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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雷春雨

作者:林太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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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好的,爸爸,」偉林裝出愉快的表情說。遊杭州的快樂已經完全消失了,這似乎也是命運所安排的。
但生命、宇宙萬物其不像風一樣,
「但是都是悲劇收場。為什麼呢?」
「那說來話長了,」山谷說。「假使適之來上海,我一定為你設法見他一面。」
「能的。偉大的愛情故事太多了。賈寶玉和林黛玉。羅密歐和朱麗葉。」
你永存不變的幸福又有何歡樂?
「你太神經質了,」阿華笑道。
車子把偉林送到徐公館前面時,他沮喪到了極點,如果根本沒有到過杭州,反而不會感到這兩個城市之間的巨大分別。
「幸福還不是不可能的」,這是我最近的發現。
偉林很驚訝教育部長竟同意他的意見,他繼續說:「我父親如果能夠了解這一點就好了!他說我是個不切實際的夢想者。王伯伯,您明白我的意思,我真是高興!」
這個春天,第一次全國國民代表大會在南京召開,民選的政府正式成立,訓政時期宣告結束。人民抱著希望和一個共同的夢想:政府能夠在三個月之內消滅共黨的部隊嗎?這個問題,抓緊了大家的心。
偉林高興得拍手叫好。「我最愛徐志摩的文筆了。」
What pleasure have we of our changeful pain?
他微笑。
他不再談及孟開明,雖則他們知道那件事還一直縈迴在他的心裡。往往,在山谷不在家時,珠莉就把自己的痛苦向阿華和于媽傾訴。小心肝現在怎樣了?自從那件事發生以後,阿心只寫過一封短短的信回來,沒有提到她自己的感覺,什麼也沒有說。是的,珠莉對他們這樣處理這件事感到安慰,但是這使得他們在經濟上遭受很大的困難。
「我並不怕死,」偉林說。「莫札特僅僅活到三十五歲,但是他對人類的貢獻多大,那要比活到七十歲而什麼事都沒有做要好。還有徐志摩,他才活了三十四歲,但是他的詩是多寶貴的遺產!」
「我們不過是最高級的動物而已,」偉林不在乎的說。「人們肉體的需要總是干擾靈魂的自由,假如人沒有肉體多好!」
一聲呻|吟、一聲嘆息、一聲低泣、一場風暴、一次紛爭。
Which moan for rest, and rest can never find;
她和姑丈姑母在湖邊的花園裡進早餐,垂柳拂過他們的餐桌,地上的砂礫用腳一劃便發出悅耳的喳喳聲音。遠處,朝霧開始消散,湖上可見兩條小船。
「王伯伯,我的意思是說大學裡的標準都是假的,我們像羊群般被人放牧,我們所追求的只是文憑。它只是一個商標,一個標籤,有了它我們才可以找到工作,並不顯示我們真的吸收到什麼學問。」
「呀!你也喜歡徐志摩嗎和-圖-書?你看這是什麼?」她從她皮包裡掏出一本《志摩日記》來。
「我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要笑,生命非常悲慘。」阿華說。
現在,山谷一提到阿華的名字,聲音就變得非常地溫柔。她在屋裡時,他常常注視著她,臉上顯得憂愁,似乎他在為她的前途擔心。
「孩子,我要你好好的學習怎樣管理事業,怎樣投資,」他平和地說。「我希望你這個學期把課程安排好,能夠每星期跟我到證券交易所去兩次。」
「等到胡適之也同意你對教育的看法,那偉林,你可不得了啦,」阿華說。「忽然間,你說什麼都是對的,其他的人都是錯的。那該多好!」
「我不在乎。這也就是我對畢業不起勁的原因。讓我唸一首好詩給你聽。」偉林俯身向前,打開手中的書,放在他們之間的小桌子。「這是從『亞洲之光』裡面選出來的。」
But life's way is the wind's way, all these things
「我要你好好的研究一下,再告訴我,」他父親說。「夏天我要去澳洲跟雪梨一家銀行商量貸款。」
徐寶豐五十歲,中等身材,頭髮稀少,圓圓的面孔上戴著銀框眼鏡。
杭州的郊外是一片碧綠;農人正在插秧。天氣溫暖和煦,看來今年會有好收成。除了公路上隱約可以看到日本坦克車輾過的痕跡以外,一切好像和戰前沒有不同。
不,若愛情常在,歡樂亦長存;
「你吃的東西好像嬰兒的一樣。」
我們是漂泊的風聲,
阿華臉紅著說,「你看,人生在世界有多少不方便呀!」

「有時我也有同感。我看著姑母和姑丈那麼激動,覺得自己像是他們的祖母一樣。我有沒有把姐姐的事情告訴過你?」
他還在繼續講話時,阿華已經跳上岸去了。
Wherefore and whence we are ye cannot know,
因為永不能覓到安息而悲鳴;
你我均不知來自何時何方,
我愛你樸素,不愛你奢華。你穿上一件藍布袍,你的眉目間就有一種特異的光彩,我看了心裡就覺得不可名狀的歡喜。樸素是真的高貴。你穿戴齊整的時候當然是好看,但那好看是尋常的,人人都認得的,素服時的眉,有我獨到的領略。
他開始唸:
「你說過了。」
「我吃了一隻軟煮蛋和一杯好立克。」
「早餐我吃了一碗生魚粥。」阿華說,「好鮮。」
珠莉和山谷只看著他們兩個微笑。
沿著公路的兩旁,杜鵑花正在盛開。車子駛近上海時,城市的煤烟漸漸加濃。
生命從何處發源,歸向何處?hetubook.com.com
「我當然替你保密。我倒想拜讀你寫的詩呢。」
「到那個廟前面停一停好了。」
「徐志摩和陸小曼的戀愛真是太美了,」阿華說。「我最喜歡這一段,『愛眉小札』,北京,一九二五年八月九日的日記,我念給你聽:
Are but brief voices breathed on shifting strings.
「我們有這麼多錢,為什麼還要借錢?」偉林的注意力又集中起來了。
呀!有涯的生命也正像風一樣,
We are as ye are, ghosts from the inane,
「王伯伯一定認識胡適之先生。我是最佩服他的了。有沒有可能,他如果來上海,安排個機會讓我見見他,親瞻他的風采?王伯伯你們一輩教育家實在了不起。王伯伯是否可以講講五四運動時您的親自經歷?」
「別擔心,不過,你想想看,我在全家人的面前站著聽他訓話,那是多丟臉的事!『好的,爸爸,』我說,『我要努力設法在七月裡畢業,我會用功的。』但是你想他聽見了嗎?沒有。他繼續說他的:『你為什麼不起勁一些,用功一點?我要你用功些好在七月裡畢業,你聽見了沒有?』他常常是這個樣子,我卻只是望著他太陽穴的青筋在跳動,注意他的聲音提高多少次,替他難過。這樣才沖淡了我被辱的感覺,我不再在乎他對我說什麼,我不再心煩了。」
「我們秋天一定要再來,」阿華說。「中秋節時再來看西湖。」
他走進去時,他的父親剛好在家,他想要溜上樓去,卻被叫到書房裡去。
「因為你不必捲頭髮。」
他們租了小船,向三潭印月搖去。偉林說:「『單一支輕如秋葉的小舟,悄悄的滑上夜湖的柔胸,拿一支輕如蘆梗的小槳,幽幽的拍著她光潤,蜜糯的芳容;挑破她霧縠似的夢殼,扁著身子偷偷的挨了進去,也好分嘗她貪飲月光醉了的妙趣!』」
阿華念完,他們沉默了好久。「你認為世界上男人對女人還能獻出這樣完美的愛嗎?」
「對,」偉林說。「『我願在三個印月潭和一座雷峰塔的媚影中做個小鬼,做個永遠不上岸的小鬼,都情願,都願意!』」
徐寶豐不回答。這孩子並不笨,他想。我知道他的腦筋很靈。為什麼他看上去那麼頹喪呢?
「你去杭州度假,我卻在這裡辛苦工作呢,」他對他的兒子微微笑的說。「我們公司的計畫要改變了。」他一面說著,一面看著偉林的短袖襯衫和網球鞋。「由於經濟情況這樣不穩定,我們不可能再實行原來的計畫了。我考慮了很久,最後我認為最好是趁早把總公司搬到香港去。你覺得怎樣?」
偉林將書給她看,原來是英文的。「這是一個英國人,名Sir Edwin Arnold大約一百年前寫的史詩,叫做『Li和*圖*書ght of Asia』:描述佛陀一生。我念的是其中三段。」偉林指給阿華看:
What pleasure hast thou of thy changeless bliss?
Nor where life springs, nor whither life doth go;
一九四八年正月,上海同濟大學學生為反對開除學生,毆打市長。四月,北平一部分學生為抗議解散學生聯合會,罷課遊行,另一部分舉行反罷課遊行。山谷往返南京、北平之間,一直等到這次的風潮過去,才回到上海。他覺得很需要休息,便帶著家人到杭州度一個短短的假期。「自從抗戰以來,我還沒有再見西湖,阿華又從不曾去過,她應該去看看的,」他說。
早餐後,偉林來到旅館。他穿著經常穿的那件透明的淺藍尼龍襯衫,口袋中可見一把塑膠的梳子和兩張鈔票,手中拿著一本書。阿華用過早點,便和他僱了一艘小船去遊湖。太陽已把霧氣驅散,湖水變成乳綠色。阿華靠在座位上,心裡充滿寧靜的感聲。她說:「你現在好過一點了沒有,偉林?」她的聲音在水面上聽來像是音樂。
「太好了,太好了。」

「阿華,我很佩服你。你有自己的意見和獨立的思想。我沒有你的勇氣。就說茶葉生意吧,我父親要我學做生意,所以我就跟著舅舅來看茶葉。至於畢業的事,因為每個人都要有個學位,所以我也強迫我自己。我總是對別人的意志低頭。」
「不,不會的。」偉林回答。
「也許短命並不是悲劇。像徐志摩一樣,在淋漓的大雨裡,迷濛的大霧裡,啪的一聲!他所乘的飛機碰在一座山上,他立刻失去了知覺。空中起了一團大火,像一顆流星似的直掉下去。這位天馬空行的詩人這樣結束生命,是再合適沒有了。」
吃過了晚飯,偉林堅持要和阿華作最後一次遊湖。
徐寶豐把一疊紙交給他兒子。封面上寫著:「中國太平洋茶葉公司新計畫書」。偉林很快的別轉頭去,不讓他父親看到他臉上的表情。他看見一隻知更鳥歇息在一個窗台上。
「大家老是對我說,『阿華,你還沒有什麼經驗呢,』要教我『做人的道理』,意思說他們想用他們自己從人生所得到的教訓,來影響我的人生觀。其實他們所得到的並非教訓,卻是一種被生命克服了的妥協的主張。所以我已決定如果有一天我發現自己對生命價值的看法有了改變,一定要記得我現在的想法,要照現在的標準活下去。我不認為我會真的愛上一個人,所謂墜入愛河。我可以很喜歡一個人,但是愛情是盲目的。我們已經同意這一點。」
偉林的臉一紅。「沒有什麼。我喜歡試譯,玩玩而已,我深信其中的意思,」偉林說。「我最恨的就是人類恭維自己。『呀!人類是偉大的!愛情是不朽的!死亡也沒關係,因為生命在延續著。』這完全和_圖_書是囈語。」
偉林的酒量很好,喝了大半瓶白玫瑰,但是想起假期快結束,他的情緒漸漸低落。他討厭上海的囂雜,一想到要回上海上課讀書,就垂頭喪氣。阿華看他這個樣子,對她的姑丈、姑母解釋說,偉林的靈魂是充滿詩意的。
「你可曾注意到人們總愛等到有人死了才談永生嗎?把棺材叫做『壽木』,其實已經沒有什麼壽可言了,把殯儀館叫什麼『萬褔殯儀館』,其實死了的人已經完蛋了,還有什麼褔?把墓地叫什麼『長春公園』,其實春天已經不再來了。」
「你不喜歡唸大學嗎?」
我的胸膛並不大,決計裝不下整個或是甚至部分的宇宙。我的心河也不夠深,常常有露底的憂愁。我即使小有才,決計不是天生的,我信是勉強來的;所以每回我寫什麼多少總是難產,我唯一的靠傍是剎那間的靈通。我不能沒有心的平安,眉,只有你能給我心的平安。在你完全的蜜甜的高貴的愛裡,我享受無上的心與靈的平安。
他的眼睛好像燃燒著火燄。
「是的,我知道,但是笑並不影響我心裡的悲哀。要是你不反對,我可以馬上哭給你看。」
「謝天謝地,我還沒有神經到你這種程度。」
A moan, a sigh, a sob, a storm,a strife.
偉林吃吃地笑,把手伸到船舵外,在水中滑動。
第二天早晨,阿華在窄窄的木床上醒過來。金黃色的日光已經從紗窗帘外透進室內。她起身把窗門打開。湖水是平靜的,淺藍的晴天上抹著薄雲,空氣澄澈清涼。
「阿華,我從來沒有告訴人過。我在學寫詩呢。你一定要替我保密。我父親要是知道了,就完蛋了。我將不能忍受他的反應。」
「說得好!」山谷說。「我同意你的說法。假如一個人對某一學科有興趣,無論怎樣他都會教育他自己的;否則的話,強迫他用功也沒有用。」
只是短促的呼嘯聲在琴弦上變幻。
「不要逗留得太晚,夜晚的空氣冷,你們不要受涼啊!」

「這不稀奇,」偉林說,「我們能看清事物,因為我們不論在感情、經濟、和生理上都沒有受到壓迫,我曾經讀過一篇文章,說一個人如果對過去和將來太注意,就是不成熟的現象。成熟的人應該對目前比對過去或將來更關心才是。其實剛巧相反,一個人如果失去了對整個生命的知覺,像動物一般的只能體會到目前,他那裡能夠看清事物,看穿一切?」

「你在引徐志摩的文字!」阿華說。
我恨的是庸凡,平常,瑣細,俗;我愛個性的表現。
痛苦無常,有何歡樂?
這幾天他們過得很舒服。回上海時,山谷的心又充滿了希望和精力。他好久沒有這樣好的情緒了。他好像遇見一個老朋友一般的,心裡想著:「久違,久違,歡迎,歡迎。」
「玩人喪德,玩物喪志」,這話確有道理。m.hetubook.com.com
你我都是幻境中的幽靈,
今天早上的時刻,過得甜極了。只要你;有你我就忘卻一切,我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要了,因為我什麼都有了。與你在一起沒有第三人時,我最樂。坐著談也好,走道也好,上街買東西也好。廠甸我何嘗沒有去過,但那有今天那樣的甜法;愛是甘草,這苦的世界有了它就好上口了。眉,你真玲瓏,你真活潑,你真像一條小龍。
「你怎麼背得出這麼多來?」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珠莉說。
We are the voices of the wandering wind,
阿華突然說:「啊,偉林,我們在這裡討論生死的大問題,事實上,我卻急著要上岸一下哩!」
Lo! as the wind is, so is mortal life,
書中夾著一張紙,是中文譯文。阿華說,「是你翻譯的?詩不容易譯,你譯得很好!」
「啊!偉林,這首詩真美,但是太傷感了!」阿華說。「『亞洲之光』?我沒有聽見過這本書。」
偉林在杭州幾乎天天陪著阿華玩,在花園飯店和王山谷一家吃飯。
「姐姐那封『我愛開明』的電報來到時,姑丈姑母不知道多麼感動!『這個乖孩子,她和她所愛的男人站在一起,不肯放棄他。我們一定不能令她失望。』愛?姐姐不過是個完全被本能操縱的動物,我想我是唯一能夠看清楚事物的人,我樣樣都看穿了。」
「我自己也常常這樣。舉例來說:我洗過頭髮要做捲的時候,我一定要把所有的髮夾子都擺成某一個角度,假如不能這樣,我就會心中覺得惶惶然,好像將有可怕的事發生一樣。」
山谷夫婦也玩的很開心。有一天,他們四人乘了一條船,遊到理安寺前的澗橋旁停下。晴空明朗,蔚藍如洗,山谷把世事都忘了。中午船娘為他們做飯,有炒蝦仁,清蒸鯽魚,雞絲蓴菜,蒸芋,大家吃得很快活。山谷興致極好,為珠莉蒸了個特大的芋頭,大家都哈哈大笑。
「現在不能給你看。我自己還不滿意。志摩形容中秋的西湖,說捨不了一個『嫩』字。」
「我覺得好一點了,雖然還沒完全恢復,」他說。「其實不是我的心臟在跳動,而只是我胸前的肌肉在跳。」
「是嗎?」
徐偉林也來杭州度假,他近來常常和阿華見面。偉林和他的舅舅吳安順住在他們鄉下的別墅裡。吳安順是他父親的茶葉公司的經理,每年此時他都來視察茶葉的產量。
「啊!不要!請你不要哭!」
他們大笑起來。
珠莉和山谷在從前住過的杭州花園飯店,仍然開業,好像沒有受到什麼損失。
Nay, if love lasted, there were joy in th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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