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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里旱湖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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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他們是褚小昌那一股子!竟然闖到興隆店的大門口來了。」
「他要真的去販馬,那倒沒話說了!但他卻當了股匪,混成了如今這等氣候。您想想罷,褚小昌做捲劫的行當,手法那麼毒辣,這陣子,各地亂成這樣,歸根結底,多半都是由他撩撥起來的。放開這些都不講了,他恩將仇報,竟打起興隆記紙坊的主意來了,這種人難道不該殺?還要您可憐他?」
「『我哪有什麼絕招?』駝背老爹面不改色說:『不過,在你動手之前,有幾句話我得說明白!你若腦瓜沒生黃銹,該記得老龍河岸的那座村子,臨去時還奉送一把火,我就是打那兒來的!』
鄉勇不需費力招募,凡是拿得動刀槍棍棒的,全報名列冊,自願守著這座鎮店。駝背老頭兒卻領著小葫蘆,取出小錢袋裏積攢的錢,買了一壺酒,切了兩條滷豬尾巴,坐在興隆記紙坊前屋邊的門廊下吃喝著。
聽話的心裏全緊了一緊,褚小昌那股人,在各股土匪裏頭,最是兇惡無情,做起案來狠絕到極點,怨不得他會搶先來打興隆店的主意,這是一塊濺油的肥肉啊!……按理說,像褚小昌這樣的大股土匪,不該幹那種攔路打劫的零票買賣的,但他手底下的那些傢伙,一向連拎雞拎鴨做小買賣的都不肯放過,假如叫他們瞧著了,只怕連一身的衣褲全保不住。他們伏在大塊的漂石背後,耳聽那陣馬蹄聲響到遠處去,這才喘出一口氣來。也許暮色轉濃,沙霧遮掩罷,馬背上的傢伙並沒發現乾溝子裏有人藏匿著。這樣,他們仍足足蹲伏了半個時辰,等到四周除了風吼,再聽不著其餘的動靜了,幾個人才敢站起身來,招呼著,重新上路。
駝背老頭兒搖搖頭說:
天到黃昏時,興隆店的探哨帶回消息,說是股匪更多的馬群,在乾溝子那一帶石稜地上,山原谷口附近,有他們盤紮落架子時生起的炊煙。同時,興隆店的四面,都有牛角聲此呼彼應的吹響著。這情勢,明顯的道出褚小昌那股剽悍的匪徒,因為威脅不倒鄭興隆,羞惱得動了火性,傾巢而出;把興隆店包成餃子餡兒了。
「『我當你是局外人,你曉得的事可真不少!敢情你也是喝了興隆記紙坊的賑粥,專意來幫他說話的?你既問著了,我不得不告訴你,當初我祝海昌到口外販過馬,也犯過命案,被官裏緝捕過,要不然,也不用打起褚小昌的名號混世了,俗說:好馬不進驢槽,我闖蕩慣了,守不慣這苦寒的山窩,該罪嚒?』
「也快到了。」另一個安慰著:「只要前頭不遇上岔事,咱們爬也會爬到鎮上,吃它一餐飽茶飯。」
他想過,翅膀再硬的鷹鷲,也總有歸窩的時刻;與其東呀西的隨著他打轉,不如到他老窩去等候著他,也許能爭到一個出其不意的機會。是這樣,他才扮成玩木偶戲的,流落到大山原上。
「『姓鄭的不好?!你們跟他無親無故,他還運過七車糧,不巧在乾溝子被劫了,你怨不得人,只能怨命。』駝背老爹說:『你怪姓鄭的,怎不先怪你自己?大山原鬧旱,你又替老婆孩子顧到什麼?你在外鄉趁火打劫,貪圖沒本暴利,還有臉責怪旁人沒養活你的老婆孩子,你哪一點夠混的?』
那人打鼻孔裏擠出一聲冷哼來:
群馬的蹄聲果然雜雜沓沓的一路疾滾過來,不一會兒功夫,有六七匹馬從他們伏身不遠的地方飛掠過去。穿黑衣的漢子偷眼看看馬上那些人的裝束,回過臉去,低聲的說:
貪得子孫錢,活受現世報,冥冥當中的造化,誰能料得到?褚小昌強過豺狼虎豹,也脫不出這種造化的安排,看門的漢子算是說對了!
看門的漢子也起了晌午的困倦,歪起嘴,打了一個長長懶懶的呵欠。
股匪平素雖是刀裏來槍裏去的亂逞兇悍,只怪沒見著更強的對手。紅火光暈裏挺立的駝背老頭兒,哪像是個凡人,他那飄動的白髮,倒掛的長眉毛,他手裏那柄亮霍霍的大光刀,刀口不見半滴血,周圍爬著喊著就倒下一大片人去,這簡直像是路口瓦缸蓋下的山神土地顯了靈。後來的匪徒望著了,立時腿軟膽寒,只是拐頭朝旁處溜過去,不敢再攖試對方的那種鋒芒。
小葫蘆偷望了年老的師傅一眼,舐舐乾裂的嘴唇,不敢再說話了。師傅常跟人指說自己楞,其實師傅更楞,荒亂業已鬧得使人紛紛拋下家業田地了,他還那麼死心眼兒,說什麼也不肯拋下這兩隻裝著木偶戲行頭的箱子。這年頭,人常餓得直不起腰來,哪還有心腸花錢看木偶戲?自己餓得虛虛的,還擔著兩箱木偶人兒,實在沒道理。……儘管這樣,小葫蘆可不敢怨師傅。五年前,就在身後那道山齒那邊的山原上,師傅像是撿野芋一樣撿著了自己。那年也是鬧荒旱罷,毒毒的太陽把乾溝子裏的石頭烤得火燙的,遠望生烟;山坡上大片的綠竹林,逐漸變成枯黃夾綠的斑斕色,葉面起黑點,葉尖也乾枯捲曲了;山田沒收成,山村裏的人只好掘樹根,剝樹皮吃,一夏旱過去,滿山的死樹變得那樣駭人,那哪兒還是樹木?全是些冤魂般的白骨骷髏,成排的站在風裏哭喊著。
凡是聽著鄭興隆說話的,沒有不誇讚這位年近半百的紙坊主人是萬家生佛的,只有駝背老頭兒寂寂的搖頭,喃喃的說:
「甭說了。」駝背老頭兒說:「行業總能改換,丟掉的人命卻活不轉來,咱們走罷。」
「說得是啊!」一個中年婦人靠在廊柱上說:「在興隆店,鄭興隆大爺開倉撥糧放大賑,一天有兩頓賑粥,餓不死人。那些年輕力壯的漢子,應募當鄉勇,更能安心活下去。只要大夥合力擋住匪盜不進鎮來,這兒的人,就不會再遭大劫難了。」
興隆店上所有的,全伸著頸項等待著,事情會有怎樣的變化呢?誰都極度關心,誰又都不敢預料。太陽昇起來,太陽又斜西沉落了,每當黃昏來到的時辰,一雙雙朝西望著的眼,都會瞧見那一列黑齒般羅列的群峰,那彷彿是一隻蹲伏在綠色雲層下的怪獸,怒張著獰惡的嘴,狠狠的想吞噬那落山的太陽,那白頭白鬚的駝背老人走進山齒,會不會再平安無事的活回來呢?
「是啊!」走在前頭的一個穿黑衣的漢子說:「聽人謠傳,說是股匪頭兒褚小昌那夥子人,跟大山原裏那些窮凶的住戶套近乎,慫恿他們燒棉田,刨竹山,先斷了興隆記造紙的材料,再遞帖子威脅著要錢呢!」
「不錯,」看門的漢子說:「如今股匪裏頭,數褚小昌這一股氣燄最盛也是真的。可是,話又說回來,這兒畢竟是興隆店,鄉隊上的人手槍銃,一點也不含糊,姓褚的若是硬打硬上硬來捲劫,嘿,他們走著來,若能爬著回去就算好的!」
「報應,真算是報應!」駝背老頭兒喃喃的說。
「『又提興隆記紙坊不是?』祝海昌說:『錢財小惠若算恩,那,我捲劫過的人,全它娘成了我的恩公啦!興隆記紙坊有的是錢https://www.hetubook.com.com財,荒旱濟貧,積他自家的功德,算不得恩惠。到這兒的屯戶,不錯,是領了他幾塊荒田,把生土替他墾成熟地,誰也不欠誰,我抹過誰的恩情?』
「這番話又尖又厲,砍得祝海昌臉上掛不住,連脖頸全粗紅了。駝背老爹沒理會那些,轉臉招呼咱們放開那幾個被質押的股匪。等到股匪一放掉,祝海昌就不像方才那麼和緩了。
鄭興隆掖著袍角出宅院,匆匆登上石砌的圩崗子,編撥人手護守街宅,街道上,街廊下,這兒一撮,那兒一簇,全是人頭;有的扛起傢伙朝圩垛上拉,有的在紛紛猜測議論著股匪可能的動作?婦人們打著顛慄僵涼的嗓音叫喚著逗留戶外的孩子,黃昏時分慘紅的光亮和那淒婉的嗓音,使人心裏倍覺悽惶。
「看票的押來肉票七個,確是當著駝背老爹的面前開釋掉的。這事辦完了,祝海昌說:
「黃昏初起的時分,所有的股匪全伏身跪拜下去,只有白頭白鬚的駝背老爹,在那山原的當中站立著,那不像是一個人,卻像是一座山……」
「『找我報仇?』
「快了,快了,」駝背的老頭兒說:「若不是砂烟障眼,再有個把時辰,就該望得見啦!」
「募鄉勇,我去可成?師傅。」小葫蘆眨著眼,瞳仁閃出光采來:「昨晚上我照您的吩咐,把那兩箱吃飯的行當給扔在乾溝子裏去了,我當鄉勇養活您,正如您所說的,換了新行當啦。」
「『嘿嘿,見面就談論交易,您倒是滿爽快的。』那祝海昌暴起笑聲來說:『正因我的弟兄夥陷在興隆店,我才擄了些人頭,料定你們會來交換,這樣,彼此不吃虧,算是扯平了。』
「快伏下身,有馬隊來了!」
「黃葉……莊……」駝背老頭兒沉吟著。轉臉望望他身邊躺著的小葫蘆,那個半樁小子經過多日的顛簸,一喝了兩盅酒,困頓上來,倚在牆角就睡著了。
「還會有什麼旁的?」做師傅的把行李捲兒捲妥了,拎著靠在牆腳上:「有些莊宅被人搗毀了,有些人家連糧種全叫劫走了,有些家裏叫綁了票去,有些人餓倒在半路上,在這兒的人雖算留了命,卻得把辛酸苦楚揹在身上,荒亂年成,做人難吶!」
小葫蘆被師傅這麼一說,兩眼睜得大大的,輕攏著眉毛,臉上泛著困惑的樣子,傻傻的楞在那裏了,他那半歪側著的稚氣的臉,像冰凍般的凝結起來。做師傅的多望了他一眼,覺得自己心裏頂著撞著的那種思緒,並沒能明白的說出來,無怪小葫蘆不懂得,再想說幾句什麼,連自己也不知怎麼說才夠妥切?一時打不得那種鎖結,便拚命的叭著煙,使那層濃郁的煙霧,在他眼前障掛著。
「『不錯!』祝海昌挺身認說:『外人只曉得我惹了人命,卻不曉得那傢伙拐過我的錢財,反誣陷我進牢房,我不是那麼寬厚的,我是有仇必報!』
「『這好。』他說:『如今你們是攢在我的手掌心了!老傢伙,祝爺我是不受人的氣的,你當著我這些屬下弟兄,耍嘴皮兒挫辱我,我就要把你留在這塊地上,你還有什麼絕招,儘管使出來罷!』
股匪聲勢洶洶的朝上湧,天上地下的紅火,把那兩個人的影子抖動著,看上去是那麼孤單無助,但湧上來的股匪只要跟那背脊微駝的老頭兒一交手,就像草把遇上三股長叉,東飛西跌,摔在磚堆上哼爬,連還手的機會全沒有。駝背老頭兒頂住那個缺口,單用那柄大光刀的刀背打躺下五六個大膽的賊人,大聲叫說:
「要逗著平常沒事的辰光,弄壺老酒跟您談閒,倒是滿樂的。」看門的漢子把弄他手裏的纓槍說:「偏巧逗著這種吃緊的時辰,實在沒有那份閒心。真箇兒的,老爹,咱們鄭大爺業已回絕了褚小昌那股人的勒索,您看,股匪真會那麼善罷干休嚒?」
「好,就照您的囑咐辦。」
這個老頭兒簡直是塊帶疤的死木頭,劈也劈不動它。看門的漢子心裏多了這麼一層意思,兩隻眉毛便像蛐蛐咬架的鬥上了:
「總有好幾百口兒,」小葫蘆望著說:「真夠慘的,好些人一醒過來,就哭得揉紅兩眼,誰曉得他們遇過什麼樣的傷心事情?」
「那時天到傍午時了,太陽直照在黑土地上,山峰上蒸騰著雲氣,我瞧瞧綠森森的老竹山和大塊的棉田,實在有些傷心的感慨。想當年,鄭大爺他帶著咱們,怎樣費心安置屯戶,怎樣置竹,怎樣開山;一情一景,都在眼前。沒想棉田產棉,綠竹成竹的時刻,屯戶裏竟有祝海昌這種人,持強把橫,硬要毀人祖業。
「祝海昌不知哪來的一股怨毒之氣,一說起當年,雙腳便跺迸著,倒豎起眉毛,兩眼睜圓了,口沫橫飛的咆哮著;緊緊勒起的拳頭,幾乎要擂晃到駝背老爹的臉上,而駝背老爹沒介意那個,反而淡淡的誇說:
「可不是嗎?」那個伸著脖子說:「他不安本份,認定他待在大山原裏耕田耙地過安穩日子沒發達,慫恿了黃葉莊上三五個窮漢,出門去幹那種沒本的行當,誰知他們貪了那份子孫錢,立即遭上了現世報!」
「師傅,」小葫蘆楞半晌,還是彆出話來:「難道咱們也靠領賑粥過日子?」
「這兒不是官府衙門,列位。」鄭興隆等到議論聲略見平復了,又清了清嗓子說:「當然治不了大荒,也理不了大亂,至少,咱們得保住這塊巴掌大的興隆店,讓理法有個彰顯!這兒的鄉隊,只管自衛,股匪所要的數目,我寧願如數拿出來擴大鄉隊,人不犯咱們,咱們不去犯人,先把這陣荒亂熬過去再說。」
「『不!小葫蘆,』駝背老爹嘆了口氣,幽幽緩緩的說:『無論如何,他總是你爹!這可不是認賊作父,這是……人倫!去,孩子,過去替你爹磕頭!——祝海昌,我可把你的骨血還給你了,你得讓你兒子,能在人面前抬頭!』
「駝背老爹領咱們到大山原去,股匪們正在刨竹山洩憤,一共總有好幾百口人,一見著咱們,就打四面合圍上來了,他們裏頭,也有嚐過駝背老爹大光刀的滋味的,曉得厲害,是以光把咱們圍住,卻沒人敢撲上前來,只在嘈叫著說:
鄭興隆實在拗不過他,只好答應讓他去辦這宗極難辦的差事。於是,他挑揀了十來名最精壯的鄉勇,每人都帶上最好的火器,押著那幾個股匪,跟駝背老頭兒到大山原裏去了!
「再巴不著興隆店,咱們就完啦!天爺。」
「這回我可沒打謊,小嫂子。」他說:「興隆店真的不遠了。」
「您不問也罷,一個玩木偶戲的老棺材穰子,從沒有在世留名的想頭,我倒想問問,鎮上的情形怎樣?」
「『好個有仇必報,有恩你可一筆抹掉了!』
「『褚大爺,褚大爺,那個厲害的老頭找著咱們來了!您自己來對付罷!』
「『大山原上鬧旱,沒餓死興隆店的一條狗,卻餓死黃葉莊和圖書好幾口,他鄭興隆可曾想到過屯戶?我家破人亡了,不願再見他那付假慈悲的面孔。』
「鄭興隆鄭大爺也不是好欺的。」穿黑衣的漢子說:「聽人講,說他在興隆店張貼子募鄉勇,又進城備辦槍銃火藥,看光景,一場拚鬥很難免得了。他總不能任人燒棉田,刨竹山,斷了泡製紙漿的來源,——大山原上那片祖業保不住,他的紙坊就完了。」
紙坊的主人鄭興隆先不顧旁的,拎著燈籠趕過來拜謝駝背老頭兒說:
「不要再哄人了,老爹。」年輕的婦人絕望的說:「這種話,你說過三回了。」
一個玩木偶戲流轉四鄉的老頭兒,又落魄,又潦倒,他的言語就是說給誰聽,誰也不會肯聽的。就算鄉隊整理得更硬扎了,一隻巴掌也遮不住幾十里外那片黑色的大山原,駝背老頭兒說的,只是夢話罷了。
「你說是化名褚小昌的股匪頭兒?」鄭興隆說:「他不姓褚,他叫祝海昌。早先販馬時犯過命案,才改了姓名,他在紙坊當過夥計,沒誰比我更摸清他的根底。」
「五六年前?」看門的漢子說:「不就是鬧旱的那年嗎?平地鬧旱業已家家斷了炊煙,何況大山原那種高地呢。咱們鄭大爺念著那些屯戶,差人裝了七牛車的糧,火急運去救災,誰知糧車運到乾溝子,半途被另幾股土匪把糧給搶了,黃葉莊餓死不少人,——褚小昌的老婆就是那樣餓死的,他兒子也失蹤了,傳說是叫進了狼嘴,連屍骸全沒找得著!」
「股匪威脅民戶,倒是尋常事,」另一個說:「大山原上的住戶要真這麼做,那可就太絕了!他們早先全是逃荒戶,靠鄭大爺在興隆店放大賑,才得苟延性命,後來鄭大爺開拓山原祖業,安頓了他們幾百戶,有恩不報,反而倒打一耙,那還算人?!」
「哪個不怕死的,儘管上來!惹得我動火,一片兩片,把你們送上肉案去當豬賣!」
風在人的頭頂上怒吼,沙霧滑過溝沿,煙似的滾騰著,幸好人走在溝底下,風勢略略收煞些,才有張口說話的機會。斜西的太陽落得很快,不一會兒功夫,他們走出深凹的溝底爬到平野上來,陽光早已沒了,只在黑色山齒的凹處,黃沌沌的暮靄裏,露著一個黯濁的紅輪。
由於紙坊生意鼎盛,興隆店變成遠近人們心目裏繁華富庶的地方,也就成了人們逃荒避亂的好去處。鄭興隆鄭大爺是條剛直的漢子,手底下有一支實力硬扎的保鄉團隊,是以附近的股匪霸爺雖望著興隆店眼紅,卻不敢輕率的動手。
看門的漢子抱著纓槍,坐在石獅子旁邊的棗木長凳上,有些懶散和憂煩的味道,半瞇兩眼,用微帶嘲謔的眼光盯著門廊邊的一老一小。
「鄭大爺,」駝背老頭兒說:「股匪初退,很多事情待理,您先去招呼著去罷,有事咱們明兒再說。」
「『甭裝著笑臉來這套了,祝海昌,』駝背老爹背袖著兩手,手裏捏著的旱煙袋晃著,用粗啞的嗓子,開門見山說:『昨夜晚,我在興隆店見識過你的陣仗了;黑乎乎的一大陣烏鴉!我這是押著你的人,找你換肉票來的,你擄來的那些流民住戶,遇著這種荒年,吃都吃不飽,哪有餘錢來贖票?何況你手底下的傢伙不爭氣,也陷在咱們的手上呢!』
「『老爹,你不是要我這條命嚒?我當場奉送了!』
「這可不用抬槓,」駝背老頭兒說:「算你老哥的口氣大,也許興隆店上,人人全抱有你這樣一口氣,能讓褚小昌那個惡煞懂得收斂收斂罷?」
「當然成。」駝背老頭兒說:「如今這世道,不能再造殺劫了。您若依我,我會讓姓祝的封刀散夥,也沒誰再毀您的祖業,保住那片竹山和棉田!」
「駝背老爹緩緩的舉起旱煙桿,直指著祝海昌,一步一步的逼過去。那兇橫的股匪頭兒,立時變得驚怔畏怯起來,他半張開嘴,正想說些什麼,忽然,那叫小葫蘆的半樁小子嚎啕大哭著,奔過去跪抱住駝背老爹的腿說:
就在興隆店的人自覺危急的當口,撞木連接幾聲巨響,把高牆撞出一段缺口來,鄭興隆也嘆息著,說是大勢已去,沒法挽回了。誰知憑空來了個老頭兒,白頭白鬍髭,手裏亮著一把大光刀,跳出去獨堵住那個豁缺的地方,彷彿是一塊挺立在洶湧激流中的石頭。他那樣回臉朝外站著,腳下是塌牆迸落的碎磚堆,他身後還有個掄棍的半樁小子,看著雖不打眼,但也沉著不動,夠硬的。
「黃葉莊怎樣?」
駝背老頭兒師徒倆清晨醒過來,捲起他們鋪在街廊下的行李捲兒。狂吹了一日夜的風變得輕微了,在水洗般的明麗的曦光裏,高天上的卷雲一朵朵的,鳥一般輕快的飛著,一剎間飛遠了,只留下一塊深深的空藍。住戶都還沒開門,街廊下躺滿了各處逃來這鎮甸避難的流民,展佈出一片灰藍帶黑的,沾沙帶土的顏色,彷彿把這個安謐的鎮街也染得寒傖襤褸了。
「祝海昌晃動結實的肩膀,冷笑一聲:
「那光景真是奇異的,在場的股匪幾百口兒,全呆在那兒目瞪口呆,像被釘下地去的木樁;當小葫蘆沖著祝海昌跪下去呼爹的時辰,祝海昌卻痛哭流涕直挺挺的跪在駝背老爹的腳前,他只說了一句話:
「瘋人,你說是?」
「把箱子扔掉罷,小葫蘆,你攙扶著這位嫂子,奶孩子我抱,咱們總不能把活人扔在荒野地上。」
駝背老頭兒沉沉的嘆了一口氣,人在這饑餓乾渴的時辰,若不把前頭的路程說近點兒,誰還能掙扎著撐持下去?不拿話哄著他們,也許就會有人倒斃在路上,做了餵鷹的材料。
日子流淌過去,興隆店上的人們,總深深記憶著這個故事,經過好幾個世代的流傳,難免有人添枝添葉,把它昇華為一種近乎荒謬的神話了。有些孩子們,會在黃昏時,……指著西邊凸露的山齒,說那高的一座立峰,就是駝背老爹,矮的那座黑峰,就是股匪頭兒祝海昌,峰腰那棵橫生的大松樹,就是插|進他胸膛的匕首,……當然,不必去聽信這些無稽的說法,但它總是一種象徵,象徵著興隆店的人們對傳說中的人物的懷念。尤獨當隆冬雪後,立峰白了頭的形象,正跟傳說裏駝背老爹一樣,這使他們有一種安心的依恃,當繼起的邪惡人物出現時,他們會說:
那個擔木箱的楞小子擠著乾澀的眼皮子,這麼抱怨的嘰咕著。
「啊!不怎樣。」駝背老頭兒說:「我記得五六年前,我走過大山原,經過那座低暗矮屋的莊子。」
「真的,老爹。」他說:「血債不該拿血償嘛?像祝海昌這種心性,留著他就像留著豺狼老虎!昨夜這一火,流民住戶死掉十多口兒,不算帶傷的。被他擄走的肉票一共有七張,看樣子,事情還有得糾纏呢!」
「這……這成嚒?」
這兒那兒,不是荒就是亂;這群人全是逃荒避亂在路上遇著的。你也唏吁過,他也慨嘆過,總覺日子艱難得不像是人過的日子;荒不怕荒,荒了今年荒和圖書不了明年,怕就怕在荒跟亂牽連到一起,那可夠苦了。人這玩意兒也有主賤的地方,有些不安本份的忍不了饑寒,扯起槍銃刀矛,成群結陣的橫了起來,胡天胡地的亂搶掠;你拉紅槍會,他集小刀會,開初不是搶掠人的,只是張起勢力保地方,但跟土匪霸爺們砍砍殺殺的起鬨對陣之後,人便殺紅了眼,只記著仇恨和報復。好罷,你結股兒來搶我,明兒我就拉槍去搶你,你在這兒惹出三條人命,我就得放倒你六條人命;這麼一拉大鋸,起荒的縣份,鄉野上的人家不久全變成了盜戶,搶人的同時又是被搶的,一本爛賬,沒誰能算得清。也有許多安份純良的住戶,不願意餓著肚皮在心裏狂燒恨火,盲目攪混下去,便選著容易安身的鄉鎮暫且存身,等待混水變清,好回到往日那種和樂安詳的老日月裏去,重新扶犁扛耙過日子。但那種夢想的日月,彷彿被這一陣荒亂的狂風吹得很遠,今天的饑饉和乾渴,使人簡直就打不起精神去談說明天了。
「祝海昌聽著,臉色忽地陰沉下來說:
對方執意不肯留名道姓,鄭興隆雖很為難,卻也無法勉強他。提到鎮上的情形,他的眼便激忿得泛紅了。
「不,老爹,我沒道理讓您去涉這個大險,再說,祝海昌那種狡獪的心性,最是反覆無常的。」
駝背老頭兒要見鄭大爺沒見得著,天可又黑下來了。誰也沒料著股匪會豁命硬灌,來得又像迅雷閃電那麼快法,天一落黑,他們就呼喊連天的從四面圍湧上來。黑糊糊的星夜,銃槍噴濺的藍燄耀盲人眼,激烈的槍音又幾乎震聾了人的耳鼓;人就是在這種突來的拚殺裏,變成半盲半聾的怪獸,嗬嗬叫的衝進一向懼怖的噩夢。
直到如今,那可怖的影象還在自己心裏烙印著。爹在外鄉淘日子,自己從來沒見過他的面,只有黃皮寡瘦的老娘帶著自己在熬旱。一個灰冷的夜晚,黑釉的油燈盞吐出來的火焰,還憂傷的,一粒荳似的,炙在人深邃的記憶中,燈影描出躺在土炕蓆上的媽,緊閉著嘴,兩眼的眼窩陷成兩個黑洞,一床藍印花布的單被,蓋不住她瘦削得凸起的骨骼。她就在焰舌飄搖裏去了。當時他以為是白骨般的死樹作祟,用它們怒張的魔爪攫去了人的靈魂。便抓起一柄芟刀,哭喊著,咒罵著,跑在慘淡的月亮地裏,揮刀亂砍那些死樹的枝柯。……他是昏倒在死樹邊,被師傅過路遇上的。五年的時日,他變成一個熟練的玩木偶戲的夥計,日子飄流浪盪,半饑不飽,過得並不算好,至少師徒倆還活著,比熬旱要強得多。木偶人既養活過自己,若真白白的扔了,當然也不妥當。
「我的老爹,」鄭興隆說:「咱們的活救星,您是打哪兒來的?」
「它娘的,這種砂風,打爛人臉啦!」
這樣等到第三天傍晚,那些跟隨駝背老頭兒進山去的鄉丁,興高采烈的帶著被股匪擄去的肉票回來了。鄭興隆問及那老頭兒師徒兩個,他們說是回老龍河去了。其中那個替紙坊看門的漢子,跟人說起這回事的經過,他說:
「甭提那傢伙了!廿年頭裏,北邊七縣初鬧荒年,褚小昌逃到興隆店,一樣喝過興隆記紙坊的賑粥,鄭大爺對他,有過救命的恩情!後來鄭大爺開拓大山原,分屯戶、立村落,他是七個屯戶頭兒當中的一個,落戶落在黃葉莊,他娶妻生子,有根有絆,不全是興隆記紙坊給的!誰曉得那傢伙熬不住山原裏清淡的日子,說是要改幹他的老本行——出關販馬。」
撥開草葉走出來的,是幾個衣裳襤褸的漢子,有的揹著包袱,有的挑著逃荒的擔子,還有的牽著牲口;一個穿了褪色藍布衫子的年輕婦人,用黑布巾包著頭,懷裏還抱著個奶娃子。壓後走著個白鬚白髮的老頭兒,腰桿有些駝,穿著藏青大布的褂褲,攔腰勒著寬板帶,脅間斜插著一根短烟桿;他身旁走走著個傻不楞登的半樁小子,擔著兩隻小木箱兒。他們順著乾溝子,在那些大大小小的漂石間摸索著朝前走,有時顯出他們的背影,有時只見著一片渾沌沌的沙霧。
「『交易業已成了,您若沒旁的事,不妨在樹蔭底下多坐一會兒,吸袋煙,喝碗茶,消停瞧著我怎樣刨鄭家的竹山,燒鄭家的棉田!我要讓他鄭家興隆記紙坊再開業,我就把祝字倒著寫。』
在乾溝子裏走著的這群人,全曉得這個。
「在下算是瞎了眼,沒識出您老爹是個大有能為的人,錯把高山當成土阜看。今夜晚,若不是仰仗您的大刀,興隆店只怕全被他們燒光殺絕了。我鄭興隆這算是替全鎮的活口餘生,在這兒跟您磕頭謝恩了!」
駝背老頭兒蹲下身,穩坐在他自己的腳跟上,取出腰裏的煙桿,裝了一袋煙,一面打火吸著,一面搖搖頭,皺臉上帶著憂鬱鬱的苦笑說:
「大夥兒再咬牙撐持一陣。」駝背老頭兒說:「腳下離興隆店只有四五里地了。」
嘴裏說著,當真屈膝就朝磚齒稜稜的磚堆上跪下去。駝背老頭兒急忙扔開大光刀,一把抄住鄭興隆的胳膊,拖起他來說:
「『師傅,你甭這麼說,我沒有爹!我怎會是沒心肝的股匪強盜的兒子?』
人群被他這番言語激動了,引起鼎沸的議論來。
「其實不用我誇口,」看門的漢子雖說沒閒心,還是把話說了下去:「您瞧瞧鎮上戒備的光景,就該明白了,——咱們鄭大爺,挖根刨底,把褚小昌揣摩過,斷定他只是個瘋人。」
後來褚小昌在老龍河混成了勢,他所率的股匪,搶殺不說,行蹤也極詭祕飄忽。他追蹤了很久,得不著機會向他下手,無法翦除許多人恨得咬牙的惡賊。偶爾打旁人嘴裏聽說褚小昌不是叫褚小昌,他是打遠地的大山原上來的,他的老窩巢是在黃葉莊。
「『您這位老爹,尊姓大名?打那條道兒上來?找褚某有何貴幹?』
「替我閉上嘴,省些吐沫罷,小葫蘆!」駝背老頭兒說:「人再苦,也只能怨人,用不著去怨天。」
風是那樣獰猛,絞起無數粗糙的砂粒,鞭刷著那些磨盤大的石塊,長年久月的剝蝕,使石面上起了凹凸不平的孔穴,而砂粒仍然無休歇的鞭刷著,聽上去像一陣陣斜飛的急雨,使這塊荒天窪野,懸起一面渾沌沌的砂障。即使是晴天,也有一股子野性的淒慘,含蘊在那種荒涼的光景裏面。
「可是,師傅,咱們是靠這行當吃飯的……。」
「我要見鄭大爺。」駝背老頭兒跟看門的說。
「鄭大爺,您甭這樣折我的壽!我身強體壯的,還想在世上多活幾年呢!」
「替我記住,小葫蘆。」駝背老頭兒跟做徒弟的說:「這話也正是我要說的!——你日後處世為人,抱著理,遠比抱著刀矛槍銃要強。」
「沒旁的,想跟他討個差事。」
話說得太神奇了,鄭興隆不禁困惑的搖起頭來:
「不要緊。」駝背老頭兒胸有成竹的說:「難得有機會跟您面對面,恕我老頭兒不自量力,跟您討個差事…和圖書…您也甭客套了,我想,最妥當的法子,是您差幾個人,押著被咱們截留下來的股匪,跟我去山原上他的窩窟去,讓我指明找姓祝的說話,把肉票給換回來!」
興隆店的鄉隊,槍火實力都不弱,只因股匪來得太快,他們四面防守,人手分散,才讓對方的馬隊衝破單薄的防陣,一旦有機會集聚到一起,定下喘息,火力又熾烈起來了。混戰延續到四更光景,股匪又作了兩次硬撲,沒能得逞,便留下話來喊說要去大山原刨毀竹山,燒光棉田,又在火燒的街上,擄去十幾個花票和童票,鳴角退走了。
不管鄭興隆鄭大爺怎樣的剛強沉著,一般溫厚老實的住戶和驚魂沒定的流民,在面對著悍匪的時辰,多少有些過度的緊張和無措的惶亂。一剎時,鎮街上人頭亂奔亂竄,呼呼喝喝,吵吵嚷嚷,那光景,就像夏日雷雨前家家搶收門前曬晾的衣物一樣。
混衝亂殺的股匪群,也像是一群呷呷叫著的鴨陣,前頭一轉方向,後頭就跟著轉,大溜般的從高牆外滑過去,這麼一來,使得鄭興隆得著了喘息和整頓的機會。
招募鄉勇的帖子,就貼在興隆記紙坊門前的影壁牆上。駝背老頭兒帶著小葫蘆擠過去時,正趕上鄭興隆鄭大爺出來,親自督理著放粥。
「討差事,您說?您身子板板硬了,還能幹啥?您身邊這個小子,渾身沒脫奶腥味,叫他去鄉隊當差,他還差三年飽飯,依我看,你們還是安下心喝賑粥罷!」話裏雖有半分嘲謔,卻還帶著悲憐什麼似的誠懇:「剛剛您沒聽鄭大爺說過麼?開了多少年的紙坊,全要關門歇業了,原先在這兒的人,遣還遣不及呢,哪有新差事好討?」
「『不該罪。』駝背老爹說:『但那宗命案又怎麼說?人可是你殺的?』
「股匪頭兒褚小昌分開人群,踏步走了上來,他是明眼人,曉得駝背的老頭兒既然敢直闖他的窩巢,必然不是好招惹的人物,抱起拳來揖了一揖說:
日頭偏西了,風吼和沙吟變得更猛烈起來,乾溝子兩岸的山茅草剛勁的葉子互擊著,發出一些單調的騷響,彷彿是一群受驚的人,在說著他們心窩裏潛藏的隱憂。這時候,有幾個疲乏憔悴的人臉,打草叢裏探了出來。
「『不用賣乖,姓祝的。』駝背老爹說:『我不領你這份情。』
當然,看門漢子所說的這些情形,結尾很悲壯,也很淒慘;至少,股匪頭兒祝海昌刀插胸膛之後再認兒子,這舉措頗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意味。他死後,股匪也跟著崩散了,沒有誰再忍心苛責這個幡然悔悟的江湖人物。但那個白頭白鬚駝背的老爹,卻悄然離開大山原,不知去向了,他做出許多事情,保全了這一方,連一個名字都沒有留下……。
場子上的人群寂靜下來,變得鴉雀無聲,有許多陰鬱的,含怨帶恨的火花,從許多眼裏迸射出來;荒和亂把他們逼到這鎮市上來,氣還沒喘定,黑沉沉的魔手又朝興隆店伸過來了,人逼人,究竟要把人逼到那一步呢?事情明擺著,股匪們只要扯倒了興隆記紙坊,他們放馬興隆店,就跟走大路一樣方便了!事情逼到頭上,鄭興隆鄭大爺怎樣處斷呢?
「好死不如賴活,老爹,巴著興隆店,留命過荒年,苦還算有苦福的。」
「老爹,我忙乎了整夜,才想起來,竟沒請教您的尊姓大名呢。」
「我說,老爹,腳下離興隆店還有多少路程?」牽牲口的漢子搥著後腰,半帶呻|吟的問說。
剛離開了乾溝子,穿黑衣的漢子忽然機警的停住腳步,朝後打手勢招呼說:
世上事,總有太多的變化,太多的糾結;黃葉莊的那些莊戶,沒誰願提褚小昌半個字,連婦人全那麼說:「咱們這兒沒有姓褚的,也有幾個不安份的漢子,全死在外鄉去了!」……一年三次經過大山原,姓褚的沒等著,卻救了這個孩子,他傻乎乎的不懂事,只知他姓祝,難道小葫蘆這孩子,竟會是?……祝與褚聲音相近,其中不無有推敲的餘地。若不是看門的漢子這麼提起,自己可沒想到這一層。假如真的是這樣,那,老天業已懲罰那個惡賊了,還用得著自己動手去翦除他嚒?
廝殺進行著,街屋起了紅毒毒的大火,濃煙薰得人打嗆,這時刻,股匪的一股子馬群硬衝了進來。
「『慢著。』駝背老爹說:『我得問問你,鄭興隆這個人,跟你有什麼樣的深仇大恨?你要這樣咬牙切齒的對待他?據我所如,你當初逃荒到興隆店,喝過紙坊的賑粥,當過紙坊的夥計;移屯到這片山原來,鄭家白送田地,沒有收過你們一粒麥的田租,一升糧的地價,你們採棉伐竹,紙坊也沒短過一文錢的工資,他哪樣對不起你?』
那天夜晚,他們終於巴著了興隆店。
空氣暫時寂默下來。
他們分開了。街上的餘火等著灌救,受傷留下的股匪等著收押,死屍也等著裝殮認領,被擄失蹤的人口,等著查點計數,太多的紛亂,都得急速整頓;股匪雖是退下去了,他們初撲未逞,誰敢料定他們不會捲土重來呢?!二天,鄭興隆才又在宅子裏重見了駝背老頭兒,他說:
「『您倒是精打細算過來的,」祝海昌說:「看光景,我是沒便宜好撿了!……那看票的,去替我押票過來,當他的面開釋掉。……老爹,沖著您這把年歲,我這可是頭一回好說話!』
駝背老頭兒喝著酒,遠遠的天邊,黑色的山齒在橫鋪的雲朵上凸現著,他沉沉鬱鬱的聽著那看門的漢子講說褚小昌過去的那些事情,眉頭鬱結起來,彷彿也有了很沉重的心思。
「甭說醉話了,你這位老爹。」看門的漢子說:「鄭大爺他在忙著哪,您找他有什麼事麼?」
「北邊的老龍河。」駝背老頭兒說:「我那個貧困的小山村,也是毀在姓褚的手裏。」
黑色的山齒在遠天略帶灰褐的湛藍裏凸現著。鴿翅般的雲塊,繞住那幾座挺拔的尖峰,翻滾著,湧騰著。雲頭的上面,有幾隻蒼鷹,趁著風勢展平翅膀,沿著山缺間洪水沖出的乾溝子游弋,彷彿要從溝裏散鋪著的漂石中間,尋覓野兔之類的美味的獵物。
「『那不要緊,』駝背老爹說:『你得先把擄來的婦孺老弱,放過我這一邊來,我要等他們走出山口,過了乾溝子,我才會放開你的人,我要鄉勇們舉槍瞄定他們後胸窩,你要敢耍花招,我只消咳一聲,你的人就先沒命!』
「算我自己願意去的,成罷!」駝背老頭兒說:「甭說是險了,連驚全驚不著我,早點兒辦完事,我還得趕回老龍河去呢!」
「您曉得就成了。」看門的漢子說:「等到去年,褚小昌率著他那股子人,打外鄉混回家根,卻落得個家破人亡的苦菓,他就發了瘋,他打家劫舍胡亂發洩,總也脫不掉心上的苦楚,老天留著他,是要他活受罪,鄭大爺說過,他不怕這https://www.hetubook.com.com種人。」
街道既然護不住,鄭興隆只好把老弱婦孺送進了有高牆遮護的紙坊,把四散的鄉勇亟力攏聚到一起,退一步護守著紙坊了。紙坊的磚牆瓦頂房舍不甚畏火,股匪扔擲出的火把落在房脊上,燒出一片炸瓦聲,但還沒立時引起大火來,他們便集聚人手,抬著粗重的撞木去撞牆。
他抬起頭,望望逐漸斜向黑色山崖那邊去的太陽,更抱定了他盤算過的主意,他不能老是羈留在這兒,得儘快辦完這宗事,回到他根生的老龍河去。
「『不錯!』駝背老爹說:『鬧旱那年,我來到這兒,打算等你歸窩時宰掉你,等你沒等著,卻等著那場大旱。一個夜晚,我在黃葉莊口剝光樹皮的柳屍下邊,撿著了一個孩子,我救活了他,養他這多年,直到前幾天,我才弄清那孩子的爹,就是我要宰的人——你!』
「用不著你窮打主意,小葫蘆。鄭大爺他那鄉勇隊裏,多你不多,少你不少。憑你這半樁小子,手裏多桿槍銃,就能擋得住滔滔亂世?」
「看他能橫行多久?駱背老爹看得見,有一天會來收拾他的!」
「你那麼記恨褚小昌?」駝背老頭兒問說:「他究竟是怎麼個沒心肝的人呢?」
「當然不會。」駝背老頭兒說:「俗話說是: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世上的殺劫,全起在人的心裏,褚小昌既撥動了這粒算盤珠兒,興隆店這場殺劫,還免得了嚒?我料想只在早晚之間罷了!」
「『我要是眨眼變了主意呢?』祝海昌說了:『您就相信在這塊山原上,您能帶著你的這撮人活出去嗎?』
「嗯。」駝背老頭兒說:「照你這麼說,我只好乾等著了?」
太陽光照在駝背老頭兒花白的頭髮上,他垂著腦袋陷進了沉思。當然他不會忘記當初他是怎樣到大山原上來的?他苦練了一輩子拳腳,從沒在江湖道上蹚混過,甚至連開館授徒都不曾有。傍著那條崗巒起伏的老龍河,他隱在一座小小的山村裏,靠打魚採樵過日子。宅前宅後,種了一片大棗樹,單是每季大棗的收成,就夠村子裏的住戶活得夠寬裕的了。他不會忘記陽光照亮的茅屋頂,灰黃的亮魚鱗般的風浪和雨跡,屋前彎曲的斜坡路,通向多霧的老龍河,那晨夕張起的,藍汪汪又白騰騰的霧網,網住了河對岸密黑的林樹,起伏的樹影像一支徐緩的歌;屋後褐色的土崖壁立著,大棗樹平伸著無數峭勁的枝枒,棗子成熟季節,稀疏落葉間垂下的菓實,像是一盞盞小小的紅色燈籠。但這些,如今全變成夢景了。一股子明火執杖的匪徒,捲劫那山村之後,他能見著的,只有焦糊的石牆框兒和一些餘煙沒盡的斷樑。
「鄭興隆這樣做,好雖好,但他拋開大山原上那片祖業,一個理字,業已委屈了半邊。」
他費了不少日子,才查出那股人的底細。
「興隆記紙坊,就要關門歇業了!」他跟坊上的人說:「昨天夜晚,股匪的馬隊送信來,他們拿搗毀我在大山原上的祖業——棉田和竹山威逼我,要我一萬大洋!……」
一個在黑色的大山原邊緣的鎮甸,原是個湮荒的地方,打從興隆記紙坊設立之後,才逐漸有了興隆店這個名字。幾十年了,鎮甸上的住戶並不多,而興隆記紙坊產製的各式紙張,卻行銷了好幾個縣份。興隆記的紙,紙質好,靱力強,歸功於紙坊主人鄭興隆懂得選取泡製紙漿的材料,鄭家在大山原上的祖業——大片的荒山,由他一手開拓出來,種竹種棉,這都是泡製紙漿的好材料。
天,說黑就黑了下來,雲縫裏有幾粒似有還無的疏星,一片模糊幽黯的微光,描出眼前石塊的影子。俗說,不怕沒得吃,不怕沒得住,只怕石頭地上趕黑路。那不再是走,而是邊摸邊爬,這麼一來,麻煩事兒可就鬧大了;先是毛驢踩著碎石,蹄下打滑,摔跛了後腿,再是那年輕的婦人疲憊過度,暈厥了。牽驢的瘦漢子只顧疼惜他那匹馱著行囊雜物的牲口,其餘的幾個都忙著救助那婦人。駝背老頭兒在大夥兒為難的當口,咬咬牙跟徒弟說:
銅鑼在灰黃的街道上迸出金屬亢烈的震顫,初露的太陽光映亮了西廊下垂掛著的紅玉米的串子,和一些等著風乾的葫蘆;沉黯的,油漆斑剝的店招,被偶來的晨風鼓出些奇怪的聲音。流民們紛紛趕到街口的空場子上去,等候領早粥裹腹。
「『那你就把那些無辜給帶來罷。』駝背老爹說。
「那種人,用不著我去可憐他。」他用低啞的嗓音說:「也許我是老了,倦了,總覺這天底下,像褚小昌那樣的土匪霸爺多得很,論殺,是永也殺不完的,為什麼不給個機會,讓他自己去可憐他自己呢?」
即使像駝背老爹這種不動武的豪俠不來呢,他們也學會了忍耐和等待,大山原一帶神祕荒涼的夜,總會過去的,不但在大山原,換成任何地方都是一樣,——總有另一些太陽從另一些傳說裏昇起來,溫暖著人們寒冷的心胸!
「說著,他飛快的拔出纏紅的攮子,亮光一閃,攮身就沒進他心窩裏去,只留下一截纏紅的攮柄,還隨同他最後的呼吸起伏著,他這才緩緩伸出手去,握住他以為永遠失去了的兒子。
「我想過了!」鄭興隆皺起濃黑的眉毛:「我寧願讓大山原上的棉田和竹山被他們毀掉,也不願忍氣吞聲,跟褚小昌和山原上的凶戶們低頭,撒出錢去增長他們的氣燄!花錢事小,屈理事大,死活我不能讓理字受屈!」
「這很難說,」牽驢的漢子聲音沉沉的:「一樣是逃荒戶,良莠不齊,流品複雜,其中只要有人一鼓動,那些不安份的,就起鬨鬧開了。」
「販馬也不壞啊,」駝背老頭兒說:「行業是由人選的,他不願幹莊稼活,誰也怪不得他。」
「就算巴著了興隆店罷,咱們安穩又能安穩多久呢?」牽驢的漢子這樣說著。他瘦得皮包骨架,走路時有些顛躓,細長的頸子幾乎經不住腦袋的重壓,老是前扭後扭的,使他的頭不停的點晃。
駝背老頭兒噓了一口氣,沒再出聲。
小葫蘆望著師傅多皺的臉,覺得這些年來,師傅從沒這樣沉凝,彷彿被什麼壓著似的。他想問問師傅究竟有什麼事掛在心上?可不知怎麼的,也被那張皺臉上所現出的沉重魘噤住了,半晌說不出話來。
「『你有理,但鄭家跟你有什麼仇呢?』
「也許。」看門的漢子說:「也許等到褚小昌那沒心肝的強盜被咱們攫住,切下他的腦袋掛在柵門上,那時刻,也許有份輕鬆的老人活給您幹。」
「那也不至於,」駝背老頭兒說:「讓我好生想想,看咱們師徒兩個,能幹些什麼更有用的事情?」
一聲慨嘆把昨天同過路的黑衣漢子驚動了,他踱過來,感慨的說:
天光逐漸黯下來,隔著沙霧的斜陽,變成淡而無力的影子,蒼白裏泛著幾分橙黃,那光景,倒有些像初升的圓月。乾溝子愈走愈窄,曲折的盤旋著。興隆店這個鎮甸的名字,像一盞初亮的燈火,在人心裏照著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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