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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你是讀什麼的呢？」珠莉問。她正考慮如何不讓客人離去，直至她把他所知道關於她兒子的事情完全壓榨出來為止。孟開明給這個沉靜的下午帶來了生氣。

「那你是不容易奮鬥出來的，」珠莉說。

「沒有辦法嘛，我去美國，是在一艘貨船上做工去的。到了以後，開頭只找到短工，一直到我進領事館做書記才有固定的收入。」

「總領事一定很看重你，才會給你這種不平常的機會，」山谷說。他很喜歡這個人在解釋自己的地位時的慎重態度。

她正在這麼想，于媽就拿著一張名片進來，上面印著：「中華民國駐紐約總領事館隨習領事孟開明」。

「你在國外有多久了？」她問。

山谷的眼中閃現一道幽默的光輝，他說：「今天要讀會計學才可以加入外交部嗎？」

山谷對這來客更仔細地觀察著。開明和外交部那班斯斯文文的年輕人很不相同。山谷在椅子上坐直了身子。

王山谷抬起頭，吃了一驚，他想不到求見的陌生人竟是這樣一個大漢。

「真的嗎？他信裡從來不曾提及過哩！」

「南方口味，好久沒嚐到了！」開明說。現在他很隨便了。「老實說，我第一年在美國幾乎全靠吃麥片糊過活的。」

孟開明坐在山谷和珠莉中間，從口袋中取出一個小小的包裹給珠莉。她打開來，裡面是個粉盒。珠莉看到阿真送的禮物很高興，示意于媽去和_圖_書斟茶，然後眼睛睜得大大的，雙手交握著放在膝蓋上，全神打量這位客人。

山谷揚起眉毛。孟開明繼續說：「我剛進領事館時是書記，後來，總領事好心地給我一個隨習領事的名義，這個職位我擔任了好幾年，但我始終沒有正式加入外交部。這次我回來就是為了參加外交官考試，如果及格了，就可以正式算是外交部的人了。」

「在這段長時期裡你難道沒有和美國少女談戀愛、結婚？」她笑了一笑，自以為這句話問得很有技巧。

孟開明沒有立即回答。他謙遜地說：「惡心是惡心。可是比我小時候吃的雜糧好多了，既有營養，又能充饑。對於身為貧農的我，那就夠了。」

「請原諒我打擾，」孟開明跟珠莉握手，再和山谷握手。他的聲音很宏亮。「謝謝部長和夫人接見我。我今天早上剛從紐約回來，立刻就趕來拜望部長和夫人。令郎和我是同學，他很盼望我來見你們兩位，把他的情形告訴你們。」

一個星期六下午，王山谷夫婦和他們的姪女們坐在客廳裡。外面下著毛毛雨。阿心在編織毛衣。阿華在看《志摩日記》。

珠莉就叫著說：「啊！請坐吧！孟先生，你一點也沒有打擾我們，我正在想阿真該有信給我呢！」

「你吃了一年麥糊，不覺得惡心嗎？」

他折回來，再拿一杯茶送給阿華，然後坐下來。他對山谷正經wｗw.ｈｅｔubook•cｏｍ•ｃｏm地說：「我出身農家，八歲時候，父母染上霍亂去世，一個鄰居收留了我，我就幫他們種田。後來我到城裡去唸書，考進武漢大學。」

「沒有，沒有，」開明趕快說。「嗨，說老實話，像我這樣一個窮光蛋，那裡有女孩子肯嫁給我呢？」孟開明望著他們，換過一種聲調說：「我講自己講得太多了，而你們都想知道關於令郎的事。他常常講起家人，他是很愛你們的。」

「王夫人，那可能是由於他謙遜的天性。」孟開明仍然用嚴肅的態度回答。他似乎很知道自己正面對要人，不想留下任何輕浮的表現。

山谷微笑道，「我也是窮苦人家出身的。」

「噢！他真是很好，」孟開明說，眼睛很快的抬了一下，彷彿提到阿真的名字就會帶來愉快的聯想。「我真佩服他。我——我是比他大幾歲——我在國內、國外沒有見過像他那樣卓絕的才華。當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他對山谷微笑了一下：「部長，久仰了，今天能夠和您見面，非常榮幸。」珠莉注意到他提著腰，很恭敬的坐在椅上。

「我是江西南昌人。」

山谷坐在一張安樂椅中看報，珠莉覺得時間過得很慢，她的心情也愈來愈沉重。阿華已進入大學一年級，但阿心除了幫她照料，修飾房屋之外，別無他事。珠莉想：「假如阿真在上海就好了，他可以給她介紹一些男朋和-圖-書友。」阿真已經有一個半月沒有寫信回來了，雖然她知道他功課很忙，一向又不喜歡寫信，然而一個半月沒有信，這對做母親的來說是很長的一段時間了。

「明白明白，」孟開明笑道。「阿真曾經跟我提過。」他又向兩姐妹投之一笑，阿心馬上低下頭來，臉漲得紅紅的。

他大踏步走來，伸出雙手，黝黑的臉上掛著微笑，展露一排整齊的白牙齒。一對小眼睛亮閃閃的，頭髮又厚又黑。

孟開明把他的一杯茶拿去給坐在長靠背椅上的阿心。「不，我不回去，」他看著女孩，向她們說：「我沒有家人。我從小就是孑然一身了。我從來沒有享受過家庭的快樂。」

他們沉默了片刻，經過剛才一番暢談，現在忽然感到無話可說，孟開明不願繼續再談論自己。他似乎剛剛發現客廳中還有兩個少女，便禮貌的投給她們一個微笑。

孟開明臉上的微笑消失了。「不是的，部長，」他恭敬地回答。「其實，我不是依循正常的途徑進入領事館的。我不是由外交部派出去的，在戰時，領事館人手缺乏，我是在紐約進去的。」

于媽捧出來一個大托盤。珠莉解釋說：「你來得剛好，我們正要喝茶，」她倒了一杯茶給客人。「孟先生，我們是廈門人，您原籍是哪裡？」

「現在你的奮鬥已經告一段落了。青年肯刻苦，前途是無量的，」珠莉又給他添麵。

孟開明不客氣地吃著，和*圖*書王家四個人都微笑地望著他。他吃完了也望著大家笑，好像已經與他們溶成一片。他說：「部長，我說一句不客氣的話，當我一走進這室內時，就被這一幅天倫樂深深感動了。」

當孟開明站起身告辭時，已經是晚上七點鐘了。

珠莉緊握著拳。她突然覺得孟開明可以匹配阿心。

在他把那碗麵吃完以前他一直不開口，好像他已決定要坦白一切，取得這一家人對他的了解。他認真地說：「我當過磨麵粉的工人，做過苦力，為了爭取接受大學教育的機會，我什麼都做過，」他伸出兩隻粗大的手，他們立刻看出那是做過粗工的手，粗糙有力，長滿了硬繭，雖然開明一定已有多年沒有從事勞動了。

「告訴我，他怎樣了？他怎樣了？」

「我在美國五年。」

「你在美國吃慣了凍牛奶和三文治，現在吃這個當然好吃了，」珠莉一面看他吃，一面說。

山谷說：「我常常相信這個理論：個性決定環境的力量比環境影響個性的力量要大。我們的命運是操在我們自己手裡的，你同意嗎？」

「他說他今天早晨剛到，少爺有東西託他帶來，」于媽說。

孟開明剛剛挾了一大口麵送進嘴裡，他津津有味地吃著，一面似乎正在小心地考慮如何答覆。

「麥糊？多難吃啊！」珠莉說，一邊緊皺著眉頭。

「我同意，因為這是我個人的經驗。」

「那你一定要先回家一趟，然後才到南京和*圖*書去應試了，」珠莉說。于媽又捧出來一盤蒸糕。珠莉撿了兩塊，放在一個碟上，送到客人面前。不久，于媽又送了一碟廈門炒麵來。

山谷微笑著揮揮手，意思是請孟開明不必來這一套了。放下手中的報紙說：「阿真對哥倫比亞大學的印象如何？」

「我恐怕我所選的系沒有文學那麼有價值，我讀的是會計學，」孟開明微笑地，帶著點謙虛的表情說。把兩隻手掌向上攤開，似乎在為他自己沒有較高的志趣而道歉，但他的眼神仍是銳利的。

孟開明思索著，說得很緩慢，似乎是在小心挑選字眼。他望著山谷說：「部長當然知道，令郎是哥大的高材生，他並且是中國學生會會長，替困在紐約的窮留學生解決不少問題。」

「這是我們乾女兒韻心，和姪女韻華，」珠莉連忙介紹。「其實，她們是兩姊妹，都是姪女，可是阿心從小就由我們帶大，所以我們把她當女兒。」珠莉笑了。「明白嗎？」

聽說有人從美國替她兒子帶東西來，珠莉很快就站起身，她看見一個身軀魁偉，三十出頭的男人走進客廳。他穿著一套灰色甲別丁西裝，有點皺，肩膀上還掛著幾滴雨水。白襯衫領子已經磨破，領帶也很舊，一雙棕色皮鞋，後跟都快磨平了。

珠莉問客人還要不要添麵，孟開明立刻轉過頭，放鬆了一口氣地咧嘴笑道：「我是太饞一點，不過，實在好吃。南方口味，我一開頭就嚐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