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闖將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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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臨到作為地主的五河原鎮的黑龍出場了。
「這還有什麼話說呢,跟我的這幾位,都在這兒,你朝後有什麼難處,即使不來老洪莊找我,找他們三個也是一樣。尤其是皮小刀子,他的人槍靠五河原最近,首先就會出力協助你。」
「好處可多著咧,」綠珠說:「大爺想想罷,像費嘯猴這種年紀輕的闖將,不論他怎樣收歛,您也能從他的眼神裏看出他的野心來。費嘯猴既能混得和楊子高一樣的出名,不用說,他是有一套本領的,但他在五河原鎮,被葛威和馬萬里壓住了,就為這個,他也得借重您。」
人說:老虎沒了牙,虎威還在。蕭老拳師雖然躺在病榻上,但他所作出的決定,還沒人敢拗著他。擇吉迎娶的事,全是由費嘯猴的妹夫李如峰出面奔跑的,日子定在三月中旬,清明之後,一切迎娶的費用,都由李如峰掏了腰包,費嘯猴卻揀了個不花錢的新郎倌做了。
「嗨,你真也是!」如鳳怨說:「是鄉隊長幹久了,一腦門子的疑慮,把什麼事情都當成辦案,猜過來,疑過去的。費嘯猴單身一個人,就算他能闖能混,也不會怎樣,最好讓銀鳳跟著他多吃些苦罷了,他眼見楊子高的下場,還會自選死路,去做第二個楊子高?!」
廣場四周的燈樓上,有人正在升燈。燈樓是用巨木紮成的,總有三四丈高,橫木上釘有滑車,用蔴索把點燃了的花燈吊升到半空去。各種各樣的花燈,輝亮起來,影影綽綽的黃光和西邊天壁的霞光交映,一片瑰麗堂皇的喜氣,使人心的歡樂直漾出來。
「我是在想費嘯猴這個人,妳見過他的。」丘老大說:「我覺得他比死去的楊子高更有能耐,皮小刀子、疤臉狼和石小麻子他們,和他一比,更不知差了多少頭皮。我若想擴大地盤,非得借重他不可,卻又恐怕拴不牢他,所以才在這兒大動腦筋。」
「那,這樣好不好?我把五河原那塊地方割給你,你要什麼,祇要我有的,一定幫襯你。你要是能頂掉馬萬里,擔任五河原的鄉隊長,我這就很方便了。咱們談的是聯手合作,你覺得如何?!」
「我是揣了筆錢,到北邊販北貨的。」費嘯猴說:「如今我自己開了爿店,做南北貨生意,販貨早一天或晚一天都無所謂,我有的是時間。」
「嘯猴,你如今混得不錯,也在縣裏置了產,有了賺錢的行業了,這對一個混世闖道的人來說,該是最好的結局,我當然不會勸你再蹚渾水。不過,你的老家在石家潭,你是在五河原鎮混出來的,那個碼頭卻沒有你的份,人會以為你是被你姐夫硬逼出去的,你聽了有什麼感想?……馬萬里當真瞧不起你?」
他先到二道林子那邊,去看了皮小刀子。皮小刀子跟他早就是吃喝嫖賭的朋友,費嘯猴在五河原娶了蕭老拳師的二閨女銀鳳,皮小刀子也知道,所以一見面就嚷嚷說:
事實的發展,極如他的意,蕭金這一跌,不但是斷了雙腿,內部也受了傷,根本不能起床了。他躺在病床上仍然想到,叫費嘯猴趕快擇定日子,把銀鳳迎娶過去。在蕭金的想法,認為閨女既然失身姓費的,不乾不淨在先,拖著夜長夢多,自己受了重傷,哪天一倒下身,誰知會有什麼變化?那時候,又有誰來替銀鳳當家作主呢?與其日後出笑話,不如當自己還有口氣時,把這宗心願了掉。當然,他心裏這層意思,連個商量的人全沒有,鑒於事實,他也祇有這麼做了。
「皮老哥,朝後得多靠您啦!」費嘯猴舉酒說:「為這個,我也得先乾上一杯呢!」他接著,又舉酒到疤臉狼和石小麻子面前,一一的乾杯,顯出一副極誠懇的樣子,使得這三個原懷有些妒意的頭目也都覺得很受用。
由費嘯猴做出的這件事看來,蕭金覺得早先是把姓費的料算錯了。他年紀輕輕的,卻有這麼深的城府,這個人太不簡單了!按理說,他當初也跟楊子高一樣,常在風月場中走動,什麼樣的女人沒見過?他跟小叫天姘過,那雌兒也是五河原以風騷冶蕩出名的尤物,他怎會平白無故的愛上面貌平常、生性沉默古板的銀鳳的呢?既然在這方面不合常理,那他必定另有圖謀了?!
卞家橋的蒼龍和陳家堆的素龍也不甘示弱,各各施展出渾身的解數,舞得矯矯入雲,激起一片轟雷般的彩聲。
「嘿嘿!」丘老大笑說:「那咱們就替他安排幾個意外不就得了?!人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咱們存心來暗的,我不信馬萬里不倒下去。」
他前此來老洪莊,曾經見過綠珠,人長得小巧可人,十分的嬌艷,若是和蕭家的銀鳳相比,銀鳳應該打個洞,鑽到地下去永不再露頭。他雖跟綠珠匆匆的見過,從她過去的情形判斷,綠珠確實通曉文字,善於理財管事,但他料定她並不是三貞九烈那一型的女人,假如她是那種類型的女人,當丘老大用強時,她定會不惜一死,而不願委身事賊,即使當時求死不得,過後也該含恨懸樑了。
他立即又想到,緩圖也是圖,這跟按兵不動大有區別,事情再怎樣棘手,他也不能不動。因此,他的腦子,便專一在一個圖字上下起功夫來了。
但這是在老洪莊,在丘老大的眼皮底下,情形又跟在五河原大不相同了。……不過這些事情都急不得,要一宗一宗逐步的來,所謂緩圖的妙訣,就落在這個緩字上!
「嘯猴,真有你的!你一個人,連匣槍都沒帶,居然能在五河原鎮上挺下去,娶到了銀鳳,使蕭金和馬萬里都無可奈何,你混得夠高明的!」
「姐夫,我不是妒你,從不敢拿自己跟你相比。天下大得很,我在五河原待一輩子,也是那麼一回事,淺水裏撐船——一竿兒到底。我換換大碼頭,也許能混得寬廣一點兒,日後回來,添些顏面,難得銀鳳她願意跟我吃苦,我可沒強著她。」
若說是姓費的娶親,在五河原鎮,實在擺不出什麼排場;若說是蕭金老拳師嫁女兒,光景可大不相同了。一般人看在蕭老拳師的面子上,沒接到帖子也會趕去送禮,因此,費嘯猴這次婚禮,實在非常的風光。
「姐夫,您真的要動丘老大的話,也許我能幫上一點兒忙!」費嘯猴說:「我如今若把改邪歸正四個字掛在嘴上,旁人也認為是空話一句,我若能協助你,把丘老大給扳倒,使北邊許多縣份重見天日,你漏了臉,我也站住了腳,這不是很好嗎?」
蕭金失足,落到獅子橋下去受了重傷,這件事使費嘯猴樂得暗暗的齜牙,他明白蕭金因為氣他,才會在舞龍時失足落下獅子橋,這樣一來,倒省得他再麻煩了!
費嘯猴這樣的堅持,馬萬里更祇有點頭的份兒了。六月初,他把茶館盤了出去,帶著細軟,雇了牲口,和銀鳳一道兒上路。馬萬里在送別的酒席上,送了五百銀洋,費嘯猴是一文也不肯收,還是銀鳳怕姐夫和姐姐難過,勉強取了十塊錢的路費,算是給馬萬里的一個面子。
看熱鬧的人,都知道五河原的這條龍,是由慎武堂蕭老拳師領著他的徒眾作為班底的,這些舞龍的漢子,每個人都具有深厚紮實的武術根基,舞起來自然不同。
「這回在五河原要待多久?」正事不便談,馬萬里便祇能說說閒話了。
「我說,姓皮的,這些話,你大可逕跟馬萬里說去,」費嘯猴說:「你在我面前窮嚷嚷幹嚒?!」
「誰知道呢?」馬萬里兀自搖頭嘆息說:「我跟著岳父許多年,又在地方上管事,見過的世面不算少,自問很會看人,但對費嘯猴,我自承看他不透,摸他不清!老實說,岳父失足掉下獅子橋,結果丟了性命,多半是被他氣的,……這話如今再無追究了,但費嘯猴在這宗事上,顯出他的狠字來,他心裏究竟打的是什麼算盤?我仍一直在揣摩著呢!」
「不瞞你說,嘯猴。」丘老大說:「我在北邊這些縣份混了多年,縣城沾不了邊,我的手底下,也都在些小鎮上混,想做https://www.hetubook.com.com大案子,找不著真有幾文的大戶頭,小鄉鎮多半鬧窮,打發不了。前些時,我要皮小刀子設法控住五河原這個繁盛的集鎮,誰知皮小刀子插不了腳……,馬萬里太硬扎了。」
費嘯猴夫妻倆走後,如鳳替他們計算過,費嘯猴盤掉茶館,得了七百塊大洋,加上銀鳳的首飾和積蓄,總共千把塊錢的樣子,到了縣城,餓是餓不著,但想買房子安居,做一行像樣的買賣,錢數還差得遠。
兩頭都要抬得平,這種事就相當難辦了!
「不錯,」費嘯猴說:「主要因為他是慎武堂的長徒,蕭老頭兒一倒下身,慎武堂便由他接掌,他的那些師兄弟們,散佈各地方,有不少是帶領鄉隊的,馬萬里當然不會讓皮小刀子在鎮上插腳的了。別說皮小刀子不敢冒失的踏進五河原,就連我也避到縣城,另開碼頭去啦!」
丘老大的垛子窰,安在老洪莊一家富戶的大宅子裏面,這片高牆大屋的老宅院,分成內宅和外宅,都是高大的青磚剷牆房子,看上去陰黯森冷,灰塗塗的一片。照例這些富家的老宅子,都設有地窖、夾牆、暗室等防禦匪盜洗劫的收藏設施。外宅住著丘老大手下的槍隊,那不必考慮了;內宅是他起居生活之處,他有將近廿人的貼身護衛槍手在保護著他,不用說,這些貼身的護衛槍手,都是他的心腹死黨,休想憑幾句言語能買得通他們。
「我看是如此。」綠珠說:「不信你可以裝著不知道這麼一回事,看他怎樣?……他反會處處遷就著你,你趁機會略略給他幾分好顏色,那就成了。」
「妳為銀鳳擔心,我知道。」馬萬里長嘆一聲說:「不過,銀鳳如今跟費嘯猴過日子,人家是夫妻,俗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姓費的要到哪兒去,咱們能管得著嗎?這個話,實在很難開口啊!除非妳得便讓銀鳳勸勸費嘯猴,勸他不要離開五河原。」
一霎時,看熱鬧的也紛紛朝上湧,獅子橋頭亂成一團。無怪大家吃驚,橋欄到河面有兩丈多高,任何一個普通的人摔落到冰面上去,都很難保得住性命,儘管蕭金老拳師有武功的底子,一來究竟是上了年紀,再則事出突然,他本身沒加防範,同時他又踩著蹻,更增加了危險性,人已經是失足跌下去了,究竟如何?眾多的人都關心著。他們飛奔下去,用火把照著。
「嘯猴,我聽人風傳,說你要把茶館盤掉,帶著銀鳳搬進城去,可是真的?」
他和丘老大面對面的躺在烟舖上,琉璃的烟燈製作得很精緻,六角形,有著凹凸的晶面,燈燄綠陰陰的,正和他陰沉的心思同一樣的色調。丘老大正在過著烟癮,他那張多鬍髭的臉,埋在飄游的烟霧的那一邊,彷彿彼此都看不透的樣子。
「沒見著他。」來人說:「傳說他買了馬,重新佩了他那管匣槍,南貨行他請有管店的,他本人在城裏混得很四海,北地黑道上的人物,在他那兒作客的大有人在,但他本人並沒有行動,祇能說他是檯面上的人物罷了!」
各種雜耍玩過去之後,緊接著,五龍大賽開始了。這五條龍,依次要通過長街,到東河的獅子橋頭的賽場上去,在那兒,看熱鬧的人紛紛爬上高聳的河堆,可以俯視那片橋頭的賽場。這五龍依照抽籤的順序出場,施展渾身的解數,博取鞭炮和掌聲。
他早在心裏把丘老大和馬萬里兩人比較過,馬萬里不易與,丘老大一樣的不易與。他單身一個人,任丘老大盤倒了馬萬里,再把他推到鄉隊長的寶座上去,自己豈不是變成木偶人,由他姓丘的牽著耍了嗎?他凡事都講現的,先仔細算算他能得到的好處,沒有好處的事,他不幹!但這種心意,他埋得很深,神色上絲毫不顯露出來。……他這次到老洪莊來,主要的就是為那筆鉅款,他確信丘老大是從百里張手上劫奪來的。
丘老大這個人,精明不能說是不精明,脾氣也有些怪癖的地方,跟一般人不大一樣,也許他幹總瓢把子幹得久了,他的個性,多少有些作威作福,也有些喜怒無常,很難捉摸。有些脾性強|暴的人,喜歡下面人柔順應承,俗說是驢脾氣得要順著毛抹,但丘老大卻不這樣。你越是在他面前做出乖巧逢迎的樣子,對他所說的話,應聲點頭,直是(四)不五,他越會以為你是個酒囊飯袋草蒲包,或是懷疑你另有圖謀;你如果對他據理力爭頑硬到底,那也不成,他會惱怒你沒把他放在眼下,也許在氣頭上呶呶嘴,要他貼身槍手把你揪出去放倒撂在那兒。因此,對待他就得隨機應變,有時是不軟不硬,有時是能軟能硬,有時是硬中帶軟,有時是軟裏夾硬,套句粗俚的俗話說,這叫做驢X功。
「那可真巧,我也是為這個打算借重他呢!」
費嘯猴言之成理,馬萬里又為之語塞了。本來嘛,南北各地,出門帶槍的,比比皆是,怎能說他姓費的獨獨不能帶槍防身呢?
誰都沒料想得到,一場大好的熱鬧,在最高潮上卻以這種不幸的意外收尾,結果,舞龍的首位拱手送給了雙楊集,蕭金老拳師被人送去療傷去了。
「那就等著看罷,」馬萬里說:「好在縣城離這兒並不算遠,水陸兩路,經常有人來往,費嘯猴在那邊怎樣立住腳?會有消息的,我祇巴望他好,誰願意他做第二個楊子高呢!」
「算了!」如鳳說:「銀鳳的性子,我是知道的,這種話,她決不會講,費嘯猴那白臉小子,在她心眼兒裏的分量重得很,姐姐姐夫算得了什麼?!」
「萬里兄,我跟你不同。你有慎武堂,兼幹鄉隊長,可說是一半公門的人。我如今不偷不搶,混光棍,做生意,三教九流為何不可多搭一搭?……當年黑霸天和百里張,一樣在五河原作常客,難道皮小刀子他們就不能來嗎?他們並沒在你管轄的地面上做案。」
馬萬里想想:他單獨到北地跑生意,為了貨物安全,和股匪套套近乎也屬常情,自己問起來也祇是關切,當然不能由此怪罪他,想到這兒,便把待說的話給嚥回去了。
費嘯猴這樣一說,馬萬里的話頭反而被堵住了。事實上,他們這襟兄弟倆相差一大截,外人難免會說話,費嘯猴所想的不能說是沒道理。
「這很明顯,費嘯猴出身貧苦,肚裏沒有幾滴墨水,他在五河原裝過一陣子乖,那是逼於形勢,他不敢動,這可是他比黑霸天和百里張強的地方,他能狠,也能忍。如今事過境遷了,他還是要混的,他要闖出名聲來給咱們看,證明他比楊子高強得多,他有他一套闖法和混法,咱們奈何不得他啦!」
第二天,丘老大擺了酒,宴請費嘯猴,同時著人把他手下三個主要的頭目:皮小刀子、疤臉狼和石小麻子都請來和費嘯猴聚面。以丘老大在黑道上的地位,這樣做,表示出確實給了費嘯猴極大的臉面,也有曲意結納這個年輕闖將的意思。在桌面上,丘老大說:
「快繞路下河,救人要緊!」
無論費嘯猴怎樣說,馬萬里始終信不過他,他不能慫恿費嘯猴去冒險,事情成了,費嘯猴居功,萬一不成,銀鳳跑來興師問罪,他實在擔待不了——費嘯猴並不是鄉隊裏的人,自己沒有道理讓他去冒這個險。
這五條龍,是按照五個集鎮所居的五行方位,按照紅黃藍白黑五色來區分的。東邊的原家集舞黃龍,旗旛和衣著,一律是金黃的顏色,鎖著黃色亮片的龍身,更是金黃奪目,一片璀璨。南邊的雙楊集舞的是火龍,紅旛疊湧,龍身像燒著了燭天大火一般。西邊的卞家橋舞的蒼龍,藍色旗幟,蒼藍的龍身。居中的陳家堆,舞的是素龍,為了討吉祥,素龍的龍身上仍然加綴了紅綢。而偏北的五河原鎮,舞的是黑龍,參加舞龍的漢子,全都穿了黑色的藤甲,蹬著輕便的蔴鞋。天還沒到傍晚。這五條龍便已聚集在廟前的廣場上,依次焚香拜廟了。
「其實他的心機算白費了,m.hetubook.com•com」馬萬里說:「我這個鄉隊長,祇管五河原,鎮外鬧翻了天,我也管不著。他在城裏混上了天,我也不會仰起臉去瞧看他,北邊的丘老大又如何?他不犯五河原,我也不會動他半根汗毛的。」
黑龍的表現,全在扣人心弦的技藝上,他們耍出龍疊塔、龍戲水、龍滾蛋和過龍門等等的花樣,這還不算,最精采的該是龍搶珠了!
看光景,想一次就把事情辦成,那太不簡單了!既然急不得,那就得蔴線頭兒放長些,緩緩的圖謀也成,俗話不是說過:放長線,釣大魚麼?
「這麼說,你不是替馬萬里來當說客的了?!」
以上的理由都不成立,他究竟圖謀些什麼呢?他實在是想不透了。銀鳳竟然願跟這種人,多麼可怕?!閨女總是自己的親骨血,他不能不為銀鳳擔心著。事到如今,再怎樣擔心也沒有用了!賽會一完,過不久對方就要擇日子把銀鳳娶回去。自己活一天,當然會盡力保護銀鳳,但自己年紀老了,她的日子可長著啦!萬一自己倒下去,有誰還能長期的照顧她呢?馬萬里可以照顧,但總差了一層,費嘯猴翻起臉來,可以不聽他的。
「您的意思是要怎樣呢?」
「亮燈啦,」有人說。
把銀鳳迎娶過門不久,到了五月裏,蕭金老拳師傷重不治,撒手辭世了。嚥氣之前,他特別著人把馬萬里夫妻倆召到病榻前,交代他們兩個,在他死後,特別要注意照顧銀鳳,他說:
七月裏,費嘯猴竟然重新在五河原鎮上出現了。他騎著一匹青鬃口馬,佩著他的匣槍,一股闖將的神氣,但同時他雇了船運南貨過來發售,親自做他的買賣。他一到五河原,就去看望萬里夫妻倆,他送給如鳳的小禮物,有珍珠寶玉、鮮艷的綢緞,送給馬萬里一支極貴重的象牙柄小手槍。馬萬里少不了替他擺酒接風,閒談的時候,馬萬里對他說:「嘯猴,看光景,你在城裏是春風得意,混好了?」
按照黑道上的慣例,任何人,即使是總瓢把子,也得遵守那個慣例:水子淌出來,按照職份分攤,沒有人有權把它獨吞掉。而這筆錢,是丘老大領著他的心腹幹的,悄悄的入了窖,連他手下的三大股都被瞞過了,可見薑是老的辣,丘老大有他的狠處。
「這樣罷,」馬萬里不願讓如鳳著急,咬咬牙說:「我去茶館閒坐坐,聽聽費嘯猴的,要是能順便勸他幾句,他也許會慎重考慮考慮。」
跟丘老大這股人套上近乎之後,費嘯猴的北貨生意做得很順,他單祇是一匹馬,一管匣槍,走遍北邊各個縣份,沒有人會冒失的攔住他的馬頭。
不久,他在五河原鬧市上買了幢房子,開起一爿新的北貨商號來。他所用的店夥,有的跟皮小刀子沾親,有的跟疤臉狼帶故,有的是打石小麻子那兒借來的;費嘯猴並不隱諱這些,他和那三個股匪頭目拜把子的事,也逐漸的風傳到馬萬里的耳朵去了。
「對!」皮小刀子說:「適才丘大爺您提到一把兒,如今費老弟在座,咱們何不擺香案,叩頭折鞋底,拜成一把兒,彼此的關係,不是更貼近一層了嗎?」
丘老大才吸完一個烟泡兒。
「不錯,」費嘯猴輕描淡寫的應說:「兄弟確有這個意思。」
「如果嘯猴肯吃苦,也夠了,」馬萬里說:「假如他回到早先做闖將的時刻,甩手晃肩的吃喝玩樂,也許還不夠他半年花費的!」
「您說的話就算數,我哪還會有什麼問題呢?」費嘯猴立即很爽利的答說:「不過,要我頂掉馬萬里那個鄉隊長的職位,可不是一時就能辦得到的,他如今不像蕭金老拳師那種年歲,一個意外就倒下去。」
老拳師這麼一說,馬萬里才恍然大悟,明白是怎麼一回事。當時他說:
忽然間,蕭金老拳師引珠疾奔,整條龍張牙舞爪的一路追逐,彷彿御空飛行一般;蕭金老拳師在這個時候,演出一項絕活,他飛身一躍,落在獅子橋石砌的橋欄上,那橋欄的寬度也不過六寸,一個人即使赤足在上面走動,朝下一看,也會嚇昏!——它距離水面至少有兩丈多高,但蕭金老拳師能夠踩著蹻走在那上面,而且能隨著鑼鼓的節奏,一面耍珠,一面跳動,這可是其他四條龍辦不到的。五河原鎮上的人一看這種情形,就料準黑龍一定會被選為會魁的了。
唯一的例外是一個叫綠珠的女人,她跟從丘老大足足有四年了。丘老大沒有一腳踢掉她的原因,並不是因為綠珠的人長得如何出色,或是別有迷功嗲勁兒,而是在某一方面,他須得綠珠幫助他。據說綠珠是他綁票擄來的花票之一,是一個在北洋官府裏很有影響的鉅公的女兒,丘老大的手下不知深淺,動手把她擄來了,等丘老大查明底細,話也不敢遞出去啦,乾脆狠狠心,對這張花票用了強,使這個細皮白肉的閨女,再也抬不起頭來,沒有臉面再回去面對家人了。對方報了案,四處追緝過一陣子,沒得著結果,事情也就不了了之啦!……綠珠唸過塾,通曉文字,更精於理財和計算,因此,丘老大把一切紙面上的事情都交給她辦,也把他的財物,都交給她保管,這樣一來,綠珠除了侍寢之外,又變成他的文書兼金櫃,地位便無形中顯得重要起來。
他估計綠珠的這女人,也是個心計深沉,別有用心的。她跟著丘老大過日子,是屈於這個匪首的淫|威,不得不爾,但她一定藉機充實她的私蓄,暗作久遠的打算,當丘老大一旦倒下頭,樹倒猢猻散了,她就會另有投奔啦!……像這種樣的女人,憑他費嘯猴年紀輕,相貌俊,總要比丘老大強上八個帽頭兒,假如他施出對銀鳳的那套功夫,不迷得她七葷八素才怪呢!
這宗意外的事情,惹起了五河原鎮上街頭巷尾的談論,有些知道蕭金老拳師武技的人,都覺得蕭金失足,幾乎是不可能的事。踏蹻走橋欄,對旁人來說,的確是驚險萬狀的事,但在蕭金來說,一點也不算什麼,他走梅花樁如履平地,縱躍的功夫,更是無人能及,除非他心裏有事,分了神才會出事,他會想些什麼呢?……也有人就很自然的提到蕭家二姑娘銀鳳來,她最近經老拳師允婚給費嘯猴,實在有些怪的慌,不過,這事是蕭老拳師自己決定的,不管費嘯猴是什麼樣三頭六臂的人物,在五河原鎮,他還不配威脅蕭金老拳師,若說這事使蕭老拳師受了委屈,那又使人很難相信了!
老洪莊的槍枝人頭並不算太多,但跟在丘老大身邊的這些人,都是股匪當中的精銳,一個個身強力壯,有過對火的經驗,見識過大陣仗的。費嘯猴深深明白,丘老大所住的垛子窰,裏三層,外三層,每一個角落都有槍口,甭看丘老大當著人笑瞇瞇的很和氣,眉毛一擰就殺人。他不能久待在老洪莊,也找不到藉口久待下去,即使有了藉口,自己久不回轉,也會引得馬萬里動疑。
「嗨,要我怎麼說呢?我手下要有一個像你這樣的,那就好了。」丘老大感慨的說:「你當真不混了嗎?」
他如果想用緩圖之法,找出這筆錢的下落,他非得在綠珠的身上暗下功夫不可。
馬萬里沒說話,費嘯猴卻先當著人說話了,他說準備把茶館盤讓掉,帶著家眷,到城裏去混去。這消息傳到馬萬里夫妻倆的耳朵裏,做大姊的如鳳便先擔起憂來。
賽會的日子終於來到了,各鎮的會班子和無數看熱鬧的人,紛紛從水陸兩路湧到這集鎮上來,把五河原擠得到處全是水泄不通。
「大爺,您是想什麼?想得這樣著迷?!」
「不會,」馬萬里說:「咱們是追究報了官的命案的,丘老大手下若是倒了人,他會報官嗎?他是決不會報官的。那些股匪,人人見著了都可殺,你要真有能為,你割了丘老大的頭,官裏還會發給你賞金呢!」
「您老人家放心,不論費嘯猴過去為人如何,銀鳳既已嫁了過去,我總不會把他當成外人看,若說姓費的和蕭家攀上了親,就會https://m.hetubook.com•com得著什麼樣的方便,那倒不會,至少,我在五河原擔任一天鄉隊長,我會秉公辦理一切的事情。至於慎武堂,費嘯猴更無插腳的餘地,他不會施展出什麼花樣來的。」
鬥龍的成績高低,是由五鎮公推德高望重的士紳來評定的,事實上,每個看熱鬧的人,也都能比較得出哪條龍技術高超,舞得精采。
這意外的事件一發生,舞龍的和敲打鑼鼓的,全停了手,有人喊著:
「不錯,丘大爺,」費嘯猴說:「您想到的難處,也還是我的難處。老實說,若光是對付馬萬里和葛威鎮長,我一個人都應付得了,難就難在慎武堂的根鬚太深,一時很難拔得掉。」
如何能捏這顆棋子呢?當然得要下一番功夫不可。丘老大躺在烟舖上,腦上裏就一直在這上面旋轉著。伺候在身邊的綠珠,看著他點頭晃腦的樣子,便說:
「我說萬里,你該去講講費嘯猴了!」她說:「他究竟是年輕,不定性,剛剛開了茶館不久,又要盤掉它,這是為什麼呢?他在五河原鎮上,在咱們眼底下過日子,多少有些照應;他進縣城,飄蓬浪蕩的,不是讓銀鳳跟著他去受罪嗎?!」
「總得把貨脫手,」費嘯猴說:「得了貨款,我打算再到北邊去收些北貨朝南帶,一裏一外兩頭賺。」
「儘管您信得過我,我也該親來老洪莊,當著您的面表明我的態度,我費嘯猴絕不跟葛威和馬萬里站在一道兒!」費嘯猴說得很急切,又指天又劃地,有些賭咒發誓的味道。
「你說得不錯,」馬萬里說:「做買賣嚒,跟混世闖道不同,犯不著爭那種意氣。但咱們在地方上管事,有些能忍,有些就不能忍了,拿皮小刀子來說罷,他帶著人槍駐紮在二道林子,鎖住五河原北邊的門戶,他緊一緊,五河原北路的生意就受他的影響,這我可忍不得了,我不能讓人說:馬萬里身為鄉隊長,卻畏懼股匪像懼怕豺狼!……官裏不動丘老大,我早晚總要動他的。」
「事情慢慢來是對的,」丘老大說:「咱們當然希望早點兒簇擁你上台,使咱們在那個碼頭上好做生意,那要比如今馬萬里把持得緊緊的要強。……如今的五河原是一隻加了箍的鐵桶,滴水都潑不進,我要硬把馬萬里扳倒,並非是難事,但慎武堂出去的人,散在各地,也不能輕易開罪他們。即使是你,跟馬萬里立即翻臉,也沒有什麼好處。你雖是蕭家的女婿,卻不算慎武堂的門人,和把持著慎武堂的馬萬里相比,老拳師的那些徒眾,當然都會向著他們的大師兄了!」
「這樣就好了!」皮小刀子說:「我原先想帶槍到五河原逛逛街,還對你略存顧忌呢,馬萬里是你的姐夫總沒錯,咱們丘大爺他也有些顧忌呢?」
「目前暫時還用不著。」費嘯猴說:「諸位都知道,我跟馬萬里儘管處得不好,但還算是姻兄弟,我不願意翻臉在先,不過靈河這個碼頭,我還是會要的。」
但他看到的綠珠,卻是眉眼含春,活得頗為樂意的女人。費嘯猴在這事上,花過很大的腦筋,他認為丘老大好色成性,年紀也已一大把了,跟楊子高年輕本錢足,根本無法相比,而且丘老大用情不專,綠珠再有穩固的地位,在這方面能分得到的,也祇是殘茶賸飯而已,這對一個春華正盛的女人來講,無論如何是不會滿足的。
費嘯猴說得開門見山,丘老大聽了很受用,不禁笑呵呵的摸著鬍子說:
其次,丘老大跟楊子高有同一個毛病,素患寡人之疾,他中意的風塵女子,不管她是殘花敗柳,一樣著人抬回來押寨。有時候,看中了擄來的花票,他也會來個上樑不正,根本不讓對方家裏備款來贖票了。
「您瞧我是不混的樣子嗎?」費嘯猴笑笑說:「我到縣城,祇是安置退路,日後還要回到五河原去的。」
舞龍,是各地民間普遍重視的一種技藝,一條龍由幾十個壯漢聯手舞弄,如果技法不純熟,其中有一個人在動作上不能配合,或是產生了岔錯,使整條龍打了結,那就舞砸了!光是彼此配合,也祇能算是舞龍所要求的基礎動作,它還得進一步的要求熟練,而且能舞出多種不同的花樣。
「我說,姐夫,你不會指望我開一輩子茶館,替人沖茶倒水過日子吧?」費嘯猴笑笑說:「我沒娶銀鳳之前,在五河原鎮上開個茶館,倒是很平靜,也還能待得下去;如今我做了蕭家的二姑爺了,還在這兒忙裏忙外的侍候著人,我自己倒無所謂,我可不能總替死去的老岳丈丟人啦!」
「我想,丘老大是響噹噹的混家,他本人倒不至於留難行商客旅,自己搬石頭砸他自己的腳。」費嘯猴說:「不過,他手底下那幾個惡煞,實在不是玩意兒,要依我當年的脾氣,不扭掉他們的頭,連肝腸屎肚兒全拖出它來才怪了呢!如今縮頭忍事弄慣了,不想再惹麻煩了,祇要他們不故意刁難,我縮縮脖子過得去就成啦!」
圖謀些什麼呢?
當然,他有了和丘老大接近的機會,放倒對方並不是一件太難的事。問題在於對那筆藏鏹究竟藏在什麼地方?他料想除了丘老大之外,知道的人必定極少,如果單是放倒丘老大而不知鉅款的藏處,也是白幹,那筆錢自有旁人得著,無論如何輪不到自己。
「我說嘯猴,我有幾句很不中聽的言語,既然咱們是兄弟,我就不能不說了。」馬萬里說:「你既有了錢,又騎馬帶槍幹什麼?一般生意買賣人,根本用不著帶這玩意兒,……黑道上的人物,你又何必再跟他們來往走動呢,那不是自己招惹是非嚒?」
比起原家集來,南邊雙楊集的火龍更是精采,它的龍身長有廿多節,參加舞龍的漢子幾達百人之多。這條火龍的龍頭,製作得特別精巧,龍角上亮有雙燈,龍眼是琉璃珠鑲嵌的,發出閃閃的亮光,龍身一律由紅色薄紗紮成,裏面自亮著燈火。它出場後,一面隨著樂聲舞動,一面盤疊著,眨眼之間,盤疊成一座燈山,然後,龍頭在龍身間穿梭滾動,急速的矯騰著,遠遠望過去,龍身起伏如波,燈影高低閃燦,至為壯觀。
「銀鳳這個孩子,太憨厚,也太糊塗了,我不得不把她嫁過去。這話原是不該說的,要說也祇有對你們兩個說,你們自不會使家醜外揚……,姓費的要找,五河原上得眼的閨女儘有,他為何選上銀鳳?她的相貌極平常,足見姓費的別有心機!」
「我說,萬里兄,我費嘯猴雖說年紀輕些,這些利害,我自信還看得出來,我祇要保住自己不幹那種事,任誰也扯不到我頭上來。不管是他丘老大也好,皮小刀子也好,他們幹什麼那是他們自己的事。拜把兄弟確有其事,我也沒瞞著誰,那是因為我在北地跑生意方便——我能把你的鄉隊全借了去替我押貨嗎?」
正在大夥兒發聲叫好,瘋狂鼓掌之際,意外的事情出來了!蕭金老拳師一步踏空,人便跌到河面上去了。當時河面是冰封的,蕭金老拳師猛然直摔下去,使河面上響起清脆巨大的冰裂聲。
「不瞞你說,我它娘就算是一隻大鵬鳥罷,有翅無毛,也是飛不起來的,……我手下人頭是不少,論股數,總有接近卅股人,他們有的有幾十條槍,有些小股祇有三五條槍,名為擰股,其實是各據地盤,各行其事,誰也不能真的管得著誰。有好處,笑臉哈腰跑來叫聲丘大爺;缺子彈了,跑來找丘大爺幫忙;自己窩裏雞起摩擦了,找丘大爺拉彎兒作調人;我成天為他們揹著永也揩不乾淨的屁股,一煩了就想躺煙舖。旁人不說了,就拿三大股裏的皮小刀子、疤臉狼、石小麻子這三個來說罷,皮小刀子尖狠勁兒不能說沒有,但他辦事毛躁,小鼻子小眼的,拉不開大排場;疤臉狼是個賭鬼,成天賭得天昏地暗的,根本不能幹緊要的事;石小麻子好一點兒,但卻是個沒主意的,腦子不敏活!三個大頭目都是這樣,小股的頭目更是等而下之,上不得檯盤了。」
和_圖_書我呢,混了半輩子,如今也老了,不再像當年那麼野性了。」丘老大說:「但你們哥兒幾個,正該結成一把兒打天下,你們的人槍實力,合起來要比馬萬里手下的實力強過幾倍,我想,你們總不會耍砸了的。」
「不過,看這樣子,費嘯猴會從外面混回來的!」葛威說:「要不然,他就不會花這麼大的力氣,下這麼大的功夫了!……來人說他已經有了錢,一個人要沒有再混的意思,有了錢之後,他哪還會再拎槍?」
「你的情形,我清楚,」丘老大說:「所以我並沒把你當馬萬里的臂膀看待。」
「噯,駙馬爺,你算混抖啦!如今你替馬萬里抬上轎子,是跑來談判嗎?馬萬里那個傢伙,跟葛威一個屌熊脾氣,他仗著他是慎武堂撐門立戶的,就有幾分不知好歹,……當初黑霸天和百里張在鎮上能混,難道容不得我皮小刀子有插足的餘地嗎?」
對!他心裏有個聲音:太急切了,事情也容易洩露。丘老大能混到今朝這等氣候,也該算是明眼人,眼裏揉不得砂子,他究竟對自己有幾分信任,還很難說,目前使他對自己有信任,然後才能增加探得秘密的機會。
費嘯猴想來想去,對丘老大的圖謀,既不能操之過急,祇有耐著性子,逐步緩圖了。他明白,想在丘老大身上動手腳,綠珠這條內線,固然很重要,但對他左右的這些頭目,也得想法子做些安排,使丘老大內外交煎,他才能有較多的機會。
「我順便要到老洪莊去走一趟,把我的態度,當著丘大爺的面說清楚。」費嘯猴說:「我娶銀鳳是事實,但我既不是慎武堂的弟子,又不是鄉隊裏的槍丁,我跟馬萬里兩個,根本不在一條道兒上,我可以沒有那門親戚,卻少不了你們這些朋友。」
「妳說,他真的要靠我?」
賽會的事,是他親口答應下來的,他不能讓幾千戶人家的五河原的街坊失望,儘管心裏煩亂,他仍得強打精神來撐持著,籌備出會的事情。尤其是五個鎮上的五條龍大賽,歷年來競爭得異常精采激烈,他決不能使慎武堂班底耍的這條龍,在無數人的面前坍台。有了這層顧慮,他不得不暫時把費嘯猴和銀鳳的這檔子事暫時放在一邊了。
一般說來,費嘯猴認為凡是一個人,都必定有他人性上的弱點。像當初楊子高被捕挨槍,全坑在一個色字上面,他若不是迷戀娼女小叫天,他的匣槍怎會被對方在暗中做了手腳,連命都嫖掉了?丘老大這個人,不論是年齡和閱歷哪方面,當然都比莽撞的楊子高強得太多,即使如此,想找他丘老大的弱點,還是一樣找得到!
「事情哪有你想的那麼容易?」馬萬里說:「拋開丘老大本人的槍法和身手不說,他手底下的人槍,總合有一個團以上,官裏都不敢輕易動他,各地自衛槍枝,跟他更無法相比,楊子高生前那麼蠻悍,一樣投帖認他做乾爹,你一個人,怎樣動得了他?……你還是老老實實做你的生意罷!」
蕭金老拳師的喪事,費嘯猴披蔴戴孝,克盡為人子婿之禮,使馬萬里根本無話可說。本來嘛,馬萬里這個蕭家的大姑老爺,身兼五河原鎮的鄉隊長,又是慎武堂撐門立戶的首徒,在當地固然是個拔尖兒的人物;但費嘯猴這個二姑老爺,年輕身子壯,當年拎槍混世,但他能改邪歸正開了茶館,也算是力爭上游。費嘯猴能言善道,人又生得俊挺,沒人敢說他日後不會發跡,他祇要沒有做出大奸大惡的事來,馬萬里講任何的話都不方便。
那一顆碗大的火珠,是由蕭金老拳師親自耍弄的。甭看他是上了年紀的人,耍起珠來那股勁頭兒,卻不是一般年輕力壯的漢子能及的,何況他的足下還踩著高蹻,他在蹻上舞動火珠,龍頭受了珠球的牽引,不停的舞動著,龍身和龍尾,也隨著不斷的翻騰。
他在河灣的小鎮上,賭了半夜牌九,睡了一場懶覺,然後騎馬到老洪莊,見了丘老大。丘老大見了他,豎起拇指說:
饒是費嘯猴極富心機,他也不能不自認是遇上了難題了。這些情形,他事先不是沒想過,但事到臨頭,他發現想幹成這件事情,要比他想像的更困難得多。
「費嘯猴怎麼樣呢?忙著他的生意嗎?」馬萬里說。
不管遇著什麼樣的事情,蕭金老拳師都獨箇兒的撐住托住了!他督練五河原出會的各項節目,幾乎日夕不眠不休,顯出他的超常的鎮靜來。拿這宗事來說,他並不是怎樣特別嫌惡費嘯猴這個人,指他不配做自己的女婿,他實在氣他和銀鳳兩個,背著他先亂過了,儘管外間沒人知道,他也覺得太失門風,太沒顏面了。
「南貨生意,利看得厚些,」費嘯猴說:「錢賺錢,強過人賺錢,當然比在五河原寬裕些兒。」
「我看這樣罷,」費嘯猴說:「我是單行獨闖弄慣了的,如今我經營南北貨,跑南到北的時間很多,丘老大手下那夥人,對我總是個威脅,他們真要找我的碴兒,我是不會客氣,……話得先講明,我要殺了幾個土匪,您不會把人命官司加在我的頭上罷?」
兩個人同時盪出響亮的哈哈來,但馬萬里心裏總有些不是滋味,他覺得費嘯猴目光精敏,詞鋒極銳,一個年輕輕的漢子,鋒芒畢露,總不會有好結果的。這種事是費嘯猴個人的修為,不是外人三言兩語就能改變得了的。費嘯猴在表面上對自己透著尊敬和熱切,但在言語之間,多少總有點兒離骨離刺,自己的言語,他也未必聽得進去。有了這樣的暗疙瘩怎麼辦呢?祇有暫時扔在一邊不管了。
原家集的這條龍,是由他們的族主原承風領著,經過長時間的演練,一個個動作異常敏捷熟練,把一條龍舞得像活的一般。
「我看,費嘯猴要比楊子高有心計得多,」綠珠說:「他在五河原站腳,也有他的野心在,他為什麼要到老洪莊來拜望你?他何嘗不想靠你的實力,去跟葛威和馬萬里去爭?有了這樣的情形,你不用拴,他也走不了的,何必為這事去費腦簡呢?」
急速的花鼓,打出流水點子,各種雜耍都亮出來了,人群也都拎著自紮的花燈,擠來擠去的看著熱鬧。全鎮上,最苦的要算馬萬里所率的鄉隊了;馬萬里深知在賽會的場合,人潮洶湧,最易滋事,有時候有人丟失了孩子,有時候會有人打架鬧事,他們必得保持警備和彈壓的力量,也得居中調解各種糾葛,同時防範歹人趁這機會混進來洗劫。
費嘯猴明白丘老大的用心,五河原這塊肥肉,他是非吞不可!他做黑貨,他銷贓,他購進械彈,都需要五河原這麼個集散的碼頭,而馬萬里把他拖得很緊,他手下的人,也有到五河原去的,那祇是鬼鬼祟祟的溜了去,連字號都不敢明報出來。假如換了個鄉隊長,祇把表面糊弄過去,他丘老大就好活動了。
「您倒不必顧慮這些,」費嘯猴說:「我祇是打個比方說的話,哪天我真要犯在你的手上,你大可拿我當成楊子高辦,七槍十四個窟窿,那時候,包管你比包黑子還出名!——我這是在說笑話,您別介意。」
「您太抬舉我了,丘大爺!」費嘯猴說:「我祇是膽子小,不願跟在楊子高後面,去赴閻老西的宴,喝他那碗馬虎湯!在當時,快馬劉雄和馬萬里聯手,我承認我一個人鬥不贏他們。我貼上了銀鳳,是對付馬萬里的法寶,祇要我沒有人命案子揹在身上,他馬萬里便無法動我。他怕旁人說他的閒話。」
費嘯猴確信他有這套功夫在,會使丘老大另眼相看。
「我當然管不了那許多,」馬萬里說:「我問話的意思,可說全是為你著想,……皮小刀子他們倒不怎樣,而丘老大陰險深沉,我敢說,他是想用你做墊腳石,到五河原碼頭上來,大幹黑貨買賣,日後萬一有事牽連到你的頭上來,我就很難區處了。」
「您未免把話說得太重了!」費嘯猴笑笑說:「如今年頭並不平靖,各地的鄉隊,也祇能自保,我走南貨,運北貨,都是親自押貨,各和圖書地的人頭要是不熟悉,我怕是寸步難行啦!我佩匣槍,純是自衛……你的鄉隊,哪個不帶槍,真要空著兩手把貨給丟了,誰負責幫我討回來?您說是不是?!」
「丘老大手下的人槍,說起來確實不少,」費嘯猴說:「不過,他們全是無數小股擰成的烏合之眾,根本就沒有號令。皮小刀子一股在二道林子,疤臉狼那一股在盧家灘,石小麻子的一股散得更遠了,丘老大本身的垛子窰,也不過十多支匣槍,六七十桿步槍,老洪莊並不是銅打鐵澆的地方。」
尤其是五個集鎮五龍大賽,更是賽會節目中的壓軸戲,也是最精采的高潮。
兩人閒談一陣,事情並沒有結果。費嘯猴在鎮上留了五六天,賣了貨,揣起貨款,一個人騎著馬到北邊去了。費嘯猴來五河原會見馬萬里,原就是來掏問對方的口風,馬萬里採的是穩字訣,他認為以五河原槍隊的實力,還不足以剿除丘老大手下的任何一股,所以隱忍不動。但他不同,他判定那筆巨額的餉銀贓款落在老洪莊的丘老大手裏,他要從丘老大手上把那筆錢奪過來,他等著這一天,業已等了很多日子了。在他要幹的事情當中,以盤倒丘老大這件事最難,所以他把它安排在最後,這樣,他少掉了後顧之憂,可以專心對付。
廟前的旗桿頂上,掛起了長旛,在風裏獵獵捲盪著,風雖仍尖寒刺骨,但帶著逐漸還暖的春意。為了和上元燈節配合,賽會在傍晚開始舉行,鑼鼓一響,萬燈齊明,那種繁華的光景,真是難得見到的。
在留在老洪莊短短的時間裏,真是殺機重重,他談話裏不能吐出有關那筆錢的半個字,否則就會被橫著身子拖出去餵野狗了!
丘老大也知道費嘯猴這個人,雖然年紀輕,卻並不簡單。他以闖將出身,而能在五河原鎮一直混下去,楊子高、黑霸天和百里張,一個個都倒了,他卻做了慎武堂蕭老拳師家的姑老爺,足見他實在有他的高明之處。自己若想插腳五河原,而不用跟葛威和馬萬里正面相拚的話,費嘯猴應該是一顆最妥當的棋子。能捏住這顆棋子,五河原鎮早晚會成為自己的地盤。
「嘿嘿,」他自嘲的笑說:「如鳳講我當鄉隊長當久了,老是多疑多慮,想來真是有些窮緊張,你祇當我說錯話的罷!我也許是關心你關心得太過,總怕你再受人牽扯,蹚進渾水裏去,咱們雖是至親,臨到那時刻,公事臨頭,彼此都不方便。」
他不能不在心裏研究著,說是產業罷?自己就祇有一個慎武堂武館,還是由師傳徒,並不算是本身的私產,自己算是個沒有產業的老人。說是想在慎武堂插上一腳罷?那是不可能的,同時也沒有這個必要。按照堂規,費嘯猴沒曾叩頭拜師,不算門裏人,日後慎武堂由馬萬里接掌,決不會有姓費的份兒。他既是自己的次婿,根本不用插足慎武堂,徒眾也不會把他當成外人看待的。
馬萬里也在茶館跟費嘯猴談起這件事,費嘯猴說:
「為什麼呢?茶館生意不是挺好的嗎?」
丘老大帶著費嘯猴,到他裏間的密室裏,靠牆有個鋪陳得十分考究的煙舖,丘老大躺在煙舖上,費嘯猴坐在他對面,丘老大一面燒捏煙泡兒,一面說:
酒飯後,皮小刀子、疤臉狼、石小麻子和費嘯猴四個,果真拜了把兄弟,而費嘯猴在第二天就辭了老洪莊,去做他的北貨生意去了。
費嘯猴也才貶了幾貶眼,但他的心裏,業已天上地下的繞了好幾圈兒了。他想,若果是正常無事,丘老大穩穩的躺在老洪莊的烟舖上,他是什麼事情全幹不成的!因此,他必得要吹起些小風,掀起些小浪,使丘老大把心用在外面,他才有趁虛蹈隙的機會。
「日子還沒有定呢,」費嘯猴說:「不過,走,我是一定得走。你能諒解我的苦衷最好,我不願留在五河原,讓旁人說是我靠蕭家裙帶關係混的,是漢子,總不沾老婆娘家的光,尤其我這種出身,更介意這個!」
「我說嘯猴,你這趟到老洪莊來,姑不論是順道路過,或是專程來看我,我總要藉這個機會,跟你好生談談。」丘老大說:「咱們到裏面去,有些話,我祇能對你一個人在私下說。」
既不能說,又不能問,更不能到處走動,去查察夾牆暗窖,弄清這筆錢究竟藏在什麼地方。時間極為有限,即使摸清了底細,又如何放倒丘老大?如何把這筆款子帶走,而瞞得過丘老大的這些黨羽?
「沒問題,」皮小刀子首先大拍胸脯說:「咱們丘大爺既然說了,日後你隨時找上咱們,要幫什麼樣的忙,祇要咱們能力所及,絕對幫你到底。」
他好色雖是貪而無饜,但卻缺少長性,沒有哪個女人能使他長久迷溺的。他換他所喜歡的女人,像換件衣裳那麼簡單平常,他根本不把她們當成一回事兒;有時碰他高興,會把她們叫喚出來,像送禮一樣的把她們賞賜給他的手下,或是送給客人。
費嘯猴去縣城不久,就有人帶回消息來了,說是他在城裏買了一幢頗有氣派的宅子,又開設一爿南貨行。銀鳳的日子過得很舒坦,出門有包車,常進戲園子,搖著花摺扇,嗑著瓜子,穿的,戴的,都是一副巨賈太太的模樣兒,要比她在五河原茶館做老闆娘時闊綽得多了。
馬萬里把這事跟葛威鎮長談過,他猜不出費嘯猴這是什麼樣的一種心理?葛威想了一會兒說:
這五條龍穿過燈火輝煌的大街,來到獅子橋頭的廣場上了。看熱鬧的人群,拎著無數燈籠,或是執著吐黑烟的火把,紛紛湧上了河堆。賽場四周,插上了一圈火炬,把夜色點綴得異常美而神秘。在高亢的鑼鼓聲裏,原家集的那條黃龍出場了,它隨著急促的鼓點子,龍頭引著龍身,疾風般的轉成一個環形,然後,龍頭一側,全身來了一個大翻滾,在耍珠的紅珠誘引下,不斷的盤旋騰舞起來。
「主意倒是很好,」馬萬里說:「不過,丘老大如今在北邊一手遮天,一般商客要通過他的地盤,多少有些麻煩!」
當晚馬萬里去坐茶館,費嘯猴對他這位大姐夫顯出很客氣很敬重的樣子,可就是沒提要盤掉茶館進城的事,馬萬里忍不住了,祇好先提說:
一個人不怕吃苦,最怕吃了苦又說不出來,合上俗話所說的:啞巴吃黃連,苦在心裏。蕭金明知長婿馬萬里和長女如鳳都極力反對這宗婚事,連在他們面前,自己都無法說明,這實在是苦透了。
「你想他會放開銀鳳不管,仍然幹他老行當嗎?」如鳳說:「不過,我看他不會的,他不是走得理直氣壯,很有些氣概嗎?」
「嗯,」丘老大說:「妳看事,真的看得很透,我想想,硬是有幾分道理在。這幾年裏,小費對我著實在套近乎,依妳看,我會對他有什麼好處?」
蕭金老拳師雖然失足飛落下去,但他究竟不愧是練武的大家,他雖然分神落足跌了下去,但他仍然在半空裏把腰一挺,變換了姿勢,盡力護住了頭部,使他踏蹻的足部先行落地,像兩把利刃般的直插|進冰層。當人們解開他縛在腿上的繩子,把他攙扶上岸時,這才發現老拳師臉色蒼白,雙腿都已骨折,儘管他額角滾著汗粒,他卻咬著牙齒,連哼全沒哼一聲。
真實的原因,怕祇有蕭金本人明白罷?
「我原想勸你一動不如一靜的,」馬萬里說:「適才聽你這一番話,很有骨氣,我改了主意啦!……你何時動身,你最好事先招呼一聲,我這忝為姐夫的人,也好備桌椅,替你餞行。」
他這樣略一猶疑,費嘯猴便接著說:
「他瞧不起我是事實,」費嘯猴說:「我沒拿正眼瞧他也是事實。我這回把家眷安頓在縣城裏,下來的意思,就是要爭五河原這個碼頭。我來老洪莊的意思,是求您相助一臂之力——假如用得著您幫忙的話。」
「關我屁事?」費嘯猴說:「我早就到縣城另開碼頭,重打天下去了。你們五河原之間的任何事情,我都不想多過問,我這回是為我自己的店舖,到北邊販貨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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