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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雷春雨

作者:林太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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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姑丈。」
片刻之後,山谷用一種粗嘎的聲音說,「阿心,長得這麼大了!」
自從他讀小學起,中國好像一直在與日本搏鬥。好不容易戰勝日本,連一口氣都來不及喘,政府就繼續與共產黨作戰。這是二十多年來的苦鬥,結果如何,未可逆料。
在廈門讀完中學之後,山谷考進了上海有名的大同大學,畢業之後留校做助教,後來參加庚子賠款留美官費生考試,錄取後,去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師範學院進修,得博士學位。他在美國認識了胡適之、梅貽琦、蔣夢麟等人,回國後,任大同大學教育系主任。後來,山谷為中國公學校董蔡元培等推任為該校校長,他並且負責為教育部訂定中小學課程標準,制訂頒行大專學校貸金制度,制訂師範學院法規及主持編輯校訂義務教育教科書,對提升和增進各級教育的程度和品質發生極大作用。
山谷又想起,阿心小學畢業那年,剛十二歲,功課不好,全是丙等、丁等,唯有品行甲等。她含淚對他說,「我不是不用功,但是考試時,就忘記那些河流(或城市或植物)的名稱。」他把她拉到懷裡說,「品行最重要,對我來說,你是一百分,」她才笑了。不久,她便忙於籌備回廈門過暑假的事,和珠莉兩人絮絮叨叨話說個不完。他在書房裡聽見她們的聲音,心頭感到溫馨。
回到家時,于媽一開門就「小姐!小姐!」的叫起來。這位老傭人眼王家做了二十多年,抗戰時隨著主人到內地,現在也一起回來了。「于媽!」阿心叫著;雙手把矮小的于媽抱住。
山谷看見一張天真的圓臉向他微笑。那是一張清新潔淨的臉,像一張白紙一樣,沒有沾過一點墨水。她的臉蛋白裡透紅,一對烏溜溜的大眼睛,明亮得他幾乎可以數出有幾根睫毛。她望了姑丈一望,便用蒼白的小手遮住前額,很用心,很冷靜地觀察天空、大海和上海市的輪廓。他有一種感覺,即使海水怒沸,風馳電掣https://www•hetubook.com•com,她都不會害怕。她發現他在注意她時,偷偷笑了一下。
回家時,阿華一直在注意街上的境象,沒有說一句話。珠莉和阿心,則喋喋不休的把輪船上的景像講給他聽。
對阿心來說,十年恍如十日。「爸,你看起來和從前差不多,只是頭髮更白一點!」她稔熟地說。她一說話,便又變成他記憶中的小女孩了,她清脆的聲音並沒有變。
珠莉和兩個女孩回家時,已經是傍晚。他又見到那兩姊妹。她們使他想到初春的花|蕾,在大地酷寒之後,偷偷展瓣的。他又感到一股生命的力量。春,是爛漫的季節。
阿心高興的躡起趾尖,像個芭蕾舞蹈者旋轉一圈,哈哈笑起來。山谷記得,阿心和珠莉一樣,對現實都有絕對的信心。
他時常一面整理漁網,一面背書。「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論語》多是教人為善的大道理,他父親一一解釋給他聽。他以為,照這樣的道理做人,不應該是困難的。「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自省也。」「智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論語》把善、惡、正、誤說得清清楚楚,好像很簡單,很容易懂。
阿心感到自己像神話裡的公主似的,走進客廳,她打量周圍間的一切。什麼都是簇新的,木器擦得發亮,玻璃閃著光,窗帘也都剛剛洗燙過。客廳約有三十呎長,陳設著淡綠色的地毯和西式家具,那些寬大的法國式窗門配著同色的窗帘。
他緊緊地握住她的手,但在她確知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都安好時,她便轉過頭去看跟著她從扶梯下來的兩個女孩子。
「有的,他很好,」山谷回答。
山谷領悟到,就在中日搏鬥的歲月,新的一代長成茁壯了,像這兩個女孩,無憂無慮、充滿希望。生命,很少像死亡那般,有力地向他撲襲。他獲得一個新啟示。生命!像魔術般奇妙的www.hetubook.com•com生命,到底比死亡更有力量,他心中有一種新奇、酸酸癢癢的感覺,他想了許久,發現那是喜悅的感覺,從他心裡沁出來。他靜靜的坐著,讓這個感覺在他血脈中循環。
王山谷天性孤獨,他與書為伴時,比與人相處時更感快樂。他原籍金門,父親是私塾老師,家境清寒。他是父母中年時才生的獨子。父母和其他島民一樣,每天辛苦工作,做孩子的要幫助母親捕魚蝦,晒鹹魚蝦米,挖蠔仔蟶仔蛤蜊出賣。他有空時,就在海灘上消磨時間,看著海濤衝在細沙上,猜想水平線上駛過的外國船舶是從那裡來的,要往那裡去。
汽車駛到碼頭時,有一位渣甸公司的職員在那裡等候。「部長,小汽艇在這邊,」他說,引了山谷過去,他自己也跳上艇子,準備照顧王夫人和兩位小姐的行李。
自從戰爭結束以來,因為身居要津,王山谷一直就感到自己在政治和思想上所負責任非常沉重。在過去一個月,珠莉回娘家,他在南京。勝利後,他原本應該致力於淪陷區教育文化的復原與重建,以期適合於勝利後來臨的新時代。但是,五月間,因米價飛漲,學潮如排山倒海而來。在南京中央大學學生領導之下,學生罷課請願,推動「反飢餓」、「反迫害」運動。政府允將學生的公費提高,風潮反愈洶湧。五月二十日,南京的學生與警察衝突,數十人受傷,學生要求取消維持治安,不准團體請願的臨時辦法,懲辦「五二〇事件」負責人,四出宣傳,軍警大舉逮捕,學生知難而退,才中止六月二日的總罷課大遊行。
小艇駛到船旁,船上便把一張牢牢的木踏板繩梯放下來。他欣悅而多情地望著她——珠莉小心翼翼,一手抓著扶手,一手抓著個大皮包,慢慢的走下繩梯。
這樣想著,他忽然感到她的命運和她的幸福似乎全操在他的手裡。
一九四七年夏天,國軍展開全面攻勢掃蕩東北和華北農村中的共黨。國民https://www.hetubook.com.com政府仍控制著長江以南的地域和華北東北的大城市,但他們只能經由空中和那些城市保持確切的聯絡,因為通往華北和東北的鐵路已全部為共黨切斷;華東、華南之間的鐵路網也不時受到破壞。
「這是阿華,」珠莉說。
第二天早晨,他踏進汽車,從舊法租界的家中去接珠莉時,突然感到一陣他多年來都沒有的喜悅和盼望。阿心那孩子,不知道變成什麼樣子了?他不免心頭一抽,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她。他想起她愛吃巧克力糖,順路買了兩條,準備見面時送給她,心想她會多高興,笑得雙眼瞇起來。她剛來上海時只有五歲,有一點怕他,而他是用巧克力糖哄她,她才肯接近他。以後他每次出門回來,她便會跑過來,在他身上亂摸,小嘴巴問道,「糖呢?糖呢?」他便把她高高舉起來,喊著,「小心肝,這次沒有買糖!這次沒有買糖!」但是她不相信,一直要在他的口袋裡找到,才肯放過他。
午飯後,珠莉帶著兩個女孩上街買東西去了,她們一點不知道累,一直像麻雀般吱吱喳喳的講個不停。山谷一人在家,就把自己關在書房。他對生命有一種驚奇的感受。這兩個孩子是從那裡來的?難道被敵軍蹂躪,人民飽受痛苦的淪陷區竟孕育了這對花一般的少女?在這八年的抗戰中,他一直面對死亡,一九三九年,國內各地被空襲二千六百多次,死了將近三萬人。一九四〇年,日本以空襲代陸上進攻,瘋狂轟炸,死難的人多不勝數。第二年,日本採行所謂「疲勞轟炸」,無間晝夜。山谷看慣了燒成炭的屍體躺遍街上。等到太平洋起戰,後方的空襲才比較少。在這幾年中,山谷和珠莉很想念阿心,甚至想設法接她到內地。但是他們知道,為了安全起見,她還是留在廈門的好。果然不錯,看她長得這般健康美麗,山谷深為感動。
車子經過住宅區,陽光明媚地照著大道兩旁的樺樹,小商店和咖啡室,使山谷www.hetubook.com.com想起戰前他住在這裡的比較和平歲月。微笑掠過他那寬大飽經滄桑的臉。他臉孔黝黑,額角突出,短短的灰髮,稻草似的佈滿大頭顱,好像要藉此保持他的性格一樣;他穿著整齊,處處顯出他是一個一向受到賢慧太太照顧的男人。
珠莉和于媽把兩姐妹安頓在樓上的臥房之後,已經是吃午飯的時候,午飯時,珠莉和阿心兩人又喋喋不休地將廈門的情形講給山谷聽,他根本沒有講話的機會。
她的銳眼也早已看見他,她微笑著向他招手,在那一瞬間,山谷覺得他在過去個把月中失去的活力又回來了。
王山谷感到非常疲倦,甚至灰心,在珠莉的輪船抵達前夕,才回到上海。
可是,因為有一個月沒有看見她了,山谷不免以客觀的眼光觀察她。珠莉和自己不同。時間不停的飛逝而去,人間滿佈災難和死亡的陷阱,但這些因素從未能動搖她對自己生存的信心,她沒有懷疑過生存的必要和所以然。她一生都是說做就做,做個不停:她大哥去世後,她就趕回廈門,安慰家人,現在,又本著重大的責任心,把阿心和她的妹妹帶回上海和他們同住。
「頭髮都白了,」山谷腼腆地說,用手摩娑他的腦門子。
珠莉登上汽艇,用很獨到的眼光把他打量了一番,想知道他在這一個月來可有過不如意的事沒有告訴她,是否生過病,對生活的細節有沒有疏忽之處。她發現除去鼻毛應該修剪之外,他一切都還妥當。於是,像過去四年中每次小別重逢時一樣,她問他:「阿真有信來嗎?」
本來,山谷和珠莉在重慶時就商量好,勝利之後,他要辭職。他是快六十歲的人了,很想享享清福,做一點自己的研究工作。也就是因為有這個打算,所以珠莉沒有跟他在南京住,卻在上海收回他們擁有的一棟小花園洋房。房屋失修,珠莉正在裝飾修好。山谷在南京時住在教育部簡單的宿舍。勝利之後,他已經屢次遞出辭呈,無奈上面一直慰留。山谷知道,在這國家危和_圖_書難的關頭,不可以一再力辭,只好勉強做下去。
山谷看到那兩個女孩時,感到非常驚訝,她們已經長得這麼大了,他一時認不出哪一個是阿心。但立刻就聽見那走在前面的女孩叫了一聲「爸!我是阿心!」他突然感到困窘,紅著臉,聲音沙啞地說,「阿心!」再也想不出什麼話說,情不自禁,眼淚往下滾。他手在口袋裡抓住巧克力糖,現在不好意思拿出來給她了。這些年來一直存在他記憶中的那個梳辮子、愛吃糖的乖孩子,已經變成另外一個人。而他知道,他將沒有辦法像以前一樣,徹底了解她。
回想二十多年前的事,他們那批留學生回國之後,的確為國家做了不少事。他記得,自己真正要對國家作出貢獻。那時,他的出發點是理想。現在,理想那裡去了?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本以為中國成為同盟國之一,只有好處沒有壞處,誰知又面臨中美英對反攻緬甸的歧見。雅爾達祕密協定出賣了中國,使蘇聯得以洗劫東三省,就像第一次大戰,協約國私自達成諒解,將中國出賣一樣。戰後國共爆發內戰,國民黨內部動盪,以致嚴重通貨膨脹。現在日子實在不好過。
一年前,政府在勝利後的第一個目標是接受國內日本軍隊的投降,同時使部隊盡量搶先在共黨之前佔領各戰略要點,但他們並沒有成功。中國的前途如何,要看現在發動的攻勢能否再次收回失去的地區而定。
汽艇駛到黃浦江時,山谷看到那艘渣甸公司的大海輪已經在海上停泊。汽艇漸漸駛近海輪,他遠遠便認出珠莉。她站在甲板上,一身藍衣服,端莊如常。「她真是個憨厚的女人!」他想。雖則他們相距還有幾百碼,他卻用雙手圍成圓筒形招呼她。
是不是他老了?山谷想。讓下一輩的青年負起重建國家的責任吧。他想擺脫一切,重新回到書本中去。
然後山谷看見一個身穿一件淡綠色的衣裳的女孩,交疊著雙手輕盈地跳上汽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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