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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里旱湖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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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里旱湖 三

十八里旱湖

「嘿嘿!」那個回頭叫說:「我說胡大哥,那小子吃我一梭洋花生米兒擱在溝底下去了。」
還算八馬沉著穩定,看見廊下還拴有一匹「踢跳狼嚎」的騾子,人到「狗急跳牆」的辰光,莫說是匹騾子,就是匹毛驢也一樣牽來當馬騎了。
「於是你就碰了八馬?」霍四虎插口說。
橫雲沒托得住太陽,反被太陽敲碎了。滿野的蘆梢全落上黃昏的血,紅潑潑黯沉沉的,天空坐到「不管閒事」的高處「隔岸觀火」,牛角聲把人心煮得「沸沸揚揚」的,碰上一點火星兒就會燎原。
「嘿!我可沒有拿後眼看他!」王大頭那個腦袋又轉起圈兒來:「八馬進店時,跑堂的鄭老八頓矮了三寸,我嗎?我動也沒動彈,『靈機一動』,我就把三爺給損上了,醉呼呼的罵:『霍三是什麼東西;一窩毛人,憑什麼打八馬!挖心破肚勸他,誰知是他娘狗咬呂洞賓!』」
「只是胳膊受點傷。」霍三爺搓著手:「我業已叫人抬他療傷去了。如今,我只掛心你差去報官的,他們能不能闖過八盤溝。」
八馬的獨眼裏有著「燈火輝煌」的神氣,玩弄著他手裏的酒盞:「有句話我得跟你放明了講,老師傅。我遠走幾百里拉進旱湖來,決不是存心躲你,馬家河的案子,官了私了,是『悉聽尊便』!——等我打了霍三再說,咱們現下只論喝酒。」
霍三爺的脾氣霍四虎是曉得的,火燒雞毛一滋溜,滋溜完了沒事。開口雖挨一鞭子,吭也沒吭,心想等王大頭回來,看你還有什麼話說。
馬棚在那邊「虎虎有聲」的拆自己的台,更加誇張了賊群裏替自己人喝倒采的氣勢。被揍的那個越加「惱羞成怒」,把「好男不與女鬥」的俗語扔到腦後去了。「妳奶奶的!竟揍起老子來!」那個捺著地爬起身,呼的一拳朝綠鳳橫掃過來,綠鳳一偏頭,趁勢一腿,打得那人「豬八戒開路」——嘴扒地,連胭脂在一邊也「幸災樂禍」的嘶笑起來。那人挨了一拳一腿還不過癮;嘴叫:「待老子打殺妳這野貨!」人起來還沒及轉身,綠鳳又沖準他脊梁飛踹一腳,那人算是單演「前仆後繼」,伸著頭到垃圾堆裏舐雞屎去了。
「你是借呢?還是搶呢?」沙老頭兒認真的說。
由於後來王大頭賭咒發誓,說八馬跟他手下的賊們手托酒罈子喝得「鼻塌嘴歪」,眼裏直能迸出火來,霍三爺才覺適才那一鞭子不該抽到霍四虎身上。「噯,就算如你所說,八馬喝成那個樣兒罷。」霍三爺還有半分不解,問說:「你這身狼狽勁兒究竟是怎樣搞的呢?」
有個「見機而作」的鄉勇一見是驢就「挺身而出」,跑過去把驢韁撮住,連王大頭一道兒牽下坡來。霍四虎過去一瞧就傻了眼啦,抓住王大頭的勒腰帶抖著叫:「噯,我說大頭,你怎麼搞的來?噯,我說老王,你怎麼弄的來?」
七匹馬朝北兜截著淌去報官的綠鳳和高保。
「依我,四匹馬分三撥。」沙老頭兒說:「高保綠鳳朝北放,直趟進縣裏去報案。金柱兒繞著斗坪跑,月出後去見霍三爺,要他甭心浮氣躁,穩守著斗坪再說,趁白天再跟八馬對火。我呢?——我放馬奔西南,引開他幾匹到野蘆蕩裏去。即算馬家河那場案子不是八馬做的,咱們也不能大睜兩眼,看著鄉團叫土匪盤掉。」
「官好見,衙難見!」金柱兒帶傷的膀子叫扭了一下,疼得歪著嘴說:「你們這般『指鹿為馬』也硬要拉我揹黑鍋,我是『百口難辯』,跟你們這些『木馬木牛』說也說不清楚,去見霍三爺倒好辦了。」
「那你得問問東吳的黃蓋,看他是怎麼搞的!」王大頭聽過三國演義,念頭一轉就把黃蓋給借的來了:「我說三爺,不行點苦肉計,我能拿話穩得住八馬嗎?因此所以,呃呃,所以因此我開口就把三爺你給損了。……你聽我說,斗坪鎮那些人,膽子小得像綠豆似的,一聽八馬到,全像散了箍的桶,整炸了。我王某人受了三爺你的托付,自當『虎嘴裏拔牙,豁著命幹』。嘿,我不是說,我這人一向,呃呃,一向是『臨危不亂』的性子,大腿蹺在二腿上,任門外馬蹄擂鼓。我是穩坐樊家鋪,照咪老酒!」
霍三爺的棗色健騾哨過沙溝子茅店,兜停在一條橫走的大沙溝的塹崖上。野胡胡的晚風盪起沙雲,被霞光映成紫橙色。百十多鄉勇分三路推向斗坪去,風沙裏的人影異常微小,在洪洪然的旱湖的荒涼背景下成為一窩覓食的螞蟻。
這一回,公雞真把「神不守舍」的天給叫白了臉。
這邊剛暈過去金柱兒,那邊又有人報說:「西街抓到個老頭兒,騎的是一匹馬……」
「趕情是吊到八馬的底,」霍四虎「一廂情願」的猜說:「他那一樂呀,嘿,就到樊家鋪買醉去啦!誰不知王大和圖書頭那種人?——越是順心如意越喝得多。」
沙老頭見搖搖頭:「他們槍朝天上打,看樣子是想捉活的,但他們無論如何追不上胭脂。」
「你們這些窩囊貨!」八馬罵說:「霍三還沒見影兒呢!一群人當真押不住沙老頭兒他們四個?」
話經王大頭嘴皮上過,把霍三爺下巴兩塊肉全說得吊下來了。王大頭越說越得意起來。
「你這一罵,八馬定會吩咐左右,叫去盤問了。」
不管槍朝那兒放,槍聲聽進霍三爺的耳朵總是「聲勢驚人」,就彷彿八馬業已把斗坪鎮圍住一般。從東至西,由南到北,全是彈嘯,東面的土陵上,更是啊嗬喊叫一條嘈,嚇得那些「身經」打兔子「百戰」的鄉勇脊梁骨全弓起來了。
「四邊放出哨去,」霍三爺說:「那邊大廟裏有個水龍,先著人推來滅火。」
「甭你娘的窮咬二百五了!」八馬哼著罵說:「快走!拉上八盤溝去切斷霍三的退路要緊,這就叫『貓咬尾巴——緊跟著轉』。咱們一時大意了放跑了沙老頭兒幾個,可不能再饒霍三,要不然,野蘆蕩裏洗把淤泥澡大夥有份。」八馬話還沒說完,突然有人叫著:「頭兒你聽,荒地上槍響了!」
「也許我不認得你,」沙老頭兒說:「我卻認得廊下三匹馬裏的兩匹,牠們一度姓過『沙』,——八馬,我恨你恨進骨髓,這些年我一直踩著你,今天終算踩著了!」
沙老頭兒進斗坪時,滿頭滿臉全是沙灰,那樣子十分狼狽。黑馬旋風也變成了土黃馬,無數沙灰黏在毛上,肋間漓漓咧咧的露出汗漬。
「那是咱們的馬槍聲。」八馬說:「前頭的傢伙們約摸是在追趕沙老頭兒。——糟,怎麼槍聲偏南去了?」
「去你娘的笨蛋,連匹馬也捏不了!」
「許是掉進酒甕去了!」霍三爺吹鬍子瞪眼說:「你這個糊塗蛋,就是他掉進酒甕,我敢打賭他是八馬捺進去的,不信,你瞧著罷!」
「沙老師傅你也許不認得我,」八馬說:「你也許沒忘記馬家河。不瞞你說,那案子是我做的,咱們既碰上了頭乾脆說穿了爽快些。」
霍四虎趕緊差人放哨,又派了四個鄉勇去推火龍。這時月亮初昇,吹懶了的風躲進霧裏做夢去了,幾隻狗在街南汪汪亂吠,一隻蹲在彎柳上的公雞錯以為天要亮了,叫出猜拳行令的聲音——五魁啊!八馬啊!
幾個鄉勇捲起褲管,跳進一條草溝去,「混水摸魚」一般的把胳膊掛彩的金柱兒給叉了出來。其中一個「大義凜然」的伸出滿是污泥的手「左右開弓」刷了金柱兒兩個耳刮子,竟把金柱兒那張「清白無辜」的臉打到「黑白難分」的程度。
「算借怎麼樣?」八馬說:「我並不想再來一次馬家河,你幾年來落魄江湖,夠可憐的了,要搶我會搶霍三。」
「誰跟你這『舌翻蓮花』『巧言著辯』的賊種多費唇舌?」一個入過塾的鄉勇文得發酸的說:「等霍爺扒了你這身賊皮,你就悔晚了!」
追沙老頭兒的三匹馬更妙,穿過一片較密的蘆材地,把要追的人給追沒了,三匹馬還是追下去,誰都以為其中有一匹是沙老頭兒,弄得「離心離德」。繞著圈兒互相發火,直到把幾梭子彈放空,三個人還好端端的坐在馬上,使得「冷眼旁觀」的月亮也羞得躲進雲裏去了。
八馬手下的馬群緊跟著淌出斗坪。斗大的月亮又紅又扁,「睡眼惺忪」的坐在靠東的陵背上呆望。等到八馬騎著騾子追上土陵時,才想到「窮追」不大妥當了。沙煙飛揚在馬蹄後面,從發亮的天腳橫雲上看得清清楚楚。沙老頭兒的四匹馬分的是三個方向,對方的用意明擺著,是要自己的馬群引散,讓霍三有時間穩住陣勢。偏偏自己騎的是不爭氣的騾子,既無法召回放出去的馬群,又無法去追著沙家班的師徒開槍,只好糾合一夥沒馬的,把氣朝霍三頭上施了。
「喔!喔!喔!」那些「雜亂無章」的傢伙們高嚷著,頗有「三呼萬歲」那種勁兒,可惜每人全成了活酒桶,搖搖晃晃,把一肚子酒氣晃了上來,嘴動身沒動就坐下去了。「我操,你們這些王八龜孫!」八馬埋怨著,剛翻下騾子,兩條腿也「將錯就錯」的一軟,坐下去了。可是那張嘴猶自嘰咕說:「大敵當前,奶奶的,要你們哈兩盅添膽氣,你們就他娘開懷暢飲到這種地步,真他娘豈有此理?」
霍三爺在驢背上抬起臉,夕陽染紅了他的眼,如今的十八里旱湖再不是姓霍的一族產業了。就因著這個,不能不盤掉八馬這窩土匪,要是讓外姓受匪患m•hetubook•com•com,沒鼻子太爺在地下也閉不上眼。那邊是八盤溝——十八里旱湖當中一塊險地,褪去的霞光描出一排蘆尖的海,縱橫交盤的凹溝探出七棵參天的古榆樹,招搖的樹影吸去各方的飛鳥。
矮子鄭老八拐呀拐的點起樸燈來繫到樊家鋪的樑頂上去。八馬跟沙老頭兒對飲時坐的正是王大頭坐過的位子。
「我不借。」沙老頭兒「若無其事」的說:「我不借旋風和胭脂,除非你說你搶。——我師徒幾個沒有馬一樣開鑼。我擋不得你搶,你一樣擋不得我響著鑼到處傳揚——八馬搶了沙家班幾個手無寸鐵的馬。」
沙老頭喝完杯裏的酒,過半晌才啞著嗓子搖頭說:「拉不直,十八條牛也拉不直了!」
「我是梁二。」後面一個說。
「我要報官,」沙老頭兒說:「除非你把我撂倒在這兒,有兩匹馬就是證物。」
「倘若我是買呢?」八馬嬉弄的說。
「喔!喔!」坐在地上的傢伙們壓根兒不理會,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的躺下來了。有幾個嫌月亮照眼,朝天開了幾槍,引起斗坪鎮上一陣狗吠。而馬群仍在荒蘆地上追逐著,馬上追人的傢伙也哈得過於開懷,開初還有幾分清醒,越追越「神志恍惚」起來,馬既放開收不了韁,人就在馬背上醉呼呼的打晃,「莫名其妙」的兩面甩槍,打得棲落蘆地中的鳥「心驚肉跳」。
賊群還算沒迷了方向,一窩蜂退向東南。八馬連打帶踢催著騾子猛趕一陣,直到「大廟」前的凹場子上,才追上一群沒馬的賊,大夥兒全有八分醉了。
霍三卻在矮牆上噓了口氣:「虧得八馬沒闖進來!」
而八馬聽不見雞叫,他手下的馬群正在荒蘆地上奔馳著。依八馬的如意算盤,原想誘使霍三撲斗坪,自己便領著馬群反佔八盤溝險地,切斷霍三的退路。至於沙老頭兒那幾個人,根本沒進眼。誰知為一匹倒霉的馬,弄出一場火來,差點自己陷在火窟,沙老頭兒幾個反而趁亂跑了,更反而騎走了自己的兩匹馬。自己混世這多年,「偷雞不著」的事兒還是頭一遭,不由人不生懊惱。
霍三爺早年不是沒打過土匪,只是那些小股土匪是老鼠,一見鄉團,就祇有「鑽穴打洞」的份兒,但八馬這種土匪卻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狼。既中了八馬的空城計,有苦也叫不出來。手拎匣槍佔在一垛矮牆上,上半身硬得發僵,以適應團統的身份,下半身又軟得發飄,「戰戰兢兢」的「如履薄冰」,就那麼渾身分成兩截兒,「軟硬兼施」的呆著楞著。
「我不賣!」沙老頭兒斷然的說。
霍三爺剛邁上半步,那邊的矮腿鄭老八卻「鬼喊狼叫」的說:「三爺,這人我認得,他不是八馬手下的人,他是沙家馬戲班裏的小徒弟。」
「怎麼樣?」霍四虎朝霍三爺說:「醉成這個樣兒還曉得瞞話,你說王大頭夠不夠精明——噯,我說大頭,你睜睜眼罷,霍三爺說你掉進酒甕去了呢!」
野地上的槍聲還沒消失,斗坪街口的槍聲接著響開了。不用說,霍三的鄉團業已抄進了街稍。月亮有露臉的意思,八馬領著一窩人吵吵嚷嚷的湧進黑裏去了。
「我料準八馬要趁你撲斗坪時,反佔八盤溝,」沙老頭兒喘說:「所以昨晚趁亂奪了八馬兩匹馬,惹得他分撥追人,趁機吩咐我徒弟帶著小女進城報官去了。」
「王大頭說他地勢最熟,」霍四虎下面還沒說完,霍三爺馬鞭就抽在他脊梁上。「你忍心把老鼠朝貓窩裏放?你怎麼會派了王大頭?」霍三爺磕著騾子又兜著韁。磕得那騾子「躍躍欲動」的亂蹬著蹄子。「一百個王大頭也耍不過一個八馬。這一回,我在縣裏借了快槍,本打算一鼓作氣打包抄,弄他個措手不及的,你放下王大頭去,算是一泡雞屎壞缸醬,整糟了!」
高保搖頭說:「師傅,八馬會像你這麼傻。縣裏若想打八馬,還用得著咱們報案?對付八馬這種賊,只有豁命拚他,還有一個公道。」
有四匹馬追撲著金柱兒,其中只有胡大沒怎麼喝足酒。追到斗坪西,金柱兒盤馬下溝時,胡大的匣槍發火,整整甩出一梭火,其中有顆子彈「瞎子摸象」——碰巧摸上了金柱兒的胳膊。金柱兒撒手落馬滾進一片蘆塘,但當胡大追過去盤馬下坡時,溝崖上那位也「如法泡製」的發了梭火,卻把胡大的脊背打成了蜂窩。
「你你這才是活放狗屁哩!」王小麻子帶著「如喪考妣」的哭腔:「馬不怪反倒怪起人了,我這腦瓜是自尋煩惱怎麼的?好端端要去敲碎你那馬燈?說來說去,全怪在那匹倒霉的馬,踢得我胳膊肘兒轉筋還沒還原哩!」
但等鄉團撞進斗坪鎮,霍三爺才覺得不是那回事,酒甕蹲的https://m.hetubook.com.com不是八馬,卻是矮腿鄭老八。樊家鋪定是叫八馬點了火,燒得欲罷不能。街上的住戶為躲八馬,早就入地三尺躲進地窖去免得惹火燒身。矮腿鄭老八走動不靈,叫大火包在跨院中間,火燒到急處,鄭老八成了「熱鍋上的螞蟻」,正好客堂前放了隻空酒甕,便把它推倒滾到四邊不靠的地方,學翹屁股野雞,一頭栽進去,卻把兩條腿留在缸沿上「觀風望火」。等鄉團裏幾個鄉勇進了火勢已衰的跨院,甕裏那位正頭朝下大呼救命哩!
黑疊叉的小青驢走得很快,等霍三爺揉完第三遍眼業已看得見王大頭了。「甭賣嘴,四虎,我要摟不住火,剛才該抽你十馬鞭,——你瞧,王大頭怎麼那樣騎驢,比倒騎毛驢的張果老還要高明呢!」
馬嘶、人喊、火嘯、風號,這一亂把八馬也不知弄得如何是好。馬棚不甘獨自被焚,把「高高在上」的後屋也「拖下了水」,捲過一股惡毒毒的濃煙滾壓住跨院中人群的頭頂。慘紅的火光被困於黃霧,人影也波搖一般的閃晃不定。一股「亂衝亂撞」的煙遁進客堂,許多火蟲兒落到客堂頂上,驚飛了黑巢裏的鴿子。客堂裏叫黑烟攪得「暗無天日」,一個火團兒「奮勇當先」掀開屋頂,掉落在八馬的面前。八馬要招呼跨院裏的人,不得不「奪門而入」。「我操妳這個野貨!」吃雞屎的「神魂顛倒」的飛起一拳正揍中八馬的鼻子。看熱鬧的一群早已「金鋼鑽鑽碗——自顧自」(磁咕磁),奪開邊門跑啦。跨院四旁都是火,熱得能烤黃燒餅。
沙老頭楞著沒回話,一排密密的槍聲就把人頭給打亂了。那些鄉勇素來就有點兒「小題大做」,槍一張嘴就忙不迭的「各自為政」起來。霍三爺跟沙老頭兒上了樊家舖的矮牆,就看北面陵坡上翻起一路黃塵。「糟!」沙老頭兒招著手說:「那不是綠鳳騎的胭脂馬?怎麼不見高保?」
「師傅,」高保說:「依你該怎麼辦呢?」
「若能熬到天亮就好了。」霍四虎苦著臉說:「八馬騙住了王大頭,『精明過火』的王大頭又騙住了咱們,如今『四面八方』全在響槍,只差沒張『天羅地網』。」
上一回就在八盤溝的七棵樹那兒遇的伏,一想到這個,霍三爺方臉上的濃眉就立起來了。
滿街的鄉勇有幾個不是「大驚小怪」的?吃不得一嚷,一窩蜂圍上來了,弄得金柱兒身前身後水泄不通。那邊的霍四虎豎著耳朵聽了一夜「風吹草動」,實在成了「驚弓之鳥」,一聽那邊嚷嚷喝喝,還當是八馬撲進鎮了呢,伸手到腰裏去拔槍,拔|出|來的卻是煙桿。及至聽說是鄉勇抓到個八馬的手下時,便「毫無愧色」的捏起那隻煙桿,裝上一袋煙,「適當其時」的抽將起來了。金柱兒被叉得兩腳離地,「騰雲駕霧」般的推湧過來,霍四虎瞧也沒瞧的就說:「這種賊鼻賊眼的東西還用得著推來煩三爺的神嗎?真是——拉下去抹掉了算了!」
「我要抽你十鞭子也不能說我有錯。」霍三爺走到霍四虎背後說:「這種辰光抓到八馬的人,不問出口供就抹掉他的腦瓜,天下有這等便宜事,你站開去,等我來盤問他!」
「四虎,吩咐前頭的先穩住。」霍三爺朝他堂弟說:「等你派出去的吊底的回來,問清八馬的動靜再撲——你派了誰來?」
「放屁也要放出點人味來啊!」胡大粗聲大氣的叫說:「我會拎了馬燈去放火嗎……全是王小麻子牽馬不小心,挨馬踹出來,拿腦瓜敲碎馬燈,才惹出事來的!」
前頭的鄉勇已佔穩了險地八盤溝,有幾個年輕的攀上樹去瞭望,像幾隻不安份的馬猴。沒等霍三爺的棗色騾子過去,就爭先嚷著「來了!」「來了!」那些「臨陣磨槍」的鄉勇過於「小心火燭」,經不得一嚷就端槍伏下來了。霍三爺趕緊一夾騾子竄立到高處去,抬手一望,烟黧黧的暮色裏只望見一匹駝著黑袋的牲口,有人硬說是驢,有人抬槓說分明是馬,有人吵著要放槍,有人卻嚷說等他走近了活抓!
「鄭老八,八馬那夥賊呢?」霍四虎拎著鄭老八的衣領,搖著問說。
兩個「孔武有力」的鄉勇把金柱兒推推搡搡架著走,文得發酸的那個無所事事,又不甘心閒得牙癢,就順起槍托搗著金柱兒的屁股,陰陽怪氣的嚷說:「你們都來『先睹為快』罷!咱們是『冤家狹路』,碰巧把八馬手下的賊給抓的來啦!」
「夥計噯,掉轉屁股撲斗坪罷!」八馬揚著匣槍叫說:「甭讓霍三站穩腳,咱們先沖倒他!」
「糟了,四虎。」霍三爺的棗色騾www.hetubook.com.com子頂破煙霧:「咱們可不是中了八馬的調虎離山計,離了險地八盤溝,撲進斗坪這空鎮,若不早退,只怕後路反叫八馬切了。」
霍三爺揉了兩遍眼還沒分出「是驢是馬」,霍四虎卻針扎似的叫說:「那不是王大頭和他那匹青驢嗎?——我說你適才不該跟我發急,王大頭那兩片嘴皮兒怎會哄不過八馬?」
「我操你大妹子。」末尾的梁二說:「你喝成這樣不落馬才是怪事!梁二怎麼會是你?」
沙老頭兒他們四匹馬哨出斗坪時,主意就拿定了。從八馬那種「神采飛揚」的眼裏,沙老頭兒業已算出他的詭計。「他準是仗著馬快,想把霍三陷進斗坪這塊凹地,反抄霍三的後路。更趁著霍三沒站穩腳跟,使一些沒馬的賊繞著斗坪放冷槍,吊霍三的胃口,吊得霍三通宵閤不上眼皮。」沙老頭兒說:「這種態勢明擺著——八馬想趁五更天橫闖霍三的陣,一傢伙把霍三砸爛,大凡土匪開火,全是能打不能拖,拖到末了,跨的準是八馬。」
「一點也不錯。」王大頭也「隨聲附和」的說:「他們抓錯了人了。」
霍三爺嘆了口氣:「我說沙老師傅,你們跑碼頭賣藝為生的人,交結四方惟恐不周,何苦捲進漩渦來開罪八馬?縣裏要真有制匪的能耐,八馬能這般猖獗嗎?以我來說,在北邊還算薄有名聲,進城去借幾桿槍,還得東磕頭,西作揖,費盡唇舌,壓尾還是商團賣不過情面撥出來的?……我說:八馬這種賊,什麼事全幹得出,令徒金柱兒的一隻胳膊已叫他廢了,你們早該脫出是非窩的。八馬在我們地面上,我姓霍的拚命是理之當然的事,你何苦呢?」
「走!」一個叱說:「帶去見霍三爺去!這傢伙準是八馬的人。奶奶的,躲得真妙,要不是我『耳尖眼銳』,就叫他矇過了。真是『路旁說話,草溝有人!』奶奶的,瞧霍三爺不剝了你的皮去!」
八馬朝空吐了一口氣,再不開腔了。當初在馬家河做的案子,全是無意中弄岔了的;那天黃昏起紅霧,四輛騾車破霧滾進人的眼,全以為是北地走大盤貨的客商。等發了案,才知道被劫的是沙家大馬戲班。按照江湖上的規矩,這件事做得極不體面,許多黑道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全跟自己彆上勁。弄得自己待不住了,才拉進旱湖來另闖天下。沙老頭兒一路踩探下來,早有人把他吊上了,原想當面說開,硬敲軟貼,使沙老頭兒能不究既往。這好,眼看老頭兒硬上來了……讓了他罷,八馬,一個聲音說:冤仇宜解不宜結。讓他報官去罷……不成、不成,另一個聲音說:「放虎歸山」的事兒千萬做不得,趁他幾個人在旱湖心荒涼地,不如黑裏把他盤了省得日後費心。
捱罵的一回頭,順手捏住一匹奔馬卻是他自己的馬,業已被一團餓火咬住了尾巴,那匹馬也算「反臉無情」到極點,便把那傢伙托著奔進火場裏餵了火,只留下一聲長長慘慘的尖號。饒你八馬再悍,也被尖號刺痛了,一時忘掉流血的鼻子,使厚背馬刀劈倒正燒得「興高采烈」的邊門,猛竄出來,一陣潑水般的馬蹄差點把他踢倒。
「好罷,」霍四虎在大頭腰上刮了一把,湊在鼻上聞聞說:「就算是醬缸,你下驢自回霍三爺的話罷!」
沙老頭兒嘆口氣,聲音顫涼起來:「若是私仇……私了,在馬家河,難道我不會……拚殺,去罷,高保。」
霍四虎這抖可把王大頭給抖出聲來了,哼說:「我我我,一向姓……張,呃呃。姓的是『張』『王』『李』『趙』那個『張』……」
八馬哈哈大笑起來說:「該說是四匹,跨院那兩匹一併算上罷,橫豎你要報官,證物越多,越沒虧你吃。」
「不不不……不是酒甕。」王大頭說:「是是是……醬缸!」
「走,走……走……了!」鄭老八這才傷起心來:「天喲!他們沒會……酒賬!」一塊樑木「隨聲附和」,畢畢啦啦的埋怨著。鄭老八「心有所惑」,也跟著埋怨起來:「我的四爺,八馬這隻狐狸也是拴得扣得的嗎?——八馬要是沒走,你能進得了斗坪?」
「嘿,還有什麼好盤問,——有人使手拍著我的肩膀說:『老哥,一瞧你這氣派膽識,就知是霍三用不住的漢子!在他那兒受屈,在我這兒吐!酒來,咱們是一見如故,先哈它一哈再說!』我說:『八馬爺,你不怕我是霍三派來吊底的嗎?實在跟你說,霍三在縣裏調了槍,就在早晚要踩下旱湖,能躲你趁早躲,能藏你儘快藏!』這一激呀,嘿,八馬青了臉,獨眼珠亂滾像打閃,說:『甭拿霍https://m•hetubook•com•com三嚇唬人,魚鼈蝦蟹那窩人,我伸筷子黏來就了酒!』我說:『也甭把霍三量得太輕,我在霍三鄉團裏,也算是打過猴拳練過石鎖的人物,今兒咱們初遇,特向八馬爺討兩招兒試試,要是贏了我,你再貶駁霍三也不晚!』……三爺您知我是燈草紮的,要不為你三爺賣命,我會硬捋八馬的虎鬚嗎?——當然嘍,我知挨揍是挨定了,兩人到了跨院,一院子賊全拿我跟八馬打架的輸贏賭酒,忙得鄭老八不住的開罈揭甕!八馬是一手捏拳,另一隻手把著酒壺,每揍中我一拳,他就喝上一大口。『我說老哥,對不住!我這算是拿你當成霍三打!』兩人兜著跨院轉;八馬把我打盡了興,人也醉到九分九。因此所以我說,三爺你儘管放手撲斗坪,蹲在酒甕裏的,包管是『不知死活』的八馬。」
暈在地上的金柱兒把眼一睜說:「那是我師傅!」說完話,依然故我的照暈不誤。太陽爬在朝東的屋脊上,霍三爺圈起手打了個呵欠,罵說:「還不快找付門板兒,把他抬去療傷,我要找沙老師傅談談。」
霍三爺分開人群過來說:「在下就是霍三,不知老師傅有何指教?」
「替我窮追!」八馬騎在騾上說:「追著了,就給我開槍斃掉!——要讓他們進縣城勾了人來打咱們脊背,咱們兩面受夾攻,準被霍三『隨心所欲』的盤掉。」
霍四虎揉著眼:「依我看,天這麼黑了,若是抽身一退,怕正中八馬的詭計,再來一個十面埋伏,你就是霸王再世也吃不消。依我看嚒?……咱們只好先把斗坪穩住,等到天放了亮再說。」
「乾杯!」八馬把酒杯高高舉起說:「咱們的彎子九條牛也拉不直了嗎?」
兩個鄉勇一聽,這才鬆開金柱兒。金柱兒手捂著胳膊,指枒朝外滲血,「慢條斯理」的說:「三爺,你們打八馬,把咱們跑碼頭的夾在當中,兩面火烤,適才沒沖著我頭上開槍,已算天高地厚了。我師傅差我來報信;我師兄進縣城報官去了,請你穩住陣勢,在白天跟八馬對火,甭中他的詭計。」說完話,兩眼一翻,就「順理成章」的暈過去了。
該死的公雞「不安本分」,半夜三更又驚叫一遍「八馬……啊!八馬……啊!」八馬在土陵上坐起來揉眼時,那窩沒馬的賊全死挺在一片草地上「鼾聲如雷」。「我的兒!」八馬摸摸腦瓜,還留在脖子上,不禁伸伸舌頭說:「虧得霍三沒挺過來!」
胭脂潑開蹄子跑得很急,黃塵在馬後盪開,有幾匹馬隨後尾追著,被濃濃的塵霧裹住,有些「霧裏觀花」數不清數不來的味道。
「我我我是『騎驢難下』了!」王大頭說:「哪位老哥抬我一抬罷。」兩個鄉勇上去一抬,人是抬下來了,王大頭只喊了一聲「哎喲」,就再也不能說話了。
「你說金柱兒?……三爺!」
有什麼在眼裏旋轉著,有關於遠祖沒鼻子太爺趕來旱湖的故事重新顯映出來。自幼就聽熟了沒鼻子太爺的故事,一個板腰跛足的老頭兒,稀稀幾根白髮編成一條筷子長的鼠尾辮子。沒鼻子太爺在有鼻子的時辰本是個趕驢的糧販,別人賣糧摻沙打水,他賣糧半點假也不摻。秤糧時留個饅頭頂兒,人全稱他霍大斗。公平交易出了名,薄利多銷,各行各市全爭購他的糧。沒鼻子太爺五十歲那年叫土匪窩住上夾棍、灌涼水,想逼出他的錢來。老頭兒回的是要命一條,要錢沒有!土匪回的是沒錢也行,留下鼻子走路,這叫「軟撕票」。沒鼻子太爺從那才沒了鼻子,回來發恨說:「土匪能搶人錢財,搬不了人田地,我買地等他抬!」從五十到七十,廿年儘買荒地。大水後,荒地變成旱湖窪子,沒鼻子太爺要人用繩床抬著他,到遠遠四鄉的集頭上喊人來興集市——誰願來旱湖,每戶五十畝地。白送的!這樣喊了三年,集市興起來,沒鼻子太爺是看不到了——他死的那年七十三。人們感念他白送田地,把他生前用的板斗埋在鎮梢,立了碑石,斗坪鎮這名字就是這麼來的。後來斗坪的人逐代繁衍,建立了旱湖北邊的村莊,這些人在霍家祠堂立過誓,決不容土匪在旱湖裏猖狂。
「抓住他!抓住他!」
「要放一陣排槍擋住追的人嗎?」霍三爺說。
月亮還沒露頭,天黑得像鍋底似的。黑裏有人抱怨說:「頭兒也甭儘栽咱們,沙老頭兒師徒三個在你眼前遁走,你該曉得。說來說去,全怪拎馬燈的胡大不好,平白惹出一場火來!」
「哪位是霍三爺?」他朝圍觀的鄉勇問說。
他們在黑裏分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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