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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雷春雨

作者:林太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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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剩下阿真一個人在客廳,在黑暗中他眼前浮現出一張有褐色大眼睛和褐色直頭髮的蒼白小臉。她穿著一件白色圓領的深藍色衣服,站在一間擺滿中國骨董陳設的客廳中。那是初夏的黃昏,窗下的車子沿著紐約高等住宅區公園大道像蛇一般地滑過。房屋裡空氣非常乾燥。從樓下的房間裡傳來她父親的牙醫鑽子的模糊聲音以及香油的味道,還有給病人漱口的藥水味。處處似乎都在發出痛苦的哀鳴。「No hard feelings, but no, my daughter will not marry a Chinese,」牙醫曾經毫不含糊地對他說。
「你要是採取這樣的態度,我不講。」
「你父親為了這件事發了很大的脾氣。你知道我們在精神上和經濟上都受到很大損失,我們的身心兩方面都受了打擊。你是知道我們的經濟情況的。你父親總是心腸太好,對人太直爽,所以上當了。」
「你要不要來?」
「上個星期我看了『出水芙蓉』,她潛水之後再冒出水面來,頭髮不像普通人那樣濕成一綹綹的,她的頭髮依然整整齊齊,還有花裝飾著。偉林和我都很受感動。她的演技滿足一切美術的要求。」
「沒有,一次也沒有。」
當年八月十九日,政府頒布財政經濟緊急處分令,以金元為貨幣本位,發行金圓券,收兌法幣及東北流通券。訂定以金元一元折合法幣三百萬元,東北流通券三十萬元,法幣和東北流通券於九月三十日起不再通用。政府同時訂定金元與銀幣、美元的折換率為:金元二元折合銀幣一元,金元四元折合美鈔一元。人民持有的黃金、白銀、銀幣、外幣,均須於十二月三十一日前兌換金圓券。
在這段時間裡,山谷只是聽著,一言不發。現在他聽兒子說這話,臉色一沉。
他們知道,無論她說什麼,都只有一個出發點——慈母心。過去,阿真會不耐煩。現在,他肯聽。她隨意地講述一些四年中他們不在一起時所發生的重大事情。她回憶起他出國那一天,未到機場就遇到空襲,以致一家人分散了,直到幾天之後他們才知道他已安和-圖-書全的飛到了美國。她又告訴他在重慶時,有一次她在防空洞中被困了兩天。她還談到自己的風溼和頭痛。她說的是廈門但俚語和普通話的混合,從她的嘴裡說出了好些令他揚起眉來的話:「我的地位是不容易處的,你知道有些時候你父親的脾氣好大,從南京回來,他生氣不跟我說話……」她要他同情。「你知道我的天性,我總是沉默的,我不愛講話,擔子總是自己挑,這也是生性如此。我這個人太好了。去年我去看醫生,他勸我不要過分勞累,但是我不能看著有事情要做而不做。」
「我不是有意的。」
經過四年,現在阿真又享受愉快的家庭氣氛。他母親一點也沒有變。以前他們常常圍著飯桌,一面吃,一面說笑的,最後,珠莉總要放下筷子,用手撕著雞或是拿起豬腳來啃骨頭,沉醉在她的「單純的快樂」中。這一切,好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現在重新感受到,他感到有一點不習慣。
「那麼你為什麼讓我的肩膀碰到你的頭髮?」
「你知你怎樣嗎?」
「噢!我的天!」
「沒有。她在電話中躊躇了一會兒,然後說:『回家告訴他們,我的日子很不好過。』」
「你消遣的時候做什麼呢?」
「不會的罷,」珠莉說。
山谷瞪兒子一眼。「中共勝利成定局?不是的。不會的!」他不是沒有想到,而是從沒有說過。
最後她又問:「阿心在電話中到底跟你說什麼?」
阿真希望能在北京大學謀得職位,一面授課,一面繼續做研究工作。他在哥大的博士論文題目是「中國新文化運動的思想解放——一九一五年至一九二四年」。他想續此之後,研究「五四以來中國文學的趨向」。
「不是的,」阿真回答。「我不明白為什麼孟開明說我和他是好朋友。我只不過在到領事館去換新護照的時候見過他幾次。那次我叫他拿粉盒給你,是因為他告訴我他要回上海,問我有沒有東西託他帶。」
「那麼這個要感謝誰呢?」他父親笑道,一面親切地望著妻子。
大家靜默了一下。終於山谷說,「阿真,你這個時候回國,我不知道是不是對的。」
www•hetubook.com.com告訴我,阿華,你除了想念你的丈夫以外還有沒有做任何別的事?」
「我並沒有採取什麼態度嘛!」他用驚奇的眼睛看著她。
阿真看見父親的臉色,換了話題。
「一個什麼?」
她搖著頭把眼淚抖落。
「她沒有請你吃頓晚飯?」
「你的談話中用的全是令人敬畏的大字眼,但是我卻不相信你有任何真正有深度的感情,」他微笑著說。
最後,也是無可避免地,她又把話題帶到阿心和孟開明身上,關於這個問題,阿真回來以後她已經詳述過三遍了。
她在學校是個高材生,一雙孩童般的小手,指甲的邊沿參差不齊的。在樓下,那牙醫使用他的鑽子,在溫柔的說:「漱口」和「吐出來。」
「噢!阿真,你不能這樣狠心!」
「你應該小心一點。」
珠莉圓睜著眼睛,好像她頭一次聽到一樣,「告訴我,她怎樣變了?」
「沒有,她好像不願意我問她。」
阿真沒有回答。
「好了,我們彼此侮辱盡了,」他說,他們好像觸了電似的。「那麼,我們走吧!」他說,她依從了他。他們站在她公寓外面等候電梯。在燈光下,她面如死灰,這個像老鼠一樣的小女人卻有著那麼濃厚的感情,而且又是他從來沒有遇見過的有才智的女性。
阿真說:「媽,現在你也坐下來吃吧!」豆大的汗珠流到她的頰上,她的領口打開著,兩手沾滿了油污。
「什麼詞句?」
在她的眼中,他是個最英俊的,最聰明的,總之,是最好的兒子。經過四年,她覺得他看來比以前更加瀟灑了。他長得高高瘦瘦的、講話的表情、手勢和態度像他的父親。
「她好像和以前兩樣了。我去看她,她好像找不出話來對我說,小時候我們是在一起玩的,這似乎很奇怪。」
「看電影。我喜歡伊漱威廉絲。」
「好,好,」她說。「好。」
「你不應該用那種拿人當小孩子的聲調跟我說話,我是結了婚的女人。」
「那麼把這件事告訴我,」阿真說。「這位偉大的被我們崇拜的對象,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誰情緒上非常幼稚?」
晚飯後,他和阿華單獨坐在客廳裡,整和_圖_書個晚上她很沉默,沉浸在她個人的不幸中。
「是不是因為戰局急轉直下,中共勝利似成定局,學潮才緩和下來?」
當時,黃金每兩價格已超出六億元,百物昂貴,而且價格不斷上漲,小民不得一飽,公職人員三餐不繼。軍中高級軍官領得軍餉後,多先購黃金,再行出售,等到法幣到了士兵手裡,已不及原值的十分之二、三。
「阿華,你說話總是用這些詞句的嗎?」他說。
「你說他並不是你的朋友?」
「地方很小很暗,」他說。因為料到她下一個問題,所以又接著說:「開明好像並不幫她做家事。當然,我很少看見他們在一起。」
「我們去那裡?」她問。
「他們住的公寓是什麼樣子的?」珠莉問。
「不要說了,」山谷道:「華盛頓的條件是國民黨先要自助,著手政治革新,推行民主運動,才肯慷慨解囊。請問,在這個時候,怎樣推行民主運動,豈不是笑話?」
「我不說全部的功勞要歸我,但是有一件事我要說句公道話:阿真的苦幹精神和決心像我。」
「噢!阿真,」她說。「我疲倦得沒有力氣再和你爭辯了。你什麼時候走?」
「情緒上非常幼稚。」
「你怎麼可以這樣狠心呢?」她甚至說不上漂亮,牙齒不齊,頭髮是鼠色的。突然,她又說:「這總算滿足了你亞洲人的自大了吧?我扮演蝴蝶夫人的腳色,哀求你不要離開我。天哪!你太欺負我這個白種人了。」
「她從來不曾請你吃過飯?」
「等開學了我就去上學,」她說。
輪船慢慢地渡過太平洋,阿真日夜望著天空海面的變化,牙醫的那句話,在他耳朵裡作響,那看不起中國人的態度使他滿懷憤懣。可恨的是,牙醫的女兒沒有勇氣違背父親的命令,跟他結婚一起回國。他猜想,果真他跟她結婚,父母親是否肯接受這個洋媳婦的。這令他感到美國人褊狹的胸襟,以及他們的妄自尊大。
「回來是一定要回來的,」阿真說。「難道在外國住下去?」
「嗯!那有什麼不好?」
他望著她,輕輕地說:「聽說為了我們的丈夫去歐洲作商和圖書業旅行,我們曾經演一齣希臘悲劇。」他小時眼母親到廈門去度假時可能和阿華見過面,但是她已記不得他了。
「不要跟我開玩笑,」她說。
「不,不要管我,我一燒菜自己就吃不下,」她說,一面抓起筷于夾了一大堆菜在她兒子的碗上,全神貫注地看她兒子吃。
「『美麗的靈魂』,『滿足一切美術的要求』。」
「內戰不停,怎能談到經濟改革?」山谷說。「但是,阿真,你不要太悲觀。蔣經國任上海經濟督導員,頗有自信,說要『認真實行,』即能『樸滅奸商汙吏,肅清惡勢力,貫徹新經濟政策。』」
「啊!偉林?」一提到他的名字,阿華就活潑起來。她從書架上拿下她的結婚照片,用雙手神聖地捧著它走到沙發去。「從照片中你看不出他怎樣,」她熱切地說。「但是你碰到他你就會不自禁的喜歡他。他有一個美麗的靈魂。」
阿真小心地說:「我打電話給她說我要回國了,問她我可以不可以去看她或者她有什麼事要我做,她說沒有。」
「誰說的?我有非常、非常深的感情!」阿華叫著說。她憤怒地站起來,「你這樣辱我是什麼意思?」
她跑了出去。我多麼討厭他的自大啊!她想。他怎麼敢批評我?
「是的,」阿真說,「阿心似乎變了。」
珠莉的反應好像是第一次聽到一樣。
「差美國人只有這一套,」阿真搖搖頭說。「爸,您這些日子辛苦了。」
「政府不改革財政經濟,僅以一種新幣制代替舊幣制,有什麼用?」阿真對父親說。「這最多是臨時的鎮靜劑,可以緩和經濟的貧血症,卻不會有長久的功效。」
阿真是到了美國,才敏感地察覺到自己是「中國人」。中國雖然有那麼優秀長久的文化,中國人卻受人歧視,欺騙。但是要使中國富強,要做的事太多了。但願內戰早日結束,國家太平。
終於,她捧出了最後一道奶油白菜,然後坐在椅子的邊沿,雙手擱在桌子上,她兒子一有需要她就要飛回廚房去拿。
「王博士!」自從他回來以後,他母親已經說過一百遍了。「不要說只需要頭腦,也需和圖書要肯苦幹、有決心才拿得到呢?」
「一個美麗的靈魂?」他微笑了起來。
「一個美麗的靈魂,」她說。
但是,阿真仍然微笑著聽他的母親再講一遍,對於同樣的問題,他同樣的耐心回答她。
「我怎樣?」
阿真從美國得了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學位回來之後,被他母親歡迎得好像他是個出征歸來的戰士。現在他從北平回來,他母親滿懷喜悅,照顧他無微不至,好像歡迎英雄一樣。她大清早就起來下廚房燒豬腳麵線,當他在十點鐘踏進家門時就逼著他吃。午餐時她做了蟳飯,然後又到菜場去看看有些什麼新鮮的東西可買回來做晚餐。一整個下午她躲在廚房裡弄菜,到了晚飯的時候她還忙得不能坐下來。她只是拿著鏟子不時的從廚房跑到飯廳,問一聲:「阿真,鯽魚湯味道怎麼樣?鮮不鮮?」然後又飛回廚房。
阿真和他的父親相顧著笑了。今夜的珠莉是快樂的,她知道她的家人不會因為她單純而嘲笑她,也不會在乎她的話重複多少遍。
「多講一點給我聽吧。」
阿真記得他曾經因為內心的痛楚而故意用言語去傷害她。「是的,我們中國人在你們的社會中有我們的地位,像那些鼻烟壺、那個明代的花瓶,我這個出身良好、受過教育的中國學生都可以擺在你們的客廳。但是要談戀愛,那就越出範圍了。」
「內戰擴大,軍隊人數日增,什麼方式的幣制改革都注定是失敗的。政府的唯一希望,是美援。」
阿華看見他這樣,把照片從他的手中搶過來。「是真的!」
「有什麼辦法?今年五月,學生運動第三次高潮,以『反美扶日』為主題,親共與反共學生互毆,在上海、南京、北平都有。反美運動繼續進行,七月間,在北平的東北流亡學生搗毀市參議會,學生軍警都有死亡,北平戒嚴。兩星期前,河南、東北的流亡學生還滋鬧教育部和行政院。此後學潮倒緩和下來。」
「到我的房間去。」
「星期二。」
「你沒有問她為什麼?」
「媽,真想得到,燒了這麼多好吃的菜。」他多麼有禮,幾乎像個客人。突然他又說:「媽,你根本沒有吃嘛!我看你累了。」珠莉立刻拿起筷子,順從地吃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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