想救他也來不及了!」
沿著灌河再朝東去,真是越走越荒,十里八里難巴得上一處村甸,滿眼全是蒿蘆草,稀落的野林子,水沖的溝泓,唯一一座大莊子潘家老圩,如今只賸下一片破磚碎瓦,和一些殘缺不全的土牆框兒。自己手下幾百個人頭,雖然每人腰裏都纏著水錢,但是煙沒煙,糧沒糧,難以長時撐持下去。就算朱大瘟不啣尾窮追罷,在這樣嚴寒的天氣,單說能捱得到海口不半途倒下的,只怕還一半人全沒有。說是有法子跟姓朱的週旋,其實拿什麼週旋?不過,這種情形,不能讓朱大瘟知道罷了。
誰知當天夜晚,聯莊會就用猛火把他們熬上了。
「是啊!」左右有人接碴兒說:「五個大莊子擰成一股,這餿主意就是到丁化平出的。徐盧姜鄭四族,全替他抬轎子,所以上回才整得咱們鼻青眼腫,這個仇不報,你王四爺在六塘河一帶就甭混了!」
隊伍還在走著,前後拉有半里地長,敢情?……這不是有頓把飯的功夫了嗎?暗探揉揉眼,白白的雪地上,盡是人和馬踐踏出的黑腳印兒,這就是真憑實據,報回去,牛三爺他絕不會責怨我看花了眼罷?但不能拔腿就走,後頭的嘰嘰喳喳的,又來了人,隊伍還沒有過完呢!
「當家的,您打算把他們怎麼辦?」郝二鬼說。
矮子趴下身,把腦袋湊在坑口上,朝下望著:
「老杜跟矮子,你們兩個揣上匣槍,裝做迷途問路的,先捱過去,弄清虛實就響槍,我自會帶著其餘的衝進去,兩下裏匯合上,窩住他們打。」
「把他關在灶屋裏就得了!」郝二鬼說:「明早上,咱們得要個人伺候早飯,他逃不掉的。」
「劉賢甫的連部,還紮在你們村子上?」趙大蟲說:「妳得說老實話,要命就不能打謊!……他們一共有多少條槍?多少人頭?」
「我看沒把握,三爺,」一個小頭目灰頭土臉的說:「咱們經過不少陣仗,就連撲打潘家圩在內,從來也沒打過這種惡火,一整天熬下來,咱們死傷也有二三十。對方的機關砲咯咯叫,淌水似的認準人頭上猛潑,那座祠堂地勢高上,三面都是大汪塘,不是一時兩時能拿得下來的。」
「朱大瘟,姓趙的站在這兒了,十多年前,在山東日照,我栽在你手上,如今你仗著幾挺機關砲,和一腦門子鬼主意,又把我給擱淺晾在這兒,你說說看,你究竟想怎麼樣罷?」
「事情全壞在范小猴子那股碼子手上!」趙大蟲羞惱的說:「早曉得他們會在吃緊的辰光扯我的後腿,我就該先把他們槍械給繳掉的!」
「大爺,」郝二鬼說:「這也不能全怪您,我也是上了拐腿老頭兒的當,我把他押在灶屋裏囚著,誰知他竟然爬煙囪遁掉了!……我差出老杜和矮子去跟您打招呼,你沒見著他們兩個?」
「這樣也好。」姜逢時笑說:「讓王四褂褡活在世上,留個笑話給人講,虧得他還是混世走道的人物,竟會栽在一個拾大糞的楞小子手上。沒了槍,他也不會再到河北來做案子,——他還有這個臉再來嗎?」
「我說營長,」丁化平也插口說:「咱們這些泥腿的莊戶人家,經不得硬扎的陣仗也是事實。就連王四褂褡那樣的毛賊,咱們不拉聯莊會,一時還對付不了他呢,何況牛勁府這樣聲勢浩渲天的股匪?你若不調|教咱們,又親自屯駐到莊上來,只怕這幾座莊子,早就被捲劫掉了,哪還能像今天這樣的苦苦撐持著?」
老杜這才認出來,坑口上站的不是旁人,正是傍晚遇著的那個拎燈籠餵馬的老頭子,明明被押在灶房裏囚禁著,怎麼會跑了出來的?
「怪氣不怪氣?」老堅跟矮子說:「人全像鑽進了老鼠窟裏去了!」
朱營長眼見情勢緊迫,把他那排精銳也帶上了圩牆。晌午後不久,股匪轉攻東圩角,徐耀西手底下的人死傷累累,洋槍只有幾桿,阻遏不住股匪進逼。眼見他們在大火燒過的鹿砦那邊,搭長梯躍過護壕,仍然用老法子,拖來蘆材梱兒堆在鉛絲圍子的高木樁樁角上,分別點火焚燒。股匪無法扭斷鉛絲網,但把高木樁焚焦之後,鉛絲網失去連接,就斜倒在另一道鉛絲網上,這樣,第一道鉛絲網就變成了梯子,股匪潮湧而上,蹲在第二道鉛絲網的頂上,朝圩裏開槍打人。鉛絲網頂比土圩牆的垛口更高,裏面的人即使伏著,也避不開高處射來的子彈。這樣一來,一小股爭先的股匪就跳上了圩垛,高喊說:
頭一張牌,是讓第一連的連長劉賢甫在四處設卡,封鎖住煙路,不讓煙土流進三岔口那一帶匪穴去。不但趙大蟲是個老煙槍,他的那些屬下和嘍兵,十有七八全是有幾口煙癮的傢伙,旁的事,他們能忍能熬,唯獨熬不過煙癮,一旦煙土缺乏,這些人定會坐立不安,一心拚出一條出路,要不然,他們就會沒法動彈了。
天落了黑,情勢逐漸分明了,股匪佔住東南角的小半條莊子,雙方在拉著大鋸。其實這種形勢,反而對朱營長和聯莊會有利;地方縮小,人頭聚攏,他那兩架機關砲反而顯出威力來。一到逐屋拚殺的辰光,牛勁府手下的那些洋槍,倒不如攻圩崗時得心應手,而聯莊會上的火銃刀矛,總算很靈活的派上了用場。
但朱營長偏就揀了這個時辰。
「我說三爺,」一個護駕的說:「您前些天負氣拉槍散夥,得罪了趙當家的,他還會把船交給咱們?也許船上那夥子管船弟兄,早換成姓趙的人了。」
「您這一說,咱就明白了!」董侉子說:「您是指西邊跑來的王四褂褡?我就弄不懂,趙當家的為什麼要那個窩囊貨的命?他,太不值價了!」
這還不算,牛勁府又接到探報,就是跟在自己背後那些吃浮食的傢伙,全是朱大瘟手下第二連改扮的。他們業已在沿河高丘那一邊掘壕,把自己的退路封住,使自己這股人和趙大蟲、范小猴子那兩股,整個分開,被割成兩段了。
「朱營長?人不全傳說他瘟得很,替他取個外號叫朱大瘟嚒?人家早先的駐軍,雖說人生地不熟,也還常常拉下鄉,威虎威虎咱們,自打他到了差,隊伍哪還像是隊伍?——操也不出、靶也不打,他那營裏的弟兄,有的下鄉替人閹割牲口,有的跑賭場,有的搖起貨郎鼓,串莊子作買賣,他自己更妙,紮了個桌面大的風箏,用細鉛絲代線,成天放風箏玩兒,您會怕那種瘟神?」
「四褂褡,你這張臉,怎麼有些像死了娘?我這回跟趙大蟲使拗,拆股朝西拉,有一半是你出的主意,你還有什麼不開心的?」
王四褂褡點點頭,很受用的瞇起眼說:
在霧裏,昏天黑地的,一奔子跑下好幾里地,才算把追的人摔開。霧散時,他們到了一處野林子邊上,聽聽背後不再響槍,王四褂褡才勒住驢,那窩跟隨他的土匪才敢歇住腿。
「老爹,您與其先餵馬,不如餵餵人罷,」老杜說:「有什麼現成的茶水飯食,先張羅點兒咱們填填肚皮,……可憐咱們餓軟了腿啦!」
「講不講都是一樣,」朱營長說:「橫豎趙大蟲跟我兩個人,彼此明白。四鄉百姓都管我叫朱大瘟,我果真那麼瘟嗎?一點也不!三岔口那地方,傍著灌河岸,趙大蟲的廿多條盜船,就泊在河裏,他能進能退,當然有恃無恐。我按兵不動,還是要誘他出來,到他不能退上船的地方,先截斷他的後路,再跟他拚搏。他手下的人頭雖多,畢竟是些怕死貪財的烏合之眾,吃不得硬火燒熬的,只要去掉這個賊,上八縣就不會再有大亂子了!」
「這樣也好,橫直牛勁府離了王四褂褡那條地頭蛇,他是很難遁脫的了。」
「王四爺,您是怎麼說怎麼算,咱們除了跟您走,也沒有旁的法子好想了!」
夏家灣離三岔口不過八九里地,大六塘河有一條支流,鄉下人管它叫小叉河,小叉河口有塊被土堆繞住的平陽地,這兒有個小小的村子,三四戶人家都姓夏,平素靠打魚擺渡過日子。村後那道土堆有七八丈高,堆脊上生長著許多參天的老樹,成千的鳥雀全在那些樹上做窩,人要是上了堆,舉眼看出去,十來里地面上的動靜全在眼底下,套句兵家的慣語,那是個形勢險要的地方。
「你們這些不拉尿的傢伙,問路幹嘛不客氣點兒?兇霸霸的,倒像是一窩土匪。」
老頭兒瞧著黑洞洞的槍口,渾身嚇得打哆嗦,結結巴巴的說:
朱營長就用這些人頭,把牛勁府弄得不願冒失,使僵持的局面拖延下來。
看見三岔口的火勢,趙大蟲心裏雖不是味道,他還得強作鎮定,召聚頭目說:
朱營究竟會怎樣去制趙大蟲?在徐耀西和丁化平他們的心裏,仍然是個謎。不過,朱營長並沒回縣城去,他在丁家老莊住了下來,聯莊會上的幾個頭領,也弄不明白他葫蘆裏究竟賣的是什麼藥。
「三爺,沒有糧,咱們只有宰殺隨行的牲口了!」
「好罷!」那個說:「河灘上風這麼大法兒,吹得人穿胸透骨,等歇我要是凍僵了,拜託二哥替我捆在馬上牽回去,——不論好歹,那匹馬我是要定了!」
「大雪天拉上來打火,苦來兮!什麼牛勁府,一個鳥熊土匪,也要出動全營,咱們營長這不是小題大作,窮整咱們的冤枉怎麼的?」
「真它娘的怪氣!」牛勁府說:「咱們沒去剃他們的頭,這些不怕死的聯莊會,竟然想找上門來送死?打算趁黑上來端熱鍋,不怕燙手嗎?」
「我不信!」趙大蟲鎖眉說:「那傢伙又沒生翅膀,會一日夜趕到灌河口封掉咱們的船?若說是五七條槍,十來匹快馬,也許辦得到,說是全營人槍都比咱們快,這就有些荒乎其唐了!消息真假咱們暫且不管,先頂上去試一試便知分曉。」
這兩排由趙大蟲同時由雙手發出的槍彈,雖沒打得中朱營長,但卻放倒了朱營長手下三個衛士,一粒槍彈打中了馬肚子,使那匹馬拖著牽馬的兵,狂嘶著,一直奔躍到河裏去。這時刻,趙大蟲剛把兩梭火潑完,就見朱營長滾身站起,抖手一槍,趙大蟲就覺胸口一麻,人便軟軟的跪了下去,雙手扔開匣槍去護疼處,血已經熱熱黏黏的透過皮襖湧溢出來,從他指縫間朝下滴了。
「可是,老大。」范小猴子為難的聳聳肩膀:「四褂褡他如今跟牛老三去了,牛老三怎肯把他交在咱們手上?……我看,您還是捺捺性子,把這事交給兄弟我,等我去說說老三,看看能不能轉圜?您這個時辰派人去剃姓王的頭,惹得牛三反臉,搗起窩包子來,更不是辦法,您說是不是呢?」
「我說,四爺,您真懂得顧惜人?」一個小土匪抱怨說:「咱們只有兩條腿,跑不贏您那四條腿呀!」
朱營長又交代他們說:
第三張牌,是要第三連的連長秦贊先,扮成碼頭上的扛伕,用鴉鳥捕魚的漁人,水路上的商客,預先伏在灌河口一帶地方,跟趙大蟲的盜船牽牽搭搭的裹混在一起,預備在必要的時辰,毀去趙大蟲賴以逃回海上去的船隻。
女的是個快上四十的婦人,衣物很破爛,為了防寒,裹了一條麻口袋,看上去有些披麻戴孝的味道。趙大蟲一眼瞧著這模樣,心裏就有些疙疙瘩瘩的不自在,兩道濃濃的掃帚眉毛,跟著皺了起來。
「可是趙大爺跟范二爺那兒……咱們怎麼交代?」
「您這主意太好了!」他說:「我這就去試試。若能綰攏一些人,我帶他們走在前頭開路,也添幾分神氣勁兒呢!」
牛角響後不久,怪氣的景象就出現了。股匪們一抬頭,就見半虛空裏飄起一個笆斗大的紅火球,晃晃盪盪的罩在他們的頭頂上,既不掉落下來,又不隨風飄走,那火光,影影綽綽的描出他們的影子來。
朱營長剿股匪的事蹟,被刻在一塊粗麻石的碑上,一直到抗戰期間,那塊碑還立在五聯莊外的河岸上。後來雖然局勢亂,土匪又在鄉野上橫行,但那些黑道上的人物,沒有哪一股敢靠近那塊石碑的,傳說誰望見那塊碑,誰就會在下一場火裏遇上槍子兒。
嘴上仍然說著硬話,趙大蟲的心裏卻是淒惶無主,一股子路末途窮的味道。只因朱大瘟這個對頭作梗,短短一冬天,自己的三股辮子硬叫他拆散了。牛勁府雖是死活不明,估量著也是兇多吉少;自己用權謀整倒了范小猴子,但他手底下的那些傢伙,又在緊要關頭拖垮了自己。儘管氣得牙根發癢,但連掉轉槍口收拾他們的餘裕全沒有,目前之計,好像只有撲向海口攫住那幾十條船了。
「老子……至死不服氣!」趙大蟲跪著咬牙說:「你沒憑真本事栽我!」
趙大蟲當初是靠著三條海賊船起家,行蹤飄泊無定,自打捲劫內陸之後,嘗著了岸上的甜頭,便在三岔口附近設了垛子窰,不再到海上忍受風浪去了。近千的盜匪佔了三岔口那一帶的好幾個鄉鎮,活脫是一窩蝗蟲。縣裏為了安靖地方,行文借調來整營的軍隊,前後也曾剿過幾次。所謂剿辦也者,祇不過擺出陣勢,乒乓放一陣子槍,把趙大蟲拘束在原地,不使他亂蠢動而已。為了剿辦不力,業已換了兩個營長了。
「有什麼怎樣好怎樣?朝外爬罷!」
幸好朱營長這邊並沒啣尾窮追,在敗退了四五里地之後,趙大蟲還來得及收拾他的爛攤子。
牛勁府攻撲之猛,使得素有智謀的朱營長也略感意外。他預計能撐持三天五日的土圩牆,僅僅一天的功夫,就被對方搗破了,這使他對這股盜匪,不敢掉以輕心。目前徐家老莊,雖然大半還控在自己手裏,但聯莊會的莊丁,傷亡枕藉,那些帶傷掛彩的,哼的哼,喊的喊,連找個大夫來瞧看全不成。假如股匪還像頭一天那樣猛銳,冒雪硬頂上來,連自己也難料定這些莊舍能夠守多久?逼到最後,他祇有藉著風箏,傳信給高侉子,著他依計行事,另一方面,他得重新整頓,使牛勁府無法攻撲得逞。
黑燈黑火的大窪子是這樣荒淒,若沒有積雪的微光映照著,真連步子都邁不開了。牛勁府跑到亂葬坑那兒停住腳,查點查點,跟著他的一共還不到五七十人,這算啥?幾百條槍挺過來,油水沒喝到嘴,反過來叫姓朱的砸了攤子,手邊還賸下這點兒人槍,該朝哪兒去呢?嘴上說是要回三岔口,心裏卻有著一份警惕,以趙大蟲那種陰毒的性子,自己若是回去,那才真是綿羊送進老虎嘴。想來想去,只有越過三岔口北邊,直撲灌河口去找船,先駛回鷹遊山老巢去再講。但腳下離灌河口泊船的地方,少說有百把里地,天像這樣酷寒法兒,能活著巴到地頭算是幸運,幾十個人裏,能有多少熬得過,連自己也沒有多大的把握。情勢落到這步田地,也顧不了那麼多了。
「噯,你提到王四褂褡,我倒忘了問一聲,——你請人拎了他的頭來了?」
股匪們撲打那道土崖,倒是出乎意外的順當。他們用臨時綁紮成的長梯,搭靠到崖壁上爬攀時,崖上居然沒有抵抗,前後不一頓飯的功夫,牛勁府所率的人槍,就佔住了那塊原以為聯莊會必守的高地。
「三爺,」四褂褡說:「你可以不顧你的那些船,我可記罣著我手底下的那些人。我那小小的人頭班子,全叫趙當家的編在他那股子裏頭去了,日後他也許記恨我,窩住我的不放手,我愁著沒了班子,獨角戲怎麼唱法呢?……沒有人,我在當地還是生不了根!」
「你們都是死人啦?還不過來把這拾糞的收拾掉!」
事實上,這種形容,一點也不誇張。好些年裏,趙大蟲這股子海匪,多次捲劫過六塘河兩岸的村鎮。這個強盜頭子自稱是北五縣的總瓢把兒,在這塊地面,凡是混世闖道的,沒有哪一股兒不在他面前拳蹄貼耳。趙大蟲的腰裏,別著兩支連發的匣槍,不但左右開弓,兩隻手能同時發槍,據說他的槍法,也神奇得令人吐舌頭。王四褂褡要真去勾引趙大蟲,事情可就不妙了。
「告訴高連長的第二連,趕緊跟上,」一個騎馬的官兒這樣吩咐說:「前頭業已進莊子了!」
「其實呢,」另一個姓陸的馬臉漢子說:「咱們倒盼著牛三爺去撲五聯莊,他在前面吃油水,咱們雞零狗碎的這一群,跟在後面跑跑龍套,好歹也撿些油渣兒!」
長長短短一議論,大夥兒齊聲跟王四褂褡說:
不過他們並沒得意多久,朱營長就自率那一排精銳頂上來,把缺口堵塞住了。這一排俗說是大軍糧子的老兵,多年來跟著朱營長剿匪除盜,不知經過多少陣仗,熬過多少硬火,每人全佩的有匣槍,還有兩挺機關炮。槍一張開嘴,那幾個蹦跳喊叫的股匪就橫住身子朝圩坡下面打了滾,連蹲在鉛絲網頂上的傢伙也朝外滾下去了。
「是雄的,昂頭站住啊!你們這些賊秧子,算得什麼鳥玩意兒?」
「記著早早過來傍著我,」牛勁府說:「明晚我撲打那些莊子,你是我靈活的耳眼,要不然,我眼見生人,腳踩生地,瞎打瞎撞的,怕吃暗虧,」
「營長,」徐耀西激動的說:「早年北洋軍閥在這兒,城裏也駐兵,從沒有一個官兒,肯這樣出力剿股匪的,不然,趙大蟲怎能混到吞州捲縣的地步?這兒,田是咱們的田,地是咱們的地,你就是不帶兵下鄉來,保鄉保產,咱們也不能推卸。你怎吩咐咱們,咱們就怎麼做,哪怕是上刀山,下油鍋,粉身碎骨,都是該當的……」
王四褂褡,大魂全從頂梁冒出去了,結結巴巴的招呼他手下那些土匪說:
「可是,咱們的二爺,沒有煙土,咱們有幾口癮的怎麼熬法?能自己捆起身子吊在樑頭上?——咱們發起煙癮來,當街學癩驢打滾,實在不好看相。」
「他們地形熟悉。」一個小頭目說:「也許選好了地裂子,咱們一響槍,他們就跳進去了!」
幸虧日出前的霧雰很濃,王四褂褡才能脫身。不過濃霧也把他手底下的人弄散了,跟著他的還不到十個人,約莫是在蘆材地裏鑽得太急,弄得滿頭滿臉都是白糊糊的蘆花,那模樣狼狽得可笑。但王四褂褡卻笑不出聲來,自己原以為趁這個機會,能把丁化平他們放倒的,誰知自己這邊幾十口子,敵不過人家三幾桿洋槍,這塊地方,怎還能蹲得下去?
「四褂褡,你是吃豆腐崩了牙了?弄得這麼狼形狽狀的,不怕人笑掉大牙?」
「如今說成算還太早。」朱營長說:「那傢伙既然變化多端,我只好說是見機而作,這好像走棋,得看對方怎麼來,我得一著一著的制他!」
假如趙大蟲手底下的人,全是齊心合力的,多挺三兩個時辰,也不在話下,偏偏當著緊要的辰光,原屬范小猴子手下的那股碼子,瞅著情勢不妙,動了撒腿的念頭。
股匪裏頭,有不少練過槍的傢伙,吊準了線開槍,乒乓一陣,就使守圩子的莊丁裏頭,有好幾個人掛了彩。莊稼漢子怕見血,一瞧著倒了人,就忙亂起來,土炮手點上火繩,早早的就把裝藥的炮筒給轟空。垛口上人頭一亂,正好給對方吊線的機會,乒乓又來一陣槍,把土炮手的腦殼打飛了一小塊,屍首橫倒在炮架上。
「當然信。」高侉子說:「營長您計算的事,一直沒出過岔子,咱們就照您吩咐的辦。」
火把是那樣的耀眼,使四野染上那種火燒的顏色,一瞬間,聯莊會攻撲的人群在火光中出現了,他們分成好幾個方向,一群群,一簇簇的奔湧上來。儘管在這樣寒冷的夜晚,他們有許多卻豁開棉襖的袖子,斜斜裸|露出一條胳膊和半邊胸脯,掄著單刀,攢著長矛,嗬嗬叫的朝上跑。火燄的色彩,奔湧的人群的形像,被撕碎的黑夜,捲騰在風裏的牛角聲,交織成一種魘境,股匪們捺受不了,轟裏轟通的開起排槍來了。
王四褂褡挨了一頓排頭,儘管心裏納悶著,卻不敢再說什麼。趙大蟲把他帶來的小土匪編散了,王四褂褡因為身子瘦弱,手上又沒有槍,趙大蟲分派給他一個很適合他幹的差使——熬煙土和燒煙泡,名義上是客人,骨子裏業已變成海匪頭子的跟班,只差沒有洗尿壺而已。
「論起煙土,我手上倒還有些存貨。」趙大蟲說:「等到節骨眼兒上,我再用它,如今分配,還不是時辰,底下缺煙,要他們自己想法去!」
范小猴子正舉著煙槍,就著煙燈,一口煙吸進去,不知怎麼嗆咳出來,忽然覺得脅間像喘岔了一口氣似的,有些不太對勁,放下煙槍時,竟發現嘴含的地方,染著好些血跡。
「那倒不必,三爺,」王四褂褡笑說:「那時刻,您若肯分我幾桿洋槍,讓我在當地好混世,我這就感激不盡了。」
正因有過這種盤算,徐家老莊這個莊院,在防守上,真像鐵桶般的牢固。在土圩牆外邊,挑出三道一丈七八尺寬的護壕,壕心和壕邊都插著鹿砦和無數削尖的短木樁,人要落上去,不用說,準是渾身窟窿眼兒,裏外透風。土圩牆和三道壕溝中間,還豎得有兩道一丈高的鉛絲圩子,圩頂的橫木是可以轉動的刀架,上面嵌著無數把鋒利的尖刀。圩垛間的土炮,總有七八臺,四門分由徐耀西、丁化平、姜逢時和鄭季唐把守著,朱營長帶著一排精銳,屯在徐家嗣堂,準備隨時應援。
老杜噓了口氣,敲著矮子的骨拐說:
「替我伏好了,小心吊線,瞄準了打,多讓他們掛掛彩,忙一忙!」
牛勁府這個傢伙,道地的驢鳥脾氣,說幹就幹。早上說的話,到了下午,他就把他那股人拉出三岔口,屯在河岸邊,準備朝西挺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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