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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俠，我想，這事你最好去問令岳去罷。令岳和令尊同門習藝，朝夕相共多年，假如在令岳那裏再得不到線索，旁人更幫不上忙了。」

「兩位敢情是摸迷了路了？」他說：「在這兒，除了北山村採樵的，沒人會摸到這裏來的。」

若愚道人寂寞的搖搖頭，喟嘆說：

聽到樵夫說的話，黑吉不禁朝采凡多看了一眼。采凡雖不挺柔弱，但她未曾習武，連日來的跋涉奔波，攀爬險峻的山嶺，業已費盡力氣，如今，再要讓她跟著自己，去翻越那三座高入雲表的大山，祇怕她真的難以支持了。采凡也明白做丈夫的心意，便說：

這些隱藏在心裏的念頭，黑吉無法跟采凡講出來，甚至於，他得亟力隱忍著，不願形之於色，伯采凡生疑，會使事情變得更為複雜，這種痛苦，真是夠他承受的。他不明白，人們為什麼要含仇結怨？一代一代的報復下去，即使一時得逞，報了仇，吐了氣，但轉眼之間，卻又成了對方報復的對象，這樣輪迴無休，何時為了呢？！而他正在踏破鞋跟，費力尋仇，他明白自己已不是聖者，祇是一個血肉凡人，他早已陷在這種宿命的悲劇裏，難以拔脫了。每想起那個冬夜，想到自己揉著睡眠，在白燈籠的光暈下所見的慘景，黑吉就覺得渾身血脈僨張，為人子者，見到爹那樣慘死，立誓復仇，也是人之常情，說它悲也罷，慘也罷，痛苦也罷，做人除非不遇上，遇上了，任誰也難以處之泰然，……這也是人生的一面。

「這我倒沒聽家父說過。」采凡說。

「道長不知有否聽說過，家父被人刺殺在荒山大覺寺的事，那還是十多年前的事情。」

他拎著劍囊踏出店門，解開拴在店門前酸棗樹上的那匹黑馬，他要飛快的趕往大覺寺去。太陽煮紅了西邊天上的ｍ.ｈeｔuboｏｋ.ｃom.coｍ烏雲，天色說陰亦陰，說晴亦晴的，有醞釀著雷雨的意思。旱閃在天邊眨著眼，四周連一點風都沒有。翻過鎮郊一道不算高的土嶺，他就望得見石稜稜的荒山。

若愚道人轉望著采凡說：

「由這裏去荒山大覺寺，我們的路徑不熟悉，」黑吉說：「妳先回房歇著，我到街頭蹓躂蹓躂，找人問問路去，這樣，明早動身時，就不必煩擾店家了。」

兩人的心意都是這樣，但北山比他們想像的更為廣闊，他們從這座山找到那座山，這條澗越至那條澗，除了低迷的雲霧，滿山的荒草和滾滾亂石，就很難覓到人蹤了。幾天之後，他們在北山村遇著一個樵夫，黑吉向他問起若愚道人這個人，那樵夫說：

「貧道老了，朽了，多年不問塵俗的事了，不知兩位遠道來訪，有何見教？」

黑吉和采凡進屋落座後，黑吉首先說：

這樣足足走了將近十天，黑吉和采凡兩人，終於到了七星崖下。正如那樵夫所說，臨溪有幾株虯松，松前有座茅屋，有位老道人正歇在茅屋裏，瞑目獨坐，他面前立著一隻古老的鼎爐，爐裏焚著沉檀，裊裊騰游的烟篆，飄過他寂然的眼眉。

「原來趙少俠是魔山雙劍之一趙大俠的哲嗣，貧道可真的失敬了。……想當年，趙大俠和杜大俠，前後都到這兒來過，那還是在貧道初初歸隱的時辰，一晃眼，竟相隔許多年啦。」

「不錯，有那麼一位白眉白髮的老道人，在七星崖下隱居，已經有很多年了。小哥，你找他幹什麼呢？」

「您就是若愚道長罷？」黑吉說：「晚輩夫婦是特意拜訪您來的。」

由於心裏另有打算，黑吉不得不拿話哄住采凡。他要單獨一個人，先到荒山大覺寺去，和大師伯杜洪見面，弄清這個疑案https://www.hetubook.com.com，如果不幸大師伯就是殺父的仇人，他得了結這個紛爭，而不願采凡在場。

在這之前，他真的從沒這樣想過，把懷疑落在自己的大師伯——也是自己的岳父杜洪的頭上；依常理推測，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大師伯若是自己殺父的仇人，他怎會悉心傳授自己的武功和劍術，並且將這柄劍交給自己，鼓勵自己去復仇？他又怎會將他的獨生女兒采凡許配給自己？！——在魔山那段日子裏，他隨時可取自己性命的。

「妳的病雖好了，身子還算虛弱，今天早點安歇，明天一早，我們再上山去看望老人家罷。」

「他已經在荒山大覺寺落髮出家了！」

這就是黑吉和采凡夫妻倆辛苦半年的查訪所得，等於毫無結果，他們祇有辭別了若愚道人，覓路出山。一路上，黑吉有過獨自的深思，參詳若愚道人所說的話，一個可怕的念頭，像一條青色的閃電一樣掠過他的心底，這念頭使他有了不寒而慄的感覺。

黑吉舉眼望著四周重疊的山嶺，童年時他望過山，覺得山是神祕的，如今仍懷有這種感覺；如果把人生比作這些山嶺，那些雲，那些霧，那些高高低低、起伏綿延的曲線，就該是人生各種不同的境遇。無論如何，身在此山中，總不能活活的讓山給困死，天底下，沒有攀不了的山，自然也沒有通不過的難關，人到這種地步，空想業已無用，祇有咬著牙，一步一步朝前走啦。

「好，馬上一路顛簸，我委實倦得慌了。」

「這可是駭人聽聞的變故，貧道簡直難以相信，論起當代各派劍術，魔山劍合釋道之長，可稱天下無敵，誰有這種匪夷所思的能耐，能刺殺令尊呢？」

若說這是巧合，那也未免太巧了。是不是因為他殺了人，覺得內心愧疚不安和_圖_書，削髮出家，希能以此贖罪呢？當黑吉內心反反覆覆的想著這些時，他才領悟到世情和人心一樣的複雜，恩與怨糾結，善與惡難分，……有時他想到大師伯對他的恩義，沉重如山的情分，而他竟然起了這種猜疑，內心反而有一份疚愧的罪惡感。好在他和采凡已經回程了，渡老河口會經過荒山大覺寺左近，他和采凡就要去看望出了家的人了，但願這一切的猜疑，都是子虛，要不然，那就難以區處了！

「千里迢迢的跑到這兒來，不管遇著什麼樣的難處，我們都要想法子；若不見到若愚道人，這一趟不是空跑了嚒？」

「我們不妨到北山村歇上一天，添足乾糧和飲水，不必那麼急著趕路，走一程歇一程，我相信我還能跟得上，不會怎樣累的。」

「晚輩夫妻也解不破這個謎團，」黑吉說：「所以才出門查訪，在今天之前，業已訪過北劍萬豐禾萬老爺子，也去太湖訪過南劍方直，但方大俠已過世了，前兩處都沒得著解答，才來求助道長的。」

江湖的道路是踩不盡的，黑吉夫妻倆幾經輾轉，由長江北經雲夢澤，到了鄂北武當時，時序業已轉至秋天了。這裏的山群綿亙著，黑鬱鬱的，在橫壓的秋雲裏，顯得無比的幽深。黑吉和采凡曾到武當去訪問過，知道若愚道長並不在觀裏。多年來，他在北山深處結廬隱居，不問塵事，外來的訪客，很難見著他。兩夫妻一商議，采凡說：

不過，在自己出門尋仇的這半年來，發現有許多跡象，使自己無法不生疑念。因為自己和采凡私下認定的三位劍術宗師，都和趙家向無嫌隙，同時，他們在劍法上，也不可能勝過自己。這樣看來，唯一能勝過亡父的人，就祇有杜洪大師伯一個人了。

「說來怕使少俠伉儷失望，貧道對這件事，恐怕幫不上https://m.hetubook.com.com什麼忙。若說有什麼線索，祇有一點，那就是當年趙大俠和杜大俠來到七星崖，也都是尋訪仇人來的，因為少俠的祖父和杜姑娘的祖父，都是被人殺害的。這宗江湖恩怨，由於對方都在暗中施行報復，使趙大俠和杜大俠都找不到仇家，——這正跟少俠伉儷來此一樣，貧道也是愛莫能助，至於後來他們能沒能復仇？那就非貧道所知了！」

「大覺寺，這也許就是我趙黑吉最後的行程了！」他喃喃的說。

「愚夫婦只是慕他的名，想拜訪他，請教一宗事情。」黑吉大喜過望說：「不知從這裏去七星崖怎麼走法？」

黑吉夫妻兩個在門前靜立了好一會兒，那老道人才睜開眼來，驚異的望著他們。

「啊！那真太巧了！」若愚道人笑瞇瞇的打量著這對年輕的夫婦說：「趙杜兩家，上一輩既是同門，又結成了兒女親家，趙少俠英風颯颯，杜姑娘溫柔聰慧，真是天作之合，兩位有話，進屋來坐著談罷。」

等到走回北山村，采凡就病下來了。

「我們來自洛陽，」采凡說：「我們這樣冒昧造訪，您該不會怪罪我們罷？」

「好罷，」黑吉說：「也祇好照這辦法，讓妳跟著吃苦了。這兒太荒涼，我無法把妳另作安頓，跟我在一道兒，多少有份照應。」

他們在北山村歇了一天，添足乾糧和飲水。第二天凌晨，按著樵夫指點的路徑，一路翻山越嶺，奔七星崖那個方向走去。這趟出門尋仇之前，兩夫妻曾經一再計議過，但自從分訪南劍和北劍後，兩人都覺得原先的估計錯了，無論北劍萬豐禾和南劍方直，這兩位成名的人物，顯然都是泱泱君子，自謙自重，贏得閭里的敬仰。黑吉也由此悟出：在俠義江湖上，明眼的人多得很，浪得虛名或是以權謀得名的並不多見，即使有，也不會長久；由此推測，和-圖-書武當長老輩若愚道人，更不會牽入趙家的恩怨之中了。儘管他對此行不抱若何希望，但他仍不願意放棄探查線索的機會，——也許，憑藉若愚道人豐富的經驗和閱歷，能幫助他打破那個難解的謎團。

「遠得很哪！」那樵夫用手指著西邊重疊的山影說：「朝西去，連翻三座大山，順澗朝南轉，才到七星崖，說起來很容易，走起來可就難啦，沒有十天半個月的工夫，到不了那兒，何況你帶著女眷，只怕連頭一座山都翻不過去罷？」

「您說的杜大俠，正是家父。」采凡說。

采凡點點頭說：

這使他想起童年時刻，老趙安跟他講述過的，許多奇怪的復仇的故事；說是有些歹人，在殺人作案之後，心虛膽怯，往往會對對方的後代，使用假仁假義的懷柔手段，以恩情籠絡的有之，收為養子的有之，至於收徒傳藝的，更是常有的事。但自己跟隨大師伯杜洪多年，自信看得清楚，大師伯行得端，坐得正，決不會是那種邪惡的歹人，他對自己，盡力教誨，並沒有故施恩惠。……即使這樣，自心的疑念始終難以消除，父親是在荒山大覺寺遇害的，大師伯要出家，洛陽附近的廟宇多得很，他為何偏偏選上那座古廟削髮呢？

黑吉雇人用軟兜把采凡抬至老河口，延醫診治，耽誤了近月的時辰。過了河，他買了兩匹馬，加速行程。那天過午之後，他們到達了臨近荒山大覺寺不遠的小山鎮上，覓店歇下來，他跟采凡說：

若愚道人睜大驚疑的眼說：

聽到采凡這樣說，若愚道人瞑目沉思了一陣說：

黑吉把備妥的帖子，恭敬的呈了上去，若愚道人看後，哦了一聲說：

「妳說得是。」黑吉說：「我們進北山去尋訪，我想，總會能見到若愚道人的。」

若愚道人沉吟有頃，搖著頭說：

「令尊大人現在何處？他還在魔山武館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