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闖將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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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嘯猴把那張銀票看了看,伸出指頭,可有可無的彈了兩下,吹口氣,摺妥了揣進懷裏去說:
當然,費嘯猴這種深沉的心計,是不會流露出來的。當百里張和黑霸天苦心積慮的設計磨算快馬劉雄的時刻,他請來一個唱梨花大鼓的妞兒,每晚在他的茶館裏響鼓開場子,因為唱得精采,茶客們麕聚著,場面異常的熱鬧,連葛威和馬萬里也都成為座上客了。
「我看還是算了罷,」費嘯猴的話頭兒,多少露出一些並沒決絕的縫隙來:「兩位今晚替我畫了個夢,真讓我像喝多了酒,有些飄飄然,恍惚飛進天雲眼裏去了,我回頭想想,人還是安分點兒好,這事,咱們不妨擱一擱,日後再談罷。」
丘老大究竟是怎麼說的?黑霸天和百里張並沒當面聽著,祇能聽費嘯猴傳話了。但費嘯猴言談間挑動他們去對付快馬劉雄、葛威鎮長和馬萬里隊長三個人,卻說到黑霸天和百里張的心眼裏去了。
費嘯猴是否真的打算改行,恐怕祇有他自己的心裏有數,但打楊子高下土之後,費嘯猴就沒有離開過五河原倒是事實。費嘯猴這個人,不像楊子高那樣,長得橫眉豎目,行動粗魯。他是略感清瘦的中等身材,白臉皮子,五官清秀端正,看上去斯文雅致,有些像唱本上形容的白面書生。但知道他的人,都認為這是費嘯猴更狠過楊子高的地方,因為他不但能狂,也更能忍。
「他們知道了?」小叫天的聲音有些抖索說:「天哪!他們怎會那麼快就知道的呢?」
楊子高也算是一時太大意,光想到鄉隊和劉雄聯手對付他,沒想到枕邊的小叫天會來個迷魂陣和窩裏反,一切依計而行,把他給捆住了。
他們把費嘯猴約出去談心。黑霸天說起他們和丘老大為爭地盤反目的事,以及受了丘老大的逼迫,情形很艱困,希望費嘯猴能伸出援手。
費嘯猴軋上當初楊子高的姘婦小叫天,當然在不管之列了。至於街坊人等在背後所發的嗤笑和議論,那是另一回事,沒有人真會把姓費的從那娼戶的門裏拖出來。這檔子被人目為污穢的事,說多了還怕說髒了嘴,笑過了,睡過了,也就算了,沒有人常常把它掛在嘴上的。
「好。」費嘯猴說:「我得先雇妥一隻船,咱們帶著這許多『貨』,走旱路不方便,也太顯眼了!」
在座的人聽話聽音兒,都想得到老鎮長葛大爺對闖將費嘯猴留在五河原頗為擔心,希望能藉全鎮之力防備著他。不過,葛威為人謹慎沉著,並沒把話指明就是了。
「你們聯手扳倒楊子高,我佩服之至!」費嘯猴說:「我當初可沒想到,楊子高會這麼快就被你們窩倒,看來日後我該洗手改行了。」
「你當了老闆了,打算把我往哪兒擱?」
「事情是這麼起的,」黑霸天說:「我跟百里張兩個,在五河原這一帶混世,他丘老大盤踞北地好幾個縣份,咱們可從沒犯過他,也許這回快馬劉雄下來辦案,和鄉隊合力捉住了楊子高,在五河原當地槍決了,丘老大認為咱們沒伸援手,不夠朋友,因此遷怒到咱們頭上來啦!……我跟百里張兩個,差了人到北地去買馬,一共有卅多匹口馬,全被丘老大給截了!」
「老弟台,自楊子高送命後,你實在有些頹喪反常,難道你當真被快馬劉雄和葛威那紅臉老頭鎮懾住了?這幾個月,你過得萎縮糜爛,哪還像個闖將?」
這種事情,他不願意讓任何人知道,像黑霸天和百里張兩個,表面上跟自己混得很近乎,其實也祇是混在一道兒吃吃喝喝,玩玩樂樂,真正遇上事情,指望他們為朋友兩脅插刀?談都甭談!楊子高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如今他們對自己套近乎,不外是防而不備的想利用,其中多少還夾雜著一些憚忌和凜懼,假如自己得著一筆鉅款,他們又何嘗不想湊上來,圖分一杯羹?要是自己對他們不利的話,一樣會轉眼成仇。
「嘿嘿,讓他們去設計動手去罷!」他對自己說:「事情真的幹成了,得利,我費嘯猴算一份兒;事情出了岔兒,快馬劉雄總會先找他們,一時還找不到我的頭上!」
「也犯不著笑,」有人說:「小叫天是萬人壓的貨色,又不是楊子高的正房妻,誰出得起錢,誰就是她頭頂上的一塊天,費嘯猴願意端破碗,那是他自己的事,沒有什麼值得驚怪的。」
「楊子高被正了法,費嘯猴難免有兔死狐悲之感。」有人猜測說:「葛威鎮長在辦理楊子高這宗案子時,不懼邪勢,算是立了威。他費嘯猴強煞了也祇是一個人,一管匣槍,他就是滿心怨懣,恐怕也不敢發作,祇能在賣狂裝傻,等著機會罷了。」
當他再去小叫天那兒時,女人對他更親暱了,她說:
這些事同樣要消消停停的籌謀,不幹便罷,要幹,便得謀得精,算得準,不露形跡,不落空,扳倒一個算一個。當然,要是能先挖出小叫天手裏握著的鉅款,以作萬一圖謀不成遠走高飛之用。他想來想去,仍然決定先從小叫天身上下手最為妥當。
「跟你說實在話,早年我跟楊子高那個闖將,早已知道祇是露水緣份,不到頭的。如今我的年紀慢慢的老了,女人是過一日老一日,即使如今不老,日後也脫不得人老珠黃那一天。你要是不願要我,趁早一腳踢,我呢,我也不敢巴結你這個老闆;你要是不嫌破爛,讓我有個窩,我倒還有點私蓄,可以拿出來貼補的。」
「哦,您說二道林子!」百里張說:「那該是北邊丘老大的地盤,他手下的皮小刀子、石小麻子和周一棍,常在那邊活動。前不久,為了丘老大截留了咱們的一撥馬匹,咱們手底下人去奪馬,被對方打得很慘,五河原以北,咱們再站不住腳了。」
正因為這三方面的力量太大,多少股的瓢把子們想動他們的手,卻都遲遲著不敢動。黑霸天就曾在煙榻上明白的表示過:甭說三方面拉在一起,單就任何一方面來說,想扳動他們都不容易,不光是劉雄,蕭金和馬萬里師徒,葛威鎮長幾個人,而是他們的根扯扯連連的紮得太深了,拔也拔不盡的。
「案子若是辦不成,」百里張說:「快馬劉雄的差事,恐怕就保不住了!……你還要咱們動手嗎?」
百里張說著,取出一紙銀票來,遞給費嘯猴,帶著笑說:
「目前咱們不會求你拔槍的,」百里張說:「你跟楊子高是走在一道兒的朋友,他是怎麼犯了血案伏了法,你也很清楚,……當時咱們不是不幫忙,而是不能動,快馬劉雄來了個就地正法的絕招,咱們事先可是全不知道!丘老大若是為這個怪罪咱們,你不妨出頭說句話,消解消解,咱們祇求他不要再誤會下去,把那些馬歸還,就成了!你沒捲進這場是非,說話要好說些。」
快馬劉雄不愧是各縣裏辦案的高手,他到案發的現場去轉了半天,就有了新的發現。他在河堆附近不遠的柳樹行子下面,發覺有些新土的痕跡,他著手下挖開那些新土,一個一個,像拔蘿蔔似的拔出四個押船的兵勇的屍體來。不用說,做案的人把餉銀截走了,又來了一個殺人滅口,使這宗案子,顯得更嚴重了。
費嘯猴一點都不搭茶館老闆的架子,他親自拎壺,替客人沖茶倒水。葛威看了,對馬萬里說:
那天晚上,南河碼頭不遠的戲園子裏有新來的戲班子上戲。小叫天濃妝艷抹,離開茶館去聽戲,費嘯猴仍然留在茶館裏招呼生意。但小叫天一去就沒有再回來,幾天後,有人在下游發現她起了水的屍首,渾身沒有一點外傷,證實是失足落水溺斃的。
「有什麼不妥的?」費嘯猴反問說:「那總比蹚渾水,被快馬劉雄捉去砍頭槍斃要好。我若有一天身上釘著血案,像楊子高那樣,你們把脖子一縮,誰又能幫得了我姓費的?嘿嘿,兩位,我是看透了。」
事情究竟是怎樣辦的?除了黑霸天、百里張和費嘯猴,不會有旁人知道!
費嘯猴居然開了茶館,又居然把小叫天接來當了老闆娘,這使葛威鎮長和馬萬里都覺得寬慰不少,認為費嘯猴也許真的是聽了他妹子小花的勸告和圖書,改邪歸正了。萬威更認為費嘯猴能懸崖勒馬,不失是聰明的舉措,誰說世上壞人不能變好?費嘯猴不是開了個例嗎?
「我看沒有那麼嚴重!」有人說:「你們甭以為費嘯猴跟楊子高真有多深的交情!楊子高活著時,跟姓費的兩個互相勾搭,狼狽為奸,對他們彼此都有好處,所以才顯得那麼親熱,俗說:人在人情在,人死斷往來。又說:人情薄如紙,人死兩分開。據咱們所知,費嘯猴在石家潭老家,還有一個半瞎的老娘在,他妹夫李如峰在商場上混得還過得去,養活一個游手好閒的大舅爺不成問題,費嘯猴當真不想活了,要自找死路?……讓他為楊子高賣命尋仇,他會幹嗎?」
「快甭這麼說,」費嘯猴一本正經的說:「我姓費的即使一時短缺,還不至於困到那種程度,我用妳的私蓄,算哪一門兒?消息傳至街坊耳裏,我還能抬起頭來混麼?妳想做老闆娘可以,那得等我茶館積賺了錢,能夠供養妳了,花花大轎不敢說,至少也得用頂小轎把妳接過去,點一對紅燭,請兩桌小酒席,有那麼一回事才成。我也不是金童,妳也不是玉女,咱們正好配上,一家一道的過日子,我是這麼打算過的。」
小叫天這個女人,是五河原娼家裏頂出色頂風騷的一個,在跟楊子高之前,和許多黑道人物全上過床的。依照常理而論,費嘯猴對她根本不會怎麼認真,也不過是撿雙破鞋趿一趿,但她確有一套風騷|浪蕩的迷經,好像硬是把姓費的迷定套牢了,費嘯猴每晚必在她那兒落宿。
他確認這是於己無損的做法。他目前坐穩了不動,葛威和馬萬里再有能耐,一時也不會找到他的頭上來。他想套取小叫天的口風,挖出她的祕密,並不急乎,不妨消停的泡著,太急迫了,露出底來,她就不容易上當了。
「箱子是楊子高埋的,」小叫天說:「在我宅後小土地廟邊,老榆樹根底下,我從沒動過,要起貨,得在夜深人靜的時刻,帶著鐵鍬,摸黑去起。」
使他最感到得意的,是他用借刀殺人的方法除掉了小叫天那個女人,得著了楊子高多年做案積下的錢財。楊子高丟了命,錢財歸他獨得,有了那筆錢,情況好時,他可以放膽在五河原闖下去,混下去,情況若是不利,他隨時可以遠走高飛,走到哪兒,都不愁衣食,這種有進有退的想法,又豈是丘老大、黑霸天和百里張之流的人物能想得出來的?
「妳的話是沒錯,」費嘯猴說:「不過我也不瞞妳,我開張這筆錢,還是我妹妹小花幫我張羅的,我說過,我是改邪歸正了,既不偷又不搶的,哪兒來的錢?因為本錢又限,押房子、買桌椅、起爐竈、添茶具,全都花光了,哪兒請得起多少幫閒打雜的?妳要有心當老闆娘,恐怕要委屈一點兒了。」
「葛大爺,我姓費的如今在五河原生根落腳,開了茶館,我會坑害跟我姘居的女人,天底下有這樣笨的人嚒?小叫天是個烟花出身的女人,我就是混世闖道,也不會找上她,您辦案講公平,可不能冤我!」
這案子發生的地點,恰巧在丘老大和黑霸天他們地盤交界的地方,一時不敢斷定是哪幫人動的手。由於那地段也正掛上五河原轄境的邊兒,馬萬里便不得不管,這當口,快馬劉雄又被逼出來辦案了。他來到五河原時,沒有帶著手下,祇是一個人,一匹馬,逕自拴在葛威鎮長的宅前,進屋找葛威和馬萬里談話。
「然後,下面就鬧開了!」黑霸天說:「丘老大把截留的馬匹留在二道林子那邊的紅泥莊,咱們糾合全部槍枝,想把馬匹奪回來,但他的人手和槍枝都多過咱們,那一火打下來,咱們沒頂得住,前面五個集鎮,全都給姓丘的佔去了。咱們的人要是被他攫著,全叫整得面目全非,這幾天,抬到鎮上來求醫的,有七八個了。」
黑霸天對費嘯猴迷戀小叫天這個娼婦,很不以為然。有天夜晚,他在杏花樓的暖閣裏擺了酒,特意著人把費嘯猴約到,他又請了百里張作陪,三個人嘻嘻哈哈的喝著酒,先談了些旁的,等到酒過三巡,黑霸天才提起這樁事來,認真的對費嘯猴說:
「咱們要動就得趕快了,」費嘯猴說:「晚一步,咱們就會被人吊住,走不了啦!盤掉茶館,至遲明天就能辦妥,妳的那兩口箱子藏在什麼地方?也要趁早起貨,不然就來不及啦!」
「這很簡單,」葛威說:「我這就安排一桌酒席,著人送帖子過去,約他們來宅用晚飯,您有話,不妨在酒席上談,這樣,不會驚動旁人的。」
「您放心,劉大爺。」黑霸天說:「咱們得罪了丘老大,如今是在葛大爺和馬大爺翅膀底下縮頭避難,案子真要黏到咱們頭上,您隨時可以留人,走不了的!」
這時候,黑霸天和百里張兩個,到茶館後屋跟費嘯猴見了面了。
「很難說,」馬萬里說:「這個人心計深,凡事不形於色,單看目前還是不夠的。這些闖將的性格,我很清楚,他們都有過滿手血腥,才混出闖將的名頭來的。想當年,闖王李自成在起家之前,也在他老家賣過傻,後來不止一回歸順過,咱們仍得牢牢的看住他,要不然,五河原是不得平靜的。」
「闖將該像什麼樣呢?!」費嘯猴歪吊著嘴唇一笑說:「要像楊子高,叫人捆著開七槍,做朋友的礙著官府的面,躲在半邊嘆氣吹燈?與其那樣賠命,還不如乾脆認栽,縮起頭來裝孫子還好些。」
「嘿嘿,瞧你一個出了名的闖將,怎會變成這般小器巴拉的?!」黑霸天也半真半假的說:「照你所花費的,加上一倍,另外我再買個南方的俏貨給你,包管比小叫天那朵土烟花強上百倍,我敢跟你拍巴掌!」
最先他找他妹子費小花商量,他說:
做妹妹的交給他一盒子首飾,一百四十塊銀洋,這筆銀不算少,甭說租間門面開茶館,就是買棟屋也夠了。費嘯猴拿了這筆錢,果然在鄰近南河碼頭不遠的鬧市上押了一幢房子,開起茶館來。他開茶館是表示他有行有業,能夠流水生財,使他在小叫天眼裏成為信得過的戶頭,這樣,他才能使用手段,把那女人拴住。
葛威鎮長到茶館來查問過,費嘯猴並不隱諱小叫天確實和他姘居,她失蹤那天,他在茶館裏一步也沒有動過!一切的事證都對他有利,費嘯猴更指天劃地的說:
「你說,費老弟,」黑霸天對費嘯猴說:「你說這案子是不是丘老大著人幹的?」
黑霸天的這層顧慮,不能說沒有道理,這也就是費嘯猴暫時縮頭隱忍的主要緣故。他明白自己一個人既不能盲目硬扳,祇有等待機會,使用暗地裏取巧的方法,分別採用不同的手段來對付他們,不留下線索和罪證,至少使官裏握不住直接的把柄,這樣才能顯我費嘯猴的高明來。
小叫天有些發呆了。她知道像楊子高和費嘯猴這類的闖將,平素難免結仇,如果一個仇家,能逼得他在當地站不住腳,不用說,對方一定是個極厲害的人物。這些日子,她跟著費嘯猴過日子,覺得他不像楊子高那樣,把自己當成破鞋趿,他要真單槍匹馬的和仇家拚命,不論他殺了人或是被殺,都是她不願見到的。
「這你放心。」小叫天說:「我手邊還有些私蓄,大多是死鬼楊子高留下來的,我沒敢動它,也一直沒跟你商量,如今既打算走,也用不著瞞著你了。有兩口箱子,除了現洋,都是珠寶首飾,我想總能折合上萬的銀洋。日後咱們到了通都大邑,用它們來做買賣,日子是不用愁的,但這事可不能讓旁人知道。」
一切都按照計畫,劉雄請到了縣裏公文,在當地審訊錄供後,把楊子高推到五河原的十字街口正法了。那兇犯挨了三匣槍不倒地,補上兩槍仍沒斷氣,一共發了七槍才算斃命,彷彿他對吃子彈的口胃很大的樣子。
「那個尤物,真太迷人了!」百里張瞇起眼來說:「我要是你,我也會埋怨的。不過,南方的好貨色多得很,咱們決不讓你老弟吃虧。」
楊子高死後,費嘯猴出面替他收屍,鎮上和_圖_書的人,都看不出他有激憤的神色,祇看出他的臉有些蒼白,不言不笑的,彷彿塞了什麼沉重的心思。他在收屍時,和葛威鎮長、快馬劉雄、馬萬里隊長全碰過面,也都淡淡的打過招呼,他還對劉雄說:
「不不不,老弟台!」百里張有些著急了,連忙搖手說:「你跟楊子高全不一樣,今天你要答允出頭助咱們一臂之力,咱們就叩頭上香,結成生死弟兄,爾後,你的事,也就是咱們的事,豁掉老命也得護著你的。」
「找我?」小叫天臉色微變,叫說:「平白的找我幹什麼?楊子高又不是我殺的。」
「這點兒不能說是酬金,祇能算是一點路費,一千塊錢,祇能算是使咱們臉紅的數目,不過,我跟黑霸天兩個,最近是霉運當頭,實在太拮据了。」
「黑道上的這些傢伙,膽子越來越大了!」他說:「敢情是咱們上回翦除了闖將楊子高,他們心裏不服氣,存心要顯顯顏色,拿這種平常人挑不起的大案子來砸我?想敲掉我的飯碗?」
葛威鎮長特別看出來這一點,總是放在心裏。
「妳想我把妳往哪兒擱?……想當忙忙碌碌的老闆娘?!」費嘯猴拿話吊著她說:「但我知道,妳是幹不慣那一行的,茶館那些粗活,妳怎麼幹得來?」
他們根本不知道小叫天偷換了彈匣的秘密。由於馬萬里事先顧慮小叫天的安全,他和劉雄、葛威鎮長三個人決定的計謀,沒有一絲透露出來的。馬萬里把楊子高加上腳鐐手銬,關在鄉隊部的地窖裏,外面嚴嚴的加上四層崗哨,他不怕有人把兇犯劫持出去,卻怕費嘯猴救不了楊子高,反拿那可憐的暗娼出氣。
「不錯,」費嘯猴說:「我在五河原混世,倒不在乎快馬劉雄和他率領的六扇門裏的那些傢伙,葛威那老傢伙更不算什麼,但馬萬里是蕭金的大徒弟,我自知不敢碰他,我的家窩在這兒,我不願離開五河原,亡命到遠處去,你們先打退堂鼓,怎能責怪到我的頭上?」
「這樣很好,」劉雄說:「難得兩位這麼熱心誠懇,咱們不妨把案子暫時放在一邊,好好的多喝幾杯。等到日後真有用得著兩位幫忙的時刻,我自會開口的。」
「嘿嘿,是我在躺烟榻時,窮思苦想悟出來的。」百里張透著得意說:「我跟黑霸天兩個,再仔細琢磨,確認小叫天太可疑,這種生張熟魏的貨色,她祇認錢財不認人的,她也許受了葛威和馬萬里的好處,賣掉了楊子高。你想想罷,她既能賣掉楊子高,日後就能賣掉你,你軋上她,就等於在刀尖上跑馬!」
「話倒是說得很動聽,」費嘯猴說:「若依我的性子,以及我跟兩位平素那份交情,你們受了姓丘的逼迫,我實在應該幫幫兩位的忙的。不過,如今小叫天她明著跟我過日子了,那娘兒們勉強算是安分從良,她還會肯讓我再回到刀頭舐血的行當裏去打滾嗎?!她要是聽著這回事,她會又跳又叫,鬧得四鄰皆知的,那時我還沒有張起槍來,祇怕馬萬里就會把我攫著了。」
「甭提了!」黑霸天懊悶的說:「你窩囊就窩囊在那話上,咱們可是早就勸告過你,要你甭沾小叫天,你偏叫她給拴上了,讓她夾著那隻破碗,猴在你茶館的櫃台上,人模人樣的做老闆娘!你真的就打算沖茶倒水過一輩子?」
如果單是為了楊子高報仇,敲掉那個娼婦,倒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不必轉彎抹角的跟她姘上,反而不方便動手,但要想套出她的口風,挖出她藏匿的錢財,就非得換上笑臉,使用軟功不可。小叫天也算是一個見多識廣的女混混,很不簡單,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唬得住嚇得倒的雛兒。他既打算用軟功,樂得把她先給吊上,這種女人,自己明知她很厲害,若單就某方面來說,她卻是天生的尤物,很讓人蕩魄銷魂的。
雖然沒有什麼值得驚怪,時間一久,鄉隊對他的注意卻逐漸的鬆懈下來了。
「那麼說,妳真的是做了?!」
他在茶館裏蹺著二郎腿,喝茶、聽書、嗑瓜子兒;他到杏花樓去,叫兩碟小菜,喝上兩盅;有時他去泡澡堂兒,傍晚躺烟舖,天黑時,就找個相好的娼戶落宿。他的腰裏雖仍不離那管匣槍,但他很少拔槍出來亮過。從他的生活情形看,他不像一個闖將,倒像是個落拓的夾銅大少了,這傢伙真的使人難以猜測得透了。
「嗯,但願兩位說的是真話,」劉雄說:「儘管他丘老大勢力蓋過半邊天,但這案子還是要破的。兩位今晚上所說的話,要是有謊,那日後我劉雄可就扛不住了!」
本來,黑道人物和官裏的立場不同,就這麼彼此遷就現實的相處在一起,雙方都覺得有些彆扭。快馬劉雄很明白的表示過他的立場:祇要他不奉命追辦案子,他決不會隨便辦人。葛威也表示祇要五河原當地不出命案,保持地方平靜,他並無意開罪誰。這樣的態度不算緊,但卻在無形中給黑道人物一種約束——想在縣境之內做案,祇要有人告,有人追,劉雄便會六親不認的追捕。楊子高伏法,業已成為典型的例子,對黑霸天和百里張這兩股規模不算大的股匪形成極大的威脅。
「劉大爺,該不是五河原又出了案子了?」黑霸天說:「要不然,您怎麼在這種大冷天趕的來?」
黑霸天和百里張兩個,顯得很安逸,夜晚出現在費嘯猴開設的茶館裏,叼著烟捲兒,蹺起二郎腿聽人唱小曲兒。這種案子不是他們幹的,快馬劉雄當然找不到他們的頭上來,他們樂得冷眼旁觀,先瞧瞧劉雄怎樣跟丘老大去鬥法?劉雄若是扳倒了丘老大,他們威脅沒有了,便能乘機擴展地盤。劉雄若反被丘老大整倒,他們就不必親自動手,再去央請費嘯猴出面,跟丘老大取得調和。總之,這宗憑空而起的案件,對他們是有利的。
「除劉雄的事,我祇出出主意,」費嘯猴說:「日後真要對付葛威和馬萬里,我會出力的。」
當那天清早,楊子高被捕的消息傳出來之後,黑霸天和百里張兩個,正躺在街頭的姚大烟館裏抽著大烟,他們聽到消息,祇是搖頭嘆息說:
馬萬里也明白鎮長的顧慮不是沒有道理的。費嘯猴年紀輕,嘴巴甜,跟黑霸天、百里張的關係拉得很緊,背後有這兩個瓢把子做靠山,同時,他不溫不火的在五河原鎮上泡著,誰也弄不清他心裏那把算盤算的是哪一本賬?他沒有節外生枝的鬧事,鄉隊沒有法子硬抓他,也無法長時守株待兔的一直看著他。馬萬里僅能憑著一股直感,斷定日子弄久了,費嘯猴不會總是裝孫子,早晚會生出波瀾來的。
「祇要你真的想改邪歸正,開個茶館,正經過日子,我也不必去找如峰了,我這兒還有些私蓄,交給你拿去做本錢好了。」
費嘯猴這番話,言之成理,不由費小花不信。她當然不願意她的哥哥再去做案,便答應說:
「他們為了馬匹的事,確跟丘老大那邊有了摩擦,」馬萬里說:「在二道林子那兒,雙方為奪馬起過火拚。黑霸天和百里張的兩股人合攏,也敵不過丘老大手底下的那幾個煞星,死的人不少,但他們決不會報官的,至於受傷抬回五河原就醫的,總有七八個,我曾經盤查過。按照這種情形,他們在二道林子附近河面上截船的可能性不大,因此,他們今晚說的話,多少有幾分可信,當然,這祇是按常理推測,深一步追查仍然很要緊的。」
「不成,」葛威鎮長關切的說:「你想一個人單獨去,那太擔風險了。二道林子那邊崗巒起伏,地勢複雜,黑道人物既能橫下心扣留兵勇,難道不會對付您這個辦案的人?」
「笑話,」費嘯猴說:「你知我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那雌貨是有身價的,你踢掉她,拿什麼來賠?!」
費嘯猴是買茶葉的名義,坐船離開五河原的。事情辦得很快,連來連去,不過四天的時間,他回來跟黑霸天和百里張碰了面,搖頭說:
「我這個鎮長,晃眼業已幹了快五年了。」他感慨係之的對鎮上老一輩的紳士們說:「在任和圖書的時候,對維護地方,還算薄盡了一分力,也辦了一些案子。如今我真的是倦了,日後若再起什麼風波,還請諸位多仗義支持我,要不然,我跟馬隊長能否撐持得了,真還難說呢!」
「老弟,咱們是火燒屁|眼門兒,急得坐全坐不住了,你還在一邊燒慢火,不是存心熬人麼?」百里張站起來,來回踱著,憂急的說:「你究竟要擱多久呢?」
「若嫌那個娘兒們壞事,那倒很簡單!」黑霸天說:「你礙著跟她的情份,不好動手,讓我替你一腳把她踹下河去,你不就沒有顧忌了?!」
「不錯,」劉雄說:「二道林子那邊官船劫案,丟了餉不說,幾個押船的兵勇也叫扣啦!這案子你們兩位難道沒有風聞?」
「其實,想除掉劉雄,並不算太難。」費嘯猴說:「有快馬劉雄這號人物人物在壓著,咱們在縣裏不敢做案,不敢動彈,混世混不出臉面來,倒不如像我這樣,縮著頭開個小茶館算了!……劉雄槍新,馬快,會動頭腦,都是不錯的,但你們忽略了一層,因為他太有仗恃,行動也就很大意,在縣境裏面,他絕不會想到有人敢動手對付他,你們要真找妥適當的機會把劉雄盤倒,立刻就有了大名聲啦!縣裏失去劉雄,就像失去了眼,再沒誰追案追到你們頭上了,這不光是為了跟丘老大修好,也是為了兩位日後混世,好打開局面呀!」
女人嘆了口氣說:
「楊子高祇是運氣不佳,匣槍怎會不發火的呢?」
「你說這話可是真的?」小花說:「我對你的話,不太敢相信了,這些言語,當年你不是都在娘面前說過?說了一回又一回,押尾你還是個拎匣槍的闖將,逞強施暴,改不掉你的老脾性。」
費嘯猴這一變,可把黑霸天和百里張兩個氣壞了。因為這兩個人,得罪了在北邊地段上混世的魔王丘老大。丘老大手下的實力,強過他們太多,套句俗話說:拔根汗毛也粗過他們的腰眼。黑霸天的人,被丘老大在四處整得抱頭鼠竄,百里張的人,在外邊被整得七零八落,害得兩個人縮伏在五河原惶徨無計,滿心指望費嘯猴這個煞手,能幫幫他們的忙,費嘯猴若真的洗手,那兩個就沒有好混的了。
「劉兄說的是實在話,」馬萬里說:「楊子高血案在身,苦主又追得緊,誰也沒法子抗得住的,他祇有認命罷了。」
費嘯猴披起衣裳,晃晃盪盪的走了。
「不錯!」費嘯猴說:「我要把她養肥一點兒,天冷了,摟著她像摟隻小火爐,有什麼不對勁?請兩位老哥放心,我費嘯猴就是暈頭亂撞栽了筋斗,也不會栽在小叫天她雌貨手上的。」
「我說過我不混了!」費嘯猴說:「兩位把這些事說給我聽也沒有用。你們再慘,總還有百兒八十支槍跟著你們,我呢?老實說我早把那管匣槍用油紙包妥封窖了,我拿什麼幫兩位?——挺著那話能當槍使嗎?用得不在地方呀!」
黑霸天和百里張懷疑到的,有關小叫天出賣楊子高的那檔子事,他早已懷疑到了。一個磨掉準星尖兒,開槍根本不用瞄準的出色的玩家,像楊子高那種把匣槍玩到隨心所欲地步的人物,說他在任何旁的事情上,一時粗心大意,那都還有存疑的餘地,唯獨對於槍,槍匣和所裝的槍火,他決不會有一絲疏失,那是保命的傢伙,比命更為要緊的,哪會有扣下板機發不出火來的道理?
「用不著。」快馬劉雄說:「我的人業已在石家潭那邊在等著了,我倒盼望萬里兄替我看守著鎮上的這幾個混家,包括如今開了茶館的費嘯猴在內,……在案子沒偵破之前,對誰都不能信任!」
葛威和馬萬里確也非常賣力的追查過,毫無跡象證明小叫天是被人謀害的,祇好把她當成失足墜水溺斃,由鎮上捐出一口薄皮棺把她給收葬了。
「對啦,百里張,這主意咱們早該想起來的!如今咱們不單被劉雄壓得透不過氣來,連葛威和馬萬里的臉色,咱們都得看,葛威和馬萬里咱們有什麼好怕的?他們不外是跟劉雄拉得緊,除掉了劉雄,再沒有人替葛威和上面搭橋,一個小小的五河原鎮上,三五天換一任也不算一回事,我的護駕槍手都能幹,那時候,這個集鎮全握在咱們手裏,打起地方的旗號混世,才好明白的招兵買馬。」
費嘯猴在五河原賣傻,葛威鎮長和馬萬里兩個,打心底嫌惡著他,過了幾個月,見他沒有蠢動的跡象,也就不怎麼介意了。本來這就是一個複雜的集鎮,鄉隊要注意的人物,要防範的事件,要調處的糾紛,也實在太多。馬萬里抱定一個主意,——不管是誰,祇要不在鎮上幹殺人越貨的勾當,不鬧出血流五步的亂子來,鄉隊不多過問。
費嘯猴幾個月都沒有動,到了秋末,他反而跟暗娼小叫天要好起來,把她給包了。
話是這樣說了,小叫天果然很快就坐到茶館的櫃台上去了,如她所說,她是自己走過去的。在她的心裏,認定費嘯猴這種人跟她最適合,他既改邪歸正,她就安分從良;費嘯猴年輕力壯,人也長得挺俊,好些方面都能滿足她,她並不真的想在五河原廝混下去,她有錢跟費嘯猴換個地方,遠到人們弄不清她的出身來歷,那時候,她才真的能變成老闆娘。如今在這兒,滿座茶客裏,有好些人曾經上過她的床,即使費嘯猴不介意,她也很難抬得起頭來的,她沒打算在五河原長久定居落戶。
「沒人有責怪你的意思,」黑霸天說:「咱們何嘗不知道,葛威上任時,就把馬萬里拖出來領鄉隊,根本就是拿姓馬的來撐腰。馬萬里的師兄弟,遍佈七八縣,個個都是練家,何況乎他師父蕭金,雖是年紀大了,他那身功夫還在,咱們又何嘗願意惹他。咱們今晚要談的,不是過去了的事兒。我跟百里張都覺得,楊子高是在小叫天家裏被窩倒的,楊子高當時手上抓的有槍,子彈雖是滿匣子但卻發不出火來,這使咱們懷疑小叫天這女人是不是暗中動了什麼手腳,把楊子高給出賣掉了?!……這種女人是白虎星,誰碰她誰倒霉,你又幹嘛那麼迷溺?」
費嘯猴這番話,顯然把黑霸天說動了,他眼睛眉毛樂得直動說:
費嘯猴一直冷眼旁觀,摸得清清楚楚,正好丘老大託他遞話時,多少有這麼一層意思,他便略微加點兒油和醋,便在暗中搧了幾扇子,使那兩個心裏的暗火燒成明火罷了。
「咱們窩在鎮上惶惶無計,哪還敢做這樣的案子!」黑霸天說:「我敢保險,這宗案子,十有八九是丘老大手下人幹的,即使他本人沒參與,他也該知道!」
「葛大爺和萬里兄,你們覺得怎麼樣?」劉雄說:「他們所說的話,可信嗎?」
這樣看來,我費嘯猴才真是能左右五河原一帶風雲的大混家呢!
他又想到過,小叫天出賣掉楊子高,不光是為了外人給她那份賞金,楊子高這些年裏,屢次作案,應該積下一筆數額頗鉅的贓款,這些錢在他死時,官裏並沒追回,小叫天是否在除掉楊子高之後,把它悉數吞沒了?
他回到屋裏,見著小叫天,掩上門,很恐慌的對她說:「我是打算改邪歸正做好人,才辛辛苦苦張羅一筆本錢來開茶館的,誰知道黑道上有仇家來逼迫我。我若是打算硬拚,就得拔槍殺人,犯下血案來;若是打算避,就得收拾細軟,帶著妳一道兒遠走高飛,茶館,我打算盤讓給旁人了。這兩條路,妳以為該走哪一條?」
「楊子高這個老混家,真說得上是積案如山,」費嘯猴說:「要不然,他哪能積下這許多錢?……我跟他,雖同是單行獨闖起的家,其實根本不在一條道兒上。他做案做得多,手段太毒辣,到頭來屍橫街頭,渾身窟窿眼兒,這筆錢,妳留著倒也罷了。」
「真沒想得到,一個橫衝直闖的亡命徒,如今也會有了行業,幹起老闆來了?我的費大爺,從今而後,我對您可得另眼相看了!」
「好說,好說。」快馬劉雄向他拱拱手說:「咱們吃公門飯的,奉命辦案子,也是身不由己,費兄務請曲諒些兒。祇要在公務上沒衝突,咱們全是朋友和_圖_書,我劉雄怎敢招惹是非呢?」
「什麼狗屁交情?」有人用譏笑的態度說:「楊子高伏了法,費嘯猴反而得著機會,接下了他那死鬼朋友的姘頭,這就是闖將的義氣,真讓人笑掉大牙啦!」
「無論如何,案子既然鬧出來了,這個擔子,兄弟就得一肩挑。」快馬劉雄說:「兩位在地方上管事,兄弟祇盼望在必要的時刻,能鼎力協助,那兄弟就感激不盡了!……黑霸天和百里張兩個,要是方便的話,我倒盼葛大爺您能出面邀約一下,讓我跟他們見個面,若用傳喚問話的方式,那就太唐突,也太驚動了。」
「這還用說嗎?」費嘯猴笑笑說:「快馬劉雄辦案太神氣了,竟然把楊子高開了刀,他是存心殺雞儆猴,讓黑道上的人不敢動彈!丘老大幹出這一票驚天動地的,分明是要出快馬劉雄的洋相,這可是明擺著的,劉雄即使知道是誰幹的,他又能怎樣?他手邊那點兒人,能奈何得了丘老大嗎?沒有確實證據抓在手裏,他怎麼去捉人犯?丘老大來個死不認賬,劉雄一樣沒辦法。」
「事情過去了,就不必再談了!」費嘯猴說:「如今咱們談正經的,你們要我幫忙對付丘老大,你們不妨把結怨的經過,全攤在桌面上,咱們一道兒研究研究!這個忙,我該怎樣幫法?」
「這宗案子,你們辦得真不賴!幸虧犯人命案子的,不是我費嘯猴,要不然,躺在這兒的該換成了我,收屍的就該是楊子高啦!」
「那當然,」黑霸天說:「祇要老弟你肯答應為咱們跑這一趟,咱們就感激不盡啦!」
「我怎麼會知道?」費嘯猴搖搖頭說:「事情的經過始末我算弄明白了,兩位打算要我幫什麼樣的忙呢?我祇是一個人,一管匣槍,若論對付丘老大,我可連邊兒全沾不上。」
馬萬里祇管注意著費嘯猴,五河原鎮北可又出了大案子啦。這次案子出在二道林子附近的河面上,船被洗劫了,上面有一筆數目大得驚人的餉銀,光是劫銀還不打緊,押船的兵勇也被擄走了。
想通了這一點,費嘯猴心底下根本沒把黑霸天和百里張當成真正的朋友看,當然,他做人心計深沉,也不願意得罪他們,日後自有利用他們的地方。一個闖將,決不會總是縮著頭蹲伏在五河原不動。楊子高的死,給他一個教訓,那就是決不在家窩附近做出大案子來,要做案,便到遠處去做,才不會自己伸腿把自己的窩給踢掉。
這些思慮,是他去軋上那女人的動機,他要套出那雌貨的口風,雖然他有心為楊子高報仇,但那筆鉅款,對他卻是更大的引誘。
「暫時不必動了。」費嘯猴說:「坐山觀虎鬥,不是很舒坦嗎?我原就沒打算出頭插腳管這檔子事的,馬萬里正派人釘著咱們。兩位老哥既沒事,你們也就不必在人前晃蕩了,找個煙舖躺著去罷!萬一劉雄背後有了硬紮的靠山,能辦案拿人,咱們再另想法子對付他好了。」
「我明白,」小叫天說:「不能找旁人。」
「天在我頭頂上!」費嘯猴指著天說:「我要哄妳,天打雷劈!妳沒想想,我若不改脾性,我費嘯猴還會縮頭蹲在五河原幾個月?我會向妳哀懇著討錢花?我把匣槍一拎,出去幹上一票,要多少錢沒有?!……我能向妳伸手,業已說明我不想再做案了。」
「當時我還以為是雙方誤會,」百里張說:「我跟黑霸天寫了帖,備了禮,著人送過去,希望丘老大能看在咱們兄弟的面子上,把那些馬還給咱們,誰知他反臉不認人,根本不加理會,告訴去見他的人,說是不准咱們踩過他的地界一步。老弟,你知道的,北邊幾縣不讓咱們通過,咱們祇能縮伏在五河原啦!」
一頓酒飯吃罷,劉雄把黑霸天和百里張送走了。
費嘯猴在他妹夫李如峰碼頭店舖裏幫閒,說起來他是有行有業,不是浪蕩的游民,其實他這個大舅老爺,在店裏既不會打算盤,又不會劃碼子記賬,連看秤都不會,每天掖著衣裳,端著小紫沙茶壺,叼著洋烟捲兒去轉上一圈,找賬房討兩塊錢就溜了。
「丘老大是北八縣的總瓢把子,」費嘯猴想了想說:「他的身價、排場,可要比兩位大得多,楊子高當年跟他磕過頭,認他做乾老子,他的乾兒子死在五河原,兩位沒伸援手,他心裏怎會不記恨?」
「你算帶回一個難題目了,」黑霸天說:「黑貨被官裏沒收掉,咱們怎麼能追得回來?至於割掉劉雄的腦袋,去換那幾十匹馬,咱們恐怕也很難辦得到。劉雄是這許多縣份裏,最精明幹練的辦案人物,蕭金老拳師散在各處的徒弟們,都跟他有交情,也就是說,他到處都有幫手,咱們真能在暗中放倒他,當然沒有話說,要是沒放倒,讓他踩案踩到咱們頭上來,五河原這塊地方,咱們就再也蹲不住了!」
葛威一散帖子,便把黑霸天和百里張兩個約到了,這兩個見到快馬劉雄,一臉意外的神情。
不用說,小叫天真的是找機會在暗中動過他的手腳了!因為楊子高的那管匣槍,外人根本碰也碰不到的。小叫天跟楊子高已然有一段不算短的日子了,在一個被窩筒裏翻過滾過的人,她竟然會為了貪圖幾文錢賣掉他,這個雌貨太陰毒了!
「不錯,」百里張一樂,兩眼就瞇成一條縫,跟黑霸天形成明顯不同的表情的對照,他說:「要真是能一舉除掉劉雄,再把葛威和馬萬里拔除,使五河原落在咱們手上,我敢說不出三年,咱們的實力就會強過他丘老大多多,即使有衝突,也不會買他的賬了。」
「事情可不如你們所說的那麼簡單,丘老大認為兩位常住五河原,跟拳師蕭金那夥人有默契,又跟葛威鎮長混在一道兒,賣掉五河原這座重要的碼頭,……前不久,他的一船黑貨,在這兒被快馬劉雄領人截獲了,他認定這是在你們的地盤上,你們卻放手不管,坐看他的笑話,他才著人截留你們的馬匹。他說:你們要馬可以,他要那船貨,若果沒有貨,割了劉雄的腦袋送過去也可以,至於楊子高殺人償命,他認為他會直接處斷,和兩位無關,你們當初的猜測,算是猜錯了。」
「你忙個什麼勁兒?」費嘯猴用曖味的鼻音說:「你們還在乎十朝半月的嗎?旁的不說,我那茶館總得要收拾收拾,萬一要是攪和上了,我在五河原不能留下尾巴讓人踩,我是按理說的話。」
「真是想不到,費嘯猴這個傢伙,果然改邪歸正,老實勤快起來了!」
「目前當然不會囉!」黑霸天說:「聽說你每月還送包月的費用給她?」
這些兵勇的屍體,被運回五河原裝棺,再雇船經水路運回縣城去。臨到這當口,二道林子劫船案才沸沸揚揚的傳了開來,街頭巷尾,到處都有人在議論著。這些年的局勢不算安穩,但像這樣的案子還很少見過,大家都睜著眼,等著看快馬劉雄怎麼辦這宗案子?怎樣找出兇手來?
「錢不算少,事不算大,衝著兩位這份誠意,我去替你們揩這次屁股去。不過,我得把話說在前頭,我祇是去求見丘老大,負責當面把話給說到,至於他怎麼說法,我祇能照話傳,我不敢保險能擺得平。」
「我怎會知道,」小叫天說:「是馬萬里隊長著人把我帶去的,帶到葛鎮長宅子裏,他們都要我乘機換彈匣,說是怕楊子高開槍拒捕,濫殺無辜,我怎敢不幹?……他們又說,我做了這事,有獎賞,他們還擔保我在五河原性命安全……。」
「當然越快越好。」費嘯猴說:「我這就得找人幫忙,把茶館悄悄的盤讓出去,收一筆現金帶著。到了外邊,做生意要本錢,開門七件事,處處都得錢,我能湊合的錢很有限,祇怕日後多少會使妳受委屈了!」
「你怎會想到這一層?」
兩人不願意拆班子散夥,又不敢冒險做案,怎麼辦呢?便差人去販馬,走單幫,運黑貨,暫時維持著,這樣賺錢,當然沒有明火執仗的捲掠過癮,他們想動劉雄的心思,是早就有了。
「好!」黑霸天替費嘯猴斟上酒說:「咱們等了半天,就是等你這句話,有你這句話,咱們總算放https://www.hetubook.com.com得了心,透得出氣來了。你該曉得,古今多少厲害人物,栽在女人手上的,實在太多了。」
「照這麼說,我該多謝你的提醒了?」費嘯猴陰惻惻的乾笑說:「可是,張大爺,您甭忘了,我如今是碼頭店舖裏的一個掛名夥計,沒有命案,沒有苦主,我沒有楊子高那麼有身價,她小叫天拿我去換燒餅油條嗎?」
「我知道,老弟,你如今說這話,還在嘔咱們兩個的氣,」百里張說:「咱們全認為楊子高的膽量和槍法,足以自保的,誰知他被馬萬里和快馬劉雄他們設計窩住,一彈沒發就叫人給捆了,臨到槍斃,再救人也來不及啦!這能全怪到我和黑霸天的頭上麼?當時你也在鎮上的呀……你也祇有出面收屍的份兒罷了。」
「兄弟業已初初的查過了!」馬萬里說:「在五河原這個地面上,祇有兩股人的勢力,那就是黑霸天和百里張。根據他們過去作案的情形判斷,他們兩個還沒有這麼大的膽氣,敢公然截住運餉的船隻,擄走兵勇。如今他們兩個,也還在鎮上混,不難召來問個明白,至於丘老大那邊,由於不在鎮界之內,情形我就不熟悉了。」
「小花,老娘一直罵我浪蕩不成材,楊子高這一死,做哥哥的總算看得清楚,想得明白了!一個闖將再強項,犯下血案來,照樣鬥不過官府和地方,落得橫屍街頭的下場,所以我也寒了心,不打算再闖了。不過,在妹夫店舖裏掛個名吃乾份兒,長此以往也不是個辦法,如今,如峰的手上寬鬆,妳能否跟他商量?替我湊一筆本錢,我想自己找間門面,開個茶館什麼的,勤苦些兒,自己積賺,日後也好替娘養老。」
「我看,咱們收拾離開五河原,到遠地闖碼頭去算了。不跟仇家去纏,也並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她說:「你準備什麼時候帶我動身呢?」
「咱們看到您劉大爺下來辦案,心裏可真是透著歡喜呢!」百里張說:「丘老大真要犯下重案,被扳倒了,咱們才有出頭的日子。您若是信得過,咱們願意幫您查察,耳朵刮著任何風聲,都會一五一十告訴您的。」
黑霸天和百里張的這份情,費嘯猴似乎並沒領受。因為闖將們十有八九都有些性格上的怪癖,他們玩命的方式,遠較股匪頭領莽悍,他打心裏看不慣以多為盛的黑霸天和百里張那麼溫吞,同時,費嘯猴認為他們突然對自己套熱乎,一定就要有事求著他了。他比楊子高富心計,不管對方說得多麼熱切,他根本沒把心裏的意思抖露出一星半點來,他決定自己幹自己的,決不跟在黑霸天他們屁股後面打轉。
「當然不會是妳殺的,」費嘯猴說:「妳可曾聽到外間的傳言?說是楊子高在被捕時,匣槍發不出槍火,他的彈匣被人偷偷的換掉了,而動手腳的人是妳!他們說妳受了葛威的好處,為貪一份花紅獎賞,暗中把楊子高給賣了!……我那仇家知道我跟妳在一起過日子,要我把人交給他們,另外就是楊子高積下的做案得來的錢,也要如數交給他們!我當然不會肯,他們卻也不會罷手的。」
儘管馬萬里心裏對費嘯猴極不信任,做了茶館老闆的費嘯猴卻一直循規蹈矩,長衫大褂的一股斯文氣,連匣槍都不帶了,這樣的人,你無法說他早先如何如何,就硬指他如今還是亡命徒。也許他有改過遷善的心,真的變得規矩老實了呢?!葛威鎮長做人寬和,他是抱著這種想法的。鎮長和鄉隊長的看法有了出入,那祇有等著瞧了。
「是啊,這事我也透著奇怪,一直沒問過妳。」費嘯猴說:「我的仇家是楊子高的朋友,他這回衝著我來,其實也是來找妳的。」
「老闆娘祇是坐櫃收錢,這我還不知道。」女人說:「老闆娘若是一樣的劈柴生火,提壺沖茶,幹那些粗人活計,還叫什麼老闆娘?」
不過,對於快馬劉雄,蕭金和馬萬里師徒,以至葛威鎮長,費嘯猴有一股說不出的反感。劉雄這傢伙早年也是江湖出身,一旦吃了糧,便對混世的爺們毫不留情,處處採用趕盡殺絕的手段辦案子,踩在別人血淋淋的腦袋上朝上昇遷,揚他的威望,有他在,縣裏各處的草莽人物,全都被壓得不敢亂動彈;自己要想驚天動地的在黑道上揚名立萬、出頭露臉,非要扳倒他不可。蕭金是個拳師,你就教人拳腳就是了,誰知這老傢伙總以白道盟主自居,跟地方上葛威之流的士紳結為一夥,慫恿他們徒眾出來管閒事,專門跟股匪和闖將作對。馬萬里比劉雄給人的威脅更大,若能得著適當的機會,自己也非扳扳他們的頭角不可。至於葛威那紅臉老傢伙,把五河原看守得鐵緊,祇讓水清,不讓水渾,一塊古板的木頭,擋著人的前路,要是想闖想混,自然也非踢掉他不可!
楊子高被捉,當然該歸功於馬萬里的設想周到,快馬劉雄能夠聽從地方鄉隊長的主意,但對葛威正氣凜然,不怯不懼,挺身協助縣裏緝兇,五河原的住戶也都極為佩服。認為鎮長葛大爺不在乎前任好幾位鎮長掉腦袋,仍對黑道人物不假詞色,實在很有風骨。
「哎喲,你這個耍舌頭的,你真說到我的心坎裏去了!」小叫天叫說:「像我這種女人,哪會夢想坐什麼花花大轎,坐進去怎麼敢出來?臉不羞成大紅布才怪了呢!你真有這份心,我走過去都成。我寧可受些委屈,可不願意再拖再等。」
除掉他想除掉的人,卻不必由自己動手,該是最如意的事情。他和楊子高雖同是出名闖將,他自覺他比楊子高更混得高明,不會像他那樣有勇無謀。而且,他覺得百里張在黑道上一向是以機智聞名,但也要比自己矮上兩個頭皮,何況百里張有謀無勇,必得要靠黑霸天和他配合起來才能動得了。
「分什麼是我的你的?」小叫天說:「實在說,楊子高如今是伏了法啦,要不然,我連一文也落不著。當時,縣裏來的快馬劉雄要捉他,馬萬里所率的鄉隊幫忙,楊子高在我屋裏擦槍,我駭怕得要死,他卻一副蠻不在乎的樣子,他誇說憑他的槍法,劉雄根本近不了他的身,我實在沒料到,他會被人家很快的踢倒了捆上的。」
「我打算明天一清早動身,」快馬劉雄說:「先到二道林子附近走一趟,察看案發的現場,看看有沒有什麼蛛絲馬跡可尋?想偵破這宗案子,線索最要緊了!」
「我不改邪歸正行嗎?」費嘯猴說:「難道我願意變成楊子高,橫屍街頭,滿身血窟窿眼兒?!甭看茶樓賺的是小錢,能日進分文,就能積少成多,安安逸逸的養家活口,絕無問題的。」
「他記恨咱們有啥用場?」黑霸天說:「人是快馬劉雄,夥著葛威和馬萬里辦的,他丘老大真的有本事,也該先找他們算賬,怎麼找出咱們頭上了呢?!」
「鎮長說得不錯。」馬萬里說:「我可以調出十多匹馬,我帶著人陪您一道兒去走一趟。」
「如今你該沒有牽掛了罷?嘯猴,」黑霸天說:「我決沒忘記,我欠你一個女人,等我物色妥當了,會替你送過來的。」
「你們兩個,也太辣了!」費嘯猴淡淡的笑了笑說:「我並沒要你們這樣幹,我原打算雇條船,把她送走了事的,我跟她,多少有點露水情份在,你們逼我出頭幫忙,也不是這樣的逼法啊?!」
按理說,這種分析頗有幾分道理,五河原的街坊人等,大多抱著相同的想法,認為費嘯猴不會怎麼樣,股目頭子黑霸天和百里張都沒管這檔子事,他還會獨自一個人強出頭,既開罪官府,又開罪地方嘛?!
「那是瞎話,」費嘯猴說:「妳真要被人伸槍打死了,他們能捐口薄皮棺材給妳睡就是好的了!如今祇有咱們兩人自己想法子,才能救得了自己。連黑霸天、百里張那夥人,全都靠不住啦。人說:銀子是白的,眼珠是黑的,他們若風聞有這麼一筆鉅款藏在妳手裏,他們就算看我的面子護著妳,也是要分錢的。」
茶樓開了張,街坊上的人,看在李如峰的面子上,有送賀聯的,有送條幅的,也有送匾額的,費嘯猴也穿上長衫馬褂,笑臉迎人,樂呵呵的當起老闆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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