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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里旱湖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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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尾巴草 一

狗尾巴草

「老錢,你比咱們強,」一個叫花子嗨嘆說:「咱們這群人裏,就是這麼一個瞎姐兒,這回叫你娶了來,咱們再沒指望了!……咱們好比是王寡婦進當鋪,——既沒人,又沒錢。」
五狗早先也曾子承父業,牽著他媽的棍頭,在集鎮討過幾年的飯。老錢瞧他聰明,不願意再把紅漆棍塞在他手上,讓兒子日後也穿破褲子,就央人把他送到鎮上一家規模很大的油坊裏去做小夥計。他在油坊待了兩年,吃得滿臉油光,他那瞎老娘卻沒等著他更上層樓,就害黃疸病死掉了。
老錢五子登科的美夢做不成了,對四個夭折的孩子,他都悲切的懊悔著;說是大狗肥頭大耳,日後明明會變成豪富,二狗兩眼精靈,身子結棍,日後是武將的材料,三狗若把天花出出來,也許比得上朱洪武,四狗再差,靠一根祖傳的紅漆棍,也不會餓著。
十幾年頭裏,叫花子頭兒老錢也真不惜工本,一共讓瞎老婆懷了五胎,五個全是帶屌的小小子,依次呼大狗、二狗、三狗、四狗、五狗。
「蘆蓆筒兒有什麼不好?上頭露頭,下頭露腳,睡著很和圖書涼快,」五狗說:「他這樣睡慣了的。人說:樹死劈成柴,人死抬去埋,趁早辦妥,免得生蛆。」
「嗐,你不懂,」老錢說:「像我這種扛紅漆棍的花子頭兒,能把它當成官兒幹?!小孩子以狗排行,粗賤些,容易養得活些,什麼三關、七煞,狗頭狗腦的,一衝也就衝過去了,你可不能說我這話說得沒道理,——狗比人容易養活得多了。」
「好!我這五狗就叫廟生罷!」老錢說。
「我說老錢,」有個老叫花子說:「生了這麼多兒子,真該去央團館的塾師,引經據典,替他們取個好名字,你這麼狗呀狗的窮叫喚,不把土地廟弄成狗窩了嗎?!」
「酸不溜丟的,說這些話也沒有用。」另一個說:「狗肉已經煮得噴香,咱們喝喜酒要緊……有酒有肉,今晚上咱們就比得過濟公和尚!沒有老婆,一樣是逍遙自在的神仙。」
「小五狗,你老子嚥了氣啦,後事你得打點打點。你這兩年混得還不錯,白木棺材得想法子弄一口,難道還讓你爹睡蘆蓆筒兒?」
扛紅漆棍的乞丐頭兒老錢,十幾年頭裏娶和-圖-書了一個同行的瞎女人做老婆,婚禮是在小土地廟裏舉行的。一群端討飯瓢,拎打狗棍的叫花子聚在一堆,殺掉一條癩皮老狗,大夥兒又湊合十幾文壓口袋的銅子兒,買了一份香燭,一串鞭炮,另沽四兩摻花薄酒,意思意思。
兩年後,五狗不耐煩再待在油坊裏替人打榔頭,辭了工,轉到鎮梢尚禿子開設的賭場裏去,替姓尚的幫閒跑腿。尚禿子是混世的地痞,好活動的五狗跟著他,簡直是如魚得水。道兒是闖的,人是混的,沒用多久,錢五狗就混出點兒名頭來了。他年紀輕,記性好,眼尖手快,一通了賭的訣竅,撈錢就像探囊取物一般的容易。尚禿子看出他精明來,便讓他在大檯面上唱寶,或獨當一面的做寶官,總是進的多,出的少,很替賭場撈錢。要是有不相識的青皮惡少,想沾惹尚禿子,五狗就會拿出當年在油坊揮榔頭的那種狠勁,替禿頭老闆賣命,這麼一來,更得尚禿子的青眼,把五狗當成得力的助手了。
五狗十六歲那年,他那扛紅漆棍的乞丐老子也死了,有幾個老花子帶信給他,說:https://www•hetubook.com.com
錢五狗這小小子真不含糊,死皮賴臉的活下來。老錢巴望他日後發跡,破例找著團館的熟師,替他取個正經名字,那塾師說:
放了那一掛小鞭炮,接著就開了席。大夥兒圍坐在那張粗蓆上面,有人朝上端菜,這一盆是狗肉,那一盆也是狗肉,吃完了再添,當然也是狗肉,可惜四兩酒太少了一些,只能傾在一隻黃瓢裏,遞遞傳傳的輪流著,每人喝一口潤潤喉嚨。
香燭點燃在土地公公土地奶奶面前,居然也有些暖洋洋的喜氣。所謂拜堂,就是按照神三鬼四那個數目,跪在蘆蓆上翹翹屁股。老錢僅有那麼一條綻了襠的破黑布褲子,屁股一翹,不消說,三件頭的物事就在裏頭晃盪,頗有點兒迫不及待的味道。做新娘的瞎女人有眼無珠看不見,在後面觀禮的卻嘻嘻哈哈笑成一團。
幾個老叫花子一彆氣,恁話不說了。回來大罵五狗這東西不通人性,周而正之是個狗畜牲,他老子死了他都不淌一滴眼淚,照樣在賭桌上唱寶,紅漆棍要真傳到他手上,哪還有叫花子過的日子?他們商議著,老錢出葬,www.hetubook.com.com不再要那個忤逆畜性來拖哭喪棒,把紅漆棍傳給另一個年輕的乞丐,只當是老錢的兒子,披麻戴孝送老錢下土了事;五狗既跟尚禿子在賭場上混事,倒不稀罕他爹那根紅漆棍和那張狗皮,至於叫花子們背後怎樣議論他,他是更不在乎的了。
「架這些馬後炮也沒有用了!」壓尾他說:「如今只有朝五狗頭上看了,他的命硬,既能一連剋死他這四個有出息的兄弟,想必更有他出人頭地的地方!」
「他既是在土地廟裏生的,乾脆就叫他廟生好了!你不妨買一份香燭,當著土地燒一燒,把他拜給土地老爺做乾孫子,日後就是有小鬼來打交道,總得看土地的面子放他一馬,你百年之後,他這根紅漆棍是扛定了。」
鎮上很富庶,小土地廟也蓋得有些小廟的樣兒,廟裏原是花子堂,大夥兒擠一擠,勉強睡得下五七個人,花子頭兒這一成婚,其餘的叫花子就沒法子再擠著住了,就算他老錢臉皮厚,也不方便在眾目睽睽之下幹那種生兒子的把戲。所以喝完喜酒,眾花子便跟這對新夫婦道別,各自去找橋洞,覓廊簷,餐風飲露去了。土地和*圖*書公公和土地奶奶雖說沒搬遷,既然受了老錢的香火,也只好視若無睹,讓老錢跟他的瞎老婆在神龕下面行他們的周公之禮。
「夥計們,甭吱牙,」老錢說:「這真箇是叫花子拜堂——窮配,老子光屁股,日後我兒子不會光屁股,我是它娘灶王爺上天,有一說一。」
要不然,錢五狗怎會變成狗五爺呢?憑他扛紅漆棍的乞丐老子,混一輩子也只是老錢老錢的被人叫喚著,離「爺」字輩兒還有十萬八千里,可見得小五狗的那一套,硬是比他老子行。
說是這麼說,這幫狗頭狗腦的小傢伙,也許對他爹那根紅漆棍沒胃口,硬不肯等到日後長大了,接下那根窮棒子;大狗是雨天掉進水塘淹死的,二狗自暴自棄的生瘟,又回閻王爺那兒去了,三狗錦上添花,出天花夭折,四狗得的是水鼓病,死後一把皮包的骨,只有肚皮挺老高,彷彿吃得很飽的樣子。
廟生長,廟生短,也只有老錢這麼叫他,鎮上人卻祇知道這小小子呼錢五狗。自他那付嘴尖尖牙翹翹的長相,也真是狗氣十足,由於兩條腿走路的關係,他比四條腿的狗更要精靈,這當然是不在話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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